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元方:陳之藩散文的語言

陳先生自己絕對不寫傳記。他以為傳主作傳,選擇事件本身已放大或縮小了事件在人生中的比重,尤其自傳是為自己作辯護的,觀點既有所偏,何來真相?但他卻非常喜歡看傳記,尤其是西方人的傳記。也許因為中國人有一「諛墓」的文化,而西人有一「懺悔錄」的傳統,許多自傳、傳記、回憶錄乃多少還原了一些文字背後的事實。所以他特別喜歡看西人的傳記。

也許因為愛讀傳記,陳之藩的散文中有一類是關乎科學家的。比如他寫科學家的成就,也寫他們的苦悶;寫他們的貢獻,也寫科學發展在文明演進上對人類的衝擊。這衝擊的結果不一定是正面的,但你也無法阻止其發展的速度與所帶來的能量。陳氏曾引京戲名武生李萬春的話說:「戲者,細也」。亦即在細節之中才見戲。陳先生看科學家的傳記,每能從細節中認識其人,而自己寫科學家的故事,也每能以小見大。比如牛頓在三一學院時代的筆記,反映出他的胸襟狹隘,但也透露出他清教徒式的自我鞭笞。

看泰勒( Edward Teller)的回憶錄,書前的獻詞,獻給來自匈牙利,後來歸化為美籍的四位朋友。他們全是大科學家:房卡門(Theodore von Karman)、西拉德(Leo Szilard)、維格納(Eugene Wigner)、馮紐曼(John von Neumann)。房卡門是錢學森的老師,航天專家。馮紐曼是歐本海默在原子能委員會遭拒後,遞補主任一職的計算機大家。愛因斯坦寫給羅斯福總統要求研製原子彈的那封著名的信,是西拉德與維格納出的主意,而由西拉德與愛因斯坦共同起草的。這本回憶錄在二○○五年出版時,泰勒的四位故人都已不在人間。陳先生認為垂垂老矣的泰勒獻此書予四位逝世的朋友,「不只是以他們的科學成就為榮,而且以他們的政治立場為傲。」即以在全美瀰漫着靠左的氣氛中,他們反共,預示並呼應了日後匈牙利革命的怒潮。這一部傳記不啻是泰勒的,也是那四位科學家的,正如書的副題所示:一部廿世紀科學與政治的日記。

回憶錄呈現了泰勒的政治立場,而泰勒是楊振寧的論文指導教授,楊的尊師重道從他對吳大猷、王竹溪的態度上看得出來,但因親近費米、歐本海默而避談泰勒,在在反映了政治理念上的分歧在學術承傳上的影響。陳先生的〈三山五嶽〉從一個特別的視角為楊振寧的人生做一小注,而這小注的大背景──二戰的風雲與炮聲正是泰勒的回憶錄所見證的大時代。是在陳先生的文章裏,這些大科學家從書本中靜態的知識跳躍而出,還原成活生生的人。三、四十年代的中國留學生,除了楊振寧以外,亦多有與他們直接互動者。二十世紀下半葉的世界地圖因這些留學生的去留而整個動了起來。李白、杜甫雖是千多年前的古人,我因為讀詩而與他們熟稔,彷彿朋友似的;然而這些科學家雖是近人,我卻是生平第一次對他們有感覺。

在《劍河倒影》中,陳先生介紹開溫第士實驗室,知道第四任主持實驗室的教授是分裂原子的盧瑟福( Ernest Rutherford)。但直到〈潮頭上的浪花),說到李國鼎與張文裕在三十年代去劍橋師從盧瑟福,才由李國鼎帶出盧瑟福與卡比查( Pyotr Kapitsa)之間牽涉英蘇兩國的傳奇了。

