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最后的玩家——印象傅惟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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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东拉西扯的引言

我最早见傅老是1970年代末。他在我北京外语学校白堆子母校和我供职的社科院研究生院兼课。那时,兼职教授极风光,每天车接车送,他却爱蹬自行车,背个大包,像个邮差。在最高学府讲专业翻译很过瘾,他给被“文革”耽误了的老少学生教《基础英语》更开心。我时而陪他骑行回家,时而给他捎带兼课费,他每次接到钱便认真签字,但不点数,随手掖包里;钱不多,还得东跑西颠地挣,“跑着玩呗。比荒着强!”我想象傅老荒着的状态就是愁于没的玩,但从没见过他荒着愁着,常是颠着乐着。他不仅被“文革”耽误过,一出生就让民国给耽误了。等到谁都不能耽误他时,他才被自己的耄耋腿脚耽误了。耽误了他什么,我认为还是“玩”。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秋后一定到昌平找你玩儿”。

傅老的九十多个春秋多姿多彩,人生宴席不可谓不丰盛;串起这些亮点的主线不是宏大而空洞的概念,可能就是个小词“玩”。3月16日斯人仙逝后,媒体的纪念文字全说他是翻译家,而其注册身份应该是教育家;不仅因为他的薪俸户籍在北语,也因为那些译作的稿酬根本养不活他,何谈玩资!教书和译书是他谋生的手段,是主业;毕竟,为饭碗消磨时光不是目的,目标以外的都是副业。他在全国教育界的知名度或能进入前百,在翻译界名列前十,而在钱币收藏界,他的名声则数一数二无疑。

二 扑朔离迷的身世

没人知道傅惟慈是1923年几月几日生人。他知其父,不知祖父;知道祖上的满族姓氏是“富察”,不知此姓自辽金便是女真望族,至满清数朝均有人能进“政治局”。

傅老的祖母说祖父做过几年清知府。大概,该知府不满朝廷的颟顸封闭,早早把儿子送进洋务派兴办的“东省铁路俄文学堂”。这所外语学校有京师同文馆遗风,由清廷1899年在东总布胡同创办,辛亥后改组为民国外交部俄文专修馆。傅老之父于此就学五载,毕业时,已从富察氏更名为傅鼎新,并照汉例“字子伟”,径入新政府外事口当差。

傅老出生前后,父母正在多重打击之中。先是改朝换代引起的家道衰落,祖父早亡,父亲远徙哈尔滨,也是因为民国丢了外蒙,让他丢了常驻乌兰巴托的公职;日本人闹“九一八”,他家退避北平旧舍;傅老幼年失去生母,父亲只活到45岁。即便如此,少年傅惟慈还是个少爷坯子,不仅有祖母宠着,还有俄国奶妈及其漂亮女儿哄着,上学有家馆先生,街上有自家的生意,用工凡数十人,出租宅子足够维生及维护起码的颜面。在那样动荡蹉跎的岁月,他至少是个可以玩外币收藏的公子哥。

有人说傅惟慈没字号没笔名,我却幸存有几篇他署名“孚威”的旧作。傅老为何借用“上将军”吴佩孚的名号,于我又是一个谜。

三 自娱自乐的道路

傅惟慈十七八岁以前和七八十岁之后“两头真”,真在爱玩与会玩,“玩物不丧志”。志在哪?在四方?谁能预早说准一生的目标呢,走起来再说,到哪算哪!

