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1948年的北平,谁能笑傲江湖?

                    1948年的北平,谁能笑傲江湖?
2014-12-06 20:16
来源:经济观察报
作者:张耐东


      一方是借币制改革之机想要重整河山、整合党政军各方资源的蒋经国,一方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牢牢控制国民党的陈果夫、陈立夫兄弟,至于那些中饱私囊、专注个人私利或是家人安全者,只不过是这两大阵营眼中的棋子。


  中唐时代的一个夜晚,宦游淮南的杜牧听到江南歌女在桨声灯影中的婉转腔调,写下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段歌让诗人产生兴亡之叹,并非听歌者神经过敏,也并非此歌确系亡国之音,而是因为唱歌者与很多听歌者沉醉流连,就像诗人在另外一篇文章里说的那样,“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所谓“哀之而不鉴之”,应该就是将过往兴亡铺陈敷衍,作为谈资流通于闾里之间。此类“后人而复哀后人”的例子,已不知重演了多少回。至今热度未减的对“民国”的关注,恰是符合杜牧之说的最佳当代样本。人们根据自己的需求想象“民国”,又按着自己的想象去构建“民国”,谈起人物掌故如数家珍,对兴亡之鉴却无所用心。这种民国想象,像极了前段时间的热播剧《北平无战事》里不时响起的《月圆花好》所营造出的温馨场景,而《北平无战事》恰恰正结胎于这种民国想象。


  作为同名电视剧问世后推出的小说,《北平无战事》能让读者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展开故事、随自己的好恶赋予人物具体样貌,去感受作者笔下那个波谲云诡的1948年,那个作为“最后的王朝”见证者的北平。两相比较,我们就会发现,对塑造人物性格和历史细节有所裨益的一些支线剧情,通过小说的形式来表现,更容易被人接受,相比之下,电视剧需要的是较为清晰的脉络,蔓芜的枝叶会打乱原有的结构。


  这是一个虚构出的历史场景,事实上,1948年中国局势剧变时,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并非北平。推出金圆券的币制改革中心在上海,华北地区推行币制改革的重点在天津,相比之下,北平确实“无战事”。正是因为“民国想象”的驱使——可能也缘于作者另外两部有关王朝的戏重心也在北京,所以无战事的北平必须有态度,必须有故事。


  在这个虚设的历史现场,作者安排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影响“王朝”走向的几大势力,也就是我们口中常说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悉数登场。作为他们势力的象征,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保密局、“剿总”、中央银行、财政部、扬子公司、党通局等都必须在北平的币制改革和“孔雀东南飞”行动中露面。也许是出场人物较多,他们的相互关系混杂不清,容易让人有线索复杂之感,事实上,无论是在电视剧剧本里还是同名小说中,作者都严格地按照中国的电视剧逻辑来设定剧情,两大对立阵营划分得非常清晰:一方是借币制改革之机想要重整河山、整合党政军各方资源的蒋经国,一方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牢牢控制国民党的陈果夫、陈立夫兄弟,至于那些中饱私囊、专注个人私利或是家人安全者,只不过是这两大阵营眼中的棋子。


  在这样的剧情设定中,蒋经国一方霸道狠辣,二陈一方老练沉稳,而谋利之人与中间派有的得过且过,有的试图游走于两大势力之间,这活脱脱就是一部穿着军服和中山装的《笑傲江湖》。蒋经国是未出场的左冷禅,想着靠强力合并五岳剑派;二陈是不露面的岳不群,任左冷禅机关算尽也能坐收渔利;蒋经国安插在各个机构中的预备干部局成员,就像潜入华山的劳德诺,在重要关头一显身手;谋利者与中间派就像恒山派掌门定闲师太和衡山派掌门人莫大(博客,微博)先生,聪明才智不亚于左、岳,但一切谋划只为自保;稍微有点亮色的,如燕京大学的何副校长,就像武当派掌门冲虚道人,能站在公理一边,但力不从心又经常撒手不管;而主角方孟敖,则像令狐冲,不选择任何一个阵营,但总要被这两大阵营所牵制,成为他们手中打击对方的凶器。


  《北平无战事》的叙事模式,其实就是《笑傲江湖》式的叙事模式。这种叙事模式对于刘和平的其他“王朝”类作品而言,自然适用,然而一旦套用到民国,特别是国共对峙这一历史背景中,就暴露了弱点。因为在这种叙事模式设定的系统之下,无论左冷禅还是岳不群,或是五岳剑派中的其他人,都不代表正义,他们代表的只是强权与阴谋。在这样的系统内,如果再另外造出一个代表光明、正义与团结的存在,总显得与其他因素不够协调,从而破坏整个叙事结构的合理性,因而只能对这个“非笑傲江湖”的因素做淡化处理,让每一个出现在书中的地下党员往往只表现出坚定的信念、高洁的品质和视死如归的精神,而谋略与应变能力则只能尽可能地弱化,从而使他们的斗争策略显得过于拙朴。《北平无战事》中有关中共地下党活动的情节相对较弱,在叙事方面的这种处理方式是原因之一。