陳健邦在二○一○年台灣台南的成功大學舉辦的「陳之藩教授國際學術研討會」中口頭發表了「科學家的人間情懷:歷史、傳統、風格的思索」。他提到陳先生的散文有公案的特色,機鋒處處,反襯出作者跳躍性的思考。他以一個四十年讀者的身份,強調出版陳之藩散文集插圖本與註釋本的必要,因為陳氏散文豐富的內容加上跳躍性的思考,對現今的讀者而言,所有陳先生認為「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其實大家都不知道。他現場舉一例,即是卡比查。卡比查是誰?與盧瑟福的關係為何?都不清楚。換句話說,陳之藩認為可能使行文累贅的部份,即陳健邦以為註釋本應該補上的部份。由跳躍式的思考所形成的跳躍式的語言,是陳之藩散文的另一特點。

我們再來看錢德拉塞卡(S. Chandrasekhar),這也是陳健邦在研討會上舉出的例子。不過點到即止,沒有深究。《思與花開》裏〈難堪的挫折〉和〈求真與求美〉兩篇是從李政道對白矮星的研究,直接切入錢德拉塞卡的故事的。

李政道一九五○年的博士論文在天文學方面,寫的是白矮星,所以他先到白矮星理論的創建人錢德拉塞卡工作的天文台與其共事過幾個月。錢德拉塞卡一九八三年獲得諾貝爾獎。得獎原因據陳先生說是他半世紀前對恆星的研究,主要內容是對白矮星的結構和變化的精確預言。是一九三五年年初在英國皇家天文學會的大會上發表的。就在他宣讀論文之後,當時最炙手可熱的天文學大師愛丁頓反駁了他的觀點,且立時把他的論文當眾撕成兩半。這篇論文實是黑洞的萌芽,經此震天撼地的一撕,不只黑洞的研究停頓多年,而錢氏遭此公然侮蔑,在英國再也無法立足,只有橫跨大西洋落腳美國。然而他不但忍受了屈辱,而且理解愛丁頓的火氣是來自他自己根深柢固的成見,而未予以反擊。

這兩篇散文均寫得清楚,卻不易明白,因為所牽涉的背景知識太複雜。陳健邦所謂的跳躍式的語言,至少有部份理由可能是讀者追不上陳先生在知識上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註釋本的出版似乎有其必要。


在《散步》一書關乎科學家的文章中,有一組陳氏環繞着楊振寧與李政道而寫。楊、李二人不能不說是中國近代科學史上出類拔萃的人物。而他們早年的相知與日後的絕裂也幾乎成了公眾的話題。可能當時中港台為慶祝楊氏八十大壽,一口氣出了許多楊振寧的傳記,內容類似,只是篇幅不同,繁簡有異而已。既為統一口徑,又何必勞師動眾,浪費讀者的時間?而楊李之間的瓜葛,不論誰是誰非,均屬片面之詞。陳之藩對此千人一面的寫作現象,甚感無味。

陳之藩既博覽群書,從各種傳記材料中於不疑處有疑,一些原屬朦朧的影子遂逐漸清晰地浮現出來。於是陳氏自己提起筆來。在比興之外,以賦體描摹這些人生片斷。而在細節的表達之上總有一綜合性的看法,陳先生特別喜歡用詩來概括。

〈橫看成嶺〉宏觀楊氏出生的一九二二年「世界大事」的橫切面,也就是楊氏成長的語境。陳先生在敍述與科學家有關的歷史事實時條分縷析,清楚明白;但最後仍舊以東坡的兩首名詩做結以表明自己的立場。

一為〈題西林寺壁〉:
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以此總結他所描述的橫切面;一為〈廬山煙雨〉:
廬山煙雨浙江潮,不至平生恨不消;
既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以此綜論中國人在科學史上的進展太慢,相對論的立說與規範場的立論還沒有人用人文的語言作較佳的詮釋。我們發現欲表達綜合的概念,陳氏屢屢用詩。與數學相比,詩的語言似乎不夠精確,然而以其比喻的性質反而更加貼近作者想要表達的真義。

再看〈側看成峯〉,陳先生對此一詞語所下的定義是:「觀察一事在時間中的發展,或者一人從昔至今的行藏。」全文起於莎士比亞戲劇《如願》( As you Like it)開頭的一場獨白,也就是從搖籃到墳墓的人生七幕。這是莎翁的戲裏非常有名的一段台詞,但以七個階段中第五段的「法官」時期來解釋自己的立場則是陳先生的天才所在:
然後是法官,腆着便便的大腹,
凜然的眼,整飾的鬚,滿口犀利的大言與堂皇的談吐。

