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夜里的抚州灯光疏落而黯淡,为一层薄薄烟雾所笼罩。这里民风淳朴、温软,崇尚读书,不善于像南昌人一样在大街上开架且寸土不让。这么冷的天也能见到手捧书本就着路灯阅读的莘莘学子。书店很多,不过大部分是教辅读物。抚州二中在这里似乎具有某种神话色彩。从行人的交谈里能听得出这地方的人对官的敬仰。市政府在一处陡坡上,门口立着的警卫沉默地举手,向慢慢驶来的桑塔纳致礼。地方很小,赵根与明希一个下午就把城区逛了大半。王安石的故居在一处很偏僻的巷子里,里面住了人,院子中间有棵叫出名字已落尽叶子的树,树桠上绷着麻绳,绳上晾着衣物。若按风水,这就是一个困,也许这里的人们并不愿意推倒心里的墙。风雪留人君且住,管它红尘谁沉浮。懒身不愿出草庐,浊酒饮罢看旧书。明希走得脚底起泡,眼瞅夜色像鸟一样默默飞来,便寻了一家路边大排摊钻进去。
灯光昏黄,人影幢幢。几块廉价的蓝色塑料膜将东、西、北三个方面从头到脚紧紧包裹好,只在南边向街处留下一个并不算很大的口子。风从那边涌来,经过熊熊炉火,再被一大锅热气腾腾卤肉汤一熏,不仅温暖,而且美味,让人食指大动。系着油腻围裙的女老板正向顾客陪着笑脸——这位大哥,再挤挤行不?女人的声音虽然粗糙沙哑,但那一桌客人都笑呵呵挪开了屁股。女老板快手快脚麻利地又支起一把折叠桌椅。赵根与明希各自要了一碗炒粉。这是一群生活在最底层的人,这从排档外面停着的板车、三轮车、人力车就能看出来。他们兴高采烈地啃着猪蹄、牛筋、羊肉馍,额头冒汗。有的人把脚架在椅子上一边吃一边抠脚丫子,有些人吃着吃着或是忽然觉得某处痒,便用这啃过食物抠过脚丫的手再在脸上乱抠一气。奇怪的是他们劳累了一天,笑声却很爽朗,精力似乎更加旺盛。他们放肆地说着各种荤话,并有人不时做出各种暖味的手势。明希默默听着,并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对这些黄色笑话表示不屑。这倒让赵根想起万福讲过的一件事,说他们那有个副市长去乡镇视察工作,晚上酒足饭饱后问,这里有啥娱乐?乡长也喝得颠三倒四,说,有灯打牌,停电就操逼。副市长那是高雅的人,见乡长不能领会自己深刻的指示精神起身想走。乡长打一个酒嗝跟出门说,黑灯瞎火,不操逼,难道你想去杀人放火啊?副市长当场呕血三升。
万福还好吗?赵根心里泛起淡淡苦涩。

吃过饭,门口立有迎宾小姐灯火通明的宾馆自然不敢进,找了半天,在长途车站对面找了一间小旅馆,七个人睡的通铺,一宵三块钱,发了霉的木楼板,墙壁潮湿,到处粘满一块块黑色污渍,有像人头的,有像狗鞭的。天花板落了大块,老鼠在上面嚼木头,咯吱咯吱。居然还有一张桌子。桌子上供着尊观音菩萨,也许不是菩萨,是花神娘娘,却没有香火,胡乱放着一堆肮脏的小学生的课本,还有水瓶与茶杯。房间隔壁是厕所,尿骚味扑鼻。屋里已有鼾睡的人,鼻息如雷。明希睡了一会儿,爬到赵根床上,说冷。赵根也睡不着,搂住明希,心里倒是毫无邪念。须叟,又有人进屋,动静挺大,赵根睁眼去看,是一个二十岁民工模样的年轻人,挎着布囊。在赵根隔壁床边躺下,也不脱鞋,老咳嗽,时不时起来开灯喝水。折腾良久,又有人进来,拎一个黑色上面印有上海字样的塑料公文包,五十来岁,样子倒像是来抚州出差为了省几块钱住宿费入袋的城市干部。终于迷迷糊糊睡去,眼见天色麻亮,明希睡得香,脸上有红润之色,不忍叫醒,起身在厕所里掬了把冷水往脸上浇。再回到屋里,那年轻人已经与城市干部坐在明希床铺上聊天。
年轻人唉声叹气,操外地口音。那城市干部在鼓励他要鼓起生活的勇气。赵根为明希掖好被角,倒杯热水,慢慢喝。也不知道城市干部的哪句话触动了年轻人的情怀,年轻人从布囊里翻出一个黑魆魆的观音像,说是他在南方建筑工地上挖出的金菩萨,要让城市干部鉴别。赵根听到这,在心底笑出声。这年轻人实有八九是骗子,而此刻,虽然天色甚早,街边准有一家招牌崭新的金银首饰店开了门。若城市干部拿着这菩萨像去做鉴定,毫无疑问是真的。等钱到手,这家首饰店马上关门。骗也就是骗这种爱贪小便宜又多少有点家底最好包内能有一大笔公款的城市干部。果然,笑嘻嘻的城市干部与哭丧着脸的年轻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赵根乐出声,明希醒了,揉揉惺松的睡眼,问笑什么。赵根一说,明希也笑。明希洗完脸,城市干部与年轻人回来了,这一刻,城市干部的那张老脸发了光,就劝年轻人把这东西捐献给国家。年轻人说,他这年在外面打工,老板没发一分钱工资,家里还有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就说得涕泪交加,最后,仰起一张苦脸说,要不,你随便给点钱。我这金菩萨给你。你爱了国就是我爱了国。我都没了回家的路费。城市干部动了心,不无犹豫。这时,昨晚上那个鼻息如雷的家伙坐起身,一脸胡须,抓过年轻人手中的菩萨像,用指甲一抠,抠出一道黄灿灿的光线,再拿到鼻尖一嗅,马上喝道,你这玩意儿卖多少钱?我要了。说着,从床底下拉出行囊,掏出一千,往年轻人手里塞。城市干部马上变了脸色,说,你这人咋这样啊?这可是文物。要献给国家的。结果,你一言我一语,城市干部渐渐热血沸腾,嘴角两撇胡子一抖一抖,从塑料包里拿出厚厚一叠老人头,就往年轻人手里塞,嘴里还说,别急,这里有三千块。保证让你回家好好孝敬母亲。
明希见这城市干部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不大,坏事了。城市干部如梦惊醒,疑惑地打量下屋内四人,钱缓缓往回收,说,要不,咱们再到银行验验。赵根见势不妙,拖起明希就走,那胡须汉投来一道凶光,嘴里说道,是啊是啊,还是老哥说得对。去银行验验,小心驶得万年船。嘿,我这包里的钱没你多,折子我可有几张。胡须汉穿双排扣西装,肩宽,体态臃肿,上身显得格外长,下身特别短。满脸灰暗,有两牌肥嘟嘟肉肠似的厚嘴唇。赵根哪敢再听下去,与明希飞奔下楼,朝汽车站过去。明希知道闯了祸,不住地回头看。到车站一问,去南昌的车最早要七点半。还有四十多分钟。赵根买了车票,与明希上了车,就在座位上祈祷,车啊,我叫你祖宗了,快点开吧。

赵根也是没经验。这伙操外地口音的人肯定是一群在车站附近活动的有组织有计划有一定势力的团伙。赵根这时最好的法子是赶紧搭一辆三轮去派出所报案或者直接赶去主干道搭过路车回南昌。以为没事,麻烦来了。十几分钟后,车门一响,那胡须汉、年轻人领着三四个操外地口音的人上了车。胡须汉眼睛出血,宛若凶神恶煞,瞅住吓得哆嗦的明希,大踏步赶来,劈来一巴掌。赵根挡住,这巴掌甩在他脸上,叭一下。兔崽子,多管闲事啊。年轻人脸上早也难觅一丝可怜,叼住赵根的手腕,一拧,扳住,发力,往前送。赵根左胳膊肘咔嚓一下脱了臼,下巴在早已被人撕去海棉的钢椅上一撞,嘴里出了血。车里人不多,稀稀疏疏六七个,见这伙人来得凶恶,皆扭头望向窗外。明希惨叫,却已被那胡须汉拽住头发往外拖。赵根扑上,一口咬住那恶汉手指。恶汉闷哼,五指叉开,手掌上翻,握成拳,轰在赵根鼻梁,酸辣麻胀,鲜血长流,赵根一声不吭,咬牙,扑向明希,就用身体覆盖了她,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把明希往座椅底下推。胡须汉狞笑,抬脚朝赵根腰腹踩下。赵根又是一口血。血吐在明希脸上,明希伸手一抹,嚎啕痛哭。年轻人抓住赵根双腿往外拖,见赵根拽住椅腿拽得顽强,揪住赵根头发,把赵根的头颅往车板上猛力一撞。赵根眼前溅起一团血雾,手松开。
明希尖叫,畜生!年轻人冷笑,坏人财物者,断指。摸出一把小刀就欲往赵根手指抹去。赵根心头一叹,心头冷热袭来,血沫继续自嘴角涌出,身子微颤,竟一声讨饶也未有。那恶汉貌甚粗豪,心思却缜密,突伸手拦道,慢。这小孩看得出门道,骨头也够硬,只怕有点来头。腿伸出,勾起赵根的脸,右手摆出一个奇怪的手势,沉声问道,敢问上的是哪座山?赵根哪懂这些江湖切口,血已糊住眼鼻,全身衣物皆已汗湿,眼瞧那只穿翻毛皮鞋的大脚,喉咙里嘎嘎有声。年轻人一边坐下,面色阴鸷,手中小刀转得雪花似的,脚踩住明希后颈。明希看着赵根,手指抓挠车板,盯住赵根糊满血块的眼睛恸哭不已。胡须汉用脚挑翻转赵根,蹲下身,自赵根怀里摸出几张零钞,甩在一边,目光落在寤歌旅舍的老头写的那纸条上,棘蒺粗的眉毛向上一跳,念出声,罗悟城?这是他的字迹。你们是南昌人?
胡须汉脸色阴晴不定,突然嘿嘿一笑,往年轻人肩膀上重重一拍,找罗爷讨说法。走,把他们带回去。

抚州人虽然善良,也懦弱。眼见这两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被人拖下车,这才叽叽喳喳议论。赵根的头轰轰地响,心头微凉。这里只出文人,不出陈胜吴广。车门口有一只断了腿的蚂蚁,在不知谁吐出的一口浓痰里拼命挣扎,挣扎是徒劳。绝望无所不在。明希在年轻人手上努力地勾起身子,嘴里喊着赵根,泪如泉涌,心里也充满后悔与委屈。她还真没意料到自己的一声轻笑竟然导致了这般严重的后果。车站售票厅那转出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妩媚艳丽,男的风度翩翩。俩人连走边扭头观看。男人的鞋被女人脚下的高跟鞋连踩几下。女人犹浑然不觉。男人呲牙咧嘴,见女人还没反应,呵呵乐道,小姐,我的皮靴要被你踩成凉鞋了。
赵根在胡须汉铁圈般的手臂里都喘不过气。天空是鲜红的。胡须汉的手劲真大。赵根想起刘三。刘三说,当年日本鬼子来犯,就一队鬼子,十来杆枪,驻守老家的数百人保安团竟望风逃窜,敌人犹有三四里,城头已树起白旗。倒是那花巷的女子贞烈,不肯受那些杂种的羞辱,用剪刀捅烂了一个鬼子。结果花巷里的女子几乎全被活埋。活埋她们的人居然是那些苟且偷生的男人。
赵根不信,说,街上的罗汉不是蛮厉害吗?刘三冷笑,自己人打自己人当然厉害。若鬼子再来,他们绝对比最乖的羊羔还乖。刘三说得愤怒。赵根当日只是不解。现在,却有了点明白。别处不知,至少这里满地也都是羔羊。抚州人蛤蟆头是不是也因此得名?蛤蟆是益虫,人人都知它是益虫,但仲夏时分,它们还是老百姓盘里的菜。更有顽童用芦苇管插入它的肛门,往里面吹气,吹得蛤蟆腹胀如鼓,嘭一声暴裂,这才欢笑着拌落满手内脏,而在此过程中,蛤蟆除了逃窜,除了在快死时蹬几下腿,鼓起眼珠,就没有别的反抗。

赵根与明希被拖进旅舍后面一条小巷子里。有人开了门,这里应该是他们聚集处,满是空酒瓶与烟芾头,一个在屋外对着犹有霜痕的墙壁撒尿的少年,抖抖不应该掏出来的家伙,也不拉拉链,跑进门,一脸好奇,爷,就这俩个没长毛的家伙坏了水?胡须汉没理会,转身对年轻人喝道,看好他们。我去打电话,问问罗老爷子咋办。赵根被扔在屋角,哪爬得起身,骨头都像碎成粉末,就连一根手指头也别想动弹。明希抱住赵根,用衣袖擦去赵根脸上污血,放声大哭。赵根脱了臼的胳膊被牵动,额头跳出汗珠,苦笑,死不了。赵根已听清胡须汉的话,这回,倒还真盼望那糟老头儿就是民国小说里所描述的青洪帮头头。少年见明希哭得伤心,嗤嗤发笑,还是嫩嫩的丫头片子啊。这位硬骨头的主儿是你亲哥还是情哥哥啊?明希没回嘴,肝肠寸断。年轻人敲敲少年头顶,拐子,操,出去。别在这里惹我烦。他妈的。到嘴的鸭子都飞掉了。少年低下头看明希,再看赵根,眼珠子溜溜地转。年轻人飞起腿,少年赶紧往门口蹿。门重重掩上。
时间被搁在屋角的一个肮脏的卡通闹钟一点点切去。年轻人坐了一会,看着悲伤的明希,翻起白多黑少阴鸷凶悍的眼睛,冷哼几声,走过来,照明希就是俩嘴巴。赵根愤怒,用头顶住地面与墙壁,撑起身子,一头往年轻人撞去。年轻人阴笑,兜腹一脚。赵根跪下,在地上翻滚。明希上前拦住。这年轻人可比当日人民公园里红蝙蝠衫的男友要狠毒多了。这一脚,差点踢碎赵根的睾丸。赵根嘴巴张开,脑袋空白,这白里面藏着无数只长着毒腭发了疯的蚂蚁,甭提说话,就连叹气的劲也没了,身子缩成一团。明希发了狠,去抓年轻人的脸,被年轻人拽住胳膊,反手一拧,身子弓起。明希不屈,张嘴咬下。年轻人退后,一瞥,手腕滴血,眼里溅出怒火,狂吼,扼紧明希脸颊,就似合紧的老虎钳子。胳膊肘在明希后脑一击,另一只手握指成拳不断击打明希胸腹。明希身体浑被阵阵高压电击穿,体内每一根骨骼因无法承受这种凶残而扭曲变形。
死丫头,坏老子的事。年轻人猛地一把撕裂明希衣襟,捏住明希尚未发育的乳房,重重一拧,老子今天要操烂你的逼。
赵根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爬起,一头撞去。这次年轻人就一脚踹在赵根面门上。赵根扑倒在地。明希哀嚎。年轻人赶上前,又是两脚,把赵根的身子踢起。明希扑通跪下,求你别打了。豆大的泪珠落在地上。年轻人收住脚,眉头转动,一指屋角还残有半瓶黄色液体的啤酒瓶,把它喝下去!明希跌跌撞撞爬过去。这不是酒,是这些畜生的尿,腥骚入鼻。
赵根的眼已肿得有鲜桃般大,觑见明希发抖的手,大喊,别喝。明希。量他也不敢打死我们。
年轻人一怔,阴笑,两脚踩落。明希闭上眼,举起酒瓶往嘴里倒。赵根决眦,发出狮子受伤时的咆哮,一脚向上蹬出。年轻人捂住双腿中间,往后退,一屁股坐倒,脸变了形,嘴里倒抽凉气。赵根喊,明希,快跑。明希扔下酒瓶,爬过来,眼里尽是悲苦,我死也要与你在一起。年轻人眼睛缩成一条线,泄出鸷狠,抓住门的扶手,站起,两腿战栗,手里多出一把刀,指尖在刀尖一抹,狠声说道,今天老子不剜了你的眼珠,就喊你爹。
刀尖一闪,明希扑上,这刀从她裸露的肩处扎落。年轻人松开手,刀尾犹自轻颤。鲜血自刃口缓缓涌出,滑过少女的肩胛,滑过少女柔嫩布满青紫的乳房,画出几条诡异的曲线,滴到赵根脸上。赵根口鼻出血,被明希死死地抱住。两个人滚烫的血混成一处,再无彼此。

年轻人可能从未见过这般悍不畏死的血性少年人,犹豫半刻,想想终是不忿,恶向胆边生,抬脚又想朝明希柔软的腰肢处踏落。门被踹开,胡须汉大步流星赶到,劈手两记耳光,打得年轻人就地转成一只陀螺,然后转过头朝那跟进的少年喊,拐子,去叫医生。要快。
干吗打我?年轻人捂住迅速肿胀的脸,目光如毒蛇。
打你?老子阉了你的绣球子。进门时,十大帮规可曾念得?十戒第一戒又是何?胡须汉的声音像晴天里打起的霹雳,怒发戟张,一条深深的皱纹自嘴边胡须里伸出就扯动了颊边青筋,不要我动手。罗老头会扒掉你的皮。叫你看着他们,我操你妈,你往死里打,还动小片子。胡须汉一记撩阴腿。年轻人惨叫,身子飞出,在墙壁上重重一撞,滑落下来,在地上蹦,一蹦,再蹦,三蹦,眼珠凸露,眼白翻起,出气多进气少,裤裆里鲜血渗出。胡须汉一惊,俯身上前,一试鼻息,脸色瞬变,黑硬的脸庞发了紫,瞑目垂思,再复睁开,目光四下一扫,奔回里屋,拎出行囊,撒腿飞跑。屋内一时静寂。赵根想掀起明希,哪掀得动。明希已晕迷不醒,温暖的鼻息喷在赵根脸上。赵根心头发苦,喉咙发甜,又是一口血吐出,强自支撑住身体的那根神经终于绷断,也晕死过去。

 

四十二

赵根与明希在抚州市人民医院度过了来抚州的第二夜。这一天,抚州警方重拳出击,一举扫荡了盘恒在火车站作恶多年的湖南帮。这罗老头已从南昌赶来,询问过俩人伤势,心放下一半,坚持要把俩人带回南昌。医务人员劝阻,说,这女伢崽倒没关系,匕首未伤及动脉、内脏,伤虽重,多在皮肉。只是那少年,五脏六腑似乎原来即受过伤,眼下再受这般重伤,还能咬牙挺过,着实是一个奇迹。但若想移去南昌,路上开车难免颠簸,若导致脾脏出血,那就糟糕。

罗老头这才恨恨坐下,腮帮子处那酒盅大小的疤红得发亮,枯瘦的手指捏得茶杯咯吱响,眼里已不复那浑浊黯淡,寒光凛凛。进病房的护士竟不敢出声驱赶他离开,呆在一边快手快脚帮赵根换药,再屏息离去。这罗老头可能真的杀过人。赵根被包在雪白的绷带里,浑身无法动弹,想起那年轻人痉孪的面孔,心中默然。明希几番挣扎要过来看赵根,被罗老头按住。明希侧过脸,瞧赵根,咬住嘴唇,咬得发白,神情如痴似呆,眼里热泪,嘴里喃喃,对不起。赵根,我害了你。泪水涌出,没一会儿打湿了床单。罗老头已知事情起始,对明希本无好感,再听得心烦,当即喝道,闭嘴。明希哇一下哭得更大了。医生奔进,见这浑身杀气透出的罗老汉暗自心惊,不敢多嘴,悄步退出。

这一呆就在抚州呆了十日,一直呆得大雪纷飞。其间警察来过,明希一一回答,未有半字隐瞒。那警察嘘唏不已,走到赵根床前,打量良久,眼里有盈盈泪光,隔日便送来几束鲜花。赵根的伤势已渐痊愈,能下地行走,见警察如此,心头大窘,红了脸。罗老头此时已回南昌,一黑衣男子名叫雄哥的,在照顾他与明希。赵根早住得心头发急,这若再在医院住下去,天晓得要多少钱,便执意出院。雄哥打过电话,招了一辆的士,把俩人接往南昌。明希无话。赵根逗她开心,明希落泪,说,若我不坚持来抚州就好了。若我不笑那一下就好了。

