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耄耋前驱

耄耋前驱
——奇人汤戈旦的辉煌晚年(连载一)

秦永敏(武汉)  
  汤戈旦简介。1911年出生,1925年参加革命,1929年参加中共,1930年任红军攻打武汉的前敌总指挥。1968年—1975年提出了系统的向市场经济转型理论,1978年给邓小平上书。1979年给民刊投稿并拜访徐文立、孙维邦,1981年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入狱判刑四年。1986年参加全国流通经济理论讨论会。1991年八十高龄仍对前苏联东欧大变革作出一系列科学的分析、英明的预见和卓越的评论。1993年元月8日逝世时仍在研究国际政治。

  目录

  1、天津警方建奇功

  2、“是顽砾,还是真金?”

  3、新思潮中的老学者

  4、还从烈火识真金

  5、哭笑不得的知音

  6、锻炼周纳有传人

  7、神州何须有青天

  8、公道自在人心

  9、浩气文章千古事

  10、老去英雄斗室立

  11、留取丹心照汗青
  一、天津警方建奇功
——抓了个货真价实的反革命

  1981年4月10日傍晚,天津市公安局前面闹市区熙熙攘攘的人流,突然被响着刺耳的警笛声的一列车队冲开,过往行人莫不被那森严可怕的景象惊讶得驻足观望。

  只见那车队由两辆摩托车开道,紧接着,是两辆坐着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的中吉普;中吉普的后面,则是象征着权力、地位和舒适的小轿车;再后面,是专门押送囚犯的大吉普。此刻,大吉普上几个怀抱自动步枪的武装民警,一杆杆步枪枪刺上的森冷寒光不时从车后门的铁栏杆上闪射出来,使胆小的行人不能不感到脊梁发冷,毛骨悚然;开在最后面的一辆小吉普,则仿佛是要给这一列象征着专政机器和镇压工具的车队打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尖利的警笛刺破黄昏的天空,风驰电掣的警车撕裂着高峰期的人群和车流,俄倾,便来到河西区无锡道大楼28栋,身手敏捷的警察鱼贯跳将出来,转瞬间便将这栋楼房包围封锁完毕。与此同时,一辆中吉普和最后那辆小吉普作为分遣队驶往无锡道20栋,去完成同样性质的使命。

  一时间,惶恐的街坊邻里被这种森严可怖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街头过往行人则被这种只有电影里才能经看到的戏剧性场面强烈吸引住了。就在警察忙着围大楼布置警戒线,提着手枪冲上楼,便衣人员则从车上搬出些神秘的专门器械的同时,成百上千的围观者也从四面八方涌来打探稀奇一饱眼福了。

  28栋306号房里,一位六十来岁的慈祥老妇正在家徒四壁的屋里忙碌,准备张罗全家三代人的简陋晚餐。他的丈夫,一位年愈古稀的老翁,则正端坐在小竹椅上。他睿智的目光虽盯着自得其乐玩耍着的小孙儿,脑袋里,却正在沉思“如何将中国今天的改革导向全面市场经济”的历史性课题——当然,历史的看这只是人类社会不可逾越的过程。

  沉思,已是这位老人多年来的习惯。固然,中国几十年来无数的政治运动使有独立见解的人动则得咎,因而只有沉默,才是中国知识分子护身的法宝。但这种经验世故,与他却风马牛不相及。他的沉默,是为了深刻地思考,而一旦思考成熟,哪怕一开口达摩克利斯的利剑便会落在脖颈上,哪怕说出一个字就会被烧死在宗教裁判所的火刑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吐为快!

  就在这时,一直未引起他注意的警笛声刚停片刻,便有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上传来。老人刚被那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喧闹声从理性的王国唤回人世的现实,大门便被“嘭”地踢开,几乎是与此同时,十几个警察便蜂拥着撞进屋来。

  “不许动,统统不许动!”

  为首的一个矮胖警察对着屋里的老少三人厉声吼道。其实,他这如临大敌的一套纯属多余。因为正过着极普通的日常生活的这一家人,本来就都行动不太方便,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场面,更都早已呆若木鸡了。

  几个提枪的警察还做着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一下子闯到厨房准备搏斗,一下子踢开厕所门举枪欲开。倒是那矮胖警察,似乎已司空见惯了各种场面,很快便用眼色阻止了他们,然后厉声盘问仍端坐在小竹椅上,正以愤怒而渺视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老人问:

  “你就是汤戈旦吧?”

  老人这才徐徐地站了起来,威严地正视着他反问道:

  “是,怎么?”

  那矮胖警察的目光与汤戈旦老人一相遇,便立刻象斗败了的公鸡一样沮丧地移开,因为他受不了老人目光表现出的巨大人格力量。

  “你被捕了,签字吧。”在那矮胖警察的示意下,一个瘦高个青年警察拿出逮捕证,走到汤戈旦老人面前,声色俱厉地说。

  “为什么逮捕我,我犯了什么法了?”汤戈旦神情坦然地看着他,不屑地问道。

  “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那瘦高个见老人的眼神对自己表现得如此轻蔑,气得咬牙切齿地对他咆哮起来。

  “你嚷什么?有理不在嗓门大。”老人看了看那张拘捕证,慢条斯理地驳斥道,“我不签又怎么样呢?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动这么大的干戈有什么意思?如果要把我抓走,随便来两个人不就得了。”

  那矮胖警察见状,不愿把事情弄太僵,便好言相劝道:“你这么大年纪,也知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先签了字再说,好吧?我们没必要给你为难,上面叫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有话回头再说,怎么样?”

  汤戈旦生来就是只服理不服硬的人,见他的话无可挑剔,便转身拿起笔来签了字。

  那瘦高个刚等他签完字,便恶狠狠地把手铐“拍”地给他戴上,二话不说,就把他往门外推去。

  一直被吓懵了的小孙儿见此情景,嚎啕大哭着跑上去抱住了老人:“爷爷,爷爷,你不能跟他们去,他们会打您的!”