這一段所顯示的不是陳先生的藉口,而是他的謙虛。無人有資格評論他人,因為信息不足,批評即成妄斷。陳先生的本意是:楊李事件,只是他「一時一地一人的側看」,是比較誠實而客觀的探索,但不敢自認所見即真相。最後他用《三國演義》的兩個回目來總結楊李事件,第一回是「宴桃園豪傑結義」,臨近結尾的一百一十八回是「入西川二氏爭功」,以從結義到爭功來反襯從合作到分手的不幸,同時照應了天下事合久必分的道理。

這篇文章作於二○○三年七月,秋天陳氏因收到李政道的打字書《宇稱不守恆發現之爭論解謎》,又從李方的角度看此爭論。陳先生認為李視一九五五年他與楊的〈宇稱不守恆〉論文為楊和密爾斯一九五四年〈同位旋守恆和同位旋規範不變性〉論文的「改正」(correction),而李自己的解釋卻是「延伸」(extension),究竟是改正,還是延伸呢?這兩人的解釋差距太大了。原來的科學問題,經過五十多年的爭論,已成歷史問題。這一個楊振寧常費口舌而李政道也有三百頁的自我辯護,陳先生一如往日以一言而蔽之,即王夫之所愛引的《正蒙.太和》中的名句:「兩不立,則一不可見」。此中有惋惜,也有遺憾。這類文章既不是單獨的科學,也不是單獨的人文。反而在司諾(C.P. Snow)所說的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之外,指出了第三條路,也就是歷史。

陳先生自己不寫傳記,也不願別人寫他。這固然有些極端,但看賈桂琳、蔣夫人、童冠賢的例子,他們顯示自己至死維護沉默的自由,倒是值得人尊敬。除了抄襲與剽竊的不計,由傳主授權的傳記也不知有多少。我有時覺得傳記作者在採訪傳主之後,往往不識剪裁、不作分析,而把傳主之言直接寫進傳裏。如此,傳記就成了長篇墓誌,而傳記作者也就成了傳主的傳聲筒了。〈雕不出來〉用雕刻一事作比喻,正是曲線表達了此意。

這篇散文的語言最精彩之處,在於用四座雕像來表示四位頂天立地的大人物:舊金山的孫中山、費城的印刷小工富蘭克林;美國麻州塞倫的霍桑,以及華爾騰湖畔的梭羅。不論大小,都雕出了或謙抑、或神氣的內在精神。熊秉明也想為楊振寧雕一座像,把二人自小在清華園一起長大的感情全雕進去,但熊直到去世,也未能把楊的像雕出來。陳先生說:「豈止雕刻如此,科學也如此,最珍貴的也許均不可求」。所以陳之藩繼之又說,「有些像雕不出來,也許不是壞事;有些傳寫不出來,也許也不是壞事」。不意四年之後,有一位南京的雕刻師為楊雕了一座像,放置在香港中文大學的校園中,面對着人來人往的百萬大道。楊說〈雕不出來〉可以有後記了,意思是像終於雕出來了。是嗎?就算雕得出來,當然絕對不會是熊秉明的作品。


