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晚了,匆匆走出地铁口,吱吱嘎嘎的弦音就缠上了我:一个中年男子盘坐在地铁甬道的地砖上。地砖很硬、很冷、很亮。他没有正常人的眼神,视线只能聚焦在一寸之内,鼻翼翕动,眦着黄牙,梗着脖子,使劲地来回锯着那把二胡的弓子,那件藏青色中山装的肮脏衣领一抖一抖。在给了他两回小钱之后,我丧失了走近他的勇气。 这便想起多年前在地铁车厢里听到的吉它伴唱。
也是下班回家,累了,有点昏昏然,耳际的嘈杂正慢慢褪去。隐隐然,流水般的吉它声叮咚浮起,紧接着,是两个经过训练的男中音,一清越一浑厚,把一曲《喀秋莎》演绎得十分俏皮,二重唱的部分尤其完美。车厢里的人闭上了聒噪的嘴,就连冷漠絮叨的报站声也被压了下去。他们唱得太专注、太动人。我忍不住探身朝他们望去,不敢相信这就是潦倒的街头艺人。我猜想,他们一定是深切地喜爱歌唱,哪怕手头没有乐器可供伴奏,只要俩人凑在一块儿,就控制不住引吭高歌的热情,更何况眼下手头正握着吉它呢。一曲唱罢,又一曲悠悠而起:“骑着马儿走过昆仑山下的村庄,沙枣花儿芳又香……一位祖母向我招手……她的歌声多么清亮。”歌声穿越混浊的空气,弥漫开来,仿佛到处是沙枣花儿,有暗香浮动。就在这时,其中一位摘下了鸭舌帽,翻转过来,略略向前一展。——他们是卖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哀切之色。
——此后,我有了沙枣花儿情结。寻思着,查找着,这是什么样的花儿呢?有着怎样的姿容和芳香?
一直对真正的艺人充满敬意,他们有天赋,又经过苦练,面对困顿的生活,依然怀着艺术家的良知,在这样一片不再浪漫的土地上,浇灌着浪漫主义的玫瑰,并艰难地以此为生。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欧洲中世纪行吟诗人疏淡的影子。教会越是森严壁垒意欲制造冷血的世界,鲜活的民间文艺越是不可遏制地破土而出。一批被称为行吟诗人的说唱艺人充满智慧地编出了新奇的故事,他们背着简单的行囊和乐器,周游各地,出入于高贵的城堡或乡村田野,在手摇弦琴的伴奏下,歌唱古代英雄的业绩。弹唱是他们的使命,行走是他们的宿命。正是他们,编出了诗和散文杂糅的爱情故事《奥卡逊和尼柯莱特》:奥卡逊笃爱回教女俘尼柯莱特,按教会的规定,他如果不放弃她,就要下地狱。在众人的劝阻声中,奥卡逊叛逆地唱出了“我正是要到地狱里去……只要我能和我的密友尼柯莱特在一起。”也正是由于他们的出现,中世纪才有了令人遐想的由头。——如今,自编自唱的艺人流落何方? 另一个对艺人充满敬意的原因是,我刚巧生长在一个有着音乐氛围的环境里,那里琴声不断,邻居纷纷请来音乐学院的老师上课。于是,促成了我浑浑噩噩的八年练琴生涯,从月琴到柳琴到琵琶最后是吉它。外婆一句无意逗笑的话深埋我心,她说:如果吃不上饭了,就带着你去卖唱。那时,我并不认为卖唱是令人鄙薄的,自己那三脚猫手艺有朝一日可以派上用场,觉得挺乐呵。待我渐渐长大,外婆旧话重提,换来的竟是我的忽啦站起,弃琴而去。在被深深刺痛的同时,就更不忍心轻易对街头艺人有任何鄙视。在他们的钱罐里轻轻放上几枚小钱,这压根不足以表达我的敬意,甚至有点羞惭,担心这一行为会构成对他们的侮辱,虽然细细想来,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当然,我敬重的是真正的艺人,现在看来,更多的卖艺者几乎无艺可卖,连听个响都嫌扎耳。就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个在地铁里走音走调的二胡手,每一次,我都是匆匆逃离这样的噪音。
那天,阳光灿烂,离过年的日子近了,一出地铁口,又与那熟悉的吱嘎声不期而遇。正当我加速走开时,另一番场景让我愣了一下,这位严重缺失聆听者的演奏家跟前,定定地站着一个男童,他咬着手指,面带童稚的笑意,眸子黑亮,凝神望着演奏家,一位长者远远地唤他,他听不见,依然凝神。他发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此刻,这颗幼小而敏感的心灵显然被俘获了。也许,一位诗人正在诞生,也许,什么也没有发生。无艺可卖的艺人,迷茫中似乎有了一点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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