  见到这种比死别更凄凉的生离情景,老夫人忙上去拉开了孙儿:“别怕,好孩子,他们不会把爷爷怎么样的。”

  “冬冬,好孩子,没什么事。”汤戈旦老人一生中多次经历被捕,所以他丝毫不把这当回事,但这次让小孙儿遇到这种场面,真使他为小孙子伤心透了,“不就是为写文章的事情?现在连几十年的冤案都翻过来了,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少罗嗦,快走!”瘦高个警察年少气盛,对这种场面还觉得不够开心,也许是要学习雷锋“对敌人象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吧,他又凶神恶煞地对汤戈旦咆哮道。

  楼下大门外,围观的人群一直翘首以待,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抓什么人,要如此戒备森严。突然间,见楼上有好多人杂沓地走下来,那成百成千双眼睛比戏院里等待相声大师马三立出台更贪婪地瞪着门栋口。

  一见众警察威风凛凛地押着个果然象马三立一样老态龙钟的白发翁出来,想不到如此兴师动众的大队警车、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规模庞大的道路封锁,统统只是为了抓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请问一下,你们为什么要抓这位老人?”一位认识被捕者的年青街坊,忍不住好奇地大声询问道。

  “少管闲事!”瘦高个警察立刻对年轻人斥咤道,与此同时,或许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威风,他使劲推了戴着手铐的汤戈旦老人一把。

  “再怎么着,你们也不能虐待老人啊!”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也是这栋楼房的居民,闯过警戒线拦住警察和被捕者的去路,仗义直言地论理道,“他比你爸爸年纪还大,你总得讲一点人道!”

  “你管得着吗?”瘦高个警察的性子也是象汽油一样一点就着火,他转身冲到这中年妇女面前,指手划脚地叫道,“不站到警戒线外面去,我把你以妨碍公务罪抓起来!”

  然而,毕竟是八十年代了,经过思想解放运动,人民群众已经不再象以往三十年那样胆小,只要有人带头出来主持公道,大家就会群起而响应。瘦高个警察对中年妇女的威胁,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强烈不满。

  “你这种说法不对!”又一个五十来岁的壮年汉子冲过警戒线,点着那警察的鼻子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想抓什么人就抓什么人?她叫你不要虐待老人有什么不对?当年我们抓住了美国兵也要宽待!”

  “再说这位老人犯什么罪了?他就住在我家隔壁,成天连楼都不下,跟谁也没红过脸!”

  “是啊,人家是老知识分子,街坊谁都说他是为人师表的老先生,成天在家里写书看书,怎么会犯法呢?”

  “对了,让你们说说看,他究竟犯了什么法?”

  “……”

  这一下群情激愤起来!

  稍微对这位老人有所了解的邻居,都拥上前来,七嘴八舌地为他鸣不平。谁也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忠厚长者犯了什么法。当然,人们更看不惯瘦高个警察那不可一世的神情,以及他对赢弱老翁的态度。

  应该说明,这几年的社会风气,已经形成了对警察们穷凶极恶十分反感的群众心理。出于各不相同的动机,人们本来对警察就抱有某种程度的惧怕、不信任造成的敌视态度,现在又眼见他们以这种方式对待“打抱不平”的群众以至触犯众怒,便立刻吼的吼,叫的叫,骂的骂,有义愤填膺的,也有瞎起哄的,还有凑热闹想挤上前去看个究竟的,总之是一下子涌上前来,将警戒线淹没掉,把警察和被捕的老人团团围在中间了。

  “告诉你们!”那瘦高个警察见此情景,怒不可遏地拔出手枪,朝天空挥舞着大声叫道,“我们是奉命来抓反革命的,希望你们赶快让开,不要搞成反革命暴动……”

  “你拿这‘鸡爪子’吓唬谁?”那五十来岁的壮年汉也火了,“我在朝鲜战场打美国人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这年头,所有的反革命都在平反,你们还制造什么冤假错案?”

  “人家这么大年纪能怎么反革命?你倒是说说,他怎么反革命了?”

  “就是!没有证据凭什么乱抓人?你他妈的拿反革命暴动吓唬谁?”

  “有种的把枪对着人开呀!”

  见瘦高个触犯了众怒,矮胖警察慌忙把他举着枪的手拉下来拦在身后,同时向围观群众大声解释着什么。然而,此时一切解释已经无效,人群中汹涌嘈杂的声浪使再大的嗓门,再好的道理也无济于事。

  “呜——”刺耳的警笛再度呜响,与此同时,那辆停得远远的小轿车徐徐开来,一个身着便装威风凛凛领导干部模样的人跳下车来往高处一站。随着警笛声嘎然而止,鸦雀无声的人群自然将视线都转移到他身上。

  “同志们!”那人不愧是个高级领导,他抓紧这难得的机会大声开口道,“我们天津市公安局,是奉上级的命令,来贯彻中共中央八一年九号文件的!希望大家,协助我们,做好这项工作……”

  与此同时,警察们趁机着汤戈旦老人挤出人群,迅速向押送囚犯的大吉普走过去。

  “请问您,这位老人到底犯了什么罪?”还是那五十来岁的汉子,非常不服气地冲向那位高级领导。不过没等他靠近,便被作为人墙的几个便衣挡住了。

  “这位同志问得好!”那高级领导笑容可掬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人群大声解释道,“他犯了什么罪,这必须由法院来裁定,目前,我只能说,他有反革命罪嫌疑,必须由公安局拘留审查。”

  “反革命罪不是都平反了吗?”人群中有人大声质问。

  “对!”那高级领导兴奋了,大手向众人一挥,“大家知道,现在正在平反冤假错案,仅仅在我们天津市,就有数以千计的反革命案件正在或即将平反。但是请大家搞清楚,现在虽然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仍然存在!去年制定的《刑法》上仍有反革命罪嘛!”

  “那他是什么反革命?他是特务还是间谍?难道他家有电台,有枪支弹药吗?”

  “那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给大家透露一点情况,我们是来贯彻中共中央文件的,而且,他是中央领导点名逮捕的!”

  “邓力群同志亲自点名说,‘天津有一个老反革命’!”站在那高级领导身旁的一个便衣立刻神气活现地接过话头,具体地解释道。

  人群哑然了。

  多么雄辩的证据!

  第一条,成千上万的反革命都放了,怎么还会错抓一个呢?

  第二条,这个汤戈旦不仅是中央文件指定的反革命,而且经由中央领导亲自点了名!

  此时的中国人毕竟是此时的中国人,他们不能不信服这位“高级领导”具有魔力的逻辑:既然以前错抓的成千上万个“反革命”都放了,现在抓的一个怎么会错呢?他们更不能不相信,也没法不相信,中共中央文件的正确,以及“中央领导邓力群”点名的份量!