〈疇人的寂寞〉寫陳省身,不談他的數學,而談他的詩。最早在中學時發表過兩首白話詩,時間是五四運動後七年,可以見到五四在中國文學傳承上的衝擊與影響是多麼大。陳之藩引其中一首〈紙鳶〉,我這裏先抄一段:
紙鳶啊紙鳶!
我羡你高舉空中;
可是你為甚麼東吹西蕩的不自在?
莫非是上受微風的吹動,
下受麻線的牽扯,
所以不能干青雲而直上,
向平陽而落下。……
陳先生以為少年陳省身有作詩的興趣,也有詩的內容,但文字上表達不出感情,所以不是很好的詩,自然更談不上藝術了。陳先生說得客氣,〈紙鳶〉作於一九二六年,雖說剛剛脫離舊時代,但語言實已蒼白貧乏若此。
讀這首詩,自然想起曹雪芹為寶釵所作的一闋詞,李紈評為第一的:
臨江仙 詠柳絮
白玉堂前風解舞,東風捲得均勻;
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陳省身追求獨立與自主,直想逃離束縛,寶釵則不免於世故與俗氣。但就語言而言,一闋舊詞有白話的明白曉暢,一首新詩卻失去了舊體的精鍊優雅。
不知是否有所覺悟,還是受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風靡全世界華人的毛澤東詩詞影響,陳省身後來改作舊詩。陳之藩引了半首:
牛刀小試呈初篇,垂老方知學問難;
四十一年讀舊作,荷花時節傳新知。
頷聯兩句顯然套的是毛詩,但陳先生不屑提起,只說是近人:
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
看來陳省身的舊詩也因為不曾受過訓練,而不能掌握其語言。現代的數學家,即古代的疇人。疇人的語言自然是數學了。陳先生卻說平常人不大懂數學這種語言,所以疇人求音,還是要寄情於文字。陳省身的情況是借助於詩,又因不曾學會詩的語言,難以表達,所以寂寞。


香港的朗文出版社,曾在某年的中學教科書裏請陳先生寫一篇短文介紹黃金分割,並在同期的語文教科書裏選用了《旅美小簡》中的兩篇散文。靈活運用兩種文字,是一種特殊的才能,而陳先生優為之。不久朗文又請陳寫一篇短文,以說明何謂說理文字。

這樣的文章本已難寫,要求篇幅短小而至於精悍,字數經濟而意到筆隨,就更難了。尤其想說的理,不是普通做人的道理,更不是平時生活中會遇到的事理。但陳之藩卻從觀察日常現象起筆,態度是科學的,文字卻是詩。這與我們一般的認知也有所不同:好像詩這樣濃縮精審的文字只宜用來談情,說理還是用大白話罷。

可是一如我歷來所強調的,陳之藩可以掌握數學與文字兩種語言,特別是詩。科學與人文在他的思考中,並不是分開的兩回事,而是一件事。就算是說理文字,陳先生的詩意也會在樸素的鋪陳中,開出清麗的小花來。

就這一篇〈說理文字〉而言,對象是中學生。陳先生顧及讀者,開筆說到科學的觀察,引的是老嫗都識的白居易的詩與素喜用詩說理的理學家朱熹的詩。由此逐漸引入一個說理的大問題,所舉之例更是有使天雨粟、鬼夜哭那樣大力量的相對論。所謂說理,是針對普通人的。愛因斯坦的聰明在他出盡法寶,為不同的人解說相對論,不論程度深淺,內行外行,總無法說得到家,最後得由哲學家羅素來說,才傳達出相對論的真義。

陳之藩不以中學生年少而敷衍,反用普通人的語言來解釋羅素對相對論的看法。即:「如要瞭解相對論,就是要拋卻這些『摸不着的東西就認為不實在』的觀念。」

其中有後生可畏的期許,顯出先行者的風範。陳以羅素的看法是解釋特殊相對論的,故再以火車的平行軌道為例,來說明廣義相對論:
我們知道火車的鐵軌是平行的,永不相交,那是從「摸」的觀念所引伸的;但如用「看」的觀念來說,兩條鐵軌在遠方是相交的。也就由此引出非歐幾何與歐氏幾何的不同來了。往日的成見,我們從歐氏幾何所學的,於是因而消除了。

羅素的說明,陳之藩認為最重要的是破除自我的成見。我讀了真是震撼不已。破除成見是多難的事。比起來,學問上是否有所增益反而不是最重要的。這樣我們理解愛丁頓的火爆,雖然不無遺憾,同時更佩服錢德拉塞卡的謙遜與堅持。

