[转帖] 一个青年哲学家的自勉 周国平

一个青年哲学家的自勉(2012-05-06 17:49:09) 转载▼
标签: 尼采叔本华杂谈


按:我正在修订尼采著作的译稿,并为每本著作撰写了导言,交译林出版社出版。今年已出四种,其中有《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这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一本尼采早期著作,现在把我写的导言在博客上陆续发表,从中可一窥此书的内容。
为范例,但实际上更多的是尼采的自勉。在《看哪这人》中,尼采告诉我们,他在该书中不过是像柏拉图利用苏格拉底一样,利用了叔本华作为表达思想的工具。他强调:“写入该书的是我的最内在的经历,我的生成。尤其是我的誓愿!”其中“每一个字都源自深刻的、内在的体验;其中不乏最痛苦的体验,有一些字甚至是用血写的。”最后他干脆说:“不妨认为,在这里说话的根本不是‘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而是其对立面即‘作为教育家的尼采’。”难道他否认叔本华曾是他的哲学家导师了?叔本华对于他的哲学志业的形成完全不起作用?对此不应该有非此即彼的判断。有一点是清楚的:在叔本华的著作里,你找不到对于哲学与人生的如此热情、饱满、有力的论述。一切有效的阅读不只是接受,更是自我发现,是阅读者既有的内在经历的被唤醒和继续生长。尼采对叔本华的阅读无疑更会是如此。从本书的内容看,谈得多的还真不是叔本华的教诲,而是哲学家以及有理想青年的自我教育。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同意,本书的确切标题应该是《作为自我教育的哲学家的尼采》。说到底,一切有效的教育也都是自我教育,惟有当你的灵魂足以成为你自己的导师之时,你才是真正走在你自己的路上了。 好吧,现在让我们怀着同样的信念来阅读尼采的这本书。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译者导言之一


                           一个青年哲学家的自勉

为范例,但实际上更多的是尼采的自勉。在《看哪这人》中,尼采告诉我们,他在该书中不过是像柏拉图利用苏格拉底一样,利用了叔本华作为表达思想的工具。他强调:“写入该书的是我的最内在的经历,我的生成。尤其是我的誓愿!”其中“每一个字都源自深刻的、内在的体验;其中不乏最痛苦的体验,有一些字甚至是用血写的。”最后他干脆说:“不妨认为,在这里说话的根本不是‘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而是其对立面即‘作为教育家的尼采’。”难道他否认叔本华曾是他的哲学家导师了?叔本华对于他的哲学志业的形成完全不起作用?对此不应该有非此即彼的判断。有一点是清楚的:在叔本华的著作里,你找不到对于哲学与人生的如此热情、饱满、有力的论述。一切有效的阅读不只是接受,更是自我发现,是阅读者既有的内在经历的被唤醒和继续生长。尼采对叔本华的阅读无疑更会是如此。从本书的内容看,谈得多的还真不是叔本华的教诲,而是哲学家以及有理想青年的自我教育。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同意,本书的确切标题应该是《作为自我教育的哲学家的尼采》。说到底,一切有效的教育也都是自我教育,惟有当你的灵魂足以成为你自己的导师之时,你才是真正走在你自己的路上了。 好吧,现在让我们怀着同样的信念来阅读尼采的这本书。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发表于1874年10月。尼采原计划写一系列反思现代文化的论文,放在《不合时宜的考察》这个总题目之下,仅完成了四篇,本书是第三篇。标题中的“教育家”,是从根本的涵义上说的,指的是传道解惑之人,即人生的教导者、人生导师。在尼采的青年时代,叔本华就起了这样的作用。
    尼采是在二十一岁时读到叔本华的主要著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那时他上大学二年级,在莱比锡一家旧书店里发现了这本书。叔本华去世刚五年,看来名气还不大,这个思想活跃的大学生在此之前竟不知道这部经典之作的存在。他从来慎于买书,这次却鬼使神差似的立即买下了。拿回去一读,如同中了蛊一样,连续许多天陷入神经质的亢奋,内心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尼采生性敏感忧郁,叔本华的悲观哲学是如此契合他的心情,后来他说这本书当时给他的最强烈印象是:“在这本书里,每一行字都在呼喊放弃、否定、听天由命,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一面镜子,其中无与伦比地映现了世界、人生和我自己的心境。”
    当然,对于尼采来说,如果只是在悲观哲学上共鸣,结识叔本华就没有多大意义。真正的意义在哪里?在本书中,尼采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回顾了当时的感受:
巨大震撼的悲观哲学,斥之为颓废和虚无主义。当他后来再谈及当年所受的那种震撼时,用的便是一个受害者的口气了。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支《坟墓之歌》,其中写道:青春的梦想和美景,爱的闪光,神圣的瞬间,对幸福的眺望,都过早地消逝了;我的仇敌蛊惑了我最宠爱的歌人,使他奏一曲最可怕的哀歌,用这哀歌刺杀了我的欢乐;可是,我的最高希望尚未实现,甚至尚未说出,我对此如何能忍受,我如何治愈这样的创伤;是的,我心中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那就是我的意志。尼采所说的最宠爱的歌人显然指叔本华,他控诉叔本华的悲观哲学刺杀了他的青春的梦想和快乐,而他一辈子都在用他的意志克服这创伤。 在精神病发作前夕,尼采又一次谈到1865年初读叔本华的经历,埋怨其结果是使他十分严厉地否定了自己的“生命意志”,他还把叔本华哲学譬作很差的食物,导致他“营养不良,胃口败坏”。 叔本华的悲观哲学把尼采领进了哲学之门,但尼采没有停留于此,他不甘心悲观,努力要寻找一条思路,在承认人生本无意义这个悲观主义的前提之下仍能肯定人生,给人生创造一种意义。正是沿着这条思路,他建立了有别于叔本华的他自己的哲学。他自己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在晚期的一条札记中写道:“我的预备人:叔本华。在何种程度上我深化了悲观主义,并且通过发明其最高对立面才使之完全适合于我的感情。”其实,这个努力在本书写作之前就开始了,他在《悲剧的诞生》中倡立酒神哲学和悲剧哲学,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推崇赫拉克利特的生成哲学,都是以战胜悲观主义为鹄的的。 让我们回到本书。写作本书时,尼采三十岁,哲学活动刚开始,但已阻碍重重,此前正式出版的三本书,无论《悲剧的诞生》,还是《不合时宜的考察》的前两篇《信仰者和作家大卫·施特劳斯》及《历史对于生命的利弊》,遭遇的都是学术界的愤怒和沉默。当此之时,他需要寻找一个榜样来勉励自己,坚定走所选定的哲学之路的信心,他把目光投向了遭遇过相似命运的叔本华。在本书中,他把叔本华当作范例,阐述了他对哲学与人生、时代的关系的思考。在尼采的著作中,惟有本书是系统论述这个主题的,而且文章写得极好,既充满青年的激情,又贯穿成熟的思考,行文流畅,即使到了今天,仍应该是每一个关心生命意义的青年——以及心灵依然年轻的非青年——的必读书。当然,今天的哲学家也不妨一读,如果它使你们感到了惭愧,那也是不错的结果。 本书以叔本华     “当我幻想自己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做老师时,我简直是异想天开,我想象他能够使我超越时代的不足,教我在思想上和生活中回归简单和诚实,也就是不合时宜……
    “正是在这样的困苦、需要和渴求中,我结识了叔本华。
    “我属于叔本华的那样一些读者之列,他们一旦读了他的第一页书,就确知自己会读完整本书,倾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一下子就信任了他,现在这信任仍像九年前一样坚定。我之理解他就像他是为我写的一样……”

    在这里,尼采对叔本华给予他的影响持非常积极的评价,明确承认叔本华是他终于找到的哲学家导师。事实上,尼采走上真诚探究人生意义的哲学之路,叔本华的确是引路人。
    青年尼采最爱两个人:叔本华和瓦格纳。可是,这两个人后来成了他一辈子的冤家,被他当作批判时代弊病的靶子骂了一辈子。他骂叔本华,恰恰集中于当年使他受到巨大震撼的悲观哲学,斥之为颓废和虚无主义。当他后来再谈及当年所受的那种震撼时,用的便是一个受害者的口气了。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支《坟墓之歌》,其中写道:青春的梦想和美景,爱的闪光,神圣的瞬间,对幸福的眺望,都过早地消逝了;我的仇敌蛊惑了我最宠爱的歌人,使他奏一曲最可怕的哀歌,用这哀歌刺杀了我的欢乐;可是,我的最高希望尚未实现,甚至尚未说出,我对此如何能忍受,我如何治愈这样的创伤;是的,我心中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那就是我的意志。尼采所说的最宠爱的歌人显然指叔本华,他控诉叔本华的悲观哲学刺杀了他的青春的梦想和快乐,而他一辈子都在用他的意志克服这创伤。