  负责押送的警察已经趁机会迅速将汤戈旦老人带出人群,匆匆把他塞上了大吉普,接着便在两辆摩托的前呼后拥下迅速开走了。

  “当然,”那位高级领导看到大吉普已带着猎物离开,便没有兴趣再和这些人罗嗦,不过,他也知道怎样才能得体地脱身,“我们正在加强法制建设,一切都要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我和大家一样,对这位老先生是很这个,这个,这个……”

  还没有“这个”完,他便跳下来钻进小轿车,紧追那载着猎物的车队去了。

  围观者失去了目标,便化作许多大大小小的群体在那儿议论,随着夜幕降临,也就慢慢消散了。

  然而,带走汤戈旦之后,他的家中并没有立即安静下来。

  几个便衣警察首先将从吉普车上搬下来的那一套仪器将整个房间探测了一遍,那仪器发出的紫红色光线给汤戈旦的杨夫人杨洛芳和小孙儿冬冬带来的精神压力,比它本身的效用恐怕要大无数倍,直到许多年以后的今天,他们也无法忘怀当时的恐怖景象。

  “这是搜查证。”一个叫闫士信的警察面色冷峻地拿出个证件,在杨洛芳面前幌了幌说,“我们要对你们家的两处地方进行搜查,你现在先出去吧!”

  杨洛芳见丈夫被带走,早已方寸大乱,难以自持。当然,此情此景,就是一个头脑冷静的男子汉,又能奈之以何呢?她只好强忍痛苦与悲愤,搂着小孙儿退出门外,任由警察们在屋里为所欲为。

  警察所说的两处地方,是指28栋306号和20栋401号。由于城市住房紧张,汤戈旦老人一家在七十年代中期从下放地江西老家返回天津后,分的房子两处各有一间。

  整个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家俱都被掀得乱七八糟,柜子、箱子统统打开,全部衣服都被抖开掏了腰包,然后随意丢在地上践踏,尤其是书籍和刊物,更是一页不漏地翻看后,把被认为可能作为罪证的收集在一起,其余则信手扔掉。

  在这里被他们抄出的最大宝贝,恐怕就是一本“文革”期间手抄的《红都女皇》(如果在五年以前查获,就足以判处持有人死刑!)和一本名为《周恩来》的手抄本,以及刻印本《萌生》杂志。此外,他们的收获就是对被自己翻得一遍狼迹的房里不停地拍照。奇怪的是,就是墙上挂的汤戈旦之女汤津姝的照片,也被反复拍了几张照片。就这样,一直折腾到晚上九点多钟,他们才结束了这间房的搜查,强令杨洛芳与他们一起去搜查20栋401号房间。

  早已守候在那里的警察等得都不耐烦了,见这边的警察带着杨洛芳过来,立刻将从汤戈旦手上要来的钥匙扔给她:“开门!”

  老太太屈辱地俯身拾起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门。他们却又像在那边一样,让她站在门外等着。也不知道中国的哪道法律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定?或许,让当事人家属开一下门,就表现了中国警方对公民财产权的尊重?

  整个程序和先前一样,用发出紫色光线的仪器探测过后,就把一切翻它个底朝天。不过,这回他们可以说是大丰收了:凡是汤戈旦作过眉批的书籍报刊,统统都是犯罪铁证。其中有《资本论》三册、《马恩选集》两本。至于那些各地民办刊物,如北京《四五论坛》、武汉《钟声》杂志之类,当然是最好的罪证。而汤戈旦本人解放前的著作,解放后发表过的文章,以及未发表的手稿,与他人来往的信件,那就更不用说了。哪怕空白信封和稿纸,乃至极其普通的旧圆珠笔,也都作为作案工具,登上“扣押物品清单”后一并带走。奇怪的是,就连与汤戈旦一“案”毫无关联的汤戈旦次女汤津姝的日记,也被警察当成了罪证!汤戈旦的长女汤靖姬从学校回到家中,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见此情景,她略想片刻,便据理力争道:“汤津姝的日记与我爸爸的事毫无关系,你们把它拿去有什么用?另外,请你们把没收的所有刊物、报纸逐项明确登记好不好?特别是这些手稿,是我爸爸一辈子心血的结晶,更应该登记清楚,在事情弄完以后还给我们。”

  “哼!”警察刘国强大眼一瞪,“你不仅不跟反革命的父亲划清界线,反而处处跟我们为难,这是什么态度?”

  汤靖姬一听这话,心里便格外难受,她尽管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弱女子,但事关父亲的清白,便放胆力争道:“您要知道,我爸爸不是反革命,而是一九二六年参加革命,一九二九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革命!”

  “什么老革命?”另一个叫邢志军的警察呵斥她道,“老反革命!你怎么不说他在国民党中当中校教官?”

  “那是为党做地下工作……”

  “别为他涂脂抹粉了!”警察闫士信不耐烦地瞪着她,“不必再罗嗦,再胡扯,就以‘扰乱公务罪’抓起来关十五天再说!杨洛芳,你签字!”

  杨洛芳老人见女儿回来,好歹定了点神,她想了想,对拿着“搜查记录”的警察说:“你们起码得把我女儿的日记本还给我吧。”

  “还有爸爸的手稿,一定要详细记录。”汤靖姬连忙补充道。

  “我警告你!”警察刘国强冲到汤靖姬面前,“你不是在南开大学读书吗?你要好好考虑自己的前途,不要做你父亲的殉葬品!”

  “告诉你们,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闫士信也横蛮地说。

  见他们这样武断,杨洛芳和汤靖姬母女俩哀伤地对视一眼,只能以沉默表示抗议。

  “这样吧,”警察邢志军见老拖着也不是办法,便从中调解道,“你们先签字,有什么意见可以写在搜查记录上。”

  万般无奈之中,杨洛芳只好在“搜查记录”的“被搜查人对搜查的意见”栏中写道:“拿走汤津姝日记要求发还,对……”

  刚写到这里,警察刘国强立刻大声嚷道:“叫你先签字,你写那干什么?”

  “我把意见写完再签。”杨洛芳轻声应道,她一个上了年岁的妇女,半天来一直被这些警察吆来喝去,丈夫又已被抓走,其心情可想而知。但出于对丈夫和女儿的责任,她不能不以柔弱的身躯,撑起与警方消极抗衡的重负。

  “不准写,签了再说!”几个警察几乎异口同声地对他叫起来。

  杨洛芳没有看他们,赶紧在“搜查记录”上又加了几个字“搜查人员不许写完”。

  一看到这几个字,警察闫士信就暴跳着将“搜查记录”抢了过来:“你不签算了,没有你签字一样有效!”