陳之藩後期的散文,其純淨澄明一如朱熹的詩句,不假外求,不須尋覓;而兩種工具交錯使用,其水乳交融,已臻化境,又如水天一色涵泳在鑑開的半畝方塘。
在春风里

一、寂寞的畫廊
 
  「你為甚麼去南方?」
  「我為甚麼不去?」
  於是我像一朵雲似的,飄到南方來。
  佛格奈的小說給我一個模糊的印象:南方好像是沒落了的世家。總是幾根頂天的大柱,白色的樓,藍色的池塘,綠色的林叢,與主人褪色的夢。
  我在路上看到一些這樣的宅第,並看不出沒落的樣子,南方人的面型也似乎安祥而寧靜的多,但也看不出究竟有甚麼夢。
  於是,像一朵雲似的,我飄到密西西比河的曼城,飄到綠色如海的小的大學來。
  校園的四圍是油綠的大樹,校園的中央是澄明的小池,池旁有一聖母的白色石雕,池裏有個聖母的倒影。穿黑衫的修士們在草坪上靜靜的飄動,天上的白雲在池中靜靜的悠遊。
  這是個學校呢?還是寺院?我正在一邊問自己時,已經坐在校長的面前了。
  我面前是一個紅紅的面龐,掛著寂寞的微笑;是一襲黑黑的衫影,掛著寂寞的白領。我在路上時即想出了第一個問他的問題,怎麼知道我,聘我來教書;他已先我而說了。
  「去年在此是一位杜博士,我們很喜歡他。他走了。所以請你來。」
  「他不喜歡此地嗎?」
  「他也喜歡此地,但他走的原因是因為這裏寂寞。」校長低下了頭。
  「寂寞!」我心裏想:「好像這個世界上還有地方不寂寞呢!」
  校長已為我找好了房子,一位修士陪著我走了十分鐘路,走到另一片綠叢,有一石頭壘起的小樓,猛看去,像一白色的船在綠海藍天之間緩緩前行。
  一位老太太靜靜的開了門,帶我們走到我的住室。
  我沒有辦法不喜歡這樣安靜,柔和,潔淨的房子。我安頓下來。
  我的房子很像一個花塢,因為牆紙是淺淺的花朵,而窗外卻是油綠的樹葉,在白天,偶爾有陽光經葉隙穿入,是金色的。在夜晚,偶爾有月光經葉隙洩入,是銀色的。使人感覺如在林下小憩,時而聞到撲鼻的花香。至於那白色的窗紗,被風吹拂時,更像穿林的薄霧了。
  我愛這個小屋。
  搬進的當晚,我已經知道了老太太的三代。第二天她又為我溫習一次。在一陣蒼涼的笑聲後,我總是聽到她不改一字的這樣說。
  「我大女兒嫁給第一銀行的總裁,我二女兒嫁給皮貨公司的總理,我缺少第三個女兒,不然,我一定有個女婿是美國的總統了。
  「我的丈夫是曼城有名的醫生,五年前他死了。我不想賣我這四十年的房子。等我去了以後,給我兒子,把他的診所搬到這個房裏來。這兒不是很像個療養院嗎?
  「我不論你當什麼教授,我也稱呼你孩子,我是老祖母了。你祖母有我大嗎?我已七十八歲了。」
  每天我回來,她向我背一遍身世。但半月來,我既未見過她的女兒,更未見過她的兒子,只是禮拜天,似乎有一個小孫來接她去教堂。
  每天早晨,我只聽到她在廚房的弄盆碗聲,每天下午我回來,她總是在她屋裏,大嚷一陣。
  「我的孩子,桌上有你三封信,三封啊!」
  我一邊拆信,一邊上樓,一邊心酸。我每天可以接到一信,而我們的房東老太太正像每個老年人一樣,在每一年盼望著有一天兒子的聖誕卡片可以和雪花一起飛到房裏來。一年只這麼一次。而有時萬片鵝毛似的雪花,卻竟連一個硬些的卡片也沒有。
  這樣大的一所房子,樓下是鋼琴、電視、吊燈、壁爐、雕花的大收音機,厚絨的沙發,沉重的桌椅,點綴得典雅而大方,每件東西全在訴說它們的過去的光榮,與而今的蕭瑟。