    在精神病发作前夕,尼采又一次谈到1865年初读叔本华的经历,埋怨其结果是使他十分严厉地否定了自己的“生命意志”,他还把叔本华哲学譬作很差的食物,导致他“营养不良,胃口败坏”。
    叔本华的悲观哲学把尼采领进了哲学之门,但尼采没有停留于此,他不甘心悲观,努力要寻找一条思路,在承认人生本无意义这个悲观主义的前提之下仍能肯定人生,给人生创造一种意义。正是沿着这条思路,他建立了有别于叔本华的他自己的哲学。他自己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在晚期的一条札记中写道:“我的预备人:叔本华。在何种程度上我深化了悲观主义,并且通过发明其最高对立面才使之完全适合于我的感情。”其实,这个努力在本书写作之前就开始了,他在《悲剧的诞生》中倡立酒神哲学和悲剧哲学,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推崇赫拉克利特的生成哲学,都是以战胜悲观主义为鹄的的。
    让我们回到本书。写作本书时,尼采三十岁,哲学活动刚开始,但已阻碍重重,此前正式出版的三本书,无论《悲剧的诞生》,还是《不合时宜的考察》的前两篇《信仰者和作家大卫·施特劳斯》及《历史对于生命的利弊》,遭遇的都是学术界的愤怒和沉默。当此之时,他需要寻找一个榜样来勉励自己,坚定走所选定的哲学之路的信心,他把目光投向了遭遇过相似命运的叔本华。在本书中,他把叔本华当作范例,阐述了他对哲学与人生、时代的关系的思考。在尼采的著作中,惟有本书是系统论述这个主题的,而且文章写得极好,既充满青年的激情,又贯穿成熟的思考,行文流畅,即使到了今天,仍应该是每一个关心生命意义的青年——以及心灵依然年轻的非青年——的必读书。当然,今天的哲学家也不妨一读,如果它使你们感到了惭愧,那也是不错的结果。

    本书以叔本华为范例,但实际上更多的是尼采的自勉。在《看哪这人》中,尼采告诉我们,他在该书中不过是像柏拉图利用苏格拉底一样,利用了叔本华作为表达思想的工具。他强调:“写入该书的是我的最内在的经历,我的生成。尤其是我的誓愿!”其中“每一个字都源自深刻的、内在的体验;其中不乏最痛苦的体验,有一些字甚至是用血写的。”最后他干脆说:“不妨认为,在这里说话的根本不是‘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而是其对立面即‘作为教育家的尼采’。”难道他否认叔本华曾是他的哲学家导师了?叔本华对于他的哲学志业的形成完全不起作用?对此不应该有非此即彼的判断。有一点是清楚的:在叔本华的著作里,你找不到对于哲学与人生的如此热情、饱满、有力的论述。一切有效的阅读不只是接受,更是自我发现,是阅读者既有的内在经历的被唤醒和继续生长。尼采对叔本华的阅读无疑更会是如此。从本书的内容看,谈得多的还真不是叔本华的教诲,而是哲学家以及有理想青年的自我教育。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同意,本书的确切标题应该是《作为自我教育的哲学家的尼采》。说到底,一切有效的教育也都是自我教育,惟有当你的灵魂足以成为你自己的导师之时,你才是真正走在你自己的路上了。
    好吧,现在让我们怀着同样的信念来阅读尼采的这本书。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译者导言之二



                              成为你自己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译者导言之二 成为你自己 每个人的自我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每个人都理应在唯一的一次人生中实现这个自我的价值。谈论人生的意义,这应该是一个基本出发点。尼采也作如是观。他强调天才在文化创造上的决定作用,那是另一个问题,与此完全不矛盾的是,他同时也确认,人与人之间在自我的唯一性、独特性价值上是平等的。在本书中,他一再指出:“每个人都是一个一次性的奇迹”,“每个人只要严格地贯彻他的唯一性,他就是美而可观的,就像大自然的每个作品一样新奇而令人难以置信,绝对不会使人厌倦。”“每个人在自身中都载负着一种具有创造力的独特性,以作为他的生存的核心。”因此,珍惜这个独特的自我,把它实现出来,是每个人的人生使命。 可是,我们看到的现实是,人们都在逃避自我,宁愿躲藏在习俗和舆论背后。尼采就从分析这个现象入手,他问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事物,他在世上只存在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巧合,能把如此极其纷繁的许多元素又凑到一起,组合成一个像他现在所是的个体。他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把它像亏心事一样地隐瞒着——为什么呢?”原因之一:“因为惧怕邻人,邻人要维护习俗,用习俗包裹自己。”这是怯懦,怕舆论。“然而,是什么东西迫使一个人惧怕邻人,随大流地思考和行动,而不是快快乐乐地做他自己呢?”原因之二:因为懒惰,贪图安逸,怕承担起对自己人生的责任。“人们的懒惰甚于怯懦,他们恰恰最惧怕绝对的真诚和坦白可能加于他们的负担。”二者之中,懒惰是更初始的原因,正是大多数人的懒惰造成了普遍的平庸,使得少数特立独行之人生活在人言可畏的环境中,而这便似乎使怯懦有了理由。 世上有非凡之人,也有平庸之辈,这个区别的形成即使有天赋的因素,仍不可推卸后天的责任。一个人不论天赋高低,只要能够意识到自我的独特性并勇于承担起对它的责任,就都可以活得不平庸。然而,这个责任是极其沉重的,自我的独特性上“系着一副劳苦和重任的锁链”,戴上这副锁链,“生命就丧失了一个人在年轻时对它梦想的几乎一切,包括快乐、安全、轻松、名声等等;孤独的命运便是周围人们给他的赠礼”。所以,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宁可随大流、混日子,于是成为平庸之辈。 非凡之人为什么甘愿戴这副锁链呢?仅仅因为天赋高就愿意了吗?当然不是。尼采说:“伟人像所有小人物一样清楚,如果他循规蹈矩,得过且过,并且与周围的人和睦相处,他就能够生活得多么轻松,供他舒展身子的床铺会有多么柔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偏要折磨自己呢?尼采的回答是,只因为他决不能容忍“人们企图在涉及他本人的事情上欺骗他”,他一定要活得明白,追问“我为何而活着”这样的根本问题,虽则这便意味着活得痛苦。 环顾周围,别人都不这样折磨自己。一方面,人们都作为大众而不是作为个人活着,“狂热地向政治舞台上演出的离奇闹剧鼓掌欢呼”。另一方面,人们都作为角色而不是作为自己活着,“戴着形形色色的面具,扮演成少年、丈夫、老翁、父亲、市民、牧师、官员、商人等等,踌躇满志地走来,一心惦记着他们同演的喜剧,从不想一想自己。”“你为何而活着?对于这个问题,他们全都会不假思索自以为是地答道:‘为了成为一个好市民,或者学者,或者官员。’”尼采刻薄地讽刺道:“然而他们是一种绝无成为另一种东西之能力的东西”;接着遗憾地问道:“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呢?唉,为什么不是更好呢?” 尼采真正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他看来,逃避自我是最大的不争,由此导致的丧失自我是最大的不幸。他斥责道:“大自然中再也没有比那种人更空虚、更野蛮的造物了,这种人逃避自己的天赋,同时却朝四面八方贪婪地窥伺……他完全是一个没有核心的空壳,一件鼓起来的着色的烂衣服,一个镶了边的幻影……” 如此作为一个空壳活着,人们真的安心吗?其实并不。现代人生活的典型特征是匆忙和热闹,恰恰暴露了内在的焦虑和空虚。


    每个人的自我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每个人都理应在唯一的一次人生中实现这个自我的价值。谈论人生的意义,这应该是一个基本出发点。尼采也作如是观。他强调天才在文化创造上的决定作用,那是另一个问题,与此完全不矛盾的是,他同时也确认,人与人之间在自我的唯一性、独特性价值上是平等的。在本书中,他一再指出:“每个人都是一个一次性的奇迹”,“每个人只要严格地贯彻他的唯一性,他就是美而可观的,就像大自然的每个作品一样新奇而令人难以置信,绝对不会使人厌倦。”“每个人在自身中都载负着一种具有创造力的独特性,以作为他的生存的核心。”因此,珍惜这个独特的自我,把它实现出来,是每个人的人生使命。