没当烦乖孩子之前,傅老在孤寂童年发明了一堆单人游戏,在深宅大院里自娱自乐,尽量听话;尽管他不需安静,不知何为空虚。待人到中年,他又一次被投到四堵围墙的一片空虚里,《三字经》变成了红宝书,禁锁了视听,甚至禁锢了思想,不少文人绝望轻生;可咱这位过来人称:“我叹了口气,开始心平气和地重又玩起我的童年游戏来。”安宁的碎片串成一方天地,他便享受其中之长短乐趣,竟玩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

他认为从商从政不好玩,那样只能被别人玩!从军吧,乱世去当兵,也是志在四方。他的志向不是“上将军”,只想打走了日本人再回北大学堂。万幸,他参加国军却没有参与内战,当译员随美军出击时,日军突然投降了。战前,他辛苦命不苦;战争中命大,也没想大肆炫耀;战后命还好,历次政治运动中没有太大的麻烦。

既然没有预先的设定或世俗的规定,他只好依赖谨慎的选择和及时的调整。他一生跌跌撞撞没几步平顺,社会没给他几多甜头,年轻时还自找苦吃。回顾此路,他常常故意忽略其中的坎坷,只拣轻松好玩的与人分享,就是他念叨的“咱说贼吃肉,别提贼挨打”。人有这等心态,都可能将窄路走宽,弯路走直,难路走顺;他多顺的路也不横着走,遇到不平也哼着唱着迈过绕过,实在过不去就等着,听天由命。
傅老爱玩文字,尤是玩味中外文学字眼及其转换。他作为翻译家有作品等身,作为教育家是桃李四海;他爱读书更爱行路,作为旅行家浪迹中外,作为摄影家独具慧眼,作为美食家嘴刁“好吃不懒做”;而他最钟爱的玩物是钱币,作为收藏家已经玩到了极致。无人否认他的聪明才智,亲友无不为他遭遇的坎坷而惋惜。坎坷羁绊他无法更加伟大精彩。造物弄人,闭门开窗;命运开阖之间的过隙,给他留出可怜的发挥余地。在局促的时间与空间里,他把先天的才智、后天的精进、早年的浪漫与晚年的睿智施展得淋漓尽致,几乎没浪费什么能力、时间或金钱。在这样的道路上,他的步调刚刚好,不徐不疾,怡然自得,每种勾当都拿捏到尽兴尽致,再转身涉猎其余,把零落散见的幸运凑成了幸福的满汉全席。

他真的无怨无悔吗,不见得。据我印象,对钱,他始终是“且缺且浪费”。

四 爱恨交加的钱币

大宅门里讲究“忠厚传家,诗书继世”,外语世家不乏先见之明,学得洋文就有打不破的橡皮饭碗。傅老有家学渊源,幼承庭训,先以财养才,再以才聚财。似开不开的国度,懂外语吃香,大作家通常也是大翻译家,翻译的高智商与高收入成正比,他经常可以得到最高稿酬。直到改革开放,只要外语好就容易考学读研出国,兹是升官发财的垫脚石和敲门砖(而且这堆砖石可携用一生),外交官不是清一色翻译出身吗?他作为“圈里人”,鄙视这些规矩,认为外语只算个吃饭赚钱的家什,不信当翻译能有多大出息;所谓的高稿酬还不抵他那烟钱,一年以至几年的译作要按一个月的所得缴税。他不独跟我发过牢骚,还具体指教如何避税。我为华夏出版社译出小说《走过死亡》时,出版社要求有高人校对;傅老给我的“馊主意”是“校对署你笔名,省一半税钱”。后来听说此书获过奖上过榜,则与我俩无关了。

与我俩有关的一本书是关于钱币的,实属于我们做着玩的。上世纪末这本中英文《世界流通硬币手册》是我的电脑排版处女作,为省去制图的钱,难点在于将236种外币的识别由图像转述为文字;因为他说“没有英文对照就不高级”,专门缩略语即请他把关。书未付印,我赴非洲使馆常驻,“剩下的事我管”,他说的轻松。隔年我开面包车到傅宅拉书,看见这堆书把他客厅挤得更加逼仄,看见他的详细报账和赠送记录。不久,他又帮我把书分送给几位币商代售,满脸正经地与人讨价还价;我们“批发”很久之后杳无下文,他一面笑我没商品意识不会推销,一面自责内疚“这赔钱的买卖”。我说这本来就不是买卖,他说玩收藏就得“以战养战”。