明希都快赶上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赵根苦笑。

 

去时寒霜,归来苍茫。这一路上,雪下得大。雪里还夹杂着雹子,敲得玻璃车窗当当响,扬起的尘土,像玻璃屑一样坚硬。风在低地上积起雪堆,折断最后一根不肯被雪堆埋没的草茎。阔叶树在风的压力下弯折、蜷缩、颤抖。惟有那马尾松虽也倾斜,呻吟,但仍咬定那山、那石、那土。倾颓的墙垣,干枯的树枝,破败的屋顶,零乱的田野,起伏的丘陵,远远近近的村庄在弥漫的雪的烟雾里,变成灰色,继而消失不见。这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雪的魂魄,以各种姿态来叙述雪的神奇。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赵根擦去车窗上的水汽,凝神远望,心头转过毛主席那首《泌园春.雪》,当默及江山如此多骄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时,心头泼出热血,悄悄握住明希冰凉的手。明希把脸覆在赵根手上,眼眶处热泪滚滚。赵根轻轻拭去。明希肩头仍缠有绷带。赵根代下身,在明希耳边轻轻说道,明希,我们的血流在一起了。赵根知道,从那一刻明希扑到自己身上起,明希即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是比生命还重要。但罗老头似乎并不喜欢明希,因为她是女子么?还是怪她莽撞?司机车开得慢,也开得稳,不住嘴地抱怨这该死的老天爷。下巴尖削苍黄的雄哥始终沉默不语。赵根几次谢过,他只是摆手。明希去抚州前,已把钱缝在腿部暗袋里。赵根出院后没看到费用单子,惴惴不安地把这一千二百块钱递去。雄哥蹙眉,轻咤,你要老爷子劈了我不成?赵根不敢再鲁莽,对这位罗老头暗自惊心。赵根记得那胡须汉的话,听他口气,似与罗老头亦是旧识,当是某一帮派的同门,且罗老头地位颇高,只不知是何帮派。

港台录像里有不少帮派。赵根听万福说起,什么三合会、竹联帮、四海帮、和胜社,帮中人物除极个别,都是小马哥,都能一诺赴死。万福喜欢帮派。赵根不无厌恶。砍死刘三的那些罗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帮派之徒,只是势力未成羽翼不丰。拐卖妇女逼良为娼,赌博设千坑尽世人,自古以来,帮派即在暗处行走。武侠小说与港台录像所描绘的帮派不过是成人的童话,事实上,若暂时把那些激动人心的兄弟情谊放一边,看他们干的事,无一不心狠手辣、凶恶残暴。又或者说,这些只是电影电视小说,不能当真,但赵根可没少亲眼目睹老家那个小城的沙龙帮与站前帮干的事。

 

梅花帮覆灭后短短一年,沙龙帮与站前帮又横空出世。他们多半是一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也有二十岁左右的,但老大都已三十出头,沙龙帮的老大叫扑克,站前帮的老大叫麻将。站前帮的势力范围在火车站那边,手腕上纹两把交叉的斧头。沙龙帮的势力范围在商业街、影剧院与广场这边,手腕上纹虎或龙。

站前帮主要在车站设赌,偷窃旅客财物,以及敲诈外地人的竹杠。法子很多,比如拿个空瓶兑上水,故意往行色匆匆的旅客身上撞,洒瓶摔在地上,然后就揪着旅客的衣裳要赔。不给钱是不可能的,给的少还要挨打。警察也奈何不了他们。

沙龙帮则收沿街各店铺的保护费。具体怎么一个收法,收多少,赵根并不清楚,只晓得每个店铺老板见了这些手腕纹有虎与龙的少年,似见到了爹妈。市影剧院旁有家广州诚信发廊,生意很好,老板是一个曾去南方打过工的女孩儿,生得美,是花儿吐出来的蕊。这些少年常跑到店里,要求这种服务,要求那种服务。女孩儿陪着小心,尽心侍候,也从不拖欠陋费。少年中的某个或许馋涎其姿色,开始动手动脚。女孩儿不肯,她是有男朋友的人。赵根见过那男人,是陶瓷厂的青工,脸色青白。那些年,陶瓷厂的效益极差,不知女孩儿咋看上了他。少年们开始破口大骂,说她在南方打工时是去卖淫,五块钱便陪人睡,还动手砸店。女孩儿报了警。少年们走了,第二天来了,往店门口浇粪便,十几个人齐齐蹲在店门口,有顾客来便赶,说他们老大扑克发了话,要文斗不要武斗。谣言在城市里长上翅膀,撒下一地冰屑,再没人愿意进诚信发廊与这位据说人可尽夫的女孩儿打交道。发廊里做事的师傅与小工纷纷辞工。那青工居然信了谣言,跑去质疑女孩儿,说,她若没卖淫,哪来的钱开店?青工走时还砸碎好几面愤怒的镜子。那天夜里,女孩儿在店铺里上了吊,还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写着八个字:爱是相信,不是怀疑。

若说女孩儿的死与沙龙帮还扯不上多大关系,一个高一学生因为多瞧了沙龙帮某成员两眼,被视为大不敬,当即被喝令脱去衣裤,裸体跪在飘着毛毛细雨的街头,头与双手还平平伸出,上面各搁了一盆装有从厕所舀来的粪便的海碗。结果那高一学生回家后即服农药自杀死去。

 

沙龙帮与站前帮常在街头斗殴。或许是精力太旺盛,要找地方发泄。或许因为利益冲突,互相觑视对方地盘。城市街头有一段时间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突然,从某家小饭馆内蹿出五六个凶恶少年,各拿棍棒铁管,朝一个刚在街头出现的少年劈去。少年撒丫子疯跑,一路跑一路狂叫,跑到某处,眼见同伙赶来,兜转身,与那五六个少年打成一团。这边是五六个,那边眨眼已有十来个。这五六个转身也开始撒丫子疯跑,那最早挨打的少年便与十来个伙伴们在后头猛追。

后来出事了。麻将与扑克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混各的路,后来为了一个眉眼依依特别会跳舞的女孩,麻将与扑克在单挑,尽管麻将赢了扑克,女孩儿还是跟了扑克,可能因为扑克长得俊。那时,城市特别流行跳舞,男女老少无一不上下其手。短短二三百米的街道开了八家舞厅,月亮湾、青苹果、红磨坊……就是大白天,“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等强有力的音乐也从拉起暗红色帷布的玻璃窗后滚滚而出。喝醉了酒的麻将带着手下哥们在大富豪舞厅撞见那女孩儿与扑克的妹妹小鱼,言语间发生冲突,扇了那不守诚诺的女孩儿几个耳光,并糟踏了小鱼。

暴力比鸦片更易令人上瘾,比瘟疫更易传播。闻讯赶来的扑克把女孩儿打得半死,搂着浑身青紫的妹妹,发誓要剁掉麻将的那玩意儿拿去喂狗。酒醒后的麻将到医院看小鱼。扑克就带着一伙少年人从窗外扑入。医院成了战场。刺鼻的血腥味取代了福尔马林的药水味。少年人全躺血泊里。粘稠的血,一块块结成硬壳,踩上去,毛绒绒的,像颜色古怪的地毯。麻将当着小鱼的面割断扑克的喉咙。小鱼拣起一把匕首,捅入麻将的腹中,并用力地搅了几搅,眼睛惊恐而又疯狂。小鱼疯了,在城市街头,脱光衣服走来走去,身上沾满粪便、脏土还有血。后来被她爸妈绑在黑屋子里活活饿死了。那女孩儿也不知所踪,听说是去了南方。沙龙帮与站前帮因此事销声匿迹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半年后,据说,又各自有了新的帮主。

 

赵根念初二那年,学校里不少学生自封为十三太保、八大金刚,在校园里横行霸道,动不动扇人耳光。唐端与李红军也曾是其中分子。他们老打架,从教室打到操场,从操场打到马路。但令人不解的是,学校里的漂亮女生往往要成为他们的马子。学校有十大校花,最漂亮的是一个高二女生,确实是极品,长腿细腰丰胸,皮肤比豆腐脑还白,眼睛比一汪水银中滚动的两点黑漆还晶莹,腰嫩得似乎能掐出水。一件很普通的的确良衬衫,也能穿出无限风情。据说,八大金刚人人都睡过她,是他们的专用马桶。赵根不明白,偶尔看到浅笑嫣然的她,就想,是不是漂亮女孩子都特别贱啊。也是,八大金刚皆是有钱有势的干部子弟,而贱字是有贝字旁的。十三太保多是穷人的孩子,不知何事,与八大金刚起了争执,双方约定在火车站旁边的山上开战。有人打电话到派出所,警察迅速出动,少年皆抱头鼠窜。最后,十三太保里的一个少年因为在其裤兜里搜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被定为执械行凶,被学校开除,送去劳动教养三年。幸运的是,八大金刚经过这场风暴,虽未有人开除,都老实下来,再过一年,升学的升学,转学的转学,便烟消云散。

 

雪花小了些许,不再是那扯烂的棉絮,成了一只只蝴蝶,翩翩飞下。风也小了,一阵一阵,追逐着在树林中飞速盘旋左躲右闪的雪花。树枝沉沉下垂,不时掉下一两片手掌大的雪块,无声地落在雪地上。群山已失去颜色。山林间布起层层雪幔。没有一只鸟。天空饱含绝望、阴郁、苍凉与无边无际,并弥漫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虚无。也许所有的时间都并不存在,它是一种类似小说的虚构,是一个比天空还难理解的概念,是上帝的领域。路两边已有了星星点点的人,皆体形臃肿。

为什么人类需要衣物卸寒,猫或者狗不需要?赵根小时候问李桂芝。李桂芝说,它们身上长了许多毛,可以抵得上许多衣服。于是,天气回暖的时候,赵根便剪掉了猫的毛。李桂芝问他干什么?赵根说,怕猫热死。李桂芝就说他蠢。这个问题,赵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还是自己五岁时。赵根用手指轻轻叩击车窗,嘴角有了微笑。这是一个可以告诉明希的记忆。明希俯在赵根膝头沉沉睡去,眼角泪痕未干。

 

四十三


四十三
雪浮在南昌城的上空。风,因为高楼,大了,刮得紧。也许是因为南昌的雪并没有抚州下得大。路上少有积雪,惟在街道两边的墙壁下铺出一条白色的窄路。雪光映映,高的楼矮的房浑然一体,天地皆为一色。歪歪斜斜的人在风雪中畏缩地走。风,掀起伞面,折断伞骨,躲在伞下的人惊恐地看着隐晦的天空,跺着脚,大声咒骂。不少男人脖子上围着白色的毛巾,又因为黑色的大衣,头顶的毡帽,一个个,活像是从《上海滩》里走出的许文强。这是他们的妻子与女友织的吧。他们眼睛里都有幸福,没有因为这漫天风雪对人生失望,反而因为这雪淹没了贫穷、肮脏、垃圾、腌臢,倍感幸福。这是一些生活在河流中间的人。他们中的一部分在若干年后将沉入河底,另一部分人将泛出水面,驾驶着黑闪闪的轿车从街道中心呼啸而过。更多男人则把衣领高高竖起,变成移动的乌龟。女人们上下披挂,脸上多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是会说话的。在这些厚厚的没有曲线的衣物里藏着温暖的让男人疯狂的谜。商场门口的石阶上坐着包裹军大衣的老者,在零度以下的寒风里,目光安祥,眉毛上沾满雪花,并不因为孤独怨天由人,或许他已知人生真相。幸福的妈妈牵着孩子走出商店的门。戴红帽子的男孩手中拿着会喷火的冲锋枪着人群扫射。衣衫褴褛流鼻涕趿着露出后跟布鞋的男孩站在一边,眼里尽是羡慕。那戴红帽子的男孩大声说,妈妈,为什么他不叫自己的妈妈买冲锋枪呢?幸福的妈妈蹲下身替男孩扶正帽子说,他不好好读书,他妈妈就不要他了。你要是不好好读书,我也不要你。戴红帽的男孩这才恍然大悟,

风声凄厉,刺痛耳膜。寤歌旅舍银装素裹,顿显威严。旅舍后面鳞次栉比的屋脊黑白相间,似披上鹤氅。摆摊的小贩仍旧在阳台圆弧下等候无望的未来。摊位上铺着一层薄薄塑料膜,膜上点点雪花,像天鹅绒般的茸毛一样。小贩们的头脸均已被雪花覆盖,偶尔发出微弱的呻吟,动弹一下,抖落雪花,这才让人知觉这不是顽童所堆的雪人。台阶光滑湿润,雪已化成水。屋内生有炭火。肃杀寒气在门外咆哮。罗悟城端坐在柜台后,进赵根与明希进来,起身迎上。赵根跪下,恭恭敬敬磕头。明希随之下跪,以表谢意。俩人皆心知,若无这老者,只怕抚州那日所遇更加凄惨。罗悟城拉起赵根,缓缓说道,赵根,别这样。说起来,还是我这把老骨头没照顾好你啊。有愧故人所托。挥挥手,雄哥前头引路。赵根此刻对那辜玉甫再无恨意,只愿万福平安。转出旅舍后门,在逦逶小巷里兜兜转转。挤挤挨挨的理发店、杂货店、烧饼店已不复往日污秽,雪让它们有了近乎庄严的面庞。昏暗潮湿的门洞里,依稀可见裹着衣物葡伏在火笼上沉默的人。
须叟,到了一间民宅前,独门独户,青砖飞檐。墙壁上有几行墨字,已看不太清。墙壁绵砖叠成,雪花粘在上面,如同轻盈的精灵,因为屋内暖气,慢慢蒸发至零,但很快,又有一片雪花落在同一样位置。俩个黑衣男子垂手立于门边,见罗悟城进门,忙上前为其接过外袍。进门,过耳房,绕过麻石铺成的天井,天井里的雪已拥出厚厚一层,几与井口齐平。天井中内有一口黄釉腾龙缸。厅堂北壁案几上,供着桃园结义的刘关张。厅堂中央一张红木八仙桌,东西两壁各放一套太师椅。气势大异于赵根见过的其他民宅。
罗悟成推开正屋的门。屋内甚大,四角墙根炭火灸热。屋内居然摆有一桌酒席。寒风摇曳瓦面,满屋吱吱嘎嘎响。堂屋中间供有关公像,半人高,枣红脸,丹凤眼,卧蚕眉,左手持青龙偃月刀,右手捧《春秋》,颌下美髯。桌上摆有木牌。牌边是两盏胳膊粗的红烛,火苗足有尺长。雄哥快步上前,拉开座位,罗悟城落了座,招呼赵根坐下。赵根看看明希,看看在罗悟城背上昂身挺立的雄哥,对这老头儿又惊又惧,缓缓在椅角搁下半边屁股。明希也想坐,那雄哥扭头看来,目光利如寒刃。明希顿时讪讪,立于赵根身边,手发了颤,悄悄牵住赵根衣角。这十人桌的酒席上竟只摆有罗悟城与赵根两副碗筷。罗悟城手指在桌上一敲,雄哥拎起架于炭盆上的铝壶给碗里斟上酒,是米酒,微微发黄。罗悟城一举碗,赵根,老朽给你压惊了。赵根哪敢做声,端起碗,碗沿战栗,仰脖,学罗悟城的样,一口饮干。酒入咽喉,宛若刀割,这酒竟不似老家米酒般入口绵软微甜,苦,嘴里像有刀子乱戳。赵根强自咽下。罗悟城大笑,好。好。好。雄哥又斟满两碗。赵根更不多声,又是一碗。三碗喝罢,赵根眼睛发直。明希白了脸。这罗老头身上竟有无尽的威压。罗悟城放下碗,手往桌上轻拍,身子往厚重的红木椅上一靠,眼里有了暖意,赵根,就不瞒你。老朽无用之身,承蒙门内兄弟兄惦念,忝为洪门执事。这洪门,你可曾听说?

金庸的《鹿鼎记》,赵根看过几次,康熙与韦小宝扯淡时所言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倒记得清楚,何曾想到当今世上居然还真有洪门。
体内热酒,身外炭火,额头涌出粘汗。头轻轻点,又迅速摇。这小说怎可与现实混为一谈?
罗悟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拆开,夹出一根。雄哥弯腰点燃。青烟袅袅,火烛熊熊。罗悟城核桃般萎缩的老脸一时竟变幻为山陵起伏的地图。眼前一切疑真似幻。
赵根屏住呼吸。雪花落在瓦面,轻响。
罗悟城弹去烟灰,赵根。洪门中人凭的是义气,行的是赤诚。光绪初年冬,国父加入洪门檀香山致公堂,亲在五祖像前发三十六誓,愿遵守洪门二十一条例、十条禁,由主盟人封为‘洪棍’,后聚天下洪门弟兄,联合三合会、哥老会、兴义会、致公堂,开创兴中会,再后与黄兴、宋教仁、陈天华组织的华兴会,章炳麟、蔡元培、吴敬恒组织的光复会,联合组成同盟会。至民国初年,同盟会又联合共和实进会、国民公党、国民共进会、统一共和党,组成国民党。洪门弟兄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可算洒尽热血。故民国三十六年,蒋总统上门为黄金荣拜寿,仍跪行磕头大礼。黄金荣虽是青帮中人。但自古青帮即是洪门分支。国民革命军内,何应钦、刘润尧、龙冠军等均是我洪门中人。不过,这些事,恐怕你也难知。十大元帅之一的贺龙,可知否?这贺龙也是汉留人物,十六岁当上哥佬会的十排佬,十九岁以两把菜刀起家建立武装,被国民革命军收编后,当上军长,八一南昌暴动时,任总指挥,打响第一枪。暴动失败,回到湘西重拉队伍,还是以龙头大佬的身份振臂一呼,众多洪门弟子纷纷加入,红二方面军方得成立。嘿嘿,天下帮派出洪门。如今端坐政协礼堂,手捏橡皮图章的致公党那也算是洪门一支。
贺龙元帅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故事,赵根打小就熟。只不知贺龙元帅,也曾是帮会中人?不知这罗老头所言是真是假,不敢说话,瞧着满桌菜肴发愣。
洪门历史,我今再多言,改日再述。洪门中人,今天也没想搞什么反清复明,铲平天下不公。不过是一帮穷苦汉子互相靠靠背的地方。党也罢,门也罢,会也罢,或谋利益,或趋政见,或投脾气,皆是一回事情。嘿嘿,党争、党祸、党羽、党议、党锢、朋党、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这个‘党’字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罗悟城喟然一叹,仰头望窗外冥冥天色,赵根,老朽愿收你为徒,不知意下如何?

罗悟城说的这几个带有党字的词汇,赵根清楚。赵根算是翻过几本古书,知道东汉桓帝时的党锢、北宋时的庆历党论、明末时的东林党议,都给当时的社会带来灾难。号称中国第一思想犯的狂人李贽便是死于本该是同路人的东林党人之手。而中国的传统士大夫里更有君子不党之说。赵根耳听罗悟城之言,当下一愣,去看明希。
赵根。罗悟城咂咂嘴,眼里浮起忧色,收你为徒,老朽思量良久。你样样都好,惟有情字难放。性多柔善,犹豫难决。这女色耳,不过一华瓶里盛的粪尿。我洪门中人,首先戒的即是这一个色。
明希羞恼不忿,一时忘了害怕,脱口叫道,那蒋介石还娶四个老婆呢。还有孙大炮,我爷爷说,他还拿过革命经费去嫖娼狎妓风流快活过。
话音未落,明希脸已煞白,手赶紧捂嘴,已来不及,那雄哥身形一闪,放肆,前、后、左、右、上、下、正、侧,掌影漫空,赵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明希脸靥已挨了几记响亮的耳光,扑通摔倒。赵根一把抓住她,眼里酒意翻腾,就已通红。
罗悟城枯木般的脸瞬间铁青变白,眉宇凶光闪过,啪一下拍桌,腾地站起,碗里的米酒溅出。屋内顿时静若墓地,无边寒意生出。屋外的雪又下得大了,绞着风,团团片片。良久,罗悟城缓缓落座,话音凛冽,女崽子。看你年幼,这次不与你计较。以后莫胡乱多言。难道在抚州吃的亏还不够吗?小心被人拔了舌头。罗悟城的语调渐渐恢复平缓,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韩必成。明希这回真害怕了。若说抚州那死了的年轻人是毒蛇,这貌不惊人的老者就是一头恶虎,当下老实回答。
赵根一怔。明希姓明,爷爷咋姓韩?