    可是,我们看到的现实是,人们都在逃避自我,宁愿躲藏在习俗和舆论背后。尼采就从分析这个现象入手,他问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事物,他在世上只存在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巧合,能把如此极其纷繁的许多元素又凑到一起,组合成一个像他现在所是的个体。他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把它像亏心事一样地隐瞒着——为什么呢?”原因之一:“因为惧怕邻人,邻人要维护习俗,用习俗包裹自己。”这是怯懦,怕舆论。“然而,是什么东西迫使一个人惧怕邻人,随大流地思考和行动,而不是快快乐乐地做他自己呢?”原因之二:因为懒惰,贪图安逸,怕承担起对自己人生的责任。“人们的懒惰甚于怯懦,他们恰恰最惧怕绝对的真诚和坦白可能加于他们的负担。”二者之中,懒惰是更初始的原因,正是大多数人的懒惰造成了普遍的平庸,使得少数特立独行之人生活在人言可畏的环境中,而这便似乎使怯懦有了理由。

    世上有非凡之人,也有平庸之辈,这个区别的形成即使有天赋的因素,仍不可推卸后天的责任。一个人不论天赋高低,只要能够意识到自我的独特性并勇于承担起对它的责任,就都可以活得不平庸。然而,这个责任是极其沉重的,自我的独特性上“系着一副劳苦和重任的锁链”,戴上这副锁链,“生命就丧失了一个人在年轻时对它梦想的几乎一切,包括快乐、安全、轻松、名声等等;孤独的命运便是周围人们给他的赠礼”。所以,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宁可随大流、混日子,于是成为平庸之辈。

    非凡之人为什么甘愿戴这副锁链呢?仅仅因为天赋高就愿意了吗?当然不是。尼采说:“伟人像所有小人物一样清楚,如果他循规蹈矩,得过且过,并且与周围的人和睦相处,他就能够生活得多么轻松,供他舒展身子的床铺会有多么柔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偏要折磨自己呢?尼采的回答是,只因为他决不能容忍“人们企图在涉及他本人的事情上欺骗他”,他一定要活得明白,追问“我为何而活着”这样的根本问题,虽则这便意味着活得痛苦。

    环顾周围,别人都不这样折磨自己。一方面,人们都作为大众而不是作为个人活着,“狂热地向政治舞台上演出的离奇闹剧鼓掌欢呼”。另一方面,人们都作为角色而不是作为自己活着,“戴着形形色色的面具,扮演成少年、丈夫、老翁、父亲、市民、牧师、官员、商人等等,踌躇满志地走来,一心惦记着他们同演的喜剧,从不想一想自己。”“你为何而活着?对于这个问题,他们全都会不假思索自以为是地答道:‘为了成为一个好市民,或者学者,或者官员。’”尼采刻薄地讽刺道:“然而他们是一种绝无成为另一种东西之能力的东西”;接着遗憾地问道:“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呢?唉,为什么不是更好呢?”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译者导言之二 成为你自己 每个人的自我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每个人都理应在唯一的一次人生中实现这个自我的价值。谈论人生的意义,这应该是一个基本出发点。尼采也作如是观。他强调天才在文化创造上的决定作用,那是另一个问题,与此完全不矛盾的是,他同时也确认,人与人之间在自我的唯一性、独特性价值上是平等的。在本书中,他一再指出:“每个人都是一个一次性的奇迹”,“每个人只要严格地贯彻他的唯一性,他就是美而可观的,就像大自然的每个作品一样新奇而令人难以置信,绝对不会使人厌倦。”“每个人在自身中都载负着一种具有创造力的独特性,以作为他的生存的核心。”因此,珍惜这个独特的自我,把它实现出来,是每个人的人生使命。 可是,我们看到的现实是,人们都在逃避自我,宁愿躲藏在习俗和舆论背后。尼采就从分析这个现象入手,他问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事物,他在世上只存在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巧合,能把如此极其纷繁的许多元素又凑到一起,组合成一个像他现在所是的个体。他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把它像亏心事一样地隐瞒着——为什么呢?”原因之一:“因为惧怕邻人,邻人要维护习俗,用习俗包裹自己。”这是怯懦,怕舆论。“然而,是什么东西迫使一个人惧怕邻人,随大流地思考和行动,而不是快快乐乐地做他自己呢?”原因之二:因为懒惰,贪图安逸,怕承担起对自己人生的责任。“人们的懒惰甚于怯懦,他们恰恰最惧怕绝对的真诚和坦白可能加于他们的负担。”二者之中,懒惰是更初始的原因,正是大多数人的懒惰造成了普遍的平庸,使得少数特立独行之人生活在人言可畏的环境中,而这便似乎使怯懦有了理由。 世上有非凡之人,也有平庸之辈,这个区别的形成即使有天赋的因素,仍不可推卸后天的责任。一个人不论天赋高低,只要能够意识到自我的独特性并勇于承担起对它的责任,就都可以活得不平庸。然而,这个责任是极其沉重的,自我的独特性上“系着一副劳苦和重任的锁链”,戴上这副锁链,“生命就丧失了一个人在年轻时对它梦想的几乎一切,包括快乐、安全、轻松、名声等等;孤独的命运便是周围人们给他的赠礼”。所以,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宁可随大流、混日子,于是成为平庸之辈。 非凡之人为什么甘愿戴这副锁链呢?仅仅因为天赋高就愿意了吗?当然不是。尼采说:“伟人像所有小人物一样清楚,如果他循规蹈矩,得过且过,并且与周围的人和睦相处,他就能够生活得多么轻松,供他舒展身子的床铺会有多么柔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偏要折磨自己呢?尼采的回答是,只因为他决不能容忍“人们企图在涉及他本人的事情上欺骗他”,他一定要活得明白,追问“我为何而活着”这样的根本问题,虽则这便意味着活得痛苦。 环顾周围,别人都不这样折磨自己。一方面,人们都作为大众而不是作为个人活着,“狂热地向政治舞台上演出的离奇闹剧鼓掌欢呼”。另一方面,人们都作为角色而不是作为自己活着,“戴着形形色色的面具,扮演成少年、丈夫、老翁、父亲、市民、牧师、官员、商人等等,踌躇满志地走来,一心惦记着他们同演的喜剧,从不想一想自己。”“你为何而活着?对于这个问题,他们全都会不假思索自以为是地答道:‘为了成为一个好市民,或者学者,或者官员。’”尼采刻薄地讽刺道:“然而他们是一种绝无成为另一种东西之能力的东西”;接着遗憾地问道:“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呢?唉,为什么不是更好呢?” 尼采真正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他看来,逃避自我是最大的不争,由此导致的丧失自我是最大的不幸。他斥责道:“大自然中再也没有比那种人更空虚、更野蛮的造物了,这种人逃避自己的天赋,同时却朝四面八方贪婪地窥伺……他完全是一个没有核心的空壳,一件鼓起来的着色的烂衣服,一个镶了边的幻影……” 如此作为一个空壳活着,人们真的安心吗?其实并不。现代人生活的典型特征是匆忙和热闹,恰恰暴露了内在的焦虑和空虚。
    尼采真正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他看来,逃避自我是最大的不争,由此导致的丧失自我是最大的不幸。他斥责道:“大自然中再也没有比那种人更空虚、更野蛮的造物了,这种人逃避自己的天赋,同时却朝四面八方贪婪地窥伺……他完全是一个没有核心的空壳,一件鼓起来的着色的烂衣服,一个镶了边的幻影……”

    如此作为一个空壳活着,人们真的安心吗?其实并不。现代人生活的典型特征是匆忙和热闹,恰恰暴露了内在的焦虑和空虚。人们迫不及待地把心献给国家、赚钱、交际或科学,只是为了不必再拥有它。人们热心地不动脑筋地沉湎于繁重的日常事务,超出了生活所需要的程度,因为不思考成了更大的需要。“匆忙是普遍的,因为每个人都在逃避他的自我,躲躲闪闪地隐匿这种匆忙也是普遍的,因为每个人都想装成心满意足的样子,向眼光锐利的观者隐瞒他的可怜相,人们普遍需要新的语词的闹铃,系上了这些闹铃,生活好像就有了一种节日般的热闹气氛。”

    匆忙是为了掩盖焦虑,热闹是为了掩盖空虚,但欲盖弥彰。人们憎恨安静,害怕独处,无休止地用事务和交际来麻痹自己,因为一旦安静独处,耳边就会响起一个声音,搅得人心烦意乱。可是,那个声音恰恰是我们应该认真倾听的,它叮咛我们:“成为你自己!你现在所做、所想、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这是我们的良知在呼唤,我们为什么不听从它,从虚假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做回真实的自己呢?