收藏钱币也有机会赚钱。中国藏家最看重的外币是1977年几内亚发行的毛泽东纪念金币,我几次实地寻访都缘悭一面,即想为其投资再版,算计稳赚不赔。傅老掌控着中国收藏协会钱币分会外币组,正为此计划犹豫不决时,中国驻几内亚大使为我介绍了该国财长、央行行长和邮政总长。我已经跑出个七七八八了,傅老才呼喊“刹车”说这钱不好赚。我打国际长途电话不便与他争辩,只知道此事非他不成,能在国内外圈子里呼风唤雨的非他莫属。是他突然有了原版新藏?不再待见这个题材?怕界内坊间有“版别”误会?还是纠结于其他更高端的顾虑?我回国后也不想再多问,始终搞不清究竟是钱误了他,还是他误了钱!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是银子总会花光的。遇到该捐该送的机会,傅老没含糊过。对金银钱币的爱恨交加,是他可爱甚至可气之一例。他痴迷研究锈迹斑斑的硬币,化腐朽为神奇;舍得花钱求购,收来压箱底,化活钱为死钱,让家人啼笑皆非。我无以反驳傅老夫人的定性“烧包”,才跟阿姨打岔:“炸酱面真香。”恨谁爱谁,就让他去玩钱吧。

五 业精于勤荒于嬉

我说傅老“业精”,没人不同意;如果硬说他勤奋不贪玩,傅家亲友会笑我客套或别有用心。我再想用心良苦以他为例说教后人,良心也不允许虚假宣传,何况他并非“高大全”式的劳模典范。我是说,假如他能更勤奋,业务与生活则愈精益求精。勤奋者笨鸟先飞以功补拙爱较真,而他大大咧咧与人无争,仅仅是没有糟蹋自己的天资,充分利用了每一点外因,在轻松愉悦的玩赏与安宁自在的阅读中品味人生真谛,扎扎实实地踩着点儿消磨时光。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多少事,从不急,光阴迫也不争朝夕,玩乐间上到档次,不期然达到目的。他对人寓教于乐,对自己乐得痛快,简直属于“功不到亦自然成”。铁杵磨成针?笑话!除非他只为享受那个磨的过程。愚公移山?移着好玩吗,掏个隧道吧,没山哪有景,小心环保啊!傅老不愚,放话比智叟俏皮。

如今提倡为小学生减负的快乐教育,该玩的年龄就得玩。那么人生哪个年龄段不得玩乐呢?会玩的学生不耽误功课,会用心的学者似可不死用功,至少不做无用之功。活到老,学到老,玩到老,是傅老的信条,他以身作则地颠覆了世俗意义的玩物丧志,以身试法地挑战古训,“业精于勤未荒于嬉”!

顺便说说傅老自传记述的朋友冯亦代、董乐山。傅在我院兼职时,常随美学专业的师生蹭内部电影,由此结识了正在主编《译丛》的冯亦代,遂带领我等年轻人为冯刊出力。而我初次给冯先生主持的《读书》供稿,却是傅老怂恿着给冯文挑刺,说来亦有趣。

那年,法国小说《绿色国王》风靡欧美,亲华作家韩素音给中国总理推荐英文版,总理办公室把翻译任务交给译笔正健的董乐山,董却不识抬举,“狷介”(傅惟慈语)不肯转译。《人民日报》王兄听说几位法文译者已经开笔(不谙法文者都跃跃欲试),急将四五十万字劈成六份,布置我等十日内交稿。这样跟风抢版凑热闹,我有英文难题只能电话请教傅老,他说冯先生也甚为关注,正在撰文推介。冯文将此书定名为《钞票王》,认为绿色系指美钞,系为我呈文商榷的缘由,好像乐于参与炒作。