  说完,他便让警察刘国强在“搜查记录”上写了这么两句自相矛盾的话:“汤戈旦家属杨洛芳中途停止签字,经动员无效拒绝签字。”

  接着,他们叫来两名街道代表张宗茹、柳终芳,此二人根本没有见到搜查经过,却作为搜查见证人签了字。

  最后,看看狼籍满地的房里实在没什么可翻的了,便将那些书籍、文稿、信封、纸张及圆珠笔装入一个大旅行包中,满载着“文化革命”以后天津市第一个,也是特大的一个“货真价实”的“反革命”的大批“犯罪铁证”踌躇满志地下楼,坐上中吉普扬长而去了。

  此时,已是深夜11点30分。


附件:1981年4月11日“天津市公安局同汤津姝的谈话”

  1931年4月11日,天津市公安局三处闫士信(原文如此),刘国强同我谈话。闫士信主问,刘国强记录(此时上午十时左右),出示传唤证明书。

  问:父母有什么问题(历史上)?

  答:没有。只知文革中被戴“历反”随迁回乡,1975年平反(落实政策)。

  问:你父亲信仰什么,标榜什么,对你们的教育如何?

  答:据我知他信仰马克思主义,文革中我家十分困难,当时我妈还是把《资本论》一套给我父亲买来了,他十分高兴。对我们的教育:要求我们好好学习,要求上进,将来做一个对人民对国家有用的人,要有事业心,关心国家大事。

  问:你父亲指使你们干过什么?

  答:没有。

  问:他叫你在去年到市委门口抄过大字报?

  答:是,抄过,但没抄完。当时许多人在看大字报,时间大约是79年阴历年,当时并没有取消大字报。

  问:你们去年到水上去聚过会,对吧?几个人,都是谁,谁发动的,内容?

  答:时间忘了,是去过。其中有贺娟,小吕,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到那现介绍,现在想不起来了。主要是玩,开始拍照抢太阳,后来大家累了才坐了会。

  问:是你父亲叫你去的吧?开会内容是什么?

  答:我父亲不知道,我回家后他问我,我告诉他跟小贺他们到水上去玩,没开什么会,我们根本没准备开什么会。

  问;你父亲是怎样教育你的?噢,让你去跟不相识的男男女女跑到水上去玩,拍照?

  答:我已经说过,我父亲不知道我在水上,是我回家后才告诉他的。

  问:你认识吕洪来、刘士贤和一个叫李士义的吗?

  答:只认识小吕、小刘的,不知叫什么名字,好象有个姓李的。

  问:你们去水上决不是玩,你要把开会内容说出来,你要考虑你的前途。你现在是大学生,根据刑法,对于包庇罪犯的人要受刑事处理,你还年轻,要好好考虑前途。

  答:我只能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绝不能编。这次去水上主要就是玩,互相谈谈,交流思想。开始就是照像玩,后来大家累了才坐下来,有人说我们是青年,对社会弊病应该有所认识,并从我做起,担负起改造社会的责任。党的政策是好的,只是有部分官僚践踏党纪国法,把党的威信搞坏了。现在正是需要我们站出来行动的时候,提议叫我们成立一个组织,这样可以随时交流思想,互相提高。我说,我不同意成立什么组织,我觉得目前年轻人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应该先充实自己,使自己的理论水平达到一定的程度,这样才能正确分辨社会弊病的根源。

  中午十二点吃饭,下午一点半开始谈话,给我倒了一杯水,闫脸上似乎有点笑意。

  问:你姐姐和母亲昨天态度非常恶劣,在我们搜查时,她们扰乱我们公事,并拒绝签字。你回去告诉她们,如果她们仍然持对抗态度,我们就有权拘留她们十五天。你不要象她们那样,要认真考虑自己的前途(念中共中央文件九号),现在我再问你,你父亲是否让抄写过什么文字吗?

  答:没抄过任何东西。只是有一次他病了,有一篇文章,他需要改加几个字,他把页数告诉我,我替他填上的。

  问:你父亲参加过什么组织,召集开过什么会,有过什么活动?

  答:我不知道什么组织,我主要是照顾他的生活问题,很少到他那边去。我所知他没参加过什么组织,更没看见开什么会。去年一冬他都没下楼来,三餐饭都是我姐姐赶回来做好给他送去,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活动。

  问:病了一冬天,那还写个没完?你爸爸打很早就注意形势的发展,注意动向,好为自己写文章找根据。你回家看看,他写的不是几万字,而是一大摞,足有几十万字。我就不明白,这样写图个什么,又没有工资收入,为了什么呢?(拿出一些断章取义的父亲文章片段的照片)我给你念点,你看看他写的什么:“凡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即使你站在地狱的门口,也要高擎起真理的火炬”,你看看他还煽动共产党造反!(接着又念)他说中国也要出现波兰罢工事件,这不分明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吗?你知道天津有个《渤海之滨》吗?他在上面发表一篇关于民主与集中的文章。后来天津刊物都被查禁,他就跑到外地去发表。去年他跑到全国各地,在徐文立的主谋下,跟各地的组织联络,上串下跳,相当嚣张,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他在外地发表了许多文章,影响很坏。外地已有人写信来揭发和提供材料。我们根据刑法一百零二条第二项,认为他犯有严重的煽动罪。九号中央文件已给民办刊物和组织定性为非法刊物,非法组织,一律取缔。今天我们就是根据这个文件来执行任务,我再念一段给你听(念九号文件)。你要跟政府站在一边,不要像你妈你姐那样,我告诉你,你父亲落实政策仅仅是落实政策,57年你父亲被捕,后来释放免予起诉,这不等于说给你父亲摘了历史帽子,只是免予起诉。

  我再问你,你是否把刊物带到学校来过?

  答:没有,我没功夫看这些。

  问:你在学校是否议论过这些事?

  答:没有。我在学校各方面的表现,可由系领导介绍。

  校保卫处王处长代表学校,谈了我在学校的表现:“汤津姝同学在校学习还是很好的,各方面表现还都好,从没听说她有过什么活动,系里及同学们对她印象也都认为还好。”

  闫叫我看一下记录,大约五张红条纸,错别字很多,记录不太详细,只记了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闫的议论性谈话一概没记。我看后叫我签字,扣手印,然后让我在最末一行上写有“此谈话均按实记录”字样,叫我回去写一份材料,把这些事都写上,如有补充可详细写。我问闫父亲在押地点及几时开庭,闫答,人在西监,二月左右开庭,到时叫你们姐妹二人都去。当时在旁听的有我校保卫处王处长,一名保卫处工作人员,财会系刘文义。    
耄耋前驱
——奇人汤戈旦的辉煌晚年(连载十)

秦永敏(武汉)

 


  (汤戈旦更不愧为富有远见的政治评论家。1986年,他深刻的指出斯大林模式国家“资产阶级性的民主革命或自由化还远没有完成”。1989年以后,他面对苏欧巨变做出了许多大胆而精确的预言。“每一个真正的历史新时期都是一个文明进步。善比恶在扩展,美比丑在增长,即使在某一阶段也确实有倒退反动,今日的丑恶甚至超过了昨日的罪恶!”他的这一看法是总结还是预言?)
 