    那么,怎样才能成为自己呢?首先要有一种觉悟,就是对你自己的人生负责。这个责任只能由你自己来负,任何别人都代替不了。这个责任是你在世上最根本的责任,任何别的责任都要用它来衡量。“对于我们的人生,我们必须自己向自己负起责任;因此,我们也要充当这个人生的真正舵手,不让我们的生存等同于一个盲目的偶然。”那些妨碍我们成为自己的东西,比如习俗和舆论,我们之所以看重它们,是因为看不开。第一个看不开,是患得患失,受制于尘世的利益。可是,人终有一死,何必这么在乎。“我们对待我们的生存应当敢做敢当,勇于冒险,尤其是因为,无论情况是最坏还是最好,我们反正会失去它。为什么要执著于这一块土地,这一种职业,为什么要顺从邻人的意见呢?”第二个看不开,是眼光狭隘,受制于身处的环境。“恪守几百里外人们便不再当一回事的观点,这未免太小城镇气了。”你跳出来看,就会知道,地理的分界,民族的交战,宗教的倡导,这一切都别有原因,都不是你自己,你降生于这个地方、这个民族、这个宗教传统纯属偶然,为何要让这些对你来说偶然的东西——它们其实就是习俗和舆论——来决定你的人生呢?摆脱了这些限制,你就会获得精神上的莫大自由,明白一个道理:“谁也不能为你建造一座你必须踏着它渡过生命之河的桥,除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这么做……世上有一条唯一的路,除你之外无人能走。它通往何方?不要问,走便是了。”

    我们可以不问这条路通往何方,不管通往何方,我们都愿意承担其后果,但我们不能不问:一个人怎样才算是走上了这条唯一属于他的路,成为了他自己?我们真正的自我在哪里,我们怎样才能认识它?对于这个困难的问题,尼采在本书中大致做出了两个层次上的回答。

    第一个层次是经验的、教育学的,就是认识和发展自己最好的禀赋。尼采指出,一个人不可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强行下到他的本质的矿井里去”挖掘他的真正的自我,这样做不但容易使自己受伤,而且不会有结果。但我们可以从自己的经验中寻找那些显示了我们的本质的证据,比如我们的友谊和敌对,阅读和笔录,记忆和遗忘,尤其是爱和珍惜。“年轻的心灵在回顾生活时不妨自问:迄今为止你真正爱过什么,什么东西曾使得你的灵魂振奋,什么东西占据过它同时又赐福予它?你不妨给自己列举这一系列受珍爱的对象,而通过其特性和顺序,它们也许就向你显示了一种法则,你的真正自我的基本法则。”

福的对象,所显示的其实是你的超越肉身的精神本质,它们会引导你朝你的这个真正的自我攀升。尼采说:“你的真正的本质并非深藏在你里面,而是无比地高于你,至少高于你一向看作你的自我的那种东西。”因此,我们应该“渴望超越自己,全力寻求一个尚在某处隐藏着的更高的自我”。这个“更高的自我”,超越于个体的生存,不妨说是人类生存的形而上意义在个体身上的体现。 宇宙是一个永恒生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在宇宙一个小小角落的短暂时间里,世代交替,国家兴灭,观念递变。“谁把自己的生命仅仅看作一个世代、一个国家或者一门科学发展中的一个点,因而甘愿完全属于生成的过程,属于历史,他就昧然于此在(das Dasein)给他的教训,必须重新学习。这永恒的生成是一出使人忘掉自我的骗人的木偶戏,是使个人解体的真正的瓦解力量,是时间这个大儿童在我们眼前耍玩并且拿我们耍玩的永无止境的恶作剧。”用宇宙的眼光看,个人和人类的生存都是永恒生成中稍纵即逝的现象,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站在“此在”即活生生个人的立场上,我们理应拒绝做永恒生成的玩具,为个人和人类的生存寻找一种意义。 动物只知盲目地执著于生命,人不应该这样。“如果说整个自然以人为归宿,那么它是想让我们明白:为了使它从动物生活的诅咒中解脱出来,人是必需的;存在在人身上树起了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生命不再是无意义的,而是显现在自身的形而上的意义中了。”通过自己的存在来对抗自然的盲目和无意义,来赋予本无意义的自然以一种形而上的意义,这是人的使命,也不妨视为天地生人的目的之所在。否则,人仍是动物,区别仅在于更加有意识地追求动物在盲目的冲动中追求的东西罢了。 我们如何能够超越动物式的盲目生存,达到那个意识到和体现出生命的形而上意义的“更高的自我”呢?单靠自己的力量做不到,“我们必须被举起——谁是那举起我们的力量呢?是那些真诚的人,那些不复是动物的人,即哲学家、艺术家和圣人。”青年人之所以需要人生导师,原因在此。
    出自真心的喜爱,自发的不可遏制的兴趣,是一个人的禀赋的可靠征兆,这一点不但在教育学上是成立的,在人生道路的定向上也具有指导作用。就教育学而言,尼采附带涉及了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如何协调全力发展独特天赋与和谐发展全部能力这两个不同的教育原则。他只指出了一个理想的方向,就是一方面使独特天赋成为一个活的强有力的中心,另一方面使其余能力成为受其支配的圆周,从而“把那个整体的人培养成一个活的运动着的太阳和行星的系统”。

    第二个层次是超验的、哲学的,就是寻找和获得一个“更高的自我”。那些曾使得你的灵魂振奋和幸福的对象,所显示的其实是你的超越肉身的精神本质,它们会引导你朝你的这个真正的自我攀升。尼采说:“你的真正的本质并非深藏在你里面,而是无比地高于你,至少高于你一向看作你的自我的那种东西。”因此,我们应该“渴望超越自己,全力寻求一个尚在某处隐藏着的更高的自我”。这个“更高的自我”,超越于个体的生存,不妨说是人类生存的形而上意义在个体身上的体现。

    宇宙是一个永恒生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在宇宙一个小小角落的短暂时间里,世代交替,国家兴灭,观念递变。“谁把自己的生命仅仅看作一个世代、一个国家或者一门科学发展中的一个点,因而甘愿完全属于生成的过程,属于历史,他就昧然于此在(das Dasein)给他的教训,必须重新学习。这永恒的生成是一出使人忘掉自我的骗人的木偶戏,是使个人解体的真正的瓦解力量,是时间这个大儿童在我们眼前耍玩并且拿我们耍玩的永无止境的恶作剧。”用宇宙的眼光看,个人和人类的生存都是永恒生成中稍纵即逝的现象,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站在“此在”即活生生个人的立场上,我们理应拒绝做永恒生成的玩具,为个人和人类的生存寻找一种意义。

    动物只知盲目地执著于生命,人不应该这样。“如果说整个自然以人为归宿,那么它是想让我们明白:为了使它从动物生活的诅咒中解脱出来,人是必需的;存在在人身上树起了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生命不再是无意义的,而是显现在自身的形而上的意义中了。”通过自己的存在来对抗自然的盲目和无意义,来赋予本无意义的自然以一种形而上的意义,这是人的使命,也不妨视为天地生人的目的之所在。否则,人仍是动物,区别仅在于更加有意识地追求动物在盲目的冲动中追求的东西罢了。

    我们如何能够超越动物式的盲目生存,达到那个意识到和体现出生命的形而上意义的“更高的自我”呢?单靠自己的力量做不到,“我们必须被举起——谁是那举起我们的力量呢?是那些真诚的人,那些不复是动物的人,即哲学家、艺术家和圣人。”青年人之所以需要人生导师,原因在此。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译者导言之三





克莱斯特,他读了康德哲学之后,因为知道追求真理的全部努力都是徒劳的,说自己受到“深刻而痛苦的震撼”,“最神圣的内心深处”被这个思想刺伤了,发出了痛彻心肺的悲喊:“我的唯一目标、我的最高目标沉落了,我一无所有了。”尼采指出,人们只有像克莱斯特这样,凭自己“最神圣的内心深处”来衡量康德哲学的意义,“如此方能估计,在康德之后,正是叔本华对于我们能是什么——是一位向导,他带领我们走出怀疑主义的不满或批判哲学的无为之洞穴,登上悲剧观照之天穹……” 尼采自己也是因康德哲学而对真理感到绝望的人,但他不甘心停留于绝望,而要怀着这绝望继续前进,即使明知对世界和人生的形而上认识之不可能,仍要为世界和人生寻找一种形而上意义。在这种心情下,从康德哲学出发而仍然试图给世界和人生做出整体解释的叔本华哲学对他就有了一种向导的作用。不过,他不愿接受叔本华对生命之画的悲观解释,于是站在肯定人生的立场上,竭力向人们解释这幅画的悲剧涵义,创建了他自己的哲学。
                              站在生命之画面前