傅老对那年《绿色国王》涌现七种版本很不以为然,仅夸董乐山自律。幸亏,傅老现在不当译协理事不操心了,否则,今年王府井书店同时摆出近二十种版本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他真会抱怨“洛阳纸贱”!未出十年,拙译小说已无人问津,而冯先生协助我发表关于丝绸之路的题材又热络了。物是人非,就像傅老为冯先生感慨的“盛衰如转蓬,兴亡似棋局”。傅、冯、董三位老友已重聚天国,无论狷介耿介,风范犹在。“三人行,全是我师”。

六 亦师亦友忘年交

傅老译多著少,叙而不议,敬畏事业,躲避现实,可他的经验和经历足够回味几辈子,自身就不愧为一套大书。这书的装帧不事奢华,草根气息十足,又处处难掩孤傲,一如他蓬面朝天不修边幅(其衣着几近“不见边幅”),却得到年轻人包括西洋人的偏爱。

2000年,《世界硬币论坛》征文“十年梦想”,青年收藏家康先生幻想2010年北京建成了钱币收藏俱乐部:“走上三楼,这里正在举办《世界新型硬币知识讲座》,已近九旬之年的傅惟慈教授精神矍铄,侃侃而谈。他手中高举一枚彩色硬币,竟能奏出悦耳的音乐。这是傅教授去年旅美时带回的,他在给爱好者讲解制造工艺……但愿这不是一个梦!”

好生遗憾,那梦至今还是梦,大楼尚无踪影,大师有生之年未曾旅美,《论坛》已停刊。这《论坛》是国内坊间顶级的专刊,能发上文字进而加入中国收藏协会也曾是我的梦想,帮我实现梦想的正是傅老本尊。在他和钱主编的鼓励下,我共发五文,其中两篇字数超长,也幸蒙悉数刊载(该刊无稿酬)。另有一趣谈:拙文《巴黎钱币博物馆探秘》首先获得傅老青睐错爱,《论坛》刊后又允我再投向社会杂志,即取酬四五百元;我拉傅老去西餐馆子“吃了它”,他却说《论坛》缺钱“捐了它”。此文最后再收入他和钱主编的汇集的《世界硬币趣谈》,一稿三用,险些坏了在下的名节操守!傅老的文笔愈老辣愈值钱时,居然自称老朽而封笔,“给年轻人留点机会”,情怀几何,毋须赘言。往事历历,在目在心。人去楼空,难忘使君垂范。我也快退休了,能代表年轻人感激他吗?

傅老提携青年,于我始自28岁。他介绍北语的任老师到我院教法语,使我们(包括吕叔湘、周有光的学生)有缘合译法国“拉鲁斯”总编的新作,且由北语的倪老先生校对。柳鸣九老师推荐我参与勘校《巴尔扎克全集》,其中有傅雷译笔,傅老鼓劲说:“甭怕。我们老傅家的人好说话。”何新同志请钱锺书先生在我院学报重刊《旧文四篇》,因原稿涉及五种西文,我权充审校。钱文沿用早年旧语和名称旧译,不加注释则今人费解;他甚至不允许我将其大名之“锺”改写为“钟”。我困惑中不吝人微言轻,与之把稿往复,推敲难拿,便求教傅老。他教唆我“修旧如旧。别露编辑痕迹。反正他文责自负!”钱先生再通过何新向我致歉时,指定不晓得我身后还有个饱学之士傅惟慈。

法国朋友贝丽诗比我见多识广,她在《零星的盛宴》里描写的傅老不是宅男而似行者,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她行文如痴情少女:“我愿意像小孩子追随雪地上父亲的足迹一样追随你。透过你远行近游的拍回的图片,我的身心在与你同行;无论出发还是回归,你使我对旅游更加钟爱。每次走出你的家门,我都感觉自己变得更加富有,都有提笔作画和写点什么的冲动……我将用连接我们的精神之山、友谊之河当做笔和墨,去覆盖这本书的每一页。”见贤思齐也好,心有灵犀也罢,傅老一生都有学生崇拜,尤其总是女生的偶像。青年潇洒浪漫的学子,中年睿智博学的导师,老年乖巧富足的玩家,他不迷人谁迷人?