赵根也是第一次听明希提及她爷爷姓名。罗悟城闭目,颊边太阳穴上的青筋微跳,似要在记忆里把这个名字打捞出来,终归一无所获,朝雄哥一摆手。雄哥退去,过不多时,拎来一人,就地摔下,正是当日抚州那名拐子的少年,四肢皆被拧至身后捆成棕子,嘴里堵着破布,脸皮青肿,眼神惶惑,见是赵根,嘴里呜呜。雄哥随手拔去破布。
那少年嚎叫出声,热泪滚滚,不关我事。还是我喊来杨爷,不,是杨天问。这才没让毛炎杀了这位小兄弟。
毛炎不必再提,那胡须汉原叫杨天问。赵根把这三个字刻入心底,望一眼罗悟城,问,这姓杨的,那抚州车站的湖南帮,也是洪门中人?
罗悟城轻叹,目光宛若灰尘,洪门至今三百年,山头林立,香堂遍地,只管收徒,不分良莠,洪合会竟出这等上不了台面的烂泥。嘿嘿,他算是骗?要说骗。起码得骗成李国才那样,一台‘国才锅炉’80年代初骗倒了大半个中国,最后混上一个化工部副部长当当,那才本事。
罗悟城手指在桌上轻敲,一笑,不过,严格算来,这姓杨的与我这也是井水、河水,素少往来。那姓杨的曾来我处拜过帖子罢了。赵根,这人由你处置,念其通风报信有功,就断其一根手指吧。
雄哥闻言,从腰间摸出一柄短刀,轻轻搁在赵根面前。

刀长半尺,光芒幽微,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刃口冰凉,刀身两侧微陷出凹痕,刀柄呈圆环状,黄铜铸造,更无一丝累赘。也许这种尖锐的能轻易把生命从肉体里夺走并激出一抹嫣红的物体,能激起每个男人深埋于内心暗处的躁狂与热血。
赵根心头掠过一丝尖锐而清晰的痛楚。妈妈手中的菜刀,杨凡的十二把柄上缠电工黑胶布的锯条刀,徐明金杀死杨凡的水果刀,街头罗汉们用的砍刀,还有胡勇的刀。
那是一把长约尺半的刀,角铁磨成,通体黝黑,惟刃口一道比针还雪亮的线。胡勇因此刀大出风头。邻市民风素悍,乡人往往一言不合即锄头相向。在武夷山脉下的城市交界处的两个村庄为山岭的归属权发生争执,一场械斗,这边村子打不过,几人头破血流,几人断了手臂,即往村里退去。邻乡人凶猛,且不依不饶,乘胜追击。械斗本是男人之事,有妇人见父子兄弟被打得凄惨,也抄家伙上,被扁担锄头劈倒在地。胡勇其时正与乡派出所的警察朋友在山间行猎。撞上这等事情,警察自不能置身事外,上前劝阻。那警察顶替父亲职位上来,生得瘦小,哪被他们看在眼里,被人一搡,跌入山边水洼。胡勇不肯了,扣响鸟铳,把对面村庄挑头汉子那张大脸打成麻花,再从腰间拔了这原本用在林间开路的刀,砍断几根指过来的鸟铳,刀身一荡,见了血,一个人再窜起跳落,连踹带砍放倒几个,呼喝一声,你们敢打警察,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一场械斗即告平息。事后那警察因制止这场恶性械斗事件还立了功,在城市最好的聚客来饭店请胡勇吃狗肉。胡勇的神勇之举一时被渲染得无以无加,风头一时无二。

赵根与万福还去过一次离南昌约三十公里远的西山万寿宫。万福在道观石阶边买了一把刀。刀被赵根弄坏了。万寿宫内祭的是中国本土神仙许真人。据说农历初一是其生日,又据说孝武宁康二年时,许逊一百三十六岁,八月初一,有仙人自天而降,说:奉玉皇诏,授子九州都仙太史高明大使。结果,八月十五,全家四十二口,同一日拔宅升天,鸡犬随之。故,从八月一日至八月十五去万寿宫烧香的人特别多。赵根碍不过万福厮磨,便与他去,看了琉璃瓦、重檐画栋、真君塑像、参天古柏、八角井,就听有人在路边宏扬许逊道法,说许逊少年时曾入山射鹿,鹿胎堕地,母鹿不顾自己的箭伤,折回头来伤心地舔其子而死。许逊怅然感悟,遂折弓弃箭,一意修道,后拜谌母为师,道法高妙,斗蛟斩螭,并精于医道,妙手回春,终被尊为净明道派祖师。
万福听得兴奋,又发豪言,做人当做许逊,自己一个人做神仙不算本事,这鸡呀犬呀也全弄上天这叫真的本事。赵根,成语鸡犬升天是不是也从这里来的?
赵根记得一本破书上说,黄帝修道于崆峒山大成时,身边的鸡鸭鹅犬也上了天。当下不敢肯定。只是笑。鸡犬升天在成语里虽属贬义,但赵根觉得它更应该是一种祝福。也只有一个人为黎民苍生做尽了好事,老百姓对他的祝福,才会泽及至他身边的鸡犬。
赵根与万福说说笑笑下了台阶,被一个卖刀的殷情的胖大婶拦住。胖大婶脸上的肉随着身子的晃动,肥嘟嘟地颤,一说话,唾沫四溅,手中托住几把刀。万福的眼睛发了亮。赵根尽量把脸别过去,可胖大婶的唾沫还是飞过来。万福抓起刀,一把把看,再看赵根。赵根说,你喜欢就买吧,看我作甚?万福便笑,开始讨价还价。还了许久。赵根听得烦,径自付钱。万福瞪了他一眼说,我还没侃好呢。赵根笑,懒得。你喜欢这刀,再贵也值。
万福握紧刀,嘿嘿笑,在空中劈了几下。胖大婶又开始快活地吆喝。一个小贩面对远处的道观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元宝子。初秋的阳光像一只鸟儿,扑腾腾落下。一些尘土发出呛人的味道。清风从远处吹来,所有的喧哗声经过一层层时间与空间的过滤,变得纯净无比,非常悦耳。赵根感觉自己仿若置身于一个宏大的音乐殿堂,身边的每一种客观实在都是一个个黑白琴键,只需按下手指,就有琴声叮咚。
俩人走下石阶,赵根从万福手中接过刀,细细打量,似乎能听见血液在钢铁里发出的呼啸声。刀长一尺半,厚背,惜未开刃,没有寒光逼人的锐气,却更见冰凉质地,手指往上面轻轻一触,立刻感受到一种灼热的烫。木柄刀把,贴有粗糙的金色鱼鳞纹。护手为铜皮包裹,黄灿灿,直晃眼。头皮隐隐发麻,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突然扼紧赵根的心脏。大丈夫当如是也?赵根深吸一口气,挥刀朝土墩上的树枝劈下。刀应声而折。赵根差点摔了一个狗吃屎。那个小贩说得没错。赵根扔下刀柄。万福发愣,看隐没在草丛里的刀身,拣起来,掉头去找胖大嫂。胖大嫂说,刀,是在我手中断的,还是在你手中断的?
万福说,那也不能一买来就断。
胖大嫂瞪着一双死鱼眼,哼道,就算是宝刀,你平直刀身往石头上拍,那也要断。懂不?
赵根拉住还想分辨的万福。这事,没法说得清。
万福愤怒地把刀扔在胖大嫂脚下。

赵根喜欢刀,非常喜欢。它的曲线和形状能让人无限遐想,拎一把刀在手上,在大街上慢慢走,哪怕是一个侏儒也能走出八面威风。自己就像是小说里面那些能上天入地的英雄。而刀的锋利、硬度,还能所带来无以伦比近乎于邪恶的快感。看着一块木头在刀下粉碎,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主宰的意义,似乎对暴力有了某种理解。刀好像是一种权力的化身?或者说,刀是可以用来反抗权力的某种质地冰凉的权力?刀是十八般兵器之首,上可悬于庙堂东门,晋武帝衍,咸和元年造十三口刀,铭曰兴国,宋武帝刘裕,永初元年铸一刀,铭其背曰定国;下可至百姓厨厅案板,人出世以来,自剪断脐带的那柄剪刀开始,刀与人的关系便如水与人,切菜、裁衣、剪布、理发、修鬓、理甲、分肉、剖鱼、砍柴、收割……无一处无刀影;若神乎其神,还有鸣鸿刀。《洞宴记》载:武帝解鸣鸿之刀,以赐东方朔,刀长三尺。朔对曰,此刀黄帝采首山之铜,铸之雄已飞去,雌者犹存。帝恐人得此刀,欲销之,刀自手中化为鹊,赤色飞去云中。而关老爷所执青龙偃月刀是为刀中之王,又名冷艳锯,长九尺五寸,重八十二斤,刀身蟠龙吞月。相传,其出世时,风起云涌,空中滴下1780滴青龙血。故有青龙偃月刀要杀1780人之说。或也正因为此,尽管刀是平民之物,但人们总会情不自禁联想起惨烈、凶悍、野蛮、刚猛等词,把尊贵王候的气质给了剑。

老家小城的巷子深处有几家铁匠铺,赵根每次经过时,都要蹲下来看上许久。铁匠铺里的铁要被打造成各种农具,看着一块通红的铁慢慢弯成一把锄头,而不是一把刀,真恨不得一把从铁匠手里抢过大铁锤,可终究是不敢。铁匠们的汗水能把黝黑的泥土砸得叭叭直响。

赵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眼前这把精致的短刀是一件锵锒锒凉嗖嗖的艺术品。赵根原来见过的刀都无法与其相提并论。赵根摸起它,轻轻地握在手里。那拐子顿时惊恐不已,用头撞地,鲜血流出,哀嚎,不要哇。明希坐在地上,浑身冰冷。眼前一切只应该在梦境里出现。
为什么要断人手指呢?赵根像是问罗悟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洪门并不妄杀。只是辱我洪门者,纵在天涯,那也得擒来。所以符四剖心、田七凌迟。这是祖上的规矩。罗悟城的声音并不算大,却震得焦黑的屋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杨天问若不知我与你的关系,那也罢了。给我打过电话,还行凶伤人。虽是手下所为,也失管教。他日,必让他在关老爷面前跪下,金枪红棍。哼,就凭他,还没有开香堂的资格。罗悟城转过脸,眉毛扫起,声音复冷,赵根,怎么,下不了手吗?
黄昏倏地隐去,屋内因为雪色犹见明亮,萧萧寒风挟着浓郁的夜气敲打积了雪的屋顶,发出当当的脆响。供桌上火舌乱窜,把人的影扭曲得狰狞,赵根心中万木森森,竟有阵阵松涛呼啸声,微叹,起身挺立,一刀抹去。

四十四
雪住了。雪意比雪降更为苍寒。屋子里有深深的寂寞。赵根这一刀竟削向自己掌沿,刃口已入肌肤,被雄哥抓住手腕,不能再向前一分。古老的瓦片渗下雪水,沿着屋梁往下滴,一滴滴乓答乓答打到地上,在青砖上弥漫开,并越来越大地扩展。快嘴的明希此刻捂紧自己的嘴。那少年拐子也诧然望向赵根。罗悟城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重新落座,说道,为何?
流别人的血,还不如流我的血。赵根凝视着雄哥的手,这是一只干瘦的手,里面却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你说他通风报了信,那就有恩于我。滴水之恩自当涌泉来报。何况他自始至终,并不曾羞辱我。
赵根就不明白,为什么杨天问就成了辱我洪门者?罗悟城不过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而已。杨天问虽打了自己,某种程度上说,自己也是咎由自取。现在杨天问可算是替自己报了那姓毛的年轻人的仇,因杀人畏罪潜逃,罗悟城仍不肯放过他,还要搞什么金枪红棍。是因为罗悟城被扫了面子么?就算杨天问落了他的脸面,罗悟城又凭什么成为洪门化身?洪门又凭什么决定他人命运?难道人与人之间非得流血不可?
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担当。良久,罗悟城眉结舒开,哈哈一笑,手在桌上轻拍,我再说一次,可曾愿入我门下。
雄哥闻言,手腕一翻,短刀夺下,转身挑开那少年身上所缚绳索,兜去一脚。少年连滚带爬,奔到门口,看看赵根,跪落,一个响头磕下,出门在雪地上踏出一条伤痕。风卷进门。烛火跳起一团红光。血自赵根掌沿滑落,在地上滴出梅花。这刀真快啊。
明希屏住气息,对这沉默的雄哥有了好感。赵根也不去管这伤口,对罗悟城的胸襟暗自叹服,指指明希,那她呢?
随你。你们可在一起。我洪门中人也不是说不娶妻生子。只是你还太小了一点吧。就想洞房?罗悟城语气虽已不大耐烦,为了缓和开始的气氛,还是难得地开了一个似真似假的玩笑。

明希耳根瞬间红通。雄哥一直挑起的眉毛轻轻下落。赵根双膝跪倒,心念转动,我可不会杀人放火。罗悟城一愣,哈哈大笑,赵根此言似是投了其胃口,枣核般皱缩着的脸舒开,声音傲然,洪门今日若再去捞那偏门,未免寒碜。赵根,你放心。我收你为徒,可也不是让你去干那等事。赵根更不犹豫,当下行了三磕九拜之礼,嘴里喊道,师傅。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万福也拜那辜玉甫为师了吗?只不知那辜玉甫是否也在洪门?还有,这罗悟城为何就要收自己为徒?自己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人,又有何德何能?
罗悟城扶起赵根,再次拉他入座。赵根嘴皮嗫嚅,师傅,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干啊。
罗悟城摇头微笑,言甚欢畅,你还小,赵根,别急。本事可以一件件学。仁义、忠义、侠义,这些东西是学不来的。天生万物,自有造化。今日为师且先为你压惊,改日大开香堂昭告天下洪门,正式收你为徒入我门下。洪门今日要旨不再是反清复明,不再是去争那一个橡皮图章。而是当如国父所言‘彼此手足相顾,患难相扶’。为师先前说过,洪门是天下穷苦人的洪门,要做的是正经生意。为师已老,已挑不动这担子,这未来是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肩上。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你八师兄,程雄,南昌进贤人。跟我已有六年。
程雄上前,掏出腰间那短刀,连鞘解下,一并递来,嘴角牵起笑容,眼里精光灼灼,赵师弟,为兄听闻你好多事,不简单。身无长物,还望万勿推辞。
赵根哪敢接,唬得忙起身再拜,程雄双臂搀住,有了你这样的兄弟,大哥高兴得紧。
罗悟城呵呵一笑,赵根,你就接了吧。这是你大哥心意。改日关老爷面前,你们几位兄弟再好好聚聚。罗悟城言及此处,语已有萧瑟之意,程雄,什么时候你抽空对赵根讲讲我洪门渊源,还有他死去的七个大哥。
程雄点头,自口袋里掏出药膏。赵根恍然若梦,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又多出这么多从未谋面的大哥,把药膏贴在掌沿,一股热流自伤口内流入,眼睛下意识地望向明希。明希俏脸粉白,站在一边,怔怔地看着,只觉得此刻的赵根与自己有无限远。咫尺距离,便是天涯。这句爷爷教的成语在脑海里来回滚动,就似一块千钧巨石,压得浑身麻痹,喉咙里千言万语竟一句难出。

天渐渐黑下,风愈紧愈大,怒吼奔腾,蛮横地掀起积雪,在天空中卷出几头白色孽龙。屋顶若罩有沉沉烟霭,屋下行人臃肿痴呆。小巷的墙在寒冷里蜿蜒,四下坑洼坎坷不平处尽被雪填平补齐。明希走得踉跄,赵根拽紧,不敢放手。程雄在前头带路,三转两拐,又来到一所民房前,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给了赵根,蜡黄的脸上浮起笑意,赵师弟,你今日先在此歇着吧。你在佑民寺后的东西,为兄吩咐人给你拿来了,你待会瞧瞧,有无短少。雪花翩翩飞舞,其大如辇。赵根谢过,开了门,开了灯,把明希先扶进屋门,转至门口看那程雄刀子一样笔直的背影。
罗悟城说这是他的八师兄,那七个师兄又是哪些人物?自己从现在开始也是黑道中人了吗?想起港台录像里的刀光剑影,心头寒意更盛,简直就想哭上几声,关门,去看明希。明希坐在椅子上,再难自制,只是哽咽,泪水滚滚而出。大雪飞,苍穹垂,风狂若醉,伤心不可追。迷惘红尘还有谁,可以同归?脸上是泪,黯淡寒色碎。问谁错对?人无寐,潸然悲。何日春再回?
明希,我还是我啊。
你要做流氓了。明希心里悲苦,嚎啕出声。
赵根急了眼,流氓这词打小就深痛恶绝,赶紧分辩,我才不是呢。我说过,我又不会杀人放火。还有,那罗师傅也说,洪门是天下穷苦人的洪门,要正经生意。
人家说狗屎是黄金,你也信?明希仰起被雨打过的梨花般的脸庞,愤愤说道。抚州十日,明希倒养好了,皮肤愈见白腻细嫩。
赵根皱眉。屋有二间,对面桌上是程雄从佑民寺那个家搬来的东西,码得整齐。最上面一本居然是薄薄的发了黄还浸过水的《昔时贤文》。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自己这是时来铁似金?书中又言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罗师傅暗地里拨的究竟是哪颗算盘珠子?赵根一时愣了。
明希见他答不上话,伏身恸哭,其悲切切。赵根心乱如麻,只觉得一种彻骨的荒凉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澎湃扼住了自己,手摸到裤兜里的那短刀,拔出,眼见雪亮的刀身映出一泓秋水,明希的身影在秋水里孤独苦寒,心头热血激荡,眼角缩成针,更不多言,刀尖一挑,在左手腕上刻出一个明字,鲜血淋漓。明希见赵根半天没动静,抬头去看,变了颜色,不哭了,急急喊了声,你猪啊。去夺刀。
赵根在桌上搁下刀,怕割了明希的手,嘴角牵起笑意,明希,我在手上刻你的名字。这样,你就不会不要我了。对不?我们永远在一起。
赵根说得慢,剧烈的疼痛如锋利的锯齿在心头来回挫动,咬牙强自忍住。
明希一把抱住赵根,双手捶打他肩膀,鼻涕眼泪齐齐涌出,猛然意识到赵根的手还在流血,慌了神,赶紧放开,想去墙壁角找粘土。哪里还有土?房屋扫得干净,一桌二椅。墙壁根下只有二个热水瓶。房间中央倒是有一个炭盆。明希捡了块盆边没燃烧的炭,踩碎,撮起粉末,再去看桌上,大部分是赵根的书,还有中国结。结上居然搁着自己偷藏在屋檩下的用塑料袋包起来的那几十块私房钱。幸好,布也拿来了。明希撕下布,骂过几声猪,拭去赵根手腕鲜血,往上面吐了几口唾沫,把炭末撒上,用布带一圈圈缠紧,看见赵根掌沿上的那块膏药,呸了声,一把撕下,吐上口水撒上炭末再缠上布条。这也是赵根的身体下意识地让刀尖未深入真皮组织,否则凭明希这三脚猫的功夫,还真对付不了这伤口。
赵根不动,任明希折腾,我也奇怪。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我才十四岁,罗师傅为何大费周章要收我为徒?是因为我……明希接道,是因为你是猪。蠢猪。
我是猪。你整天与猪混一块,又是什么呢?赵根微笑。
我是饲养员。明希忿忿,双手叉腰,一句话说出,噗嗤笑了。这一笑,终于笑出满屋暖意。明天还未来临,又何必杞人忧天?明希又记起了一个以为自己早已经遗忘了的成语。
屋外,雪还在下。屋脊上的白雪泛起一层淡蓝。屋边已落去枝叶的老树在一片凹下的阴影里凝出一根根银光,似鹤羽。赵根与明希进了里屋。一张床,两床新被。床边有桌。桌上也是赵根的书。还有一书橱,橱里是辜玉甫留给赵根的书。皮箱搁在橱顶。赵根走在床边。枕头上是一叠老人头。明希看看赵根,一数,有二十张。明希上一眼下一眼看赵根。赵根浑身都不自在。明希挠头,说,我在想,你是不是有哪里是金子打的啊?若不是知道你父母都已过世,都是穷苦人,还真以为是曾给过别人无数恩惠的孟尝君呢。赵根展颜,也学明希的样,厚颜说道,我的心是金子打的。
明希啐了口,摊开四肢,在床上躺下,几秒钟后,脱了鞋,跳上去,连翻几个空心跟斗,满意地瞟瞟四周,就笑出声,赵根,咱们终于有了真正的家啦。