  而樓上,這六七間大房,出出進進的卻只有兩個生物,老太太與我。
  夜很深了,老太人還有時敲敲我的門:「孩子,夜裏涼,不要凍著。」我有時也去敲敲她的門,道聲晚安,我並不怕她寂寞,我實在怕她死在屋裏,而無人知。
  如此老太太每天回憶一遍她的過去,我複習一遍她的過去。
  其實這個房子與它主人的昔日,不必由老太太每天訢說的。由房內的每件事物,都可以看出一個故事來。
  多少年前,一定是一年輕的醫生,帶著一美麗的愛人,風塵僕僕的看過很多地方,忽然發現,這綠色的山坡,碧色的叢林,幽美誘人。
  於是,買地、雇工、砍樹、奠基、把他們夢寐了多年的雲朵裏的小屋,在褐色的地球上建立起來。
  這片叢林,自是不再寂寞了。以後除了春天的鳥聲與秋天的蟬聲,還有女人的語聲與孩子的笑聲;除了綠色的葉子,還有花色的衣裳了。
  紅木的大床,可以說明這對情侶的愛與眠;灰色的壁爐,可以說明他們的談與笑;鋼琴是女兒上學時才抬進來的;燈籠是給兒子過生日才買來的;為慶祝他們的銀婚,開了個特別大的晚會,也同時抬來這厚絨的沙發;為慶祝他們的金婚,人家送來這巨幅的油畫,掛在牆上;為慶祝他們的鑽婚,才點綴上這雕花盒的老收音機。
  以後女兒像蝴蝶一樣的飛去了。兒子又像小兔似的跑走了。燕子來了去了,葉子綠了紅了。時光帶走了逝者如斯的河水,也帶走了沉可不起的丈夫。
  在鏡光中,她很清楚的看到如霧的金髮,漸漸變成銀色的了。如蘋果似的面龐,漸漸變成不敢一視了。從樓梯上跑下來的孩子,是叫媽咪,從門外走來的孩子叫起祖母來了。而逐漸,孩子的語聲也消失了。
  這是最幸福的人的一生,然而我卻從她每條蒼老的笑紋裏看出人類整個的歷史,地球上整個的故事來。
  這個故事只能告訴我們無邊的寂寞。人們似乎贏得了一切,又似乎又一無所有。草叢間的幼蟲不斷的湧到,廢墟上的花朵不斷的浮現,樓上孩子的哭聲,一個跟著一個的到來,然而征不服這永世的寂莫。
  人生中,即使是最得意的人們,有過英雄的叱吒,有過成功的殊榮,有過酒的醇香,有過色的甘美,而全像瞬時的燭光,搖曳在子夜的西風中,最終埋沒在無垠的黑暗裏。
  一位哲人說的好,人類的聲音是死板的鈴聲,而人間的面孔是畫廊的肖像。每一個人,無例外的,在鈴聲中飄來,又在畫廊中飄去。
  我看不出有誰比這位老太太再幸福,但我也看不出還有誰比這位老太太再寂寞。
  同樣的故事,同樣的戲臺,同樣的演員,同樣的觀眾,人類的滑稽戲在不憚其煩的一演再演。且聽:
  「你永遠愛我嗎?」男的問。
  「永遠。」女的答。
  但請問甚麼叫永遠?
  不僅戲中充滿了這些不具意義的句子,而且有些不知所云的句子,用黑字印在白紙上。
  東方的紙上說:古有三不朽。
  西方的紙上說:不朽的傑作。
  但請問,什麼是不朽?
  永遠不朽的,只有風聲、水聲,與無涯的寂寞而已。
  「你不要著了涼。」老太太又敲我門了。
  「謝謝你,我還沒有睡,今夜我想多看些書。」
  我翻開吳爾夫的無家可回,翻書頁的聲音,在這樣靜夜,清脆得像一顆石子投入湖中。

──民國四十六年十月一日於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