十、老去英雄斗室立


  如果说汤戈旦不愧为杰出的经济理论家,那么也应当承认,他同样不愧为富有远见的政治评论家。

  在1986年的《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若干理论问题》里,他就高屋建瓴地指出:“中国的症结,一是经济体制,一是人民民主。这两个问题目前还没有根本解决,其余一切弊端都不过是这两个问题派生出来的。……概括成一句话就是,资产阶级性的民主革命或自由化(包括劳动者自由迁徙、就业的权利)还远没有完成。”

  当然,他说的不光是中国,而是所有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国家。

  由于身在中国,并一再被打成反革命投入监狱,使他在研究敏感的政治问题时不能不有所忌讳。故尔,笔者手头掌握的材料,暂时没有他关于中国89年六?四事件的任何研究文章,对苏联东欧事变的评论则持续几年,特别是89年波兰团结工会执政、匈牙利执政党更名。在对苏联东欧政治风云的评点中,八十高龄的汤戈旦表现出的高瞻远瞩的政治理论家眼光,使我们今天读来仍然感到茅塞顿开,因而不能不对这位被埋没的杰出学者肃然起敬。

  1989年秋,汤戈旦已年近八旬,考虑到自己来日无多,他断断续续写下了一份遗嘱式的文章。该文分四次写成,也自然分成四个部分。第三、第四部分主要是用原旨马克思主义思想谈资本主义的最终命运,并相信共产主义必将到来,对此信仰问题暂不予置评。第一、第二部分则主要属于有现实意义的事实评论,我们就从此开始看看汤戈旦炉火纯青的政治述评。

  全文之前,有这样一段话:

  “这是一个[原旨马克思主义]者准备死后正式发表的遗嘱。”

  接着,是一首气贯长虹的自我写照(七绝):

  残生遗笔

  老去英雄斗室立,诗文数卷读无声。

  寒蝉未禁超声发,秃毫颤手写余情。

  寥寥二十八字,学者兼战士的豪迈形象便跃然纸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此诗的境界已远非曹孟德的“神龟寿”可比。

  该文第一部分如下:

  “以公开发表反对戈尔巴乔夫上台后的改革言论而世界闻名的苏联一位女教师(她的大名不存在于我的脑海,因为她不过是斯大林主义阴魂诸多人格化的一个毫不隐讳的突出代表),最近在一篇题为《是卓尔不群,还是臭名昭著》的报导中又看到她一句使人叹为观止的惊人语:‘改革——知识分子自由化的产物’!这很显然,跃然纸上的是她反对的不是某种性质、模式的改革,而是根本反对任何改革。在她的思维上,大概斯大林主义是已完成的终极真理,是不容任何触动或亵渎的神圣教条。这样,按照这位二十世纪末的女唐?吉诃德骑士的逻辑说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邓小平为首首次提出的‘改革’也是知识分子自由化或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产物了!可见,‘自由化’是多么一顶佛法无边,‘请君入瓮’要人命的紧箍帽!在斯大林主义的意识形态支配下,‘反革命’这顶帽子大概也如此。

  值得玩味的是:在戈尔巴乔夫苏联,不仅有激进的萨哈罗夫、叶利钦等持不同政见者,也并存着极端保守的象那样女教师的一种持不同政见者。但苏共好象没有要求他们和中央保持一致,没有把人们的嘴打成哑巴,更没有抓起来判刑,他们到目前为止,还坚持自己的观点可以在苏联官方报刊上公开发表言论,这就是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公开性’吧?同时也就是趋同于西方的老格言:‘我可以反对你的意见,但发誓维护你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吧?或者说,这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或西方传统民主吧?历史上一个正常事实是:马克思可以安居在资本主义世界的心脏——英国著书、立说、公开号召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而并没有遭到焚书坑儒的厄运。

  1989年9月”

  在政治性遗嘱中大发人权牢骚,可以说既表明了他对前苏联、中国社会制度的最基本问题的态度,更因为他本人就多年来深受其害。

  在一个言论不自由的国度里,侈谈什么真理、正义、人类的解放、最美好的社会理想,统统都是废话,不仅如此,甚至是极端卑劣的粉饰屠场的行为。言论自由是其他一切自由的基础,是基本人权的最核心内容。没有言论自由,所谓集会、结社、出版、游行、示威,更不要说选举之类,统统都是欺人之谈。因为在可以以言治罪的情况下,行使那些权利来表述不同政见也统统都是犯罪。如果说,对“维护自由发表意见的权利”的深刻认识,在西方是数百年来人文主义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伟大成就,那么,在东方则是对近几十年登峰造极的专制暴政“社会主义”(想一想斯大林的“肃反”、屠杀波兰军官与中国反右和文革“全面专政”下“恶毒攻击”罪的死难者)的反思结果。

  考虑到这些情况,汤戈旦政治遗嘱第一部分以言论自由为中心便顺理成章了。

  该文的第二部分,是有关前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制度性质和改造方向问题。

  “上月,《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政策纲领》公布了。它明确提出了‘由国家社会主义向民主社会主义和平过渡’。它确认‘国家社会主义使匈牙利陷入危机,这表现为经济活力不足,越来越落后于世界的发展,社会各阶层不满情绪加深和对执政党的信任动摇。’变革的要点是:‘首先和斯大林主义的各种变种划清界限’,我们的直接任务是扩大个人的人权、自由权和福利权,实行反映和表达人民意志的多党制,各种政治团体与政治倾向自由竞争,这将导致个人自由的扩大。[《参考消息》1989.9.7]

  由国家社会主义向民主社会主义和平过渡,看来是个不可避免的过程,也肯定是个历史进步,但即使完成了这个‘过渡’,也绝不是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它只是通向马克思设想的废止了商品生产和真正消灭了‘资本’剥削的社会主义社会的一个进程,一个马克思说的‘过渡时期’的前奏阶段。