四十五

四十五
《短歌行》
北风吹得急,冬寒长如戟。横扫关山戚,冰凉皆死寂。
草木哭声低,其心何凄迷。白雪满沟屺,苍天不怜惜。
号角动旌旗,擎空飞扬立。此刻闻羌笛,帐蓬见胡妓。
婀娜柔腰肢,轻摇生涟漪。嫣然有冰肌,触之若奶腻。
艳舞歌裳霓,酒酣人心迷。将军笑拍几,脱下狐裘皮。
君王殿前赐,敢夸世无匹。谁能裸玉体,富贵便送予。
说罢颜容嘻,两眼瞪如炬。哀哉女儿丽,缓步解罗衣。
俏靥无羞忸,歌声语黄鹂。娇躯似玉皙,丰乳垂欲滴。
将军长呼吸,嘴角流涎涕。胡姬扶发笄,温柔不可敌。
吾能奈何兮,独自垂首泣。边疆势危岌,将军却如意。
不思谋敌计,但卧春花里。吾本一小吏,手无沉香力。
空为国家急,人轻言微卑。黯然弯腰稽,悄步出酒席。
众皆围如蚁,无谁会注意。出门三四里,潸然伤神泣。
酒酣犹未醒,扑面寒气逼。战士无暖衣,形容皆哀戚。
军饷犹未给,只能赤手臂。可恨铁甲利,常让血淋漓。
如是还可以,奈何身乏力。每日为填饥,凿冰寻河鲤。
战士长叹息,慢慢说端倪。

俺本农家子,来此不由已。老天不争气,去年少收粟。
毒日遮空蔽,可怜龟裂地。龙王庙前祈,雨水仍然稀。
徒呼奈何兮,牲畜全瘟疫。仅此无需匿,节约犹可食。
可恶酷税吏,奸诈似狐狸。每亩税百锱,浑欲扒人皮。
只好当物器,开始签卖契。家中空无一,与姐离乡邑。
敲锣耍手戏,打鼓唱大戏。山巅看日夕,河边沐晨曦。
江湖路多岐,身心皆甚疲。此前三十里,豪门娶新媳。
唢呐声凄历,俺终有所栖。半载如飞镝,东主传消息。
言姐貌殊丽,可以为妾姬。若能荐枕席,从此勿忧稷。
嫁去日方七,大娘似狼罴。姐姐魂渺兮,双目不肯闭。
浑身满青紫,到处是伤迹。薄枢收其体,扔于山沟泥。
草深有棘蒺,姐命何其凄。棍棒如霹雳,天理何处觅?
边疆峰火急,荒原惊马蹄。城前闻圣意,一命值千锱。
卖身得千厘,状纸请代笔。衙门不认理,豪户有权力。
东主庭前倚,市官斜眼睨。棍棒凶狠击,打折腰背脊。
俺是啥东西?最贱是戏子。拖俺至河堤,说是无需医。
贱人会有力,自然不会死。未说俺叛逆,已是大恩义。
回去建生祠,须把东主祭。沿途莫讨乞,这里有斤米。
欲报东主义,来世为奴隶。可恶天似婢,自然没天理。
受这豪门役,人命是狗屁。先生请莫讥,先生是蚂蚁。
虽然知书礼,死也不可惜。昨日见胡骑,势已成角犄。
关山路虽岐,怎遏胡兵敌。帐蓬正商议,可有破敌计。
酋首有怪癖,好将人心食。胯下是宝骥,长驱比风疾。
若于今夜袭,如何折锋利。俺有一小技,能做石头机。
藏于石堆里,轰远力甚急。可把战书递,将酋怒气激。
敌来俺先避,再将珠玉弃。敌兵必逶逦,俺再中腹击。
只要勇不悸,定当获胜绩。

言罢观吾意,其情甚着急。呜呼嗟叹兮,今日为此笔。

北风凄吼,向所能触及的一切渲泄它疯狂的力量,万千世界于此淫威下皆葡伏顺从。风从墙壁缝里穿过,打出尖厉的唿哨,扑向在巷子里走的那衣着单薄的女孩,就如街头恶汉,在女孩脸上掐出片片青紫。雪已歇住,积雪未见销去,白雪压地,不见寸土。屋檐下垂下尺许长冰凌,在早起的朝阳下闪出耀眼寒光。玻璃上盘结着白色的细碎冰纹蜿蜒屈伸。赵根把手握拳,用拳沿在玻璃窗上印出,再用指尖在印子上方依次添上几个小椭圆,脸上有了笑容。这印子顿时有了生命,似初生婴儿在白纸上趔趔趄趄走下的第一行稚嫩的足迹。
人之初生,其纯也净;俟至少时,其心也野;待红尘滚下,其心也硬;等年凋尽,其心已成灰烬。这人的一生便若这窗上足印,由一念而生,终由天地之气所掩。赵根默默看着。因为行人的践踏,青石上的冰层已经成了暗灰色,当挑着井水的行人经过时,发出一种铿铿的敲击金属的声音。路非常滑,常有人跌倒,或五体投地或五心朝天。那些还没长大的孩子从各个角落里闪出,疯狂地叫,哈着冻得通红的手捏起雪团,朝那个可怜的人砸来。雪团慢慢碎裂,摔倒的人跌跌撞撞爬起,瞪着眼,愤怒地喊。但寒风马上把他的声音重新塞回喉咙。这里是南昌的贫民区。这里有有因为考试没有及格被父亲用打得口鼻出血哀嚎的少年;有跪在地上向行人诉说子女不孝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妻子丢了十块钱一怒之下剁掉妻子手指头的鲁莽汉子;有每次都要在门口垃圾堆前数一回鸡蛋壳怕公婆偷吃的媳妇;偶尔也有那叫石头的少年与扎羊角辫的女孩匆匆奔过的影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几步之遥,便是那林立的酒肆饭馆霓虹靓影。这些生活在都市里的贫民或许已经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在这小巷里日复一日弯腰驼背,任时间掠走生命。

赵根的目光落回桌上。这《短歌行》是他前日所写,呈给罗悟城。罗悟城看毕,捻须微笑,目视程雄,神情欢愉。程雄没表情的脸上也难得地出现一丝激动。这一个月来,罗悟城并不曾吩咐赵根去寤歌旅舍做事。程雄反而每天凌晨六点准时敲响房门,就在这外屋,移开桌椅,教赵根练一些基本的拳路,说是强身、防身。一直教到八点,嘱咐一声要勤加练习,方才离去。程雄教拳,并没有谈什么形意、太极、八卦、通臂,在纸上写了速度、力量、耐力、灵敏、柔韧、技术、战术、心理、方位、战机十个词,问赵根是否明白。
速度,指的当是在单位时间内,迅速完成某一动作或通过一定的距离的能力。它应该饱含三方面的内容,反应速度、移动速度、动作速度。《多情剑客无情客》里的阿飞,一把竹剑能杀尽金钱帮的高手,就是一个快字。赵根缓缓地说,看程雄眼神颇有赞许之意,有了点自信,继续往下说,力量,大抵是一力降十会。令狐冲初习独孤九剑,因没有内功,换句话说,是没有力量,所以只能等别人自己撞剑上来;耐力,是指一种持久作战的能力,就像八年抗战,虽然小鬼子凶顽,武器、部队都好,但我们耐力好,最后还是赢了他。柔韧,讲的是身体的出其不意。能为人所不能的动作,就像什么瑜珈,于不可思议处击败对手。灵敏,是指快速、准确、协调地完成动作的能力。技术应该是说拳路吧。这些一代代人总结下来的技术都已千锤百炼。战术,指的是对什么人用什么套路,不可一昧死打,也不可一昧退让。心理就是士气,用精神压倒对方,比如书上说的杀气。赵根挠挠头,方位,可能是指在打架时,要与对方保持一个对自己最合适的距离吧。毕竟若被一个大力士抱住,再有千般技巧,也难使出。这可能还与让别人打不到自己有关。比如别人打来一拳,有时根本不避往后退,缩下腰,可能即可让过,同时,自己的拳头就能很方便地打出去。至于战机,就是最适合打对方的时机。所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赵根说完,嘿嘿傻笑。这只是他根据自己的理解对这十个词所做出的字面阐述。要说懂,那是真不懂,不然,也不会被人打成落水狗。
程雄听了,却发愣,想了半天,说道,师弟,我只能说你是天才。
赵根最怕人家说自己是天才,当即苦笑,更不多话,认真去学,只盼再有一日遇上那形容丑恶的杨天问,能一拳把他打成狗。

罗悟城也来过几次,都是夜里,拎一盒菜肴,邀赵根边吃边聊,一般他说赵根听,偶尔也会问几句赵根的小时候的事。赵根一一老实回答。天地君亲师。赵根并不想隐瞒。
洪门始祖洪英。武宗郑成功。文宗史可法。洪英,山西平阳府太平市人。祟祯十四年,助史可法守扬州,联系抗清志士王船山、顾亭林、张沧水、顾炎武、傅青主,黄梨洲等人,共创‘汉留’,是为洪门前身。所谓‘汉留’,‘留’与‘流’、‘刘’谐音,一是汉族遗留;二是指汉人之流,以示区别满人;三是取汉室’刘关张’桃园结义的‘义’。顺治十八年,延平郡王郑成功在台湾开立‘金台山’,‘明论堂’,这是洪门最早的‘山’,‘堂’组织。郑成功派洪英门人蔡德忠及部将方大洪、胡德帝、马超兴、李式开等化装到福建兴化府莆田少林寺投主持智通为僧,此五人在洪门被称为‘前五祖’。后清帝灭寺,前五祖幸得吴天成,方惠成,张敬之、杨仗佑、林大江五人掩护得脱,此五人被称为‘中五祖’。再后,众人于广东又被惠州宝珠寺和尚吴天佑、洪太岁、姚必达、李式地、林永超所救,此五僧洪门中称为‘后五祖’。
罗悟城说到这里,嘴角有了一丝轻笑,当然,这仅一说。洪门创自何时、何人、何地一直有许多不同说法。创始人即有郑成功创会说、万云龙创会说、提喜和尚创会说等;创会地有福建、广东、台湾、四川等;创会时间则有明末、清顺治间、康熙十三年、雍正甲寅年和乾隆二十六、三十二年等不同说法。但要真正说起洪门起源,那还得往前推。那才是正宗所在。
罗悟城没再说下去。赵根自是不问,也听得糊涂。这谁是正宗重要吗?
罗悟城的口才着实了得,活像干过说书人的行当,讲郑君达会同洪门前五祖及少林僧众一百二十三人组成僧军斩将搴旗三月平定西鲁后被清帝所害之事,疾徐轻重,吞吐抑扬,一扫平时枯槁,至豪迈处,剑棘刀槊,钲鼓起伏;至悲愤处,决眦怒目,勃夬声如巨钟;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至伤心处,四壁阴风旋起。一事言毕,额头青筋跃出,脸颊那酒盅大的伤疤尽已紫红。赵根听得是悲泣喜笑。眼见罗悟城长叹一声,推门出去,竟忘了起身去送,坐在一边,只是发愣,心潮犹自起伏不定。

赵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原来只在电影《少林寺》里知道一个十三棍僧救唐王。其时,大雪纷飞,市影剧院门口人山人海,及至电影开演一半,仍有人在寒风中侧立,只为了听从影院里传出来的呼喝声、马蹄声、棍棒交击声。一毛钱一张的电影票居然被人炒到五块钱,还拿不到手。影院里就别说座无虚席,连过道里也水泄不通,不比去年那场抢购风里赵根在粮站所见好上多少。不同处是,人人脸上没有惶恐,只有惊喜的焦急。等第二天上学,所有的男生手里几乎都多了一根棍子,人人都宣称我是觉远。女生手上则多了一根鞭子——在一根小木棍上缠上一节绳子,脸上笑容无瑕,嘴里轻轻哼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班上姓王的同学又无一例外多了一个绰号叫王仁则,就打起架。这种时候,凡王姓者,哪怕身高力壮,多半没好结果,因为女生会拿鞭子抽过来,骂道,你烦不烦啊?《少林寺》播映后,理发店的生意一下子无比兴隆,到处有人排队剃光头。赵根没见过哪场电影比《少林寺》还更轰动,包括八四年的《高山下的花环》、八五年的《少年犯》、八七年的《红高梁》。那时,在影院工作可真让人羡慕。据说,里面有个卖票的青年,叫张勇,因为用手头上的电影票到处去勾引女孩,还睡了公安局长的女儿,后来在八四年严打中就以流氓罪被毙掉了。赵根见过张勇,长得还真是一表人材,着实可惜了。

说英雄,道英雄,谁是大英雄?这十三棍僧与那一百二十八僧众又是英雄?
夜里,赵根就翻来覆去。不过,尽管罗悟城说得精彩,赵根心底对这反清复明四字还是不以为然。满人又何尝不是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之一?但彼时那月,十万辫子兵入关,扬州十日、嘉定屠城,屠江阴,屠昆山,屠常熟,屠海宁,屠广州,屠赣州,转战烧杀三十七载,使中国人口从明天启三年的5165万锐减至顺治十七年的1908万,杀死汉人3200万。赵根看过明朝人王秀楚写的《扬州十日记》。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籍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初四日,天始霁。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
这等凶残,汉人当然要奋起反抗。所以岳飞永远是铭刻于中华历史的民族英雄。要不,根本不应该存在民族这个词,全世界的人都是地球人。这也幸亏满人里面明君辈出,否则大清朝哪来六百年江山可坐?但赵根不明白,凭什么十万清兵杀得了三千万汉人?难道清兵个个天兵天将?那时,大明朝还有轰死努尔哈赤的红衣大炮,而清人只有兵甲。武器决定论是说不过去的。难道汉人天生是做奴隶的种?又或汉人注定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入关后的清军满蒙汉兵加上吴三桂所部不过二十万。其时李自成的大顺军约三十万;张献忠的大西军约十余万;南明弘光朝廷拥兵多达百万。而扬州城破,最直接的原因或可说是左良玉与马士英之争。或许,正因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国歌才作此怒吼,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

罗悟城讲得多的是洪门中人在国民革命时期,跟随国父中山以及黄兴等中华热血男儿,参加广州起义、惠州起义、黄花岗之役、武昌起义时,披肝沥胆舍生赴义屡蹶屡起的英勇事迹。其次是洪门中人在八年抗战时的前赴后继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壮举。
民国二十六年,谢晋元率八百战士死守四行仓库,洪门中人杨瑞符以营长之职殉国;民国二十七年四月,李宗仁打台儿庄,悍然不惧的洪门中人率先组成敢死队,拿起大刀冲向坦克与炮火,斫下一颗颗日寇头颅。国民党空军第八队副队长洪门中人何信和战友一同击落七架日寇敌机后油尽弹绝,驾机撞毁敌机英勇牺牲。民国二十八年冬,杜聿明将军昆仑关浴血奋战十四天,又是洪门中人第一个抱着炸药迎向几乎要崩裂的天空……罗悟城一口一个民国某某年,听得赵根头大如牛,公元纪年多简单啊。
罗悟城没提建国后的洪门,也少言台湾洪门。关于洪门的其他,比如组织机构、帮规戒律、誓词仪式等,言之寥寥。至于当日所说开香堂收赵根为徒的事更避而不谈。若非身上那柄短刀,赵根还真怀疑自己在做梦。不过,程雄倒是言必称师弟。赵根好几次想问罗悟城,洪门如此英烈,我又何德何能能入您老的青眼?话到嘴边悄然咽下。赵根更没敢说,既然洪门这等英雄,为何史书上少有记载?虽然可辩称,书是人写的,历史说到底,还是看谁拿着那杆笔。但在老百姓的眼里,洪门声誉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帮会人物就等同于流氓地痞、土匪强盗。而港台录像里的洪门下面的各山门分堂更是无恶不作。
罗悟城拿来许多书。大部分是关于大明朝的诸多书籍,《明史》亦在其中;一部分是抚州南城的风土人情,一部分是王船山的文集,还有几本发了黄的朱氏宗谱。赵根不明其意,也看得兴高采烈。因为南昌有一条船山路。赵根曾在带子巷图书馆那拿过一本岳麓书社1988年版的《船山全书》,现在更对这位罗悟城口中汉留组织的创始人之一有了莫大兴趣。这位老先生当真了不起,讲心物、学思、知行、天道与人道、有穷与无穷,讲得赵根豁然开朗。不过也迂,司马迁写项羽,其笔大椽,却被夫子斥之为喜为恢奇震耀之言。

至于南城,看罢那些书,赵根对它有了一个更深的了解。南城,汉时建府于建昌,据七闽之咽喉,壮两江之唇齿,是其时军事、政治的重镇,所谓地气殊异,江山炳灵。明代罗杞先生曰:减赣之旷,几抚之饶,远信之冲,邻汀之僻,与郡并闽之喉,酌诸府之中,号为乐区。
赵根小时候,有幸跟赵国雄去过南城的麻姑山。麻姑山号为洞天福地,名列《名山志》。登峰巅远眺,清水如带,扁舟驶过;四下草木烟云,胸中平添壮奇。山间千崖万壑,玉练双飞。那瀑布宛若李白笔下之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赵根在那神奇的一杓之多久久不肯离去。这泉水,每次只能舀一勺,却总也舀不尽,停歇一会儿又积聚成一勺多一点。天地造化,出人所想。赵根干脆伏下身去喝,水,甘冽清甜,掬一捧在手,心也微微。一路行去,摩崖造像、碑塔砻窟,只看得赵根目眩神驰。而山上麻姑庙里还有一块被誉为天下第一楷书的颜真卿所书《麻姑山仙坛记》碑。传言麻姑娘娘给当地百姓留下了麻姑酒、麻姑米粉、麻姑云雾茶,并称麻姑三宝,为历代皇室贡品。

赵根想得出神,门开了,是明希,脸色比身上沾的冰屑更白。怎么了?赵根慌了,忙迎上去。明希的睫毛因为寒意而发硬,根根竖起,目光变直,嘴唇乌紫,手在不停哆嗦。赵根把她拉到炭盆边,你去哪了?还去了这么久。这么冷的天到处乱跑,喜欢喝西北风啊?怪我不陪你去堆雪人?明希牙齿打战,就说不出话,舌头仿佛被一种没来由的恐惧揪住,一屁股坐倒,差点踢翻炭盆。盆中暴出一连串脆响,几粒火星溅出。赵根扶起明希,抄起铁钳往盆里加了几块炭,倒了杯热水,递到明希手上,明希的手比冰还冰。
几秒钟后,明希终于喊出声,眼里出了泪水,被冻成冰砣的脸上现出一丝惊惶,赵根,他们要你做什么明藩益王的第十八代子孙。你要改叫朱赵根,过几个月去武汉参加什么洪门大会。我去堆雪人时,听见罗老头与程雄说这事。还说,要杀了我。
明希声音嘶哑,赵根一愣,心头大骇。明藩益王、永宁王是什么东西啊?朱常规战争根这名字真是不伦不类古怪得紧。罗悟城为何要杀明希?自己逃得了吗?
赵根缓缓说道,别急,慢慢说。急没有用。

门突被踢开,风声滚入。阳光照亮南昌城。这偌大的南昌城竟宛若琼楼玉宇。那屋檐下的凌棱经太阳一照,暗暗融化,每一刻都在加长,增大,闪出刀子一样的光。程雄当门而立,脸色铁青,一团团白雾从嘴里喷出,眉头跳动,身上发出冰与冰撞击的叮当声。程雄身后慢慢转出一人,正是那罗悟城。
赵根,有些话本来想过些时间再说,既然凑巧,今日也便说说。罗悟城一摆手,程雄关上房门。明希惊恐站起。赵根拦上前,手已摸到裤兜里的刀。
罗悟城浑若未见,径直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呷了口,赵根,或许你一直奇怪我为何要收你为徒吧?
赵根点头。罗悟城目光冷峻,喟然一叹,遥望窗外霁色,慢慢说道,明祟祯十七年四月三十,李自成在武英殿登极称帝。次日,退出北京。五月初二,多尔衮入北京。九月,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即帝位,号曰大清,纪元顺治。同年秋,明益王、罗川王、永宁王等王族子弟与方以智、艾南英等抗清名士,结盟于抚州南城市洪门镇华林峰华光寺,以明益王藩府墓地‘红门’为号,这才是真正的洪门起源。赵根吸吸鼻子。明希的身子仍在发抖。
过几个月,武汉开洪门大会,要选出洪门当家人。洪门自四九年后,自大陆几乎销声匿迹,惟在冰下苟延喘息。海外洪门势大,基业遍布,但其恶也显。一些打着洪门招牌的堂口几乎等同于黑社会,贩毒杀人无所不用其极。老朽虽是愚鲁,心也赤诚。惟愿洪门正道清源。国父所云‘手足相顾,患难相扶’应为洪门当下之宗旨。故欲让你为益王的第十八代孙,去争得此当家人之位,以利洪门发扬光大。你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智慧、胆略、血性、忠诚、侠义,无一不备,且有天生领袖气质。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
罗悟城沉声说道,我之所以起了这个念头,还是因为辜玉甫,说你是不世出的天才。辜玉甫虽通医术,却更精相人之术。故而遣人暗处查察,方信了此言。嘿嘿。你才十四岁,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将来的洪门要靠你、还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去振兴。
为什么不找万福?他比我有担当得多。你叫他做,他一定肯。还有,辜玉甫可是说我什么笃挚聪慧,惜命犯天伤一生孤苦。
赵根可不信自己是天才这种鬼话。要说天才,明希是,万福也是。自己是天生的蠢材还差不多。罗悟城他们或许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好摆布,想找一个傀儡吧。
那万福不行。罗悟城未对此多做解释,辜玉甫当你面自然是这样说。你若真是命犯天伤一生孤苦,他愿收你为徒?谁不想找一个能继承衣钵光耀门户的传人?