七 独乐众乐的归宿

傅老喜欢学生,爱教成年的外国留学生,堂上互动交流,教学相长。遇到贝丽诗那样聪明伶俐的人提问“开心的反义词是不是关心”,他教得能不开心吗,女生们看他笑得像个孩子能不更加联想吗?他偶尔在我们食堂就餐,信手拈来的段子让四座喷饭,脱口而出的笑话不红不黄,小姑娘敢掐着他后脖子喊“您‘为老不尊’哈!”旁边的小伙子们能不妒忌吗?他时年未满六十耶,老顽童!

他一般不爱谈政治。不谈政治,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态度。常说“莫谈国事”者比高谈阔论的“的哥”更高级。1978年“三中全会”后的一天,我们几个年轻人争论不休,对某人入党的鉴定有分歧,关键是当年极普通的一句套话“积极参加历次政治运动”,更关键的是因为这是句百分百正面的好话,当事人却拒绝“笑纳”。不积极怎么说明你关心政治?不关心政治还想入党?入党还能不接受组织上的如此肯定?“扯淡!”我气恼,也想引起旁边傅老的注意。“傅老师你说,该这么写吗?”我把他看做青年导师,以为他什么都懂。“可甭问我!我不在党”,他惶恐不堪了。过后他才说:“入党的人讲究‘成熟’。支部也得成熟。我没成熟过,没积极过。您当众问我这事,您自个儿成熟吗?”听这语气,令我后悔,还称他世故。再过后,我终于读到一段尼采语录:“许多人的所谓成熟,不过是被习俗磨去了棱角,变得世故而实际了,那不是成熟。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的自己发现,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傅老使我及早分享了他的精神成果。遇到他是我的一生幸事。

还是说业务吧。不学外语不知翻译之难,学了一辈子外语才发现国语更难。我帮人翻译谢灵运诗词和伏尔泰《哲学辞典》时,傅老能在电话里一气吐出一串同义词或关联语,能为我的难题查半天工具书;他平时搂不住的连珠妙语至今都不过时。现在请谁试译个公交车站名“北京南站东广场西”,能找到北吗?这好歹是些技术问题,还有政策问题吗?翻译好似转帖,喜欢的才转,无共鸣不发。傅老选译的作家作品反映其价值取向,仅此能做主挑三拣四。翻译又如文字贩子,通商倒手,满足供求,心快眼毒,两头娴熟,包装到位,货真价实才算买卖成功。可惜现在“批发”的大路货过多过滥,偶有精品,却没高手;能者不为,为者不能。

译书教书只管动嘴动笔,钱币收藏必须动手动腿。开车拉傅老参加活动,是我简单的犬马之劳。他平常用人不狠,特客气,从不让我空手离开“四根柏10号”,至少塞给几页复印资料。他一旦想狠用我之前,自己先狠狠作业;即每当我出国去犄角旮旯处,他便亲手抄录一大堆“访币摘要”,一一注明他想找的钱币名称、发行年代、实物特点和参考价格。最狠的是他非得把钱先掖我兜里,造成无法推脱的压力!那回我偶然得到几枚西非银币,显摆时,他“看眼里拔不出来了”;我有备而来,相赠一枚,只道在国外成本较低,不知国内时价几何。欠人情是收藏交流之一忌,他打开自家珍藏说“随便挑”。我小心选下一枚,他说“那你不值”,又多饶给了仨。他再将这币图占满《世界硬币论坛》封面,供读者共享。