  希特勒德国的正式旗号是‘国家社会主义’[简称‘国社主义’,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法西斯主义]。斯大林苏联以及搬用苏联模式建立的社会主义国家,尽管其招牌、形式等等有所不同,但其实质和德国的国社主义是一样的。它们都是二、三十年代国际上国家垄断资本主义鼎盛时期的东西方的一对孪生兄弟。不过对正常发展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说来,则是一种带浓厚封建性的极其残暴的畸形产物。同时在东方社会主义国家,也各有不同的特色,那就是匈党文件指出的斯大林主义的各种‘变种’。

  东方‘国家社会主义’可总结为一个公式:国家所有制+计划经济=浪费,停滞,短缺和官僚主义与依法腐败。

  病因已明,那么唯一有效的处方就是实行非国有化和扬弃‘计划经济’,建立正常健全的市场经济——这是现代商品经济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否则就是绝症。匈、波、苏等改革的效果以至成败就取决于此。

  1989年9月”

  在这里,汤戈旦以高度概括的寥寥数语,便阐明了自己对当代最重大的国际政治问题的科学态度。当然,一字千钧的背后,却不仅凝聚着他自己一生奋斗,半世心血的结晶,更是十月革命以来真正以严肃的马克思主义态度对待本世纪社会主义实践的科学社会主义者发自心底的感喟。

  下面,再从汤戈旦与他晚年交往较多的几位后辈学友,和一位解放前在他影响下参加中共,解放后曾任四川纺织工业领导人的战友的通信中展示的时事政治观点,来看其透过风诡云谲的政局变幻抓住事物本质的科学洞察力和英明的远见卓识。

  在1989年12月15日写给中国最高学府的一位年青的博士(为保护一些人不受政府伤害或影响其前途,暂不能披露他们的姓名和其他情况)的信中,汤戈旦对东欧苏联的变化,作出了以下述评:

  “……东欧早在四五十年前就掀起了改革风云,但是,这种改革的理论思路长期是在旧的所有制基础上试图以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相结合为实践指针的(计划经济就如正房,引进市场经济就如纳妾。正房无生育能力,妾能生产,但妻妾之间的和谐结合则是一种幻想,二者是矛盾冲突,势不两立的,必将闹得家破人亡)。试验的结果是失败,经济滞胀危机日益恶化,与之相应的上层旧建筑也危机四伏。量变至近年来便爆发了使世界都为之震惊的质的突变。政治地震震中在波兰、匈牙利,其震波已冲击到了以戈尔巴乔夫为首的正在谋求改革出路的苏联本身,激进改革派叶利钦、萨哈罗夫议员等公开提出在苏联也要建立多党制民主;居中偏左的戈则表示这不是不可能的,但目前还提不到议事日程。苏联改革在政治上虽活跃少禁忌,但改革数年来经济旧体制一直没有根本触动,因而收效甚微且积重难返,还出现越来越糟的趋势。……看来,东欧苏联自动和平演变,经济上向正常的完全的市场经济转轨,进入九十年代将以崭新的形象呈现在世界上,不过目前尚不能完全排除形势逆转,大动乱、镇压、内战,那时,鹿死谁手就尚不可知了。”

  从以上细致深入的分析研究可知,汤戈旦作为一个彻底的马克思主义者,对历史唯物论的运用是多么得心应手!早在“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便知道惊天动地的狂风暴雨即将到来——九十年代东欧苏联必将和平演变——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更为独具慧眼的是,他看出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政治与经济脱节,经济改革滞后的结果将使改革领导者本人失去任何社会基础,而且,在戈尔巴乔夫最关键的历史表演尚未出台时,他便根据其一贯作为精确地指出其“中间偏左”的政治立场及其危害。设想他是戈尔巴乔夫的谋士,而戈氏又能像唐王李世民一样从谏如流,必能改变其后来因“中间偏左”的骑墙而致全部主要助手一齐来(谢瓦尔德纳泽和雅科夫列夫是仅有的两个例外)发动“8?19”政变的历史面貌,以及因此而丧失全部历史基础,作为悲剧性人物了结其政治生涯的命运。正是经济上越来越糟(这本是戈氏不可改变但可顺应和疏导的)政治上改革滞后这两大因素,决定了戈尔巴乔夫领导地位的崩溃和苏联的解体。

  虽然,严峻的历史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换上任何一个人在这段历史转折关头也未必比戈尔巴乔夫干得更好,但戈尔巴乔夫本人无疑是可以将问题处理得更漂亮一些的。譬如,较早拿出历史伟人的宏伟气魄,坚定不移地实行私有制——市场经济改革,果断承认波罗的海三国的独立,并给予各加盟共和国以民族自决权等等。

  在1990年1月10日给老战友,前四川纺织工业负责人的信中,汤戈旦先是稍稍述旧:“……我的一生,你不尽知,然大荔一段是你亲身感受看见的,以言立功,那也是惊心魂魄传奇式的历险生涯。我原非为功名而活,不被承认,一笑置之而已,黄钟毁弃,人民苦难无了期,唯此一念未能忘耳。……岁月不饶人,耄耋之年,已不可能有什么实际作为了。不过,我对华夏以至国际前途还是乐观的。只是自己长夜漫漫,只能卧赏将来的清风霁月了。虽然,蝉嘶寂谷,蚓耕坚泥之志仍未已。”

  接着笔锋一转,进入正式话题:

  “……东欧事件,感慨良多。当80年波兰团结工会兴起,我就意识到……今天的波兰就是苏联帝国中的薄弱环节。这可谓不幸而言中。当去年团结工会终于取得政权后,我又说过首先会在东欧引起多米诺骨蝉效应。今事实又果然如此。但变化之急剧巨大,则非我所料。特别是罗马尼亚这个斯大林主义的强固堡垒,我以为尚能坚持一个时期,讵料不旋踵,齐氏政权在一个早晨即行覆灭,这诚使人震惊。东欧变革,对于旧政,摧枯拉朽,简直如秋风扫落叶。当然,理有必然,势有必至。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所谓时务,是指一定历史时期,一定国度地区以至世界,一些势力的大势已去,进入衰落末路;另一些势力则正崛起,方兴未艾。我看齐奥塞斯库是太不识时务了,首先他不知罗的国境线是直接在东欧变革风暴包围中的,而当罗的一个城市群众开始走上街头时,他斥为流氓团伙,反革命骚乱,于是悍然下令大开杀戒。这就引发了全国人民的悲愤揭竿而起,继而镇压,军队也终于站到了人民一边,经过数日激烈的街巷内战,以忠于齐氏的保安部队和秘密警察被击溃,齐氏夫妇迅速被捕处决而告终。不说别的,即就齐氏家党统治罗国,生聚教训(政治思想教育)达四分之一世纪,而竟教训出了千千万万的流氓团伙,反革命,这不可思议吗?这不说明这种教训糟透了吗?所以,这顶骂人帽子回戴到齐氏自己头上,看来到合适的(罗人民也正是这样判决这位暴君的)。遗憾的是齐氏至死不悟,反观东欧其他国家的党和旧领导人,似较明智,迫于事势,尚能顺天应人退让,因而得免血债要用血来还的恶报。