罗悟城起身踱了几步,虽然神态萧瑟,却依然站成一棵历尽苍桑疤瘢遍体却依旧在斜阳下挺立不倒老硬的树。赵根深吸一口气,把乱麻似的念头尽皆逐出脑海,望着眼前这位老人,一字一字,似乎恐此刻横亘在他们中间冰凉又黏稠的空气挡住声音,那为何要杀明希?既是好事,行事怎可如此卑鄙?
怕机密走漏。所以你程师兄有此提议。我并无此念。罗悟城眸子深得如千年水井,思索半刻,沉声说道,若明希愿意,或许我可以把送她去北方吧。
这话说得太虚。天晓得到了北方会如何。到时随便在哪挖下坑把自己埋了,回来对赵根说病死了,赵根能搬楼梯找老天爷告状去?明希心头惶恐,望一眼赵根,抓紧他左手,不肯放下,一颗心扑扑乱跳,只怕这少年就点头应了。
赵根心念电闪,咧嘴一笑,如果我可以做益王的第十八代孙,明希又凭什么做不得什么永宁王的第十九代孙吗?赵根声音提高,惨笑,琅琅说道,师傅,明希若死,我也不独活。手腕一翻,短刀抵住咽喉,刀尖下涌出一缕鲜血,唬得明希身子顿时僵硬。程雄一惊,已来不及。
罗悟城低下头,仔细想,良久沉吟道,虽说阴人不吉,只入我洪门四、七两排。但这倒不失之为一个主意。朱明希,嘿嘿,这名字好得紧嘛。好,朱赵根,朱明希,你们俩就同入我门下。罗悟城的眼里打出一道明亮的闪电,自怀里掏几本册子,往桌上一搁,不复再言,与程雄转身离去。赵根与明希面面相觑。罗悟城既敢如此,那是拿准了他们跑不掉,说不定这房屋四周便有人暗处潜伏。赵根抓起册子,是《洪门会簿歌诀》、《明代益王族谱碑铭》,还有一本《益藩朱氏宗谱》。

你要做朱赵根吗?明希轻轻说道,眼神茫然,唇上一点青白。

四十六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我不歇,我要回去泡茶叶;茶叶香,酒也香,一个鸡蛋打过江;江那边,开大炮,江这边,开小炮;姑娘姑娘你莫哭,还有三天到你的屋,姑娘姑娘你莫笑,还有三天到你的庙;庙里有个和平鸽,一飞飞到王家河,王家河的姑娘多,吃我的饭,砸我的锅。

明希嘴角含笑,念着前日在汉口黄陂街老巷里听来的童谣,手指轻敲车窗。虽是大寒天,漫天阳光是一只只金黄灿烂的鸟,逗弄着在积雪里萌生的小草,不时地吐出一小片一小片的嫩蕾。偶尔从蓬草里飞起几只,贴住车窗玻璃鸣叫,把明希的鼻翕映得透明。路两边的柳已被若有若无的轻烟所笼,淡淡青色中生出几缕蛾黄,宛若妇人眉梢刚绘好的黛。时间的钟摆随着滚滚车轮摇晃出弧,一晃,就已临近春节。赵根注视窗外放射着白银般光华的大地,心神激荡。在这无边无际的天穹下,喷出几点碎绿的树、瓦沟犹积有白雪的房屋、像银子一般闪闪发亮的河流湖泊,不断变换队形,自车窗外轻轻掠过。偶有丘陵,如淡色毛笔,自天地间稍稍一顿即复不见。也有鸟,破空而来,卷起阵阵凛凛冷风,被阳光一拦,在空中跳跃俯冲,为这片没有崇山峻岭的江汉平原平添出百般生机。

平原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人。戴瓜皮小帽的老汉、头顶髻圈的白发老媪、用毛巾裹头肩上扛一把锄头上了年纪的农妇、穿劣质西装着解放鞋不怕冷的青年男子、三五成群坐在屋门口低头纳鞋底眉眼姣好的女子,还有套虎头鞋戴凤翅帽欢声笑语的男娃女娃。这是一群幸福的人,这也是一片富庶之土。乡间民居多取一条龙格式,三间房屋一字排开,正中堂屋,俩侧厢房。也有八大间,呈井字形,上下两大间,左右各三间,这当是四方之财归于己家之意。屋前空地,屋后水塘。水塘与房子之间是竹园和菜地。格局舒缓沉稳大气。踢毽子的女孩们在屋前空地上吱吱喳喳。一番议论后,人堆里大大方方地走出一个女孩,把手中的毽子向空中抛去,内侧踢,外侧踢、拐、剪、跪、踏、雀、夹,突然一个陆地拐,惊起一片尖叫,再稳稳地脚尖停毽,目视同伴,被冷风揉红的脸蛋上尽是得意,顺手脱去厚实妨碍动作的冬衣,跃动的身形更见矫健。她们并未多加留意身边车道上的车流,只偶尔投以眼波流转的一瞥,即让车内人的目光为之停留,久久不肯离去。

 

赵根不会踢毽子。赵根笨。但地球上的女孩子都可能会踢,这是上帝赐予她们的绝技吧。学校里踢得最好的可能要属胡丽,不过别人似乎并不知道这点。胡丽从不当着大家的面踢。周落夜走后,赵根常去那个废弃的水房。闲着无事,用树枝去剿这座圆形堡垒上结的石灰硬壳,第一层是毛主席,再刮下去,是刘主席。建国后中国出过三个主席,一个是毛主席,赵根有过他老人家的几枚像章;一个是华主席,曾与毛主席的头像并排贴满城乡各处,至今在大山深处那用黄泥糊起来的蔑墙上犹可觅得踪迹;还有就是刘主席,曾沦为党内最大叛徒,听说是活活饿死的,死时,胡子有三尺长。赵根看过一本连环画。绘画者的素描功底真不赖,在广大劳动人民的铁拳下,刘主席的模样与汉奸的形容别无二样,难怪会成为工贼内奸啊。

有一天,赵根又独自来到水房边,远远见到水房上有一个翩翩然的影子,蹑手轻足轻挪过去,在枯黄的灌木林间揉了几回眼睛,轻叫出声。是胡丽,噢,是那个与他同桌的几乎从不参加班上女生活动寡言少语的胡丽。胡丽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胡丽在踢毽子,阳光照耀着她,她像一只蝴蝶,那毽子似长在她身上。胡丽已脱去臃肿秋衣,胸口被灰色圆领汗衫勾起一道微微的曲线,嘴里小声地喊。这喊声就染黄了赵根身边的树叶。树叶缓缓下坠,也像是一只只惊慕不已的蝶。胡丽的两条长腿跟随着她嘴里节奏分明的号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赵根都担心胡丽把她自己拧成街头卖的麻花了,结果胡丽连气都不喘,身子猛地凝住,右脚反踢,抬起,毽子稳稳地停在外脚背处,连汗都没多流一滴。胡丽能一气踢上个把小时,不让毽子掉地。胡丽踢得这么好,为何不在大庭广众下踢呢?

但有一次,胡丽不知为何,没几下,便一脚踢飞毽子。水房下的山谷很徒峭,长满密密的树枝。树丛里常会跳出火红色的野鸡以及惊惶的鹌要找到毽子并非易事。胡丽失望地离开后,赵根再去找,也许上天誊顾,虽然脸上被棘蒺划出不少血痕,还真找着了。那是一枚用康熙通宝缠红线做成的毽子,份量很沉,有几根非常漂亮的大公鸡毛。学校里大部分女生踢的毽子多半是用一大团白纸剪成条再加红头绳捆成。赵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神气的毽子,偷偷把玩好几天,最后鼓起勇气把毽子放到胡丽的抽屉里。胡丽诧异地瞟来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从那以后,赵根再也没看到胡丽来水房踢毽子了。这可真奇怪。

 

赵根扭头去看已消失在车尾的女孩们。明希见他痴傻,嘴凑过来,同时在他手上一掐,呆子,要拧断脖子了。哼,她们还没我踢得一半好。改日我踢给你看。

明希还是改不了飞扬跳脱的臭毛病。这个把月,明希没少受苦。每天晨六时,程雄来授赵根拳脚,就有一位据说曾在大户人家做过的老妈子,进里屋教明希各种礼节。为避嫌,罗悟城本来打算再找间房给明希另住。明希死活不肯,最后折衷,在外屋搭了间床铺让赵根睡。老妈子还真有点本事,说起来一套一套,比如走路得缓,背部不可弯曲,双眼不可正眼平视他人,得垂头,最好能把眉梢一并垂下;说话不能急促,这不是在放炮竹,必须一字字圆润吐出;坐要优雅端庄,不能大刺刺双腿叉开,腿与身体得呈S线,手要轻叠于膝上,不能随意乱动,动了要挨板子;举手投足务必徐徐有韵,轻柔舒展。还有饮食,不能是饿死鬼投胎,菜要一根根挟,饭要一口口扒。

老妈子说得口干舌燥。明希叫苦连天。背诵《洪门会簿歌诀》、《益藩朱氏宗谱》之类的典籍虽然吃力,毕竟还可以与赵根一问一答,间或念出几个成语糗一下赵根,但这等大户人家的礼仪真是要命得紧,浑似套在孙猴子头上的紧匝咒。明希暗地里就骂这位爱穿黑色香云纱做棉袄缎面的老妈子为乌鸦。老妈子耳尖,或是听见了,隔不多时,罗悟城来了,啪啪啪往椅上钉了几枚钉子,喝令明希蹲去,伸展手臂,双手与头顶各托起一碗清水,扎起马步蹲半个小时。若打翻水碗,对不起,晚饭甭想吃,这晚也别想睡了。待到黄昏,罗老头拎一盒菜肴过来,一边呷酒,一边与赵根聊天,一边看明希罚蹲。罗老头的精神旺健得紧,絮絮叨叨,一番话能扯到天明。明希肚子里饿得翻江倒海,就咬着牙去打瞌睡。罗悟城有法子,找来一个木托。明希若瞌睡,这木托上的钉子就要刺下巴。明希只能眼呆呆瞅着这一老一少海吃山喝,心里那个委屈,恨不得把这凶老头大卸八块,每一块都拿去做腌肉,嘴里嘟嘟嚷嚷说,我会是淑女,母猪都会上树。罗悟城还不恼,隔一日,拿来一株小树,树上系了一只塑料母猪。明希傻眼,几欲嚎啕。没法子,赵根只好陪她一起蹲,明希这才破涕为笑。

明希讨厌程雄。程雄倒恭敬有礼,路上遇着明希,必垂手侧立,称朱大小姐。程雄第一次喊明希朱大小姐,明希以为他在叫别人,张牙舞爪四下去找,被罗悟城用板子在头上一敲,这才老实了,于是,动不动在程雄面前把下颌抬得比鼻梁还高,鼻子里喷出冰屑。程雄只当没见,执礼越恭。明希奇怪,问赵根,这人是没脾气的木头啊,你用刀去砍两下,说不定他不疼的。赵根哭笑不得。明希挠头,又问赵根,我叫朱大小姐,你叫朱大少爷,莫非还有二小姐二少爷?万一他们见大小姐大少爷不听话或学习成绩不好,一刀宰了,把二小姐二少爷升级为大小姐大少爷,那岂不是惨了?赵根忍不住笑,这大字当是尊敬的意思。明希忿忿然,念一声脚踏洪船是我舟,五湖四海到此游,有仁有义船上坐,无仁无义水上流,再冲着程雄的背影吐出舌头。一段时间下来,明希的行走坐立虽在罗悟城面前有所收敛,在赵根边还是一般泼辣毛躁。

 

赵根问罗悟城,江山易移本性难改。这是在难为明希啊。

罗悟城捻须说道,朱室子裔流离失所,遗于民间几百载,这性子野一点嘛,也能理解,但宗室礼仪不可不知。我洪门中的金凤银凤,那都是有节烈有义气的女子。太祖曰:礼者,所以美教化而定民志。成周设大司徒,以五礼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夫制中莫如礼,修政莫如礼,齐家莫如礼。故有礼则治,无礼则乱。居家有礼,则长幼叙而宗族和。朝廷有礼,则尊卑定而等威辨。这尊卑长幼,不可不察。

罗悟城还真是学富五车,张开就是一段太祖曰。这太祖自然是洪武皇帝朱元璋。也难怪,洪门不管它是什么性质的组织,凡组织自当有尊卑长幼。若人人平等,如何发号司令?在组织里谈民主,多是诳言。事实上,若一个组织里真的存在民主。这民主也当非组织的目的,只是其维护其存在的手段。民主并非一剂包治百病的膏药,它不过是一个不算太坏的制度。并不存在真正绝对的民主,只有相对的民主。或许在上帝面前人人确实平等,比如对时间、空间的占用,比如死后与草木同朽。每个人都有其自己的价值。他有不可转让的权利,任何人不能侵犯。他有权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应简单地被当作达到他人目的的工具。这话虽然说得好,不无煽情之嫌。他们自己的目的从何而来?还不是身体本能的渴望以及社会在潜移默化中所给予的?又或者说,若人人都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为何物,并且如老子所云知止,那么人不应该称之为人,而是神。

一个瓶子,十个人都想据为已有。不可能把瓶子砸碎分成十份。就算砸成十份,谁拿瓶耳?谁拿瓶身?恐怕得把瓶子砸成粉末反原至物的最基本的状态,才谈得上结果平等。怎么分这个瓶?若以拳头而论,这是搞专制暴政;若以出身而论,这是搞贵族统治;若以财势而定,这是搞精英统治;若以学问而定,这是搞专家治国……总有一个法子来决定这瓶子的归属,也总有九个人不平。要让这十个人都没话讲不大现实。惟一可能的是,这瓶子并不能归某个人永远握有,并且有一个良好的制度让这十个人都有机会去接近这个瓶子,所谓机会平等。

赵根夜里睡不着,辗转反复,胡思乱想。身下的床虽然松软温暖,耳听窗外凛凛寒风的咝咝爪牙,对未来充满迷惑与恐惧。这朱赵根是自己做得了的吗?罗悟城是否能够心想事成?洪门当家人又是干什么的?罗悟城究竟想干什么?诸般念头纷纷扰扰。明希见他脸色不豫,问他发什么愁。赵根望望在玻璃窗外微微发蓝无声无息的雪,随口说道,你看这些雪花,或落至屋顶或积于树桠或堆满阴沟,全也不由它们自己做主。一阵风,或者一个孩子,就决定着它们的命运。

明希笑了,哎哟,你以为自己是诗人啊?还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呢。明希真了不起,居然可以不念成语,活学活用那本蓝封皮的《唐诗三百首》了。赵根正待夸奖几句,明希头一歪,很严肃地问道,知道苏轼为什么晓得春江水暖鸭先知吗?赵根已经习惯与明希问答,当下回答,那是因为苏轼看见江上只有鸭子。明希摇头,不对,是苏轼懂得鸭语。赵根挠头。明希又问,知道诗人为什么不像小说家、散文家一样称家呢?赵根看看明希光亮亮的眸子,琢磨半天,小声说,诗人很浪漫,要到处找灵感,不可以被家拖累。所以称不了家。赵根以为自己的回答会获得掌声。明希绷紧的面孔像春花一般开放了,嗤嗤笑了,不对,猪。就知道你笨。因为一首诗卖不了几个钱,所以诗人才没能力成家啊。赵根大乐,不安的心情一扫而空。明希总能逗得大家开心,包括罗悟城。

罗悟城对明希的态度已和善许多。或许因为明希与赵根对答切口时,都能一一接上丝毫不差,而且明希那两根手指简直是金手指,一手魔术绝活看得罗悟城眉梢嚯嚯跳动,闭目沉思半天,开始传明希擒拿手。明希还真有天份,什么残者疾也推者吐也援者救也夺者擒也牵者吸也捺者按也逼者阻也吸者吞也,没几天功夫使得像模像样,还趁赵根不备,把赵根的胳膊拧到背上,当即觉得这凶老头也不算太坏,没想劲用大了,卸下了赵根的肘关节,却装不回去,疼得赵根额头冒汗,也幸亏罗悟城赶来救场。

 

洪门切口里有风、流、宝、印四首诗词。宝诗:一湾过了一又一湾,我家住在五指山。一心找寻姑嫂庙,左右排来第三间。这姑嫂说得即是当初率一百二十八众大破西域的洪门王义之首君达的夫人郭秀英与妹妹郑玉兰。雍正十一年,郭秀英与郑玉兰被清兵围困于湖北襄阳,不甘受辱,双双投水自尽。渔夫谢邦恒捞起两人尸体,以礼葬之,并建姑嫂庙于河畔。姑嫂余部迁居海南五指山。这宝诗当由此而传。这些日子,赵根遍读洪门典籍,这洪门中虽然男尊女卑,但从不少义嫂义妹。罗悟城讲君达征西,言下之意对这对战死沙场的姑嫂也颇为尊敬,为何伊始对明希抱以那等脸色,还口口声声阴人不吉?瞧他现在孤寡一人,莫非早先受过什么感情创伤?就不知几个月前消失的那位寤歌旅舍的胖老板娘与罗悟城什么关系。

赵根想得发笑。罗悟城狐疑地瞅瞅他,脸上那伤疤已然青紫。赵根忍住笑,没敢与明希说心底拨的这些算盘珠儿。要不,明希不准会堆出两个雪人,一个插写罗悟城名字的木牌,一个插写胖老板娘名字的木牌,还让它们亲嘴儿,那就不大好玩了。过不几日,罗悟城又拿来厚厚两大卷关于明朝宗室礼仪的典籍,看得赵根与明希的眼球子都要掉下来。不仅如此,罗悟城还请了一个据说是退休的大学老师来讲解。明希愤怒,这是考大学?赵根微笑,咱们这是考洪门当家人。考不好,嘿嘿。赵根以掌撮刀往明希脖子上比划,你就要成为没头的鬼哦。明希大怒,又使出那几招擒拿手。赵根早有提防,程雄教的那套拳路派上用场,手腕翻转,一抖再前送,明希跌到床上,俯被恸哭。赵根慌了,上前去看,明希劈手拽住他手腕,右手拉左手托,再拧,摁倒赵根。赵根不服,提起上诉。明希嫣然,我这使的是美人计,你懂不懂?