    在哲学家、艺术家、圣人身上,集中体现了人类的形而上追求。我们在广义上可以把他们都看作哲学家,因为他们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做哲学要做的事情,即阐释人生的意义。尼采说,通过他们的出现,“从不跳跃的自然完成了它唯一的一次跳跃,并且是一次快乐的跳跃,因为它第一回感到自己到达了目的地”,即实现了“对于存在的伟大解释”。自然产生他们的用意,乃是为了它的自我认识、自我完成、自我神化这样一个“形而上的目标”。自然本身没有给它的最高产物人类的生存指明意义,这使得它自身的意义也落空了,“这是它的大苦恼”,而“它之所以产生哲学家和艺术家,是想藉此使人的生存变得有道理和有意义,这无疑是出自它本身需要拯救的冲动”。

    在尼采的这些把自然拟人化的表述中,所表达的当然是人的感受。自然对意义是冷漠的,但人不能忍受自己在一个无意义的宇宙中度过无意义的生命。不过,既然人是自然的产物,我们也就可以把人的追求看作自然本身的要求的一种间接表达。

    自然产生哲学家的用意是要阐释人的生存之意义,哲学家应当不辜负自然的重托,负起这个使命。尼采发现,在他的时代中,只有叔本华是负起了这个使命的。他说,叔本华的伟大之处是“站在整幅生命之画面前,解释它的完整的意义”。每种伟大哲学都应如此,即“作为整体始终只是说道:这是生命之画的全景,从中学知你的生命的意义吧。以及反过来:仅仅阅读你的生命,从中理解普遍生命的象形文字吧。”

    对于生命之画的完整意义的阐释,不能靠抽象的逻辑推理,而必须凭借个人真实的生命体验。尼采认为,叔本华的哲学就是这样,它是“个体化的,由个人仅仅为了自己而建立,以求获得对自己的不幸和需要、自己的局限之洞察,并探究克服和安慰的手段”。这样建立的哲学,“尽管一开始也只是为了自己;但通过自己最终是为了一切人”。一个哲学家惟有自己对人生有真切的体验,他的感悟才可能对世人有所启示。相反,那种空洞说教或抽象演绎的哲学,在人生启迪上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价值。叔本华最后找到的拯救之道是弃绝自我、听天由命,尼采对此并不赞同,后来还不断地予以猛烈抨击。但是,他始终赞赏并坚持作为活生生个人真诚面对人生整体问题这样的哲学立场。

克莱斯特,他读了康德哲学之后,因为知道追求真理的全部努力都是徒劳的,说自己受到“深刻而痛苦的震撼”,“最神圣的内心深处”被这个思想刺伤了,发出了痛彻心肺的悲喊:“我的唯一目标、我的最高目标沉落了,我一无所有了。”尼采指出,人们只有像克莱斯特这样,凭自己“最神圣的内心深处”来衡量康德哲学的意义,“如此方能估计,在康德之后,正是叔本华对于我们能是什么——是一位向导,他带领我们走出怀疑主义的不满或批判哲学的无为之洞穴,登上悲剧观照之天穹……” 尼采自己也是因康德哲学而对真理感到绝望的人,但他不甘心停留于绝望,而要怀着这绝望继续前进,即使明知对世界和人生的形而上认识之不可能,仍要为世界和人生寻找一种形而上意义。在这种心情下,从康德哲学出发而仍然试图给世界和人生做出整体解释的叔本华哲学对他就有了一种向导的作用。不过,他不愿接受叔本华对生命之画的悲观解释,于是站在肯定人生的立场上,竭力向人们解释这幅画的悲剧涵义,创建了他自己的哲学。
    与叔本华形成对照的是那些“冒牌哲学家”,他们舍本求末,致力于详尽地研究生命之画所用的画布和颜料,而不是理解画本身。“其成果也许是指出,面前有一块纵横交错编织成的亚麻画布,上面有一些无法弄清其化学成分的颜料”。人们看到,“在哲学的大厦中,他们立刻就陷在那样一些地方了,在那里他们得以博学地赞同和反对,得以苦思、怀疑和辩驳”,而对大厦的整体状况却毫无了解的兴趣。

    按照哲学界相当一致的看法,康德实现了哲学上的哥白尼式革命。康德似乎很有说服力地证明了人的认识只能局限在现象界,不可能触及世界和人生的本质。一直以来,哲学致力于探究世界和人生的本质,因此,在康德之后,哲学向何处去便成了问题。尼采对此有深刻的感知,他说:“对真理的绝望……这一危险伴随着每一个以康德哲学为出发点的思想家,只要他在受苦和渴望方面是一个更完整更有活力的人,而不只是一架啪嗒作响的思想机器和计算机器。”然而,在他看来,大多数哲学家属于后者。“虽则我们频频读到,据说自这位沉静的学者发难以来,在一切精神领域都爆发了革命;但是,我并不相信这一点。因为从这些人身上我看不出此种迹象,在任何一个完整领域能够发生革命之前,他们自己本该首先被革命的。”康德在他们身上发生的影响,只是使得“一种具有腐蚀和瓦解作用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得以流行。对于他们来说,真理问题只是认识问题,与灵魂无关,所以,真理不可认识也只是认识问题罢了,他们绝不会因此感到绝望。

    只有在极少数人身上,康德哲学才引起了严重的心灵危机,这是“那些最活泼也最高贵的心灵,因为不堪忍受怀疑,取代怀疑的便会是那种震撼以及对一切真理的绝望”。例如和康德同时代的德国诗人克莱斯特,他读了康德哲学之后,因为知道追求真理的全部努力都是徒劳的,说自己受到“深刻而痛苦的震撼”,“最神圣的内心深处”被这个思想刺伤了,发出了痛彻心肺的悲喊:“我的唯一目标、我的最高目标沉落了,我一无所有了。”尼采指出,人们只有像克莱斯特这样,凭自己“最神圣的内心深处”来衡量康德哲学的意义,“如此方能估计,在康德之后,正是叔本华对于我们能是什么——是一位向导,他带领我们走出怀疑主义的不满或批判哲学的无为之洞穴,登上悲剧观照之天穹……”

相反,那种空洞说教或抽象演绎的哲学,在人生启迪上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价值。叔本华最后找到的拯救之道是弃绝自我、听天由命,尼采对此并不赞同,后来还不断地予以猛烈抨击。但是,他始终赞赏并坚持作为活生生个人真诚面对人生整体问题这样的哲学立场。 与叔本华形成对照的是那些“冒牌哲学家”,他们舍本求末,致力于详尽地研究生命之画所用的画布和颜料,而不是理解画本身。“其成果也许是指出,面前有一块纵横交错编织成的亚麻画布,上面有一些无法弄清其化学成分的颜料”。人们看到,“在哲学的大厦中,他们立刻就陷在那样一些地方了,在那里他们得以博学地赞同和反对,得以苦思、怀疑和辩驳”,而对大厦的整体状况却毫无了解的兴趣。 按照哲学界相当一致的看法,康德实现了哲学上的哥白尼式革命。康德似乎很有说服力地证明了人的认识只能局限在现象界,不可能触及世界和人生的本质。一直以来,哲学致力于探究世界和人生的本质,因此,在康德之后,哲学向何处去便成了问题。尼采对此有深刻的感知,他说:“对真理的绝望……这一危险伴随着每一个以康德哲学为出发点的思想家,只要他在受苦和渴望方面是一个更完整更有活力的人,而不只是一架啪嗒作响的思想机器和计算机器。”然而,在他看来,大多数哲学家属于后者。“虽则我们频频读到,据说自这位沉静的学者发难以来,在一切精神领域都爆发了革命;但是,我并不相信这一点。因为从这些人身上我看不出此种迹象,在任何一个完整领域能够发生革命之前,他们自己本该首先被革命的。”康德在他们身上发生的影响,只是使得“一种具有腐蚀和瓦解作用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得以流行。对于他们来说,真理问题只是认识问题,与灵魂无关,所以,真理不可认识也只是认识问题罢了,他们绝不会因此感到绝望。 只有在极少数人身上,康德哲学才引起了严重的心灵危机,这是“那些最活泼也最高贵的心灵,因为不堪忍受怀疑,取代怀疑的便会是那种震撼以及对一切真理的绝望”。例如和康德同时代的德国诗人
    尼采自己也是因康德哲学而对真理感到绝望的人,但他不甘心停留于绝望,而要怀着这绝望继续前进,即使明知对世界和人生的形而上认识之不可能,仍要为世界和人生寻找一种形而上意义。在这种心情下,从康德哲学出发而仍然试图给世界和人生做出整体解释的叔本华哲学对他就有了一种向导的作用。不过,他不愿接受叔本华对生命之画的悲观解释,于是站在肯定人生的立场上,竭力向人们解释这幅画的悲剧涵义,创建了他自己的哲学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译者导言之四