  弱化中共地下党的戏份的另一个原因,恐怕和作者对这段历史的认识有关。既然左冷禅、岳不群和五岳剑派中的其他人都并非正义的化身,他们之间的互相争斗最后的结果则只能一损俱损。各个非正义的派系的勾心斗角,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国民党政权的最后溃败。这个结果,是历史的真实,而作者显然还考虑到另外一点,那就是南京国民政府的败退不仅是内耗的结果,更因其失去了民心。这种观点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作者并未生硬地对这一观点进行教科书式的讲述,而是在书中特别描写了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对那个政府失望、怨怒的情节,还借书中人物之口表达了对时局的看法:无论是李公朴、闻一多被杀事件,还是物价飞涨与不法商人囤积居奇的社会现象,都是当时的南京国民政府只知弄权但治国无能的表现,而这些事件与现象,让其一步步失去民心,其后续政策也无法挽回颓势。所以,作为全书重要内容的几大事件——清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账目、推行币制改革和实施“孔雀东南飞”行动,中国地下党都未进行过多干涉,这些举措最终还是因为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而先后以失败告终,这些行动的失败,也让南京国民政府进一步失去民心,终至不可收拾。这是杜牧所说的“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通过弱化中共地下党的活动,作者不但保持了《笑傲江湖》式叙事结构的完整性,还将民心向背决定国共胜负这个论点巧妙地展现了出来。


      这种处理方式唯一留下的尴尬就是书中的方孟敖不再像《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一样能够远离纷争飘身隐迹于江湖。《北平无战事》里的方孟敖,不是被各派势力利用又不愿过问江湖是非的令狐冲,他不能像令狐冲一样做洒脱不羁的江湖游侠,而是肩负任务的中共特别党员,所以无法实现“择一地终老”而笑傲江湖的愿望。《笑傲江湖》式的叙事模式并没有为令狐冲设置一个光明的组织,所以也无法给拥有这种背景的方孟敖一个明确的结局,恰好历史提供了一种可能——某些身份特殊的地下党党员,在1949年后也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方孟敖正可借此放弃令狐冲的角色,带着自己特殊党员的身份和组织给他的任务,继续混迹于五岳剑派,随时等待组织下达的任务命令。“月圆花好”不属于不再是令狐冲的方孟敖,因为作者要的,是千万家的花好月圆。


  这样一个叙事系统与相关的情节设定,与我们在历史教育中接受的观点几乎完全吻合,作者刘和平几乎搭建起了完美的历史解释框架。然而,历史教育中的线索讲述并不等于真实的历史现场,解释框架的近乎完美也并不等于展现了历史真实的发展轨迹。因为作者将国民党内部派系争夺作为主题来表现,所以一些重要的历史背景,诸如二战后美苏在欧洲的角力以及这两大势力在远东的较量给东亚局势带来的影响,都没有被作者纳入叙事范畴。五岳剑派的故事讲起来已经足够复杂,再添加幕后重要势力无论如何也难以表现,更遑论这些幕后力量不仅与国民党有关,还与作者在书中并未直接描写的共产党——作为整体组织的共产党,而非仅仅是地下党——密切相关。这一历史背景的被忽略,使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大打折扣

  此外,《笑傲江湖》式的叙事,也让一些与派系争斗关系不大的重要史实,如国共在战场上的角逐缺乏展开的空间。国共决战,并非在没有战事的北平,双方的胜负,也并不决定于国民党内部的纷争。若没有战场上的拼杀和双方实力对比的逆转,书中所涉及到的很多历史细节都将被改写。其他如币制改革的始末等书中所涉及的历史事件也与事实出入甚大,在电视剧播出时就有学者曾经撰文指出。由此看来,这样一个被讲述得很漂亮的故事,与真实的历史相比,像是削足适履的改造,而非对历史冷静的反思。为了叙事的完整而牺牲历史的真实,和杜牧笔下那种“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行为又有何区别?


  如果表现真实的历史对力求叙事完满的作者来说属于难题的话,书中人物时不时地掉书袋则是可以避免的瑕疵。无论是军官还是教授,经常展露自己非凡的文采,随口都能说出大段的中英文诗句,颇有人们想象中民国时代的风雅。然而,这种风雅点缀,并未考虑到人物性格的差异,有些场景中突然蹦出与气氛不符的文学表述,倒像是操着铜琵琶的关西大汉捏细了嗓子,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老练的作者出现如此的失误,可能就是因为他对民国的想象所致,似乎不念诗就不够民国,就像不骂两句“娘希匹”就不能证明某个人物是国民党一样。若若真如此,那民国可真是一种病,让人久久都不能痊愈。


  也许是我们太缺乏讲得精彩的民国故事,所以《北平无战事》尽管不忠实于历史,但凭借其叙事技巧还是令人侧目。也许,我们还停留在欣赏《笑傲江湖》的时代,只为其故事跌宕起伏,而不关心故事背后的历史真相。也许,前人也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去欣赏那时的流行故事,才“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这,也算是我对这部走红之作的求全之毁吧。


  (本文刊登于2014年12月《经济观察报·书评》)
责任编辑:有之
1# 读史拍案

>>>>> 《北平无战事》尽管不忠实于历史,但凭借其叙事技巧还是令人侧目


“令人侧目” 应该没有褒义。
比流行的那些古装宫廷好看。但比金庸的《笑傲江湖》(小说)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