赵根嘴角生出笑意,握住明希的手指。明希的手光滑柔嫩,如一块暖玉,再也不复当日的污秽肮脏。明希声音轻了,拧疼了吗?赵根摇头,细心感受着从明希手上所传递过来的丝丝热量。

 

前处已是荆州古城墙。茫茫晨色下,巍巍城墙状若黑色游龙。城墙上门楼飞峙,松柏如翠。沿护城河一袭杨柳,城脚下水杉参天。大朵大朵白色的阳光被藤萝青葛拧成各种图案,嵌在这莽莽苍苍的城墙上,古朴肃穆的城楼尽显庄严雄俊。明希啧啧赞道,这就是关老爷弄丢……关羽大意失荆州虽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但当着尊关羽为圣的洪门中人罗悟城讲,却似不妥。赵根在明希手上一拧,明希眉毛竖起,瞪来一眼,想起这忌讳,马上改口道,这就是关老爷修的城墙吧。

独自坐在夏利出租车前排的罗悟城点头说道,关老爷在此镇守十载,确实修筑过城墙。我们现在所见,乃明末清初时所遗。周长数十公里,未有中断。墙壁内有藏兵洞。洞壁厚实,洞中有孔,孔中有眼,眼中嘹望,孔中射箭。箭孔可以启闭,也可多面施放暗箭,可置攻城之敌于猝不及防。罗悟城咳嗽了一声,荆州城墙始建于春秋战国时期。荆州是上古大禹治水时所定的九州之一,三国以后,一直是州、郡一级的治所。因地处江湖之会,是连接东南西北水陆交通的枢纽,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夜半征鼙响震天,襄樊平地作深渊。关公神算谁能及,华夏威名万古传。罗悟城的声音里颇有苍桑之意,赵根,你说,关老爷为何会走了麦城?

赵根一怔。明希接口说道,关老爷大意了。

罗悟城方才所吟,乃《三国演义》中赞关羽水淹七军的赫赫武功,但史书《三国志》对关羽此役同样有威震华夏四字评价。这五千年中华历史,能得到这四字评语确实寥寥。关羽不愧于一代名将,但败于吕蒙,若光讲大意了,那说不过去。

可能与时,与势有关。荆州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东吴联刘抗操,这刘备借荆州,虽是老借不还,但只好忍了。关羽水淹七军后虽然立下不世之功,但可能被胜利冲晕了头,《三国演义》里载关老爷彼时言语,‘吾取樊城,只在目前;取了樊城,即当长驱大进,径到许都,剿灭操贼,以安汉室。’这目标是不错,但马上分兵去攻打樊城,这就把后背露给了久有收复荆州之心的东吴。后吕蒙使计,关老爷更调兵赶赴樊城。荆州为之一空。吕蒙的白衣渡江倒在其次了。赵根说道。赵根读《三国演义》时早已觉得困惑,关羽为何要急于攻打樊城?刘备方取汉中,正需养精蕴锐,再发动一场直捣黄龙的战争显然不现实,且荆州已至当初约定归还之期,而彼时曹操仍是雄兵在握,战机未现。或许只能说是关老爷头脑发热吧。只是蜀汉方面才俊之辈,比如诸葛亮、庞统等,为什么没有估计到而阻止这场战争的发动呢?罗悟城点头,还有么?

赵根犹豫半天,慢慢说道,关老爷虽然仁义礼智信五常皆在,但性格刚而自矜,傲上不能容下,当是取祸之道。就是泥人听了‘虎女焉能配犬子’此话也得生气,何况是被曹操誉为生子当如孙仲谋的碧眼虬髯之江东之主。赵根边说边看车厢内的后视镜,想去瞥罗悟城的表情,可惜只能见到坐在自己身边面无表情的程雄。良久,罗悟城悠悠说道,这是你从书上看来的吗?

赵根看明希,明希看窗外。车子已入拱极北门。古时宦者迁官调职,皆从此门出。送行时,即在此折柳话别,故又名柳门。条条石缝,块块青砖。驳墙壁上有株小树,浑不惧凛凛寒意,生得青翠,枝叶上犹积有点点残雪。阳光抚摸着它在冷风中尽情舒展的枝条,而这或许就是历史。耳边恍惚传来千年来的杀伐声,这腔子里的血一时皆作金戈铁马鸣。赵根说道,我自己想的。说错了的地方,师傅你别生气。

师傅欢喜还不及呢。这种话你以后得学会藏肚子里,别对人说,包括师傅。关老爷是不会错的。明希说得对,他是大意了。当时义勇倾三国,万古祠堂遍九州。阶下苍松高百尺,气冲霄汉未能休。罗悟城缓缓吟道,复又轻叹,伸手指指窗外,赵根,我再问你,为何这城内还有城?

这是第二道防线吧。敌人一鼓作声,再鼓衰。赵根惴惴。

罗悟城扭过头,目光里尽是暖意,这叫瓮城。你想想。赵根恍然。明希不解。赵根解释,瓮城,估计指瓮中捉鳖。比如你来攻城。我放进你先头部队,再关上城门,于高处放箭。你前不得进,后不得退,只能当活靶子。这当是骄兵之计。赵根声音不大。程雄在他肩膀上一拍,沉声说道,师傅,师弟真是天纵之材。这是洪门当兴。我想二师伯会支持我们的。罗悟城不复言语,窗外,太阳的光芒已略转微红,颇似那下山夕阳。许久,罗悟城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叹息。

 

四十七

车子往城南拐过,如一根带着历史回响的箭,抹出一缕红光,沿城墙根,穿过古城的早晨。至南纪门城楼路口附近,四人下车,行不多时,便见那青砖瓦灰飞檐桃梁的关帝庙。门边楹联。上联是号帝封王又列至尊称武圣,下联是观今鉴古只缘大意失荆州。出仪门,青石板路两侧各有一龟驮石碑。左碑背面是一竹叶诗图。据云乃关羽为妻子写的竹叶诗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孤叶淡,经久不凋零。诗中每一个字都是由几片或几十片竹叶组合而成。右碑是古碑,字迹已经斑驳陆离,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断字残句。抬步上阶。正殿上方悬挂着清同治皇帝御赐的匾额威震华夏,匾额两旁也有一幅楹联,上联是威勇著功勋,华夏名传,敢与文宣争一席,下联是义忠许蜀汉,荆州骄失,纵称武圣费三思。罗悟城目光在这几副楹联上一扫,嘴角略有讥笑,于门槛外整整衣襟,神态肃然,跨步迈进。赵根松开明希的手,悄步跟着手握香火的程雄身上进入。正殿内陈列关羽秉烛夜读《春秋》的塑像,披重铠,脸容清瘦,高有三米。其后衬以木刻风云。左边手持大刀的周仓与右边手持帅印的关平皆粗犷威猛。塑像上方悬挂清雍正帝亲题乾坤正气牌扁。正殿中柱悬挂乾隆挽关羽联。上联:荆州形胜即中原,得之则进取易,失之则退守难,天意苍茫,莫怪公犹立马。下联壮哉大名垂宇庙,生不为曹氏臣,死不为孙家妾,人心维系,遂令我欲登龙。大殿两旁内壁关羽镇守荆州、迎亲救主、义释曹操、单刀赴会、驰援当阳水淹七军刮骨疗毒、父子忠魂等巨幅彩绘壁画。罗悟城行至蒲团前,当中跪下,恭恭敬敬磕下三个响头。程雄拂衣,亦跪下磕头。赵根望望明希,明希早撇着嘴,可能还在不服气程雄夸赵根是天纵之材,这瓮中捉鳖的成语自己也是知道,见赵根神色焦急,皱鼻,跟着赵根跪下,跪得不情不愿。罗悟城起身自程雄手中接过香火,点燃插于供桌前的炉内,再次跪下磕头。赵根与明希依葫芦画瓢。明希磕头轻。赵根磕得重。青砖咚咚作响。纵然时人再贬关羽,这义字、这忠字、这勇字,关老爷确实担得起。

 

出正殿,往北,两棵老银杏树于殿内虬曲,隆冬季节,叶尚未落尽。叶呈扇形,枝头几片残叶迎着阳光绘出几点金黄,提醒着世人所谓年华不过是枯荣。那曾存在的岁月,都是幻影。那永恒的物,亦将毁灭于时间的尽头。地上积有被风摇下的少许落叶,雪水沾上,阳光映出凛凛寒意。庙内人不少,皆虔诚严肃。若待到新年正月关帝庙会,这里将更为拥挤,必是人头攒动。再往北,过陈列楼、三义殿,罗悟城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赵根心底暗自嘀咕,也不知程雄嘴里的二师伯是何等人物。湿漉漉的雾气自不可言喻的空明间生出,在古朴青意森然的石板路两侧,聚集成形,并跟随大殿里传来的木鱼梵唱声不停变幻。出了庙,路在脚下渐然升起,穿黑色小门,行约数十米,见一门,门洞月牙形状。上有一副楹联:到这里逐步登高且慢前行照顾当下,在此间万缘放下莫留后悔反观过去。门仅虚掩,应手而开。罗悟城示意三人留步,独自行前,苍老的身子一点点消失在暗处。赵根四下打量。这不是庙,是民宅,四合院结构,三开间,中间是穿堂。

门是什么?一个人一辈子要开多少扇门,又要关多少扇门?

年轻人爱上公主,被国王置于两扇门前,一扇门后是吃人的老虎,另一扇门后是倾城的美人。除了国王及从国王梦呓中得知秘密的公主,没人知道这两扇一模一样的门后到底关着什么。年轻人若打开关有老虎的门要被吃掉,若打开关有美女的门则要娶她。关键就在于选择,而年轻人因为与公主心心相印的爱情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她,只要公主往哪扇门看,他就将毫不犹豫地打开那扇门。赵根望向明希。若自己是年轻人,明希是公主,明希会如何选择?这可真有趣。

门是隐蔽的内心。玻璃门不是门,它是窗户,是炫耀以及对忙碌的表达。门,这种心灵躲入房间的象征,如光线把时间切割成明暗两界一般,切开空间。门里是自己独享的秘密。门外是公众所需的阅读。门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开门和关门,饱含了人类所有的情感:愤怒、狂喜、和解、重聚、决裂等。但无论这扇门是崇高还是神圣是庄严还是伟大,所有的门在某一时刻都将关上。同样,也不管这扇门将在何时关上,它的存在即意味着希望本身。

 

时间被门外行人的脚步声一点点携去。罗悟城进去已约有个把时辰。程雄犹立得标枪一般,眉眼似冰棱沉静。明希不时反手捶腰,挤眉弄眼,只差没开口抱怨。脚底寒意阵阵。血液似要在体内凝固。这门里的路皆由拳头大小的卵石拼缀而成。透过围墙望去,西南高处有几幢普通二层楼房。阳台上有一个在跳绳的青衣少年,跳得不错,双脚跳、单脚跳、单双脚交替跳,隔一会儿还反方向摇绳跳,身形出没于蔚蓝天光里,像在阳光翩翩然的蝴蝶,让人瞅得眩晕。

赵根挺身而立,默诵《般若婆罗蜜多心经》,按程雄所授吐纳,舌尖轻抵上腭,口齿轻闭,深深吸气,意引丹田;随后呼气,舌抵齿门,口齿微开。人一呼,脉行三寸;人一吸,脉行三寸,呼吸定息,脉行六寸。人于一日一夜,当有一万三千五百息,而脉行五十度,周转于全身,最后汇聚于手太阴寸口处,此谓一大周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终于传来琅琅脚步声,出来一个俊俏青年,眉飞,大眼,唇红,皮肤好得令人吃惊,白皙得近乎透明,对赵根展颜一笑,复深揖一躬,说道,你跟我进去吧。赵根忙拱手还礼,望望明希,望望程雄,吐出一口气。

穿堂后是封火墙。墙后有影壁。天井用青石板铺设。过天桥便是堂屋。点点阳光自百年的屋檐间撒落,在青石砖间打出点点褐斑。青年于门口站住,再笑,他在等你。赵根抱以笑容,对这不知名的青年生出好感,迈步进入。映入眼帘的即是堂屋中间的关羽塑像,塑像前香火缭绕,左右亦有一幅对联:秉赤心,骑赤兔追风,精忠扶汉室;读青史,仗青龙偃月,福泽佑荆州。屋子西面有红木桌椅,椅仅两张。罗悟城正与一人对奕。那人双目微眯,额下三绺灰须,神情若有所思,约六十岁模样,极瘦,脸皮贴在颧骨上,薄薄一层,形容无半点仙风道骨,反颇有猥琐之嫌。三角眉,面孔黄里泛黑,手极大且长,蒲扇一般,上面筋骨虬结,每拈起一粒棋子,都捏得指骨节发白。棋子似也在嘎吱嘎吱作响。赵根一边站住,头微垂,屏声静息。这就是罗悟城的二师伯?心头鹿撞,嘴皮嗫嚅,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婆罗蜜多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反复默念。良久,那人开口说道,声音宛若铿锵金石,何者为呼?赵根一怔,屋内未有他人,这话问得当是自己,凝声说道,吐出胸中不平,吐出诸般念头。那人又问,何者为吸。赵根心念电转,天地自有浩然正气。如《春秋》,如关帝。

那人大笑,声遏屋瓦,好。说得好。关老爷何能由侯而公,由公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圣,由圣而神。达致儒称圣、释称佛、道称天尊,三教尽皈依的高度?

宋徽宗于崇宁元年,加封关羽为忠惠公;大观二年,又复加封为昭烈武安王。明神宗于万历十年,加封关羽为协天大帝;万历四十二年,复加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至清同治九年,关羽的封号已达二十六个字之多: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帝君。现今民间将关羽当作战神、驱邪神、守护神、武财神。明未清初时关羽取代了姜太公,成为了封建社会的武圣,被称为关夫子,与孔子并列。而关庙亦被称为武庙,与孔子的文庙相对。隋开皇十四年,天台宗的创始人智者大师为关羽的亡灵授菩萨戒,关羽从此便正式入了佛门,成了佛家弟子,做了伽蓝护法神。宋徽宗于崇宁二年加封关羽为崇宁真君,使关羽正式地在道教取得了合法地位。

这些东西赵根早背得滚瓜烂熟,更不犹豫,应声答道,义薄春秋,勇冠千古,仁比日月,礼为天下,智挟风雷,信垂万载。

不错嘛。罗老三。你教的这徒儿。人家都说关老爷仁义礼智信五常皆在,他倒好,还径自添了一常。行前,让我看看。那人说着话,手在桌上一拍,楸木棋盘上的棋子尽数跳起,唏哩哗啦来了一个天翻地覆,罗老三,这棋是谁赢了?罗悟城嘿嘿不语。

那人扭转脸,目光在赵根身上一扫,沉声问道,你叫朱赵根。

是。

你是益王第十八代孙?

是。

大胆。关老爷面前你竟也敢口出诳言。你明明是普通人家子弟。为何胆敢冒充皇室后裔?那人厉声叫道,舌下炸出一团霹雳,三角眉下那两道目光如在厚厚云层间咆哮的闪电,那张脸上瞬间聚集起深紫色的暴怒的云团。回音轰然,墙壁耸动,皆被这刀削斧劈的声音所撼。几粒灰尘跃过自板壁上方玻璃处投来的一束薄薄阳光,缓缓落下,落在桌上那两盏已经冰凉的碧茶里。一枚棋子自罗悟城手里跌下,在桌上滚动,摔落于地,发出清脆的玉佩相击声。

 

光线在板壁上构成一个椭圆,尘埃在这束阳光里面做布朗运动,像被大风摇动的树的细枝,但光是静的,并且透明。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赵根凝视着这块明亮的光斑。它在燃烧,布满纤细的阴影纹路,先是边缘,然后是中间,逐渐沸腾,并吐出一个个更明亮的泡泡。这个椭圆的光斑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门吗?赵根强自镇定心神,这人的声音隐隐透出杀意。只是,嘿嘿,操,将相王侯宁有种乎?朱元璋的后裔就了不起?还不是给李自成杀得干净。我还懒得当呢。赵根抬头,天生犟劲,再不避那人如炬目光,直视,只当它不存在,洪门是天下人的洪门。非一朝一姓的洪门。

乳臭小儿也敢放肆。够胆子,我倒要见识见识。那人略怔,复又冷笑,肩膀绷硬,双掌一拍。门外转入那面目清秀的年轻人,自腰间摸出一把蓝色的左轮手枪,双手递上。那人接过,掂了掂份量,嘴角露出讥笑,你会打枪吗?说话间,扬手一甩,扣动板机,嘭,声音并不大,对面板壁上出现一个小小的凹坑。赵根差点都要转身逃跑,膝盖发软,心脏缩紧,呼吸屏住,惊疑不定。眼前这道闪动着幽幽冷光的蓝,若针一般刺疼眼睛。这是真枪!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居然有枪?

罗悟城的黑脸已经白了少许,太阳穴处青筋蹦蹦跳动,额头生出几粒豆大的汗珠,哑声说道,二师兄。

那人一摆手,狞声笑道,盯住赵根,浑若一头盯紧猎物的鹰隼,眼里凶光涌出,我这辈子这最恨银样蜡枪头。嘿嘿,你现在走,还来得及,留下两颗眼珠子,没人拦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屋内陷入死寂,空气有着几乎要压断人脊梁的重量。赵根脊背处阵阵发寒。这是亡命之徒。我操,这怎么比电视录像还录像啊?一言不合,立刻拔枪?赵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咬一下唇,发疼,瞟向罗悟城。罗悟城枣核般的脸皱得更紧了,那些皱纹都似已刻到骨头里,手缓缓伸出,猛地一拍桌子,蓦然站起,段永玉,你到底想掉什么花样?满桌棋子尽皆弹起。

罗老三,急什么?玩一个游戏呗。段永玉吹了吹枪口冒出的清烟,这是美国雷明顿M1858转轮手枪,是美国陆军订购的最后一种火帽铅弹式转轮手枪,采用钢制转轮座黄铜扳机护圈,胡桃木握把手。枪长362毫米,重1.13公斤。真家伙。段永玉咧开嘴,转轮卸开,朝赵根慢慢摊开手,手掌里多出五枚澄黄晶亮的子弹,还有一枚弹壳,左轮手枪是一种带多弹膛转轮的手枪,在非自动手枪中最为有名。它有一个特殊优点——可靠。所以威力虽不算大,关键时刻管用。

段永玉。你想玩俄罗斯轮盘赌,我陪你。我不是来这做游戏。罗悟城厉声喝道,程雄。这一声,中气沛然,震得赵根耳膜也疼。门外脚步声若暴风骤雨卷起,程雄身影闪入,明希也跟进来。段永玉扬了扬眉,罗老三,你这就没礼貌了吧。这两个人以小犯上目无尊长,我且不提;这女子也入我内堂,当在关老爷面前三刀六洞。你可千万别用她是什么永宁王的十九代孙来唬我。三年可考一个举人,十年难学一个光棍。我也不欺负晚辈。若虚,你陪这少年玩玩。段永玉随手把枪抛出,枪内有一颗子弹,没学过打枪不要紧,把枪口对准太阳穴,然后扣动扳机,就成。

那叫若虚的年轻人接过枪,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根,嘴角笑容犹在,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手指轻轻扣动扳机,吧嗒一声清响,时间顿时为之绷紧。若虚吐出一口气,脸容越见透明,默不作声,手腕一翻,枪柄朝上递给赵根。程雄大步赶上,抢臂砸拳,就想夺。若虚身子一晃,一只手掌就稳稳地粘在程雄拳头上。程雄提膝推掌。若虚后退,脚尖内扣,身体左转,右掌推左掌收,腾空跃起,身子一拧,侧腿扫去。程雄夷然不惧,手掌叉开,往若虚脚踝处托去。俩人竟就在这狭小处斗成一块,动作兔起鹘落。程雄之拳厚重大气、严谨整饰;若虚之掌鹿奔兔跳轻快生风。眼见那若虚的手腕被程雄一把扼住,若虚五指一松,枪往下掉,同时一脚飞踢,这枪应声朝赵根面门飞来。赵根下意识抓住。枪入手温凉。指节隐隐发麻。

好功夫,段永玉赞道,径自端起已泼了少许的茶杯饮了一口,罗老三,要来武的啊?