                             哲学家首先是真实的人



    哲学家要负起解释人生意义的使命,自己首先必须是一个真实的人。在本书中,尼采把学者当作对立面,再三强调这个论点。

    他指出:“一个学者决不可能成为一个哲学家……哲学家不仅是一个大思想家,而且也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一个真实的人何尝脱胎于一个学者呢?”真实的人,即是对世界和人生有丰富而深刻的体验的活生生的个人。因此,他仿佛成了“整个世界的原型和缩本”,能够“从自己身上获取大多数教导”。他具备两个相辅相承的特点,既有独特的眼光,能“初次地看事物”,亦有独特的个性,自己是一个“被初次看见的事物”。相反,学者“让概念、意见、掌故、书本横插在自己和事物之间”,总是借助别人的意见来看自己和事物,因此在自己身上和事物上面都只看见别人的意见。

    哲学上的独创性,其根源在于一个哲学家的独特的内在体验,在于这种体验的力度和深度。如果没有,脑袋再聪明,工作再勤奋,也不过是搜罗更多别人的意见,对之做一番整理和转述罢了。对于别人的意见,其价值也须依据包含多少真实的生命体验加以判决,而在能够做这样一个公正的判官之前,一个思想家自己“必须先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真实地生活和体验,这是一个前提,在此前提下,哲学家还必须诚实地思考和写作。尼采认为,在这一点上,叔本华也是楷模。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为自己写作”,一个这样的作者必定是诚实的,因为他不能欺骗自己。他的作品有两个特点。一是明白,从不作似是而非之论。所谓似是而非之论是那样一些意见,作者自己并不真正相信它们,只是用来哗众取宠,它们充斥在出版物之中。二是质朴,甚至排斥诗意的或修辞的辅助手段。这倒好理解,一个人在对自己说话时当然不会用美文的。正因为此,叔本华“善于质朴地说出深刻的真理,没有华丽辞藻却抓住了听众,不带学究气却表达了严密的科学理论”。相比之下,尼采感叹说:“诚实的作家如此之少,因而人们的确应该对一切搞写作的人报以不信任。”

,因此他们自己也不会惹上麻烦。尼采写道:“所以,我要说,哲学在德国必须越来越淡忘‘纯科学’的身份:而这正是叔本华其人的范例。”尼采把康德算作相反的范例,在本书中多次批评他“固守大学,服从政府,维持一种虚假的宗教信仰”,“不脱学者的故态,患得患失,低声下气,在对国家的关系上有失风度”,因此“他的范例主要产生学院教授和教授哲学家,便是很自然的了”。仅就行为而言,尼采说的是事实,康德谨小慎微,看重职称,屡次忍气吞声地向当局递交申请,直到四十七岁才当上哥尼斯堡大学的正式教授。用“真实的人”这个标准衡量,尼采惋惜他“也未成正果,虽然天生其才,富有潜力,但直到最后仿佛仍然处于蛹化状态”,即停止在从学者向哲学家蜕变的半途上了。 哲学家追求智慧,学者服务于科学,二者的区别源于智慧与科学的不同。“科学与智慧的关系正相当于道德与神圣的关系”,智慧和神圣都是灵魂的事,知识层面上的科学和习俗层面上的道德则和灵魂无关。科学“是冷漠而枯燥的,它没有爱,对于深刻的不满和渴望之情一无所知”。“科学不论在何处都只看见认识问题,在其视野内苦难原本是某种与己无关和不可理解的东西,至多又是一个问题罢了。”“它为自己谋利的程度,正相当于它对其仆人的损害,它把自己的特性转嫁给了他们,因此而仿佛使他们的人性变得僵硬了。”我们可以通过大量的标本观察到,许多学者“盲目地、过早地为科学献身,从而以一个驼背为其特征”。 写作本书时,尼采自己已经做了六年学者。以前做学生,现在做教授,他从老师和同事身上对学者也有近距离的观察。这个有着一颗哲学家灵魂的学者以解剖学者为乐,在本书中列举了学者的十三个特征,可以归纳为以下三条。 第一,天性冷漠,没有爱和热情。“他的本性在好恶两方面都平庸而且乏味。”“感情贫乏而枯燥。这使他适合于从事活体解剖。” 第二,资质平庸,没有创造性。“自视甚卑,是的,谦虚。即使被圈在一个可怜的角落里,他们也丝毫不感到是牺牲和浪费,他们仿佛总是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不是飞禽,只是爬虫。”“学者在被推上某一条路之后,就在这条路上作惯性运动……这种天性的人是目录和植物标本的搜集者、讲解者、制作者;他们之所以在一个领域里学习和探究,只是因为他们未尝想到还存在着别的领域。他们的勤奋与极其蠢笨的重力有相似之处,所以他们常常十分多产。”“真正的思想者最向往闲暇,平庸的学者却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他不知道拿它做什么好。书本是他的慰藉:这就是说,他倾听
    当一个诚实的思想家面对社会时,要能坚持他的诚实,还必须具备一种品格,就是正直。如同叔本华那样,真正的哲学家必定拥有独立的人格,“独立于国家和社会”。“如果一个天才想使居于他身上的更高的秩序和真理彪炳天下,他就不可畏惧同现存的形式和秩序发生最敌对的冲突。”相反,学院里的哲学教授们以“纯科学”名义宣讲的“真理”,却似乎是一种恭顺的、随和的、讨人喜欢的东西,不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因此他们自己也不会惹上麻烦。尼采写道:“所以,我要说,哲学在德国必须越来越淡忘‘纯科学’的身份:而这正是叔本华其人的范例。”尼采把康德算作相反的范例,在本书中多次批评他“固守大学,服从政府,维持一种虚假的宗教信仰”,“不脱学者的故态,患得患失,低声下气,在对国家的关系上有失风度”,因此“他的范例主要产生学院教授和教授哲学家,便是很自然的了”。仅就行为而言,尼采说的是事实,康德谨小慎微,看重职称,屡次忍气吞声地向当局递交申请,直到四十七岁才当上哥尼斯堡大学的正式教授。用“真实的人”这个标准衡量,尼采惋惜他“也未成正果,虽然天生其才,富有潜力,但直到最后仿佛仍然处于蛹化状态”,即停止在从学者向哲学家蜕变的半途上了。

    哲学家追求智慧,学者服务于科学,二者的区别源于智慧与科学的不同。“科学与智慧的关系正相当于道德与神圣的关系”,智慧和神圣都是灵魂的事,知识层面上的科学和习俗层面上的道德则和灵魂无关。科学“是冷漠而枯燥的,它没有爱,对于深刻的不满和渴望之情一无所知”。“科学不论在何处都只看见认识问题,在其视野内苦难原本是某种与己无关和不可理解的东西,至多又是一个问题罢了。”“它为自己谋利的程度,正相当于它对其仆人的损害,它把自己的特性转嫁给了他们,因此而仿佛使他们的人性变得僵硬了。”我们可以通过大量的标本观察到,许多学者“盲目地、过早地为科学献身,从而以一个驼背为其特征”。

    写作本书时,尼采自己已经做了六年学者。以前做学生,现在做教授,他从老师和同事身上对学者也有近距离的观察。这个有着一颗哲学家灵魂的学者以解剖学者为乐,在本书中列举了学者的十三个特征,可以归纳为以下三条。

    第一,天性冷漠,没有爱和热情。“他的本性在好恶两方面都平庸而且乏味。”“感情贫乏而枯燥。这使他适合于从事活体解剖。”

    第二,资质平庸,没有创造性。“自视甚卑,是的,谦虚。即使被圈在一个可怜的角落里,他们也丝毫不感到是牺牲和浪费,他们仿佛总是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不是飞禽,只是爬虫。”“学者在被推上某一条路之后,就在这条路上作惯性运动……这种天性的人是目录和植物标本的搜集者、讲解者、制作者;他们之所以在一个领域里学习和探究,只是因为他们未尝想到还存在着别的领域。他们的勤奋与极其蠢笨的重力有相似之处,所以他们常常十分多产。”“真正的思想者最向往闲暇,平庸的学者却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他不知道拿它做什么好。书本是他的慰藉:这就是说,他倾听另一人如何思考,以这种方式来消磨漫长的日子。”“学者在本质上是不孕的——他的来历的一个后果!——而且他对有创造力的人怀着本能的仇恨;所以,在任何时候,天才和学者都是互相敌对的。后者想要杀死、解剖和理解自然,前者想要用新的活泼的自然来加强自然。”

    第三,追逐名利,没有纯净的心性。在“谋生的动机”支配下,仅仅为“有利可图的真理”效劳,因为“它能够直接带来薪金和职位,或者至少能够讨好那些分发面包和荣誉的人”。“学者还相当大量地怀着想要发现某一些‘真理’的冲动,目的是向权贵、金钱、舆论、教会、政府献媚,因为他相信,如果主张‘真理’在它们那里,对他自己是有好处的。”有些学者“想尽可能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盘,于是就选择冷僻古怪的项目,最好这些项目还需要异乎寻常的经费开支、旅行、发掘以及大量的国际联系”。“如今,当老师的只要善于开辟一块地盘,让庸才们在其上也能做出一些成绩,他就准会一举成名,求学者立刻蜂拥而至。”一方面是师生之间互相利用,另一方面则是提防同行,“所有同行之间都满怀嫉妒,互相监视”。总之,大学是十足的名利场罢了。

