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凡潮流的周德伟

反潮流的周德伟

——读周德伟回忆录《落笔惊风雨:我的一生与国民党的点滴》




/林建刚

作为哈耶克的第一个中国学生,周德伟在中国学术界一直是个被忽略的人物。最近台湾出版了周德伟的回忆录《落笔惊风雨:我的一生与国民党的点滴》,为我们理解这个人提供了最直接的史料。
纵观周德伟的一生,他其实一直处于某种边缘状态,并没有进入政界及思想界的主流,但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边缘状态以及反潮流的一系列举动,使得他成为一个时代的先知。


周德伟,湖南长沙人,其父是典型的儒家士绅。幼年时周德伟即受良好的传统教育,这一底色使得他对后来的白话文运动似有反感,后来他的文章多用浅近文言写成。中学时他喜欢读章士钊编辑的《甲寅》杂志,《甲寅》上的文章多文言,但杂志上对法治、宪政、人权的讨论在当时则是第一流的。周德伟曾回忆道:自读了《甲寅》之后,我得了人民保障自身权利的观念及白芝浩、戴雪著的制度及宪法上的主张,又得了人民授权政府的观念及保障人民的出庭状的办法。
中学毕业之后,周德伟进入北大读书。那一时期的北大正由蔡元培执掌,正是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的时期。当时,多数新青年对新文化运动的启蒙杂志《新青年》,对李大钊所宣传的马克思主义,都抱着浓厚的兴趣,并深受其影响。但周德伟却对《新青年》比较反感,对当时的马克思主义也有自己的看法。
他曾回忆说:《新青年》给时代影响甚大,但我不大喜爱,我嫌《新青年》的文笔太泼辣,分析及陈述不如《甲寅》及严氏译述之精密而有系统。对于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周德伟也曾回忆道:
1921年,邓中夏、罗章龙邀余加入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由李大钊教授主持。余思入会研究也未尝不可。一日,邓中夏来访,请余每周去长辛店讲课,余曰:余读书之不暇,何有时间去教书。“邓曰:“无阶级意识乎?”余受儒书及心理学之影响甚深,乃曰:“余只知个人方有意义,阶级乃一集体空名,不能衣,不能食,不能思考,何来意识?”遂退出。
后来周德伟借孔子的话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我就是本,没有我自己,一切都没有了。”在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价值选择中,他选择了个人主义。而这正是自由主义者的价值判断。正如托克维尔所言:“个人是关于自身事务的最好的裁判者。”
对于北大求学时代所读的书,周德伟曾回忆说:“德文教师仍为德人海理威,在进入第二年,他不教小说及戏曲了,用顾孟余先生所编的《德意志科学论文选读》,此书包含包尔生、庞巴维克、门格尔、维塞尔以及马克思·韦伯等名家的选文约三十余篇,顾孟余先生于每一篇之末写一作者简历以及学说提要。”
庞巴维克、门格尔以及维塞尔都是奥地利经济学派的经济学家,据我所知,这应该是比较早的奥地利经济学派在中国的传播了,而哈耶克正是奥地利经济学派的代表人物。周德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就曾读这些经济学家的书,这也为他将来师从哈耶克奠定了思想基础。
不仅如此,这一时期的周德伟还对埃德蒙·伯克的书感兴趣。众所周知,伯克最著名的书即《法国革命反思录》,周德伟因为对伯克的兴趣,进而对法国大革命以“自由”的名义实行专制有了切身体会。
周德伟的这一思想倾向,也与当时的新青年迥然有别。在新文化运动中,《新青年》杂志多标榜法国大革命,受其影响,当时多数青年对法国大革命不仅不警惕,反而推崇有加。
后来,由于父母的疾病,周德伟未及毕业就踏入社会。尔后,因为听了汪精卫的演讲,深为汪的言论所感染,遂加入国民党。但因书生气太浓,通过研究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他对其也不甚满意,因此多数时候周德伟都是国民党的边缘人物,对于国民党的政党活动并不甚积极。
对于“三民主义”,他曾回忆说:
我此时已读了英国宪法及若干法理学、社会学、哲学,知道民主必建基于法治之上,只有法高于一切(The Supremacy of Law),没有领导人物高于一切之理。法的主旨是保障人权,人权就是“个人自由”,孙先生反说中国个人自由太多,而以公权(Civil Right)解释为民权,将政府的政权(Political Pawer)解释为“能”,政府万能,人民为阿斗,此一主张何能达到民主法治?