住手。罗悟城轻喝。程雄收手。若虚淡淡一笑。

你们先在门外等候。罗悟城的眉毛落下。明希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被退后的程雄拽出。段永玉一笑,这才像点话。不过是打个赌,做个游戏罢了,用得着这般打生打死吗?这样吧,改动一下,这少年与若虚都自己去判断是否已经转到弹膛里的那颗子弹,若感觉是,不妨抬手射向别处。若这少年不敢,或者说判断错误,射了空枪。罗老三,这算你输,你得听我的。若这少年赢了,我听你的。嘿嘿,就不知你这新收的贵人是否仅仅会耍嘴皮枪花。刚才若虚已射了一枪,他年轻大点,算先表个态。怎么样?

 

这些人凭什么就可以一言决人生死?他们的脸庞比冬天的窗户玻璃还要模糊,不可确信,包括罗悟城,都是水里的花镜中的月。赵根虽然是头次听说俄罗斯轮盘赌,段永玉的话还是听得明白,心中气苦,难怪说人命若蝼蚁,也怪不得万福整天嚷将相王侯宁有种乎。赵根吸吸鼻子,枪口一点点抵至太阳穴,双目闭紧,更不多想,吧嗒一声,嘴里说道,这便宜我不沾也罢。这一枪扣毕,眼前恍若出现一个巨大的快速旋转着的黑色漩涡。赵根的手情不自禁地发了抖,咬着牙,迅速把枪扔在楸木棋盘上,就似甩掉一只毒蛇,望着眼前没有热气的茶杯,端起它,一饮而尽,目视若虚,轻轻说道,该你了。

赵根的牙齿直发颤,咔咔响。段永玉咦了一声,眼神扫来,犹见锐利。那叫若虚的年轻人眼里已有暖意,从胸肺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还有四枪。可要考虑清楚。罗悟城一叹。也不知道他是要谁考虑清楚。那若虚再笑,拈起枪,又是咔嚓一下,是空枪。赵根嘿嘿一笑,有样学样,也不闭眼,直视那若虚比玉石还富有光泽的脸,手指扣下,齿轮在枪膛里缓缓转动,心里咯噔一下,还是空枪。赵根把枪轻轻地放回桌上。时间又重新回来了,在心里嘀嘀溚溚,但也只有它的声音,其他的一切皆化成空白。

若虚看着摆放在桌上幽蓝的枪,默然伫立。赵根汗已湿透衣裳,脑海里云烟四散,尽是峰壑松石。冬日里的阳光愈见苍白。门外鸟儿怯生生地叫。青蓝色的光穿堂过屋,抹在关老爷的脸上,沿着那几绺长髯静静下滑。暗处渐渐明亮。屋内非常干净,几乎是纤尘不染。穿过板壁的光束有了弧度,像一根抛物线。罗悟城的手紧紧地按在桌角。那段永玉的手指轻弹茶杯,叮叮有声。茶杯上有一朵碧绿的莲花,莲花上立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童子。

若虚抓起枪,闭上眼,手腕发抖,枪口对准太阳穴,猛地咬紧嘴唇,手指下扣,枪腔里咔一下,击发顶针在枪膛里撞出巨大的刺疼耳膜的回音。

四十八

生命就像风,如果它不猛烈地吹,我们就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阳光真冷啊。赵根怔怔地凝视楸木棋盘上的枪,望着那束已移至手掌上的光斑,嘴唇紧紧闭阖,牙齿缝间挤满咯咯作响的冰茬。书上说冰在极冷的温度下也会微蓝。只不过,那是一个仅在实验室里存在的温度。也许,亿万万年后,地球也会拥有这个温度。只是到了那时,人类又在哪里?或已经没有了这种叫人的生物。神已厌倦了他们。赵根抓起枪,望望罗悟城。罗悟城的喉结剧烈滚动,那双枯槁的眼里竟有了蒙蒙一层水光,眼球胀大,像一粒黑色的棋子。那段永玉的脸已是万年寒冰,我还是那句话。留下两颗眼珠子,没人拦你。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这满地的棋子哪一颗是自己?哪一颗是罗悟城?哪一颗又是段永玉?又是谁在冥冥间摆弄它们?闲看数着烂棋柯,涧草闲花一刹那,五百年来棋一局,仙家岁月也无多。嘿嘿,神仙怕也是棋子一枚,狗屁一个。不过,这瞎子不做也罢。赵根泪水涌出,牙齿里的冰凌尽皆融化,喉头哽住,跪下身,恭恭敬敬朝罗悟城三磕头。不管他是为什么,毕竟他给了自己一段幸福时光。还有明希与万福,祈愿他们能挣脱这些要吃人的人的手,在他们找不着的地方平安快乐。唉,恐怕这也是奢望,但又能如何?赵根嘴角挂起淡淡笑容,扭头朝门外一努嘴。罗悟城似已明了他的心意,头轻轻地点,端起茶杯。赵根更不说话,枪口迅速顶至太阳穴,指节用力,扳动扳机。

中国是禁枪的。没人敢拿真枪开玩笑,包括赵根老家的那些无法无天的罗汉们。市人武部的一名干部因为酒醉曾在某次婚宴后遗失了一柄五四式手枪,尽管枪里并无子弹,整个城市都为之惊动,人武部干部马上被关押,公安局的干警全体出动,民兵警察四处搜捕。街头罗汉们,不管是沙龙帮还是站前帮成员,尽数被擒拿至看守所关押,上拇指铐,一一审问。就有人从此洗心革面,退出帮派,开始认真读书。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幸好,隔上十余日,便在市人民广场的灌木丛中找到枪——也不知是谁偷偷放那的。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人要关起来。那位马虎大意的人武干部倒了霉,虽未以渎罪职起诉,公职自被剥夺,天天在菜市场叫卖白菜,赵根叫他余叔。菜市场老有买菜的男人向余叔打趣,老余啊,你裤裆里不还有一把枪吗?当时,把它缴上去,不就屁事也没得?最初老余还与说这话的人翻脸,抡拳头,后来,说的人多了,老余就嘿嘿笑。

 

在赵根的童年,他曾捡到一把火药枪,但那是一种昂贵的玩具,虽然硫璜味是那么好闻,火柴可要一分钱一盒。赵根自己做过水枪与桔子皮枪。这在孩子们中比火药枪更普及,而且制作与使用几乎不要花钱。水枪的制作并不麻烦,竹子山上到处都是,砍下一截,一头锯断,一头打孔,再找块破布,用菜油浸软,系在短木棍上,即大功告成。威力也不小,打在别人脸上,比抽人耳光还爽。赵根那时常与院子里的伙伴们在屋脊间互相追逐攀爬射击,学《黑猫警长》,嘴里呼喊,眼睛瞪得像铜铃,透出闪电般的精灵……黑猫警长,森林公民向你致敬,向你致敬,向你致敬!然后瞄准,水流射出,若是射中,便又欢叫砰砰砰。这是向黑猫警长学习,每一集结束的时候,黑猫警长都会摆出一个很酷的姿势,掏出手枪,砰砰砰,在屏幕上打出四个字:请看下集。

桔子皮枪就更简单,但得在桔子上市时才能做,把用完或未没用完的圆珠笔笔芯取出,弄掉管里的油,找一根小铁丝做活塞,裤兜里再揣上一块桔子皮,上课时,偷偷对准某位同学的脸颊一射,空气中立刻传来响亮的劈啪声,那同学的小脸蛋随之顿似被蚊子咬出一丁点红肿。

赵根随刘三去市郊村庄里玩时,偶尔在村庄人家墙壁上,还见过那种长长的竹竿一般的鸟铳,但它们挂得那么高,尽管眼珠子要馋得掉地上,但赵根实在鼓不起勇气上前摸一下。至于刘三那杆打鸟的汽枪,赵根倒摸过几次,还偷偷往里面装绿豆,往树上射击,气得刘三破口大骂,说他若敢再摸,就割了他的雀儿去喂鸟。赵根只好吐吐舌头。刘三打鸟很准,几乎弹无虚发,还会用泥巴蘸盐裹起鸟失到火堆里烤,烤得香气四溢,咬一口,让人都想把舌头吞到肚子里。赵根看多刘三烤鸟了,所以烤成沙礁鱼来自然不在话下。可惜刘三死了后,那杆汽枪即不知所踪。

但不管是汽枪、火药枪、水枪、桔子皮枪以及鸟铳,它们更多的是一种游戏,是对生活的某种补充,并不具备枪的真正属性,比如权力身份、安全严格意义地说,赵根仅在电影电视的屏幕上见过这种威严的存在。一九八四年,有部电影叫《高山下的花环》,票价虽然没有《少林寺》一般涨得邪乎,也是万人空巷。那里面的枪看起来真带劲,手枪、步枪、冲锋枪,还有怒吼的机关枪,火光自乌黑的洞口串串冒出,像是节日里的焰火,敌人就如同被收割了的麦子,一排排应声倒地。所有的孩子的眼睛上都似涂了冰淇淋,放光。噢,不是冰淇淋,是冰棍。

 

那时还没有奶油冰淇淋,只有二分钱一根的冰棍以及五分钱一根的绿豆或红豆冰棍。二分钱的冰棍全是冰,咬一口,牙齿会快活得如同过节。赵根从来就舍不得咬,只舔,用舌尖舔,在冰棍上慢慢地舔出一条条凹痕。绿豆冰棍是难得的奢侈物。不过,那时家境似乎还好,隔三差五,李桂芝会买来一根。赵根踮着脚尖,把绿豆冰棍高高举至母亲唇边。李桂芝象征性地咬下一小口绿豆,眼睛里都是幸福。那时的蝉虽然叫得响,但赵根后来回想,却老觉得那是一个个安静的午后,蝉的狂躁皆被记忆洗去,只留下一些唧唧的类似秋虫的呜叫。而且那些日子虽然已经消失在时间深处,自己与它们的距离应该隔有一个宇宙那么大,但赵根还是感觉,或许就在明天,便能再与它们相遇。这种感觉真奇怪。那时,吃过的冰棍棒都是竹子做的。吃完冰棍,大家舍不得扔,各自收集起来,聚在一块玩一种扔冰棍棒的游戏,先是石头、剪刀、布,由赢的人先扔,把一大把冰棍棒握在手心,于离地尺许高处撒落,冰棍棒叠起小山坡。先把零散的冰棍棒拿起,再用一根冰棍棒一根根去挑,若能不挨动其他的冰棍棒,那挑下来这冰棍棒就算自己赢的,否则得让别人去接着玩。赵根在这方面并不出色,辛苦攒下的冰棍棒没多久便被别人——多是那些女孩子赢了去,也懒得与别的孩子一般去街头捡,从山上找来竹子,用柴刀砍成冰棍棒那般粗细长短,砍出一大堆,再放手里浸上几天,拿去再比,一直到输掉最后一根,也就腻味了这种游戏。

 

赵根喜欢枪。忘了是哪年,可能是八三年,中国出了一个两王事件。据说一个是大个子,一个是小个子,是兄弟俩,是沈阳人,皆中国特种兵部队出身,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都不用瞄准,随便一枪能打瞎天上飞过的鸟的眼睛,若让他们去参加奥运会,怕就轮不到许海峰替咱们中国拿第一块射击金牌了。而且他们还有缩骨功,能从尽许大的洞口钻出钻进。因为生活所迫,他们专门杀富济贫,是梁山好汉那种人物。不过,更多人说,他们是狗屁,是凶狠狡猾的亡命之徒,要不,怎么不见他们去杀四人帮呢?也是,四人帮干了那么多坏事,他们若真是英雄,早应该把枪口对准他们,而非对准普通老百姓以及英勇无畏的解放军战士。赵根那时确实是这样想。关于二王传说最多的还是他们手中的枪,大家都说是中国军方秘密研制的武器,一枪打出去,能穿过十个人的身体,就算喝了牛奶体形辽阔壮实的美国佬,也一定能打穿七个。所以他们能一次次冲破天罗地网,七个多月的时间横穿大半个中国。当然,他们再厉害,因为所欠下的累累血债,最后还是毙命于江西的广昌市,两个人死的时候脚都被毛竹戳烂了,连丧家之犬都不如,也算恶有恶报。

这是否说明再厉害的枪也不是人民群众的对手?

 

若说刀可以成为一种来自民间的,偶尔能够自下而上挑战权力的权力,那枪就是一种凌驾于任何意志之上的绝对的存在。那些遗落在民间的枪枝意味着一种僭越。老家那个小城的市郊有一些小煤矿,但村里人并不富裕,尽管他们要与外地人一样冒着生命危险下到坑道,像狗一样葡伏着前进,把煤一担担拖出来。刘三说那村里出过一个姓胡的人,那才是真正的梁山好汉,是退伍兵,见村干部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把村人的辛苦所劳皆据为己有,并任意挥霍吃喝,就起了不平之心,去乡里告,去市里告,没人管,结果几年下来,不知道穿了多少双小鞋。有一夜,他还被一群蒙面人冲进来暴打,糊了一嘴的屎,他守寡多年瘫痪的老母亲,也因为他被当时的乡长叫去说明情况——其实是关黑屋子,被老鼠活活啃死。他就起了杀心,跑到乡里的民兵营长处,抢了枪,一夜之间杀尽村干部、乡长全家数十人。当然,这种大案被扣在市里,并未呈报至省。刘三说,当法院宣判时,那姓胡的人依法定程序做的最后陈述,法院里的人都热泪盈眶。刘三没讲那人最后陈述的具体内容。利字一直好奇,究竟那人说了什么呢?他会不会说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刘三说,在司法不独立,执法人员常不作为的现实条件下,民间的正义是维护社会公平稳定、震慑犯罪分子的一个重要砝码,而枪无疑是这种民间正义能够得到体现的必要条件。

刘三的话让赵根稀里糊涂。赵根觉得刘三的话太偏激了,若街头那罗汉们也人手一把枪,这想一想,也不寒而栗。赵根那时更感兴趣的是雷锋,是电视里出现的解放军英模报告团,是打赢自卫反击战的中国军人。那些越南人都他妈的是中山狼,比蒋光头还可恶。七十年代我们饿着肚皮支援他们抗击美帝侵略,他们不知报恩也罢,还反咬一口,用中国人的武器杀中国人。所以,那年,当一位双目失明戴墨镜的战斗英雄史光柱出现在春节晚会上,赵根站在市供销社那位邱主任家的墙头,任当时的伙伴们把桔子皮射到脸上,顾不得疼,一心一意为自己心目的英雄鼓掌。

人活着,就是活一口气。若无此精神气,不如死了也罢。是这样吗?

 

黑夜狰狞如铅沉,圆月愁眉黯然声。祸倚福兮相伴生,红尘总也气难伸。名利似楼高千层,鸟飞其上化齑粉。命是风中一根绳,做人何需太认真。

去年写下的这些字在赵根脑海深处,似黄钟大吕一声声敲响,慢慢敲下一地阳光,化成迤逦而来的水,其声淙淙,有如鸣琴。赵根缓缓地睁开眼睛。那预料中的疼痛与枪声竟不曾出现,顶针咔嚓一下,把时间撕扯成一大团轻柔的棉。还是空枪,心头茫然,如自高空失足落下。临天井一面用以采光通风的窗户外,阳光似瀑,万千云朵皆于那一块蔚蓝的高处自在来往。窗户上的玻璃是红尘与天空的门,它存在,也虚无。隐隐约约,有人在路口放声歌唱:郎在高山薅粟苗,姐在家中把火烧,磨子推,箩筛摇,冷水调,猪油包,锅里焰,灶里烧,脚踏门槛手叉腰,口里喊,手又招,喊我的情哥回来吃火烧,看我的火烧泡不泡。

这声音划动玻璃,在上面划出一点点刺疼眼球的光晕。

罗悟城凝视手中的茶杯,目光深不可测,长长一叹,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缓从容,你输了。

我输了。若虚接口说道,对赵根一笑。

好。段永玉嘴里吐出一个字,眉宇微微动容,端起杯,眼神扫下,再问,为什么茶杯盖是圆的?茶杯上有五个字,可以清心也。当然,也可以读成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赵根凝目望去,想了想,慢慢答道,也有正方的或矩形的。我在商店里见过。若只考虑圆茶杯盖,可能与如下几点有关:第一,同一周长的图形,圆的面积最大;同一表面积的物体,球的体积最大。圆杯配圆盖,这是对空间最有效率的利用。第二,圆是美的,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就认为,‘一切立体图形中最美的是球体,一切平面图形中最美的是圆形。’所以王维诗曰,落日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第三,圆,首尾相交,无穷尽,佛家言圆融、圆满。第四,圆是自然的,如太阳、地球,宇宙是一个圆。甚至可以说,人也是一个圆。人体的曲线便是在圆弧中所截取。第五,‘天体至圆,万物做到极精妙者,无有不圆。圣人之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至一艺一术,必极圆而后登峰造极。’这是中国古典文化的极致理想,是中华民族审美理想的完美精神。第六,圆是人类对世界最本能的一个认识。以神话中可知,盘古开天辟地时,‘天地混沌如鸡子’,这鸡子是圆;女娲作人时是抟黄土而作,这‘抟’也是一种圆的动作。第七,圆,寂兮寥兮,独立不倚,周行无所不至而不危殆,具有无限大的体积与力量,可以为天下之母。你茶杯上的这五个字亦是一个圆。第八,混沌生太极,太极化两仪。两仪成四象。四象变八卦。这是程师兄教我的武术口决,这太极也是圆。第九,圆茶杯盖不会掉到杯子里。而方茶杯盖存在这种小概率的可能性。

段永玉瞠目结舌,回头去看罗悟城,手中茶杯泼出水,神色古怪,嘴里喃喃,你从哪弄来这么一个怪物?他说的,我听不懂啊。罗悟城苑然。若虚脸露讶异之色,视线在赵根身上一扫,马上收回。赵根苦笑,这是瞎子撞大运。曾有一日,他在报纸上见到一道据说是国际大公司的面试题,为什么下水道的井盖是圆的?当时好奇,想了半天。那些试题里面还有许多蛮有趣的,不需要掉书袋子。比如青蛙为何比树跳得高?汽车转弯时,哪个轮胎不动?长江有多少吨水?

 

我倒是觉得黄先生应该把标题改一下,这小说内容非常丰富,远不是"少年"两字能涵盖的.

另外我个人的经验,看小说最讨厌从童年或少年写起的那种,陀氏和托氏的小说基本上都看过,但就是那"少年"什么一直不愿去看.买了"人性的枷锁"及"大卫科波菲尔",每次一看到从童年甚至从婴儿期写起,就不愿意再往下翻.

总以为少年是个很单纯的东西,远不能承受厚重的内容.可现在偏偏有那么多童年少年视角特别是弱智者视角的东西,大约都是从福克纳从格拉斯那里来的吧(尽管少年视角与写少年生活并不是一回事).