另一人如何思考,以这种方式来消磨漫长的日子。”“学者在本质上是不孕的——他的来历的一个后果!——而且他对有创造力的人怀着本能的仇恨;所以,在任何时候,天才和学者都是互相敌对的。后者想要杀死、解剖和理解自然,前者想要用新的活泼的自然来加强自然。” 第三,追逐名利,没有纯净的心性。在“谋生的动机”支配下,仅仅为“有利可图的真理”效劳,因为“它能够直接带来薪金和职位,或者至少能够讨好那些分发面包和荣誉的人”。“学者还相当大量地怀着想要发现某一些‘真理’的冲动,目的是向权贵、金钱、舆论、教会、政府献媚,因为他相信,如果主张‘真理’在它们那里,对他自己是有好处的。”有些学者“想尽可能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地盘,于是就选择冷僻古怪的项目,最好这些项目还需要异乎寻常的经费开支、旅行、发掘以及大量的国际联系”。“如今,当老师的只要善于开辟一块地盘,让庸才们在其上也能做出一些成绩,他就准会一举成名,求学者立刻蜂拥而至。”一方面是师生之间互相利用,另一方面则是提防同行,“所有同行之间都满怀嫉妒,互相监视”。总之,大学是十足的名利场罢了。 我忍不住要大量引用尼采的原话。这个真实的人,这个一百三十多年前巴塞尔大学的教授,他莫非是在说今天我们的大学?
    我忍不住要大量引用尼采的原话。这个真实的人,这个一百三十多年前巴塞尔大学的教授,他莫非是在说今天我们的大学?



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1d6f680102e34a.html) - 哲学家首先是真实的人_周国平_新浪博客
在自己身上战胜时代(2012-06-11 12:28:05)转载▼标签: 尼采杂谈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译者导言之五





                              在自己身上战胜时代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译者导言之五 在自己身上战胜时代 哲学家以探究生命的意义为己任,这也就给了他一个评判自己所处时代的根本标准。尼采据此来观察他的时代,他看到的是什么?最触目惊心的是一种没头脑的匆忙,它确证了生命意义的迷失。尼采对现代人的匆忙深恶痛疾,一再指出:“普遍的匆忙和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一切悠闲和单纯的消失”,乃是“文化整个被连根拔起的征兆”。“……那种匆忙,那种令人不得喘息的分秒必争,那种不等成熟便采摘一切果实的急躁,那种你追我赶的竞争,它在人们脸上刻下了深沟……仿佛有一种药剂在他们体内作怪,使他们不再能平静地呼吸,他们心怀鬼胎地向前猛冲,就像烙着三M——Moment(即刻),Meinung(舆论),Moden(时尚)——印记的奴隶。” 匆忙的根源,则是信仰的丧失,各个阶层连同国家都“被极其卑鄙的金钱交易拖着走”。“世界从来不曾如此世俗化,如此缺乏爱和善良。”人们“忙碌而又专心地替自己打算……为他们的日常生活惨淡经营,而追逐起幸福来绝不会像今天与明天之间所可见到的这样急切,因为到了后天,也许一切追逐的时机都将告终”。这种“充满焦虑的期待和贪婪的攫取引发了灵魂中的全部卑鄙和私欲”。 对于正在德国蔓延的急切追逐财富的趋势,常常有人向尼采辩解说:德国人一直太贫困也太自卑了,只要让我们的同胞变得富裕而自信,那时他们就会变得有文化的。想必我们对这种财富造就文化的论调也十分熟悉,而尼采对此回答道:“如果说信念有时能使人快乐,那么,这种信念却使我不快,因为我感觉到,这些人相信终会到来的那种德国文化——财产、虚荣和附庸风雅的文化——恰与我所信仰的德国文化截然相反。”很显然,在他看来,财富能够造就的那种所谓文化,只会是没有精神内涵的伪文化,与真正的文化风马牛不相及。 现代人之所以需要这种伪文化,恰恰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没文化。人们忙于逐利,内心空虚,彼此厌倦得要命,因此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自己弄得有趣一些”,于是浑身上下撒满了文化的作料,这样就可以“把自己当作诱人的美餐端上桌”了。匆忙使人的尊严和体面丧失殆尽,“因而非常需要一种骗人的优雅,用来掩盖那种斯文扫地的匆忙病”,“教养就意味着使自己对于人的可怜和卑劣、竞争的残忍、聚敛的贪婪、享乐的自私和无耻都视而不见”。 在当时的德国,向法国人学习美化生活的技艺和礼仪成为时尚,掀起了一股热中于“美的形式”的潮流。尼采指出,德国人诚然一向因晦涩、迟钝、沉闷、笨拙而遭人诟病,但这股潮流真正要掩饰的还不是这些旧弱点,而是一种新毛病:“现在最让人难受的是又加上了那种狂热的不安,那种对成功和获利的渴望,那种对当下时刻的过分看重,我们不由得要想,这一切疾病和弱点也许已经完全不可救药了,只能不断地加以粉饰——就用这种‘令人觉得有趣的形式的文化’!” 粗俗而要装得优雅,空虚而要装得心满意足,在语言表达上就会虚伪和夸张。“现在人们已经变得如此复杂,以至于只要他们想说话、发表意见和据之行动时,他们便必然会不


    哲学家以探究生命的意义为己任,这也就给了他一个评判自己所处时代的根本标准。尼采据此来观察他的时代,他看到的是什么?最触目惊心的是一种没头脑的匆忙,它确证了生命意义的迷失。尼采对现代人的匆忙深恶痛疾,一再指出:“普遍的匆忙和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一切悠闲和单纯的消失”,乃是“文化整个被连根拔起的征兆”。“……那种匆忙,那种令人不得喘息的分秒必争,那种不等成熟便采摘一切果实的急躁,那种你追我赶的竞争,它在人们脸上刻下了深沟……仿佛有一种药剂在他们体内作怪,使他们不再能平静地呼吸,他们心怀鬼胎地向前猛冲,就像烙着三M——Moment(即刻),Meinung(舆论),Moden(时尚)——印记的奴隶。”

    匆忙的根源,则是信仰的丧失,各个阶层连同国家都“被极其卑鄙的金钱交易拖着走”。“世界从来不曾如此世俗化,如此缺乏爱和善良。”人们“忙碌而又专心地替自己打算……为他们的日常生活惨淡经营,而追逐起幸福来绝不会像今天与明天之间所可见到的这样急切,因为到了后天,也许一切追逐的时机都将告终”。这种“充满焦虑的期待和贪婪的攫取引发了灵魂中的全部卑鄙和私欲”。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译者导言之五 在自己身上战胜时代 哲学家以探究生命的意义为己任,这也就给了他一个评判自己所处时代的根本标准。尼采据此来观察他的时代,他看到的是什么?最触目惊心的是一种没头脑的匆忙,它确证了生命意义的迷失。尼采对现代人的匆忙深恶痛疾,一再指出:“普遍的匆忙和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一切悠闲和单纯的消失”,乃是“文化整个被连根拔起的征兆”。“……那种匆忙,那种令人不得喘息的分秒必争,那种不等成熟便采摘一切果实的急躁,那种你追我赶的竞争,它在人们脸上刻下了深沟……仿佛有一种药剂在他们体内作怪,使他们不再能平静地呼吸,他们心怀鬼胎地向前猛冲,就像烙着三M——Moment(即刻),Meinung(舆论),Moden(时尚)——印记的奴隶。” 匆忙的根源,则是信仰的丧失,各个阶层连同国家都“被极其卑鄙的金钱交易拖着走”。“世界从来不曾如此世俗化,如此缺乏爱和善良。”人们“忙碌而又专心地替自己打算……为他们的日常生活惨淡经营,而追逐起幸福来绝不会像今天与明天之间所可见到的这样急切,因为到了后天,也许一切追逐的时机都将告终”。这种“充满焦虑的期待和贪婪的攫取引发了灵魂中的全部卑鄙和私欲”。 对于正在德国蔓延的急切追逐财富的趋势,常常有人向尼采辩解说:德国人一直太贫困也太自卑了,只要让我们的同胞变得富裕而自信,那时他们就会变得有文化的。想必我们对这种财富造就文化的论调也十分熟悉,而尼采对此回答道:“如果说信念有时能使人快乐,那么,这种信念却使我不快,因为我感觉到,这些人相信终会到来的那种德国文化——财产、虚荣和附庸风雅的文化——恰与我所信仰的德国文化截然相反。”很显然,在他看来,财富能够造就的那种所谓文化,只会是没有精神内涵的伪文化,与真正的文化风马牛不相及。 现代人之所以需要这种伪文化,恰恰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没文化。人们忙于逐利,内心空虚,彼此厌倦得要命,因此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自己弄得有趣一些”,于是浑身上下撒满了文化的作料,这样就可以“把自己当作诱人的美餐端上桌”了。匆忙使人的尊严和体面丧失殆尽,“因而非常需要一种骗人的优雅,用来掩盖那种斯文扫地的匆忙病”,“教养就意味着使自己对于人的可怜和卑劣、竞争的残忍、聚敛的贪婪、享乐的自私和无耻都视而不见”。 在当时的德国,向法国人学习美化生活的技艺和礼仪成为时尚,掀起了一股热中于“美的形式”的潮流。尼采指出,德国人诚然一向因晦涩、迟钝、沉闷、笨拙而遭人诟病,但这股潮流真正要掩饰的还不是这些旧弱点,而是一种新毛病:“现在最让人难受的是又加上了那种狂热的不安,那种对成功和获利的渴望,那种对当下时刻的过分看重,我们不由得要想,这一切疾病和弱点也许已经完全不可救药了,只能不断地加以粉饰——就用这种‘令人觉得有趣的形式的文化’!” 粗俗而要装得优雅,空虚而要装得心满意足,在语言表达上就会虚伪和夸张。“现在人们已经变得如此复杂,以至于只要他们想说话、发表意见和据之行动时,他们便必然会不
    对于正在德国蔓延的急切追逐财富的趋势,常常有人向尼采辩解说:德国人一直太贫困也太自卑了,只要让我们的同胞变得富裕而自信,那时他们就会变得有文化的。想必我们对这种财富造就文化的论调也十分熟悉,而尼采对此回答道:“如果说信念有时能使人快乐,那么,这种信念却使我不快,因为我感觉到,这些人相信终会到来的那种德国文化——财产、虚荣和附庸风雅的文化——恰与我所信仰的德国文化截然相反。”很显然,在他看来,财富能够造就的那种所谓文化,只会是没有精神内涵的伪文化,与真正的文化风马牛不相及。