周德伟对法治的尊崇,使他对于当时胡适提倡的“好人政府”也颇不满意,周认为好人政府本质上也是人治而非法治。后来他曾在天津编辑《天津双周》,在杂志上鼓吹人权与法治,因受到埃德蒙·伯克的影响,他对于革命的看法极为深刻。对于这一时期所写的文章,他曾回忆道:
近世革命一辞出于西方之Revolution,大都亦只指推翻无道之政府,非指推翻历世相传之文化及社会生活之基础。惟法国大革命之领导人物,相信自己有超人之智慧,可以一举扫荡一切彼等认为不合理之制度及事象,奇迹可以一举产生,乃滥用“自由”一术语,倡言“人有携带武器之自由,有杀反革命之自由。”但谁为反革命,亦乱点鸳鸯谱耳,故罗兰夫人临刑时,即曰:“自由,自由,天下之罪恶,均假汝之名行之。”
周德伟颇推崇英美革命而对于法国大革命则深为警惕,他的这些对于革命的思考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已成熟,后来中国学术界反思革命的激进传统,走的正是反思法国大革命的思想路径,其代表作则是朱学勤的《道德理想国的覆灭》。
1930年代,周德伟通过铁道部公派留学,进入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中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大多出自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他们大都是拉斯基的学生,但周德伟似乎对拉斯基不感兴趣,他更青睐哈耶克。在回忆录中,他写道:“余自入研究所后,选择海耶克为指导教授,对彼所主持之讨论班从未间断参加,仍每二星期访罗宾士一次,报告学业。对负盛名之拉斯基(H.J.Laski)、汤纳(R.H.Tawney)及希克斯(J.R.Hicks)等人,在课业外各仅会谈一次。”
周德伟跟着哈耶克系统地研究了当时的经济理论,尤其是当时兴盛一时的凯恩斯主义,在哈耶克的影响下,周德伟认定凯恩斯主义最终将召致经济之解体。紧接着,在哈耶克的推荐下,周德伟进德国柏林大学读书,写《中立货币论》。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周德伟回到中国,任湖南大学经济系主任,传播奥地利经济学派的学说。在《湖南大学志》中,他曾夫子自述道:“周氏传播英奥及北欧诸国学说,阐发自由精神,力辟共产主义,并对抗当时统制经济之潮流,由是经济系从游者日众,成为最大之一系。”
不仅如此,任教湖南大学期间,周德伟还曾主办刊物《中国之路》,系统论述自己的主张。他曾回忆道:“在《中国之路》上,余每期均有文章数篇,忆第一篇为《法治之路》,主旨在反对独裁政制,师英人休谟、析尔克、白芝浩等之说,重法治下之个人自由。第二篇为《自由之路》,本古典学派亚丹·斯密山及近人米塞斯及海耶克之说,力主自由企业发挥个人之创发力。时余已熟知海耶克之初期著作,对于其集体主义之经济,凡反驳社会主义之论据尤为娴熟。”
由此可见,在抗战时期,哈耶克的思想已经进入中国的大学课堂并得到了广泛传播。后来哈耶克在1940年代年出版了他名盛一时的作品《通往奴役之路》。并曾将此书签名送给周德伟。
如果我们反思民国时期的自由主义传统,其自由主义的思想资源大多来源于拉斯基。不论是罗隆基还是储安平,都对政治学感兴趣,却忽略了经济学。受拉斯基的影响,他们在民国时期的主张多是第三条道路。在经济上,他们追求平等,进而主张实行苏俄的计划经济。在政治上,他们追求民主,进而主张实行英美的民主宪政。这种自由主义传统,其实是民主社会主义的传统。对于平等的追求使得他们对于统制经济颇有偏好,这或许就是他们后来陷入苏俄迷雾的思想动因。但如果追寻民国的古典自由主义传统,周德伟则是绝无仅有的一位。纵观民国知识分子,如果我们找寻古典自由主义的传统,似乎可以从严复—梁启超—《甲寅》时代的章士钊——周德伟找到一点依稀的思想脉络。而这,才是古典自由主义的正途。
1949年,周德伟去了台湾,并把《通往奴役之路》这书介绍给殷海光与胡适,并由殷海光翻译此书并在《自由中国》上连载,此举引起了中国自由主义者的反思,胡适就曾发表《从〈到奴役之路〉说起》,公开忏悔自己从前的一些主张。
从对白话文运动、《新青年》及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到对自由、民主、法治,等等的理解,到对奥地利经济学派的学说的推广,……这一系列反潮流的举动使周德伟在那个时代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但却重新改写了中国的自由主义谱系。