朋友都记得傅老有善于挑错的本事。人家报刊发表了他的文章,他把编辑删改不妥处逐一注明后才肯示人,很注意形象,修文字边幅。他不给谁挑错,说明谁不够朋友。他阅人无数,经常高朋满座,投机投缘才过话;否则,他看似眯眯笑着,却已走神入定。他一生没惊人之举,无醒世恒言,我省略其众所周知,写亲身见闻与印象,仰止先师,意将刹那变成永恒。“不是消磨时光,就是被时光消磨”这话说绝对了,总有些人与事是时光难以消磨干净的。时光本身没有是非。不认真消磨就是无趣的混日子。他混到九十岁才说“我沐浴在落日余晖里写了这样一篇大事记似的回忆文章,只是希望年轻时的凌乱脚印在时间的沙碛上多留一些时日而已”。

欲详知傅老,应细读其《牌戏人生》。其中不乏豁达之句:“岁已云暮,来日无多,但造物主看来正忙于其他大事,一时尚无暇召我归去,听我汇报一生罪孽。岁月仍须苟延,我必须寻找一件勾当,再做一种什么游戏打发残年。”他在冥国如何解闷,我暂时不去叨扰过问。佛家认为,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独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拥有它的资格。傅老如今已释怀解脱放下一切,却拥有了功德圆满。他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与所享欢乐的深度。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傅老拿放自如,进退得体,强弱有秩,行止成禅,“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是苦自知而乐于众,仙风道骨,遗世老派,真是不可多得的旧式奇葩。

呜呼傅惟慈,我们难以望其项背的大玩家!

作者:刘勇
2014-06-13 082031 来源:南方周末

“毛姆这个人太老派”——傅惟慈二三事

傅惟慈先生家住四根柏胡同,近赵登禹路。

四根柏大概指此处有四根柏树,其中两根在傅惟慈家的院子里,还有两根不知道在哪。这座四合小院是傅家祖产,年轻的傅惟慈从后母手中接来,一住六十多年。傅惟慈是翻译家,代表译作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庄》、毛姆《月亮与六便士》、格雷厄姆·格林的《问题的核心》与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大多都在这座小院里翻译的。

傅惟慈说话偶尔夹带英文单词,他说老了,学的外语快忘了。虽然身体多病,但他思路清晰,记忆力也好。我们聊起毛姆是严肃文学作家里最通俗的,小说销量好。傅惟慈说,他这个人老派。是的,一位九十岁的人说别人老派。

到晚年,傅惟慈爱热闹,隔几月就在小院里开派对,邀请年轻朋友来院中烧烤。我也算是他众多忘年交里的一个。仲夏夜,我们坐在院里,吃肉,冰镇的北冰洋饮料成箱搬来。院子里除了柏树,还有一株高大的合欢,几只猫趴在屋顶或院落听我们聊天,他喜欢跟年轻人聊天,也会聊年轻人话题,甚至给他年轻的同性恋朋友介绍女友,但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文学。

傅惟慈年轻时本想当作家,因为政治和社会环境,转向翻译。他讲求阅读趣味,尤其偏爱毛姆和格林这类会讲故事的作家,翻译的也多是这类作品。然而奥威尔的《动物农庄》不是,只不过当时好友董乐山邀他翻译此书。他虽应允而作,却不太喜欢。这种政治指向太强的小说不符合他的脾性。

我们聊的最多的是毛姆与格林。我说毛姆这厮真刻薄,简直恶毒!英国作家多丽丝·莱辛年轻时刚到伦敦很穷,某篇小说拿了毛姆文学奖,用奖金租房。她写信致谢,毛姆回信:首先,他与整个评选无关;其次,他没有读过莱辛的小说。最后他刻薄地说了句:“你一定经常写这些讨生活的信感谢别人。”傅惟慈听完大笑着摇头说,“这个毛姆!哈哈,格林不会这样的,他是Gentleman(绅士)”。