    现代人之所以需要这种伪文化,恰恰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没文化。人们忙于逐利,内心空虚,彼此厌倦得要命,因此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自己弄得有趣一些”,于是浑身上下撒满了文化的作料,这样就可以“把自己当作诱人的美餐端上桌”了。匆忙使人的尊严和体面丧失殆尽,“因而非常需要一种骗人的优雅,用来掩盖那种斯文扫地的匆忙病”,“教养就意味着使自己对于人的可怜和卑劣、竞争的残忍、聚敛的贪婪、享乐的自私和无耻都视而不见”。

    在当时的德国,向法国人学习美化生活的技艺和礼仪成为时尚,掀起了一股热中于“美的形式”的潮流。尼采指出,德国人诚然一向因晦涩、迟钝、沉闷、笨拙而遭人诟病,但这股潮流真正要掩饰的还不是这些旧弱点,而是一种新毛病:“现在最让人难受的是又加上了那种狂热的不安,那种对成功和获利的渴望,那种对当下时刻的过分看重,我们不由得要想,这一切疾病和弱点也许已经完全不可救药了,只能不断地加以粉饰——就用这种‘令人觉得有趣的形式的文化’!”

    粗俗而要装得优雅,空虚而要装得心满意足,在语言表达上就会虚伪和夸张。“现在人们已经变得如此复杂,以至于只要他们想说话、发表意见和据之行动时,他们便必然会不诚实。” “现代人在表达时显示了一种野蛮的任性和夸张”。时代的疾病必然会反映在语言上,而我们通过语言的品质也可以相当准确地判断一个时代的品质。在健康的时代,人们往往朴实地说话,相反,社会上流行的无论是意识形态式的套话,还是广告式的大话,我们都可以有把握地断定这是一个病态的时代。

    最使尼采愤恨的是学者的堕落,学者不但没有承担起批评时代的责任,盛行的反而是“对时代的谄媚”。他评论说:“这真是莫大的耻辱——它表明人们已经不再懂得,哲学的严肃距一份报纸的严肃有多么遥远。”这样的学者把哲学和宗教的观念都丧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新闻主义”,是“日常生活和日报的精神和精神之缺乏”。“学者阶层不再是这整个动荡不宁世俗化潮流中的灯塔或避难所;他们自己也一天天变得不安,越来越没有思想和爱心……有教养人士已经蜕化为教育的头号敌人,因为他们讳疾忌医。这些软弱可怜的无赖,一旦有人议论他们的弱点,反对他们那有害的自欺欺人,他们就暴跳如雷。”

    在对时代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之后,尼采问道:面对“今日人性的猥琐”,面对我们时代“人性所遭受的危险”,“谁将为了人性,为了由无数世代苦心积累的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庙堂珍宝,而奉献出他的卫士和骑士的忠诚呢?当所有人在自己身上只感觉到私欲的蠕动和卑劣的焦虑,就这样从人的形象堕落,堕落为禽兽甚至僵死的机械之时,谁将负着人的形象上升呢?”当然,这个守护人性的责任义不容辞地落在了哲学家的肩上。

人们常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这种说法完全歪曲了哲学与时代的关系。哲学追问生命整体的意义,所要寻求和坚持的是某些超越于个别时代的永恒的精神价值。因此,恰恰相反,哲学应该站得比时代精神高,立足于永恒,对时代精神进行审视和批判。

    但是,当哲学家要履行这个职责时,会遭遇极大的困难。哲学家也是人,虽然心系永恒,却仍然不得不生活在某一个具体的时代,与这个时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同尼采所说:“这些逃到内心中寻求其自由的人也仍然必须在外部世界中生活,因而露其形迹,为人所见;由于出生、居留、教育、祖国、偶然性以及他人纠缠,他们身处无数的人际关系之中”。这种情况类似于耶稣所说的本乡人眼中无先知。因此,“当他们一心追求真理和真诚之时,误解之网包围着他们”。

    比误解更严重的是,作为时代的一员,哲学家也会感染时代的疾患。比如说,尼采自己就为生命意义的迷失而痛苦。和普通人不同的是,哲学家对时代的疾患有更强烈和敏锐的感受,因而更加痛苦。尼采描述这种情形说:“如果每一个伟人都宁愿被视为他的时代的嫡子,始终比一切普通人更加强烈和敏感地因时代的种种缺陷而痛苦,那么,这样一个伟人反对其时代的斗争似乎只是反对他自己的一场荒唐的自杀性斗争。”然而,他紧接着分析说:“不过,仅仅似乎如此;因为在时代之中,他反对的是那阻碍他成其伟大的东西,对他来说,成其伟大也就是自由地、完全地成为他自己。因此,他的矛头所指正是那种虽然在他身上、却并不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亦即那种把不可混同、永远不可统一的东西搀和在一起的做法,那种把时代特征错误地焊接到他的不合时宜的天性上去的做法;所谓时代之子终于显出原形,原来只是时代的养子。”时代的养子——这才是哲学家与时代的真实关系。哲学家仿佛是直接由天地精神所生,只是偶然地寄养在这个时代罢了。时代是他的养母,他反对这个养母的坏品性,反对这个养母在他身上造成的坏品性,乃是为了捍卫源自天地精神的他的纯洁的天性,亦即捍卫天地精神本身。

    正因为此,哲学家不能就时代论时代,他必须站得更高,眼界更宽。“做事物之尺度、货币、重量的立法者,乃是一切伟大思想家的真正使命。”从何处寻找立法的参照?一个重要途径是对不同时代进行比较,看哪个时代人们生活得真正有意义。哲学家“要给整个人类命运下一正确的判断,因而不只是平均的命运,而首先是个人或整个民族可能获得的最高命运。然而,现在种种现代事物近在眼前,影响和支配着眼睛,哪怕这位哲学家并不愿意;于是在算总账时,它们就被不由自主地高估了。所以,哲学家必须在与别的时代的区别中估价他的时代”。当然,在尼采看来,古希腊是最伟大的参照,证明了人性和生命价值所能达到的高度。当哲学家获得了对人性和生命价值的坚定信念之后,他也就“在自己身上战胜了时代”,不再会依据身处的这个糟糕的时代来判断生命的价值。“他胸有成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找到并且实现比这种时行生活更高尚纯洁的生活,而凡是仅仅依据这种丑恶的形态认识和评价存在的人,都对存在做了极不公正的事。”于是,即使在一个糟糕的时代,他仍会百折不挠地为实现生命所能达到的最高价值而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