此外,这本书除了为我们还原了一个反潮流的周德伟之外,也对研究当时社会的人物、事件、还原那个时代的历史有相当重要的史料价值,因为周德伟本人就身处一个大动荡的时代,他曾与当时的思想界、政界的许多人物有过往来,这些在这本回忆录中多有涉及。例如,在对民国军阀的认知上,周德伟独独推崇赵恒惕。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中国曾掀起一阵联省自治的风潮。这一热潮的代表人物乃是广东的陈炯明与湖南的赵恒惕。赵在当时曾任湖南最高长官,在他的任期内还曾起草过《湖南省宪法》,今人反思那一时代的历史,对陈炯明已有翻案,但对赵恒惕的认识还远远不够,通过周德伟的回忆录,我们可以重新认识这个人。
又如,章士钊。因为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曾入选中学课本,许多人对于镇压三一八学潮的章士钊深恶痛疾,殊不知,三·一八学潮并不是那么简单,学潮背后其实是党派的争斗,而青年学生恰为党派斗争的工具与牺牲品。与此同时,面对学潮,章士钊的态度似乎也不像教科书上所描绘的那样凶蛮霸道,对此周德伟曾回忆道:“蔡元培旋离北京,以蒋梦麟代理校务。李石曾、吴稚晖等憎章行严运用段执政之力量出长北京大学,遂百计毁之,凡段执政一切不得人望之举动,均造谣咎于章,尤其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学生大请愿之事,死学生多人,吴、李均诬指章为主使人。实则章曾力劝段爱护学生,厥后章在《甲寅》上有极愤慨之陈述,谓若辈之所为,无非欲使政府内无一读书明理之人。”
除此之外,在回忆录中,周德伟对当时的北伐、宁汉合流以及此后的西安事变都有详尽的回忆,其个人回忆足以让我们重新审视民国史。
本帖最后由 feilian 于 2012-6-6 18:36 编辑

和此文同样,广东有些人很关心拉斯基对中国自由主义分子影响(谢泳等人也早就注意到哈耶克和拉斯基在华影响)。但是把自由主义分子走入统战结局单纯归咎于接受拉斯基影响,未免太简单化了,拉斯基的书翻译成中文不少,最近在上海图书馆复印了一些,读来,似乎拉斯基对马客死主义也有激烈批判和警惕,拉斯基和西尼·韦伯等费边社改良主义者为何会倾向莫斯科,与当时欧洲局势有关。罗隆基、储安平等人最后的归宿,也在这条延长线上。我正在翻译一本书《拉斯基及其伙伴们〉,书中对英国和欧陆左派有详尽的描述和分析。
哈耶克,在中国实践也会走样,1993年以来证明了这一点,私有化并非造就一个追求民主的中产阶级,私有制并不会自动进入公民社会,而公有制确是在武装暴动后政治变革后强制实施的,西、北欧洲的社会主义没有一个因为社会主义而进入奴役社会
无非是皮诺切特的又一个走狗而已。
算是“贵族无政府主义”的中国“先驱”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