傅惟慈偏爱格林,大概是更认同他的人生态度。格林理解人性,说爱的本质是有了解别人的愿望,但因不断失败,这种愿望很快死亡,变成了痛苦、忠贞和怜悯。

他曾写过自己读到格林是“文革”的前两年,那时他被分配到资料室打杂,整理资料、分发报纸。资料室囤有上百本外国小说,傅惟慈负责检查其中有无“不妥”内容。他在这里读到《问题的核心》,小说讲的是一个身处绝境的人的心路历程。他写,“当时在资料室里工作,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内心很苦涩、很灰暗,读到这本书当然感触很深。”

格林的小说大多都是悲剧,其实他不喜欢悲剧。傅惟慈希望一切都是美好的,就像鸵鸟一样,宁愿把头埋在沙子里面。

有时我遇到人生困难,说给傅惟慈听,他以罗素为榜样告诉我:人生的动力有三:对知识的渴望,对爱情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无穷的怜悯。希望我要有追求,不要老陷入坏情绪。我反驳说,罗素懂什么,他多有钱啊,大贵族,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又笑着点头,说也是,他不明白生活的难处。他说,人生最难的是拥有自由时间。自己活到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他年轻时囿于环境,也翻译过不少官方指定作品。他说现在看来没有价值,浪费时间。

傅惟慈译笔常被人称赞“通畅”,他不以为然,说这是翻译者最基本的教养,谈不上优点。他平常说话会说“文学”、“流浪”这种稍文雅的词语,但译文里却都是大白话。我喜欢他的翻译,是他让极俗又极形象的语言和比喻恰到好处服务于小说叙事,不卖弄辞藻。

有时他感慨自己是享乐主义者,只能搞翻译,做不了学问。他一生爱旅行,爱收集古董钱币,腿脚还方便时,自己背个包就出门旅行,还有人界定他为“钱币收藏家”。后来他走路不便,就在家中看书。除了经典文学作品,也喜欢看时下作家写的小说,发现好书总是很兴奋地推荐给朋友。有不出名年轻作家送来稿子,他也会复印出来,散给大家看看。

2013年有青年译者李继宏出书,称自己的译本最优秀,并给老一辈翻译家如傅雷等人挑错,其中也有傅惟慈。

他很少上网,又好奇出了什么事。打电话来,让我把李继宏的文章打印出来带去。《月亮与六便士》中,傅惟慈将法语“可颂”译为“月牙形的面包”,李继宏说这就是羊角面包,翻错了。傅惟慈看完说:“可是我三十多年前翻译的时候,还没有羊角面包这个词啊!”看完他把文章放在一旁,没有再看。而后几次聊天,他又提到这事。我想他还是略微有些介意。他觉得这不算错。

腊月二十六,我去他家看电影。我们坐在东厢房看《肖邦传:一曲难忘》,黑白片,很闷。屋内很安静,但我老听见有咕咕咕的声音,像煮水。我四处张望,后来发现是他的呼吸声,他气管不好,现在越发严重。他专注地看着电影,像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走的时候,他问我最近有什么好小说看,我说门罗写得很好。他说,哦,我知道,李文俊翻译的,我没看过,你给我带几本。我说好,过完年给你送来。那晚离开时有劲风,我走出四根柏胡同,裹紧衣服低头顶风疾走,想起他的呼吸声,觉得很难过。

2014年立春后,天气变暖。我买了《门罗全集》准备给他送去,开了春可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半月前,我去赵登禹路吃午饭,想着正好去看他,但怕他午睡,书也没带在手上,就没有敲门。3月16日,我在睡觉,被电话吵醒,那头友人说:傅惟慈去世了。

当时我呆坐在床,那套《门罗全集》还搁在大门旁的鞋柜上。

.作者: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苏更生
发自:北京 2014-03-21 094553
来源:南方周末
读傅惟慈译的《动物庄园》,知道了奥威尔,然后就看《1984》,于是认识了董乐山,买了一本董译的《我为什么要写作》,后来我就再也不写作了。
你有权保持不沉默,但我们很快会让你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