  东欧提供了两种改革形式,一种是和平过渡,新陈代谢,一种是武装起义,你死我活。前者几乎谁也没流血,物质也未遭战乱破坏;后者如罗国死伤以万计,已民穷财尽的经济,复遭重大损失。所以这既是罗国人民(包括军队)的惨祸,也是齐氏族党的悲剧。变革采取何种形式,看来是取决于统治者的愚昧程度和如何对待人民要求的。”

  以上述评,均属可圈可点的上乘之论,而他的这些苦口良药,显然也是说给自己曾经为之效力多年的党——中国今天的执政者们参考的。谁都知道,如果中国的89年6.4事件晚几个月或一年半载发生,前面有过苏联东欧的经验教训的话,历史恐怕就要彻底改写了。在此,我们不妨替汤戈旦大呼一声:要想避免中国重蹈罗马尼亚复辙,就必须由英明的领导人自己来完成和平演变!

  接下去,汤戈旦为谈东欧变革的国际背景,而回首东方:

  “东欧变革之所以比较顺利且迅速,除有其本身的必然性外,也和苏联不再可能像从前那样进行军事干预,且戈尔巴乔夫等领导人还采取了适度支持态度有关。反过来,东欧变革的成功也有利于戈氏,特别是激进派叶利钦等在国内进行的改革,因为苏联势力范围内的气候大变,国内保守派的反攻就更不容易了。这是整个阴阳消长,人心背向的问题。而其影响,还会波及全世界。”

  人毕竟都是有局限性的,无论多么超脱,也不可能不受自己早年的经历及其在深层意义中沉淀的制约,汤戈旦科学地预言,作为旧制度的送葬人,戈尔巴乔夫本人的素质决定了他难以自新为新时代的开创者。

  “戈氏现在是处于被国内势力左右夹攻的尴尬局面,如其不能与时俱进,勇毅决策,他的地位是潜伏着危机的。且整个苏联前景如何,目前也尚难预言。也许会出现一段曲折,一场动乱以致灾难。不过,从较长远的大势看,强硬的斯大林主义者复辟成功很难,更多的可能是叶利钦或比叶利钦更属时代宠儿的新人物崛起取戈氏而代之,再领史诗风骚。”

  多么精辟的分析,多么英明的预见!没有历史的洞察力,怎能见微知著,在错综复杂的事态变幻中准确地断言未来的情况?果不其然,一年之后,叶利钦便通过站在坦克车上挽历史狂澜而成为前苏联的万众瞩目者和送葬人。

  今天,俄罗斯微妙的形势又将何去何从?笔者写到这里时是1993年3月13日,代表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的叶利钦总统正被保守的议会一再剥夺权力,议长哈斯布拉托夫将前苏联遗留下来的橡皮图章议会变成了维持前制度即得利益者的堡垒,私有化计划被一再拖延、搁置,形势上看起来保守势力正利用暂时的经济困难和变革的阵痛卷土重来!然而,哪怕议会罢黜了叶利钦,私有化的进程也不可迸转。无论民主制度如何需要防止集权,俄罗斯这样的泱泱大国也必须有强有力的行政领导,在制度转型之后如此,在众说纷纭矛盾重重的今日尤其需要总统制的高度统一的权力!

  针对我国内部传达的文件,汤戈旦接着说:“有人说,东欧变革是资本主义复辟。我说这是唬人的话,也是贼喊捉贼。因为我们如果是从马克思的‘资本’、‘资本主义’科学概念,从实质而不是从名称来考察历史,那么资本主义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被打倒或消灭;马克思设想的科学社会主义也未在任何地方建立起来,所以,根本就谈不到复辟不复辟的问题。”

  虽然汤戈旦这一思想已经绝不新鲜了,但在此时的确值得大书特书。笔者1982年在法庭上也曾陈述过,正如西班牙共产党总书记圣?卡里略在《马克思主义与国家》一书中说过的,苏联东欧中国之类国家,不是处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过渡阶段,而是处于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的过渡阶段。考察一下社会结构,人们确实不难从政治、经济、文化、历史诸方面发现这类国家脱胎于封建社会并向资本主义发展的趋势。

  1991年,汤戈旦老先生已经足足八十岁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从古至今,人类历史上恐怕还没有第二个以贫民身分,在如此高龄尚能日日坚持密切观注世界上最重要的政治动态,并一再作出能经受历史考验的公允评点之人!就在这一年12月30日,他在给后学××的信中,评价苏联的8.19政变道:

  “8.19政变如昙花一现,戈氏有惊无险。你不大喜过望,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并断言难产症的改革婴儿已生下来了。我不这样看,当时就告知你,只能作‘谨慎的乐观’。我们的看法为什么不同呢?我之所以‘谨慎’,是深知任何历史阶段的面貌及其实质,是由该历史时期经济、政治、文化、人心及领导个人才德的合力作用的结果,其中经济是起决定作用的,苏联改革之始,根本就没有一个新的正面的经济基础(市民阶级势力)形成来支持;它必然要变革是由旧经济基础的日益衰败腐朽的负面作用引发的。85年戈氏上台,其根本性的失误是没抓住经济这个中心环节来创建支持改革的条件与土壤。其后有沙塔林激进的改革方案,又有雷日科夫的保守方案,而戈氏则摇摆不定,最后自己搞了个折衷方案,但什么也行不通,这样就一再贻误时机,以致经济改革不仅毫无成效,而且日益恶化。……至戈氏组成以亚纳耶夫为副总统的党政军特政权时,我曾指出:过去把苏联政治人物分为保守派和改革派已不能反映现实,而是出现了保共保苏改革派和反共反苏改革(革命)派两大派别,前者以戈氏为首,后者以叶氏为首。这时对立双方进入白热化的斗争,8.19政变不过是这种斗争的爆炸表现,而戈氏走钢丝平衡已技穷,机关算尽,垒起打人的石头反倒砸了自己的脚,因为极端保共保苏派也是怨恨戈氏的骑墙术的。戈氏尴尬地回到莫斯科,我已看到那决不是一个太阳的重新升起,而是一个夕阳的日薄西山。……现在要阐明的是:苏联大统一帝国自始至终,既无恩格斯说的‘经济上的进步性’,也非各民族真正的自愿结合。它是在军事与政治暴力下建立和扩张的(相比欧共体在商品生产方式高度发展下,经济上自然融合,并走向‘政治上的欧洲大统一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它的分裂是历史必然。苏联能活到古稀之年已不容易。它患的是历史绝症,加外壳形式也必须爆破。……叶利钦等激进派究竟有多大的团结凝聚力,有多大的控制局势的力量也还是个未知数。但我还是乐观的,根据是,私有化和转向市场经济的大政方针已成为各国各种改革派的共识,……这是苏联经济唯一的出路,是历史必补的课,……它的过渡是难产的痛苦而又有风险的,但从较长远看,它是必见成效,且会后来居上。其次,苏联政治上的自由民主化的大势已不可逆转……

  个人的作用总是有限,无论他身居什么高位。戈尔巴乔夫刚上台时,苏联经济尚未明显恶化,经济改革的压力也就相对较小,而他看见的问题也主要局限于政治。这样,他在尚有在经济上动大手术的权力和威望时,由于主观认识和客观形势两方面的原因而错失良机(说到底,戈氏对私有化改革从未都不十分热心)。当全国经济形势糟下去,政治问题紧迫起来,特别是波罗的海三国独立问题突现出来时,他又全面起用保守派人物(今天已知,他的副手和领导班子中竟没有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同志!)。以至先是被自己的内阁打倒,最后又被形势的急转直下抛弃。但是无论如何,戈氏一手促成了苏联帝国的和政治专制的结束,从而使民主化和私有化在整个前苏联乃至东欧地区不可逆转,就历史而言他永远功不可没。何况如果他继承前任的经济政治路线的话,这一进程将被推迟许多年是无庸置疑的。显然,如果苏联当初不是碰巧选上了他,而是让利加乔夫、亚纳耶夫、卢基扬诺夫之流当总书记,那么苏联至今仍然与85年前没有什么区别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尽管苏联大帝国的崩溃势有必至理有必然,但时间的早晚却与领导者个人的政治态度有极大关联。”

  信写至此,又一历史性事件发生!

  汤戈旦立刻赶写道:“以上所写,是在我尚未得知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倡导建立的‘独立国家联合体’的消息时的看法。当得知后,立即感到这是旧苏联的讣告,同时又是一条新生命的出生证。只是到这时,母体去见上帝,一个婴儿才真正降生了……”

  当然,汤戈旦深深知道历史进步的艰难,并不对这一历史性变化抱不切实际的幻想:“新独立国及其独联体也并不是什么理想国,对之用不着怎样欢呼,我只冷静地把它看作是一个历史的必然进程。且其中也会有谋求独裁的野心家(格鲁吉亚总统加姆萨胡尔季阿说不定就是这样的人)和卑鄙政客的,但这无甚关大局。任何历史洪流都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把十几个共和国捆死在一起的锁练已经折断,今后可以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而其中兴亡盛衰也可能是难免的。”

  对俄罗斯的前景,汤戈旦评论道:“叶利钦迄今是个杰出的历史弄潮儿。他今后的成败,主要取决于他能否把经济搞好。但任务是艰巨的,因为他继承的是一堆百孔千疮的经济烂摊子……假如两三年的恢复振兴使俄罗斯连同独联体经济起飞,叶利钦也大功告成,否则,叶氏也会以失败告终。但无论如何,这里的历史已不可倒退,人民民主事业是会继续前进的。江山代有才人出……”

  此外,针对8.19政变的粉碎,汤戈旦还深刻地指出:“如果说苏联改革难产症,政治上已进行了一次起死回生的成功手术,那么经济的新生儿还远远没有呱呱坠地。”

  这是两年前的评论,直到今天,俄罗斯的这一问题仍未得到解决。叶利钦助手盖达尔的激进经济改革计划尚未全面推行,便被保守派利用人民对经济困境的不满而否决。由此也可见,当时戈尔巴乔夫要搞私有化,在强大的意识形态压力和即得利益集团的极力反对下,也未必能迅速取得成功。不过,从今天看来,俄罗斯的私有制——市场经济的确只是时间问题和方法问题。

  针对人类历史上由来已久的思想,乌托邦也好,大同世界也好,共产主义理想可能也应包括在内,总之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类社会的贫富不均和不平等问题,使每一个人都过上幸福生活的善良愿望,汤戈旦写下了这么一篇短文:

  “黑格尔在他的[历史哲学]中对法国革命这样写道:‘这是一次壮丽的日出,一切能思维的生物都欢庆这个时代的来临。这时笼罩着一种高尚的热情,全世界都浸透了一种精神的热忱,仿佛第一次达到了神意和人性的和谐。但是,这个和启蒙学者的华美约言比起来,由理性的胜利建立起来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竟是一幅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继十八世纪延续到十九世纪中的法国革命后的二十世纪初的俄国十月革命,无疑更是一次‘壮丽的日出’,它使全世界更笼罩着一种高尚的热情。但是由斯大林理论建立起来的苏联的模式,半个多世纪的实践证明,它和新的华美的约言比起来,竟又是‘一副令人极度失望的讽刺画’。因为它是金钱和刀剑相结合产生的畸形儿,不过,这是在矛盾中前进着的历史或历史的必然过程,‘理性’社会变成了荒唐,苏联模式更变成了荒唐。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历史就是不断使人欢欣与失望,追求与幻灭交替的过程吗?”

  提出这一心酸的人类历史问题后,汤戈旦心情沉重地回答:“漫长的过去确实是如此,未来也不会有绝对的完成了的‘至善’或‘乐园’。但是有一点可肯定,即每一个真正的历史新时期都是一个文明进步。善比恶在扩展,美比丑在增长,即使在某一阶段也确实有倒退反动,今日的丑恶甚至超过了昨日的罪恶。但是一如马克思批判普鲁东说的:‘正是坏的方面引起进步。罪恶是历史发展的杠杆’。道德的愤慨既不能说明世界,仅仅是高尚的热情也不足以改造世界。道德或某种理想的原则不能代替科学,让我们用冷静的科学来冷静地看着如今的世界吧。”

  难怪有人说,最高的思想境界是宁静!

  但是,必须走过漫长而崎岖的心路,而且,只有以敢下地狱寻求真理的精神投入火热的现实生活,用鲜血和生命为代价为推动社会进步而奋斗。才有希望达到汤戈旦老人这种宁静的思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