四十九
荆州连武汉,接三峡,跨长江,临汉水,自古即为政治和军事要地,是长江中游重要港口,江汉平原中心城市。息壤、古都、龙舟节;楚书、庙会、古遗址;绝唱、义勇、治国策……古迹、传说、名胜似繁星点点未可穷尽。
这几日若虚陪着赵根与明希逛遍了荆州城附近,其举止潇洒,谈吐风流,让人折服。但赵根对他始终生不起亲近之心。这厮也太会演戏了,明知枪里没有子弹,还能手发抖。靠。他不应该混洪门,应该改行拍电影。若虚姓冯,鄂西南姊归市人。或许因为生于屈原故里,口才了得,说起他们那每年农历五月初五的端午节,那在秭归是仅次于春节的传统节日,什么西方传过的感恩节、圣诞节根本没市场。包粽子、煮鸡蛋、吃大蒜、喝雄黄酒,这些已传及全国的习俗自不必多讲。
赛龙舟,那是重头戏。龙舟扎得特别考究,通体彩绘,龙头高翘、须髯飘拂。地点选在屈原沱,那里水面开阔,少陡弯急流漩涡。龙舟比赛时七舟为一组。船头敲起锣鼓,船桨起落,浪花溅起,龙舟似在云雾中出没。赛手们边划边扯起号子,屈大夫喂,嘿呦!嘿呦!我哥回哟,嘿呦!嘿呦!岸边群众也嘿呦嘿呦地帮助加油。龙舟竞渡以后再游江,不再奋勇争先,齐头并进,速度平缓,一人领唱,万人齐和《游江歌》:
三闾大夫啊听我讲,你的魂魄不可向东方。东方有魔鬼高数丈,人到那里心受伤。三闾大夫啊听我讲,平平安安回故乡。故乡儿女怀念你,三闾大夫回故乡。
明希听得兴奋,两眼放光,说明年端午一定要去秭归看龙舟。冯若虚满口应承。赵根不忿,偷偷掐明希的手,别到时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呐。明希啐道,我卖他还差不多。
赵根把嘴贴至明希耳朵,捏拿腔调,对,卖了他,卖到泰国芭堤雅做人妖,一定大发利市。哎,你说那段永玉是不是也爱搞啥分桃断袖?
明希噗哧笑出声。前头走的冯若虚回过头,阳光下,那张脸还真是嫣然,脸似桃花、眉若春水、眼横秋波、腕凝霜雪、腰肢袅娜、莲步轻移、冉冉而行,确实大有做人妖的资本。明希情不自禁地连用了七个成语,心头大悦。
冯若虚笑道,说什么呢?这么有趣?
说冯师兄人才风流。对了,秭归好像是王昭君的故乡吧?赵根岔开话题。
是。冯若虚点头,眼神中有了几丝追慕,悠悠说道,西施沉鱼,昭君落雁,貂婵闭月,玉环羞花。这汉家女子以一己之身换得鸣嘀不响五十年。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明希,我们那有条溪,唤香溪。每年桃花盛开时,溪中有鱼,个个通体透明,玉白、乳黄、粉红。据老人讲,昭君出塞前回归故里探望故老乡亲,临走时弹起琵琶,两岸桃花皆闻声而落,化成此鱼。昭君还给它们取了一个名字叫桃花鱼。以后,我带你去看。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赵根嘿嘿一笑,关月明悬青冢镜,塞云秋薄汉宫罗,君王莫信和亲策,生得胡雏虏更多!
冯若虚哈哈一笑,佩服佩服。出口成章,文才焕然。这等学识真不知罗师伯是如何造就。不过,你这话还真刻薄。
什么意思?明希的古文底子远不如赵根,眨眨眼。
赵根不好意思了,摇头说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我知道。我是说你用的好。‘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那陈汤了不起,气吞万里如虎。当年汉武帝听说西域大宛产汗血宝马,兴兵十万,前年四年,死伤大半,最后仅获良骏数十匹。而陈汤敢冒天下之大不昧,抓住攸然显现的战机,矫制蓦兵,征四万众,千里奔袭,一举斩杀郅支单于,立下不世之功。那时的汉人那真是壮勇激烈。一个能打得过五个胡人。冯若虚眉翼飞扬,继而一叹,估计也是想起十来个日本鬼子便能杀掉几百名中国人之类的事吧。为什么自唐宋以后,汉人不再有这种气象?当年清人屠扬州,十日不封刀,汉人四逃。其中有一队五十来名汉人青壮男人就在路上遇见一提刀清兵。清兵横刀呼喝:蛮子上来!这些男子齐刷刷跪倒,引颈就戮,更无一人反抗。结果十万清兵,几乎杀掉三千万汉人。若这样算来,倒是一个顶三百个汉人了。
后面那诗也是我在书上看来的。赵根老实交待,冯师兄说得是,以一个女子的身体,换得边疆安宁五十年,是国家幸事,百姓幸事。但我一直疑惑,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者说一个组织,是否可以为了实现自己所谓的目标,去牺牲这女子。王昭君自己未必肯做这种后人眼里‘了不起’的女子。就说那‘从胡俗’,呼韩邪一死,他原来的老婆生的儿子当上大单于,要再娶她为妻。王昭君上书朝庭请求回来。汉元帝不肯。王昭君只好又嫁给自己丈夫的儿子。王昭君本是汉人,这种行为在汉人习俗里叫乱伦,是禽兽勾当。王昭君知诗书谙礼乐,她心里会快活吗?
明希奇怪了,真有这种事?
冯若虚一怔,微叹,总得有人牺牲吧。

为什么会有牺牲这种词汇?为什么全世界不能在人这面旗帜下联合起来?为什么人们喜欢自相残杀你为鱼肉我为刀殂,把彼此视为战利品?为什么人们不能把全部的精力、全部的聪明才智,用在去探索这浩翰宇宙?相对于宇宙,人何其渺小啊!赵根没有说出这些长久来梗在胸处的愚蠢且幼稚的问题。也许,人是瘟疫,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互相吞噬,所谓的文明与进步,都是为了让这种吞噬更有效率以及更有隐蔽性。所以知识越多越反动?故老子曰: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又或许,探索其本质即是怀疑,自然,人与人不可能产生真正的信任。他人即地狱。赵根的心没来由地一疼,泪水差点夺眶而出。落夜、阚娟、徐明玉、胡丽,你们还好吗?蓝天白云,大地江水,城郭巍然,农田依依。惟有青山遥远,几成梦萦。

已是大年二十九,明日除夕。在高处下望,沿城墙,有一队少年人在准备拔河比赛,一个个摩拳擦掌,欢声笑语。这是一种由人数相等的双方对拉一根粗绳以比较力量的对抗性体育娱乐活动。这最早应该叫牵钩,主要用以训练兵卒在作战时钩拉或强拒的能力。早在春秋末期,楚国与越国交战。楚国为战胜越国,采纳鲁班的建议,赶制数千铁钩,开战时,铁钩勾往越船,再遣士卒拖住连结铁钩的粗绳索,使越船无法行动,终获全胜。牵钩传到民间便演变为拔河。在唐代,唐明皇还举办过千人拔河赛,邀请外宾和各国使节观看。赵根在小学时,学校老组织这项拔河活动。据说,它不仅可以增进学生的健康体魄,而且还能在娱乐的同时培养同学们勇敢、顽强、团结协作的集体主义精神。虽然事实上,再勇敢、顽强、团结协作的女生们也没法战胜散漫的男生们。把赵根那只宝贝蟋蟀一巴掌拍死的爱拿铅笔头捅他胳膊的凶悍女生,就很顽强,每逢比赛必被拖拽至地,哪怕系在绳子中央的红绸已过界线,仍不肯撒手,披头散发,嘴里还嗷嗷直叫。

赵根怔怔地望着这些快乐呼喊的少年,心头黯淡。他们与他岁数相仿,但他们不必做这种劳什子的朱家子孙。他们高高兴兴地享受着生命中最为流光灿烂的岁月。哪怕他们不晓得王昭君真名王嫱,不知这荆州城古名南郡,他们也是幸福的。幸福是简单的。或者说,幸福与成年人无关,他们的血液里都充满权利名位,是他们把各种残忍的游戏规则带入到孩子们的游戏世界。大年初八,武昌洪山下洪门大会。为了让自己能坐上洪门当家人的位置,罗悟城、程雄于大寒那天当晚赶赴福州,去联络什么洪门中其他分堂的人物。段永玉也去了武汉主持。
冯若虚突然说道,师弟,不知你是否看过一部日本电影吗?叫《忠臣藏》。
赵根摇头。前面路上蹦蹦跳跳走来一个极小极小的小女孩,白白的漂亮的小面孔涂满了阳光,穿得像一只企鹅,手牵着母亲的手,边走边唱,唱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那年轻的母亲白色披肩,收腰裙妆,随着女儿依依呀呀的歌声,就走出一路春风杨柳。明希情不自禁扭头去看。
冯若虚视若无睹,径自说道,诸侯大名浅野觐见幕府将军,被吉良陷害,失了礼,为维护名誉,怒而拔刀砍伤吉良。在将军面前拔刀等同不忠,所以浅野回家后剖腹自裁。浅野的部下大石为替主公复仇,召集其他四十六位武士,不惜一切牺牲。舍弃名誉、卖妻为妓、弑父杀子,终于成功迷惑吉良,一举将其斩杀。最后在浅野坟前,四十七人切腹自杀。被日本人视为英雄。歌颂他们的诗文篇章不计其数。中国清末诗人黄遵宪写《赤穗四十七义士歌》:一时惊叹争歌讴,观者、拜者、吊者、贺者万花绕冢,每日香烟浮,一裙、一屐、一甲、一胄、一刀、一矛、一杖、一笠、一歌、一画手泽珍宝如天球。
明希扭回头,嗤道,日本人变态。
赵根没做声。若说这四十七人变态,藏匕首于鱼腹杀吴王僚的专诸、吞炭涂漆呼喝士为知已者死的豫让、刺杀韩王侠累后恐连累亲人挥剑毁容的聂政,以及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荆轲都挺变态。而为他们树碑立传写下《刺客列传》的司马迁也是变态。当下停足立步,极目远眺,一时间江山嶙峋,寒石耸峙,流水昂昂。而那已牵着女儿手渐行渐远的少妇却犹在曼声轻唱:
花开总让少年哭,
弄湿春天几多处,
柔情原是稀罕物。
想来此刻已糊涂,
问声君心意何如,
此生已有这多错误。
红尘从来都是苦,
生死之间棘疾路,
更有名利似粪土。
我心虽然很清楚,
偏有冷风吹寒露,
此身还在其中沉浮。
影伶仃独自起舞,
不知世上谁人不会孤独。
邀明月共把花数,
可笑纷纭红尘太多仓促。
流云拂来暗香疏啊人已渐恍惚,
天地因此模糊哪时光归虚无。
莫要争赢输啊,
世界好大雾,
平常心里有根明烛……

夜落下来,悄无声息。除夕夜,万家团圆。赵根、明希与冯若虚聚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一个台湾歌手在唱《外婆的澎湖湾》。明希轻轻地哼。冯若虚嘴角含笑。屋里生有炭火。很暖和。赵根心头恍惚,恍惚又回到老家那个小城。
从八三年起,每一年的春季联欢晚会,赵根都看了。主持人基本上都是赵忠祥与倪萍。赵忠祥有一双熊猫眼,声音却好听。倪萍的样子与隔壁的徐明玉差不多。前二届春晚赵根是趴在市供销社邱主任家的墙头看的。一伙孩子蹿墙上屋,打着手势,悄没声息趴伏在满是冰凉月色的屋脊上。四处鞭炮响起。李谷一唱了一曲又一曲。她的嗓子真好,把鞭炮声都压了下去。那首《乡恋》真是要迷死人了。黑黑小小的屏幕好像露天电影的帷布那样大。当一个默剧演员表演《吃鸡》时,孩子们轰然大笑。太好玩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逗的事。屋里的大人被惊动了,抬头往屋脊上看,也难得地露出笑容,而往常,邱主任家那个大屁股的女人是要拖出一根竹竿,黑起脸,像捅树上的鸟窝一样把屋脊上的他们这些小脑袋全捅下来。83年的春节晚会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白色西装的张明敏,他唱了《我的中国心》。大年初一,走在街头,时不时能听到一个人嘴里发出几句“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像发了神经一样。
赵根情不自禁把手指放入嘴里。明希皱眉,伸手一拍,脏死了。不讲卫生。
冯若虚宛然。赵根不好意思地笑。这坏毛病,他老改不了。
明希说,这唱歌的叫啥名字?
赵根刚才光顾发呆,倒没留意。冯若虚微笑不语。门外传来咯咯敲门声,一长三短,敲响得急。冯若虚眉毛扬起,眉宇间转过一层忧色,说,我去一下。你们慢慢看。赵根赶紧起身去送,冯若虚按住他的手,说,不必。我马上回来。
明希没理他,大摇大摆坐在紫檀木椅上,把荆州城特产的青皮豆喂入嘴里,咯嘣咯嘣咬开,嘴里嘀嘀咕咕,韦唯的嘴太大了,这样丑的女人居然也能上中国电视台,真是不可思议。
赵根哭笑不得。冯若虚掩上门。赵根小声说,明希,你待人接物就不会礼貌一点?
明希瞪起眼,哎,我凭什么要礼貌啊?我都是朱大小姐。明希不屑地哼了声,又不是我自己想做朱大小姐。是他们硬逼我做的。我干吗还要犯贱去讨好他们。我看他们全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这个姓冯的,说话娘娘腔,还桃花鱼,还忠臣藏。咦,赵根,你看,这个女人真美啊,这跳得是什么舞啊?活脱脱就是一只孔雀,在水边儿上唱歌儿呢。

赵根心头没来由地涌起不安。这是一种直觉,仿佛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是大大不妙的事,而且与刚才的敲门声有关。那敲门的黑衣人在冯若虚拉开门时迅速瞟了他一眼,那目光硬如石头。夜幕里有孩子们的喊叫。一阵阵鞭炮声震耳欲聋。还有烟花,时不时跃出那片黑黝黝的屋脊,把大半个天空照亮。赵根喝了口水,下意识地说道,明希,如果有一天,或许就是明天,你这个朱大小姐做不成了呢?
那敢情最好。明希微笑,我们一起去浪迹天迹。
赵根喝了口水,压住那股烦躁之气。浮云流沙、烟火繁华。这些在天穹深处瞬间绽放的花朵在这短短几秒钟里完整地讲述了生命的过程。它们是有生命的东西,是寂寞的,从无至有再返于无。它并无意照亮尘世,只为体内藏有太多的激情需要迸发。这是一种无用的激情,所以它美,与人一样。人是一团无用的激情。是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弹指间即有六十刹那。这烟花刹那生灭,却也照见了五蕴皆空。眼耳鼻舌身意,色香味形触法。茫茫夜色来了也去,去了也来,与白昼交替往复,如奔腾之河流,每一日都是河流中的分枝,每个小时也都是河流的开叉。这些分枝与开叉在比刹那更小的时间里此生彼灭,并不在意其中万物。
你知道吗?在这个地球上,每年都有几万种物种在消亡。赵根慢慢说道。
明希白来一眼,哎,你又犯什么傻?
我是说这些物种为什么要存在?以及它们为什么要消亡?
你真是笨啊。如果这些物种不能让人类驯化,或者烤来吃的,它们还有什么理由存在?明希愤怒地把一粒青皮豆扔向赵根,我说你丫能不能闭嘴?我要看电视。
赵根闭上嘴。明希说得不无道理,但这只是人的道理。只是在草原深处奔跑的马会这样想吗?被人捉到笼子里展览的大熊猫会这样想吗?那些懒洋洋地躺在卵石海滩上晒太阳的海象会这样想吗?是什么决定了这些物种的命运?而且,在人这种两足无羽动物还未曾成为万物之主时,脚下这颗名叫地球的行星同样以冰河、陨星、洪水或火山的形式,给恐龙以及地球上的其它居民带来了灭绝之灾——甚至不妨说,若没有这种灭绝,人类也就不可能出现。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决定着这个生那个灭?
“适者生存”是很虚弱的解释。把整个世界比喻成一头大象。大象在河里打了个滚,身上沾满泥,不适应这种变化的寄居者要被淘汰。可大象为何要去河里打滚?世界在朝着某个冥冥的目标演变,有着它自己的意志,一种超出人类所能想像的绝对的意志。或者说这即命运。它决定了一切,也决定了世界。它并非《现代汉语词典》那两种解释。
命运之锋摧枯拉朽,扫荡一切。

赵根想得出神,门开了,冯若虚缓步进屋,鞋底好像粘着沙子。冷风跟随着他的脚步扑入屋内。盆内炭火愈加通红,暴出一团耀眼的火星。明希打了个喷嚏,皱眉说道,哎,把门带上。冯若虚一叹,罗师叔与程师兄出车祸了。
声音并不大。赵根耳边炸起惊雷,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明希转过脸,你说什么?
他们死了。一个半小时前。在武汉长江大桥。一辆货车把他们驾驶的桑塔纳撞出了桥面。师弟,你节哀顺便。
赵根心神激荡,眼泪呛出,情急之下口不择词,是谁杀了他们?
冯若虚苦笑,现在还说不清楚。也可能是意外。货车司机已被交警扣下。据说是酒后开车。你们跟我走吧,去武汉。现在就走。

五十

我倒是觉得黄先生应该把标题改一下,这小说内容非常丰富,远不是"少年"两字能涵盖的.

另外我个人的经验,看小说最讨厌从童年或少年写起的那种,陀氏和托氏的小说基本上都看过,但就是那"少年"什么一直不愿去看.买了"人性的枷锁"及"大卫科波菲尔",每次一看到从童年甚至从婴儿期写起,就不愿意再往下翻.

总以为少年是个很单纯的东西,远不能承受厚重的内容.可现在偏偏有那么多童年少年视角特别是弱智者视角的东西,大约都是从福克纳从格拉斯那里来的吧(尽管少年视角与写少年生活并不是一回事).

丁先生说得不错。这《少年》确实不能涵盖。只是目前也想不到合适的书名。它本来是《肉体之门》中的第一卷,(其他几卷只列了一个四万字的大纲,惭愧,还不敢动手去写。)

我这段日子倒是写了一些少年视角的东西。让丁兄见笑了。

在我的理解里,少年的单纯有时更能衬出某些词汇的光泽。我贴一个昨天写的《打桌球的徐小南》,也希望有机会得到您的指点。谢谢。

五十
夜凛冽,风愈寒。各种声音若狂风暴雨,敲打在暗夜里疾驶的桑塔纳。黑夜如墙,大灯如炬,滚滚车轮在黑暗中发出尖啸。那些被撕裂的夜色若一只翅膀巨大的蝴蝶,在车窗边翩翩地飞,一只只飞过来,紧贴住玻璃,又一只只被撞开,撞成粉碎。它们没完没了。河流平川,浓黑、浅黑、淡黑、]墨黑。那逶迤江水的光是渗着银灰色的黑。冯若虚默不作声。明希呆呆地看着马路两侧那些一闪即逝的农家,脸上神情变幻,嘴里吐出一些也许有也许没有的声音。点点灯光在夜色中勾连成串,似夏日的流萤扑面而来。赵根心里掀起滔天巨浪。梦与现实是如此接近。自己就像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里。骨头发软,手足无力。一路上,三人更无多言。
车到了长江大桥。八个巨型桥墩矗立在大江之中,这座米字形的由钢铁支撑起来巍巍大桥,比起当年明希双手伸出的那个钝角更让人咋舌不下,全长1670米,头衔龟山古琴台,尾接蛇山黄鹤楼。桥分二层,上层公路路面宽达18米,可以并排行使六辆汽车,下层为双线铁路桥。龟蛇两山隔江而望,孑然对峙。夜色苍苍,龟蛇锁大江。万千桥灯在江面上挑出一条壮丽奇绝的过江银龙。桥头立着手握钢枪的战士。桥面中段西侧有十余米桥栏尽皆损坏,一辆货车小半个身子已出了桥面。货车四周立着数十个三角形红白颜色的隔离墩。几个警察正拿着卷尺、笔记本在那里记录着。因为除夕,桥上的车并不多。车子慢下来。冯若虚摇下车窗,指了指窗外,这就是事故现场。
赵根没吭声。明希探出头。江水一浪推着一浪,阵阵涛声撕扯耳膜。远处夜幕上有寥寥几个寒星,也许不是星,是被子弹穿过的孔。天空是一大块灰黑色的冰棱。新年钟声撞响了。那是自江汉关钟楼传来的钟声。桥头难觅大楼踪迹,惟有这浑不似人间该有的奇异钟声一下一下撞开胸膛。烟花升起,绚丽而灿烂,开得热烈,开得这般肆无忌惮。一些人,就这样悄然逝去,再也看不见了。生与死只隔一线。这一线是利刃穿胸。赵根的泪水夺眶而出。对罗悟城与程雄,他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初是疑惧惊怕,几个月下来,已视之为师,视之为兄。眼见那烟花开得妩媚,好像以一种虚幻的速度缓缓地生灭,冯若虚也不禁喟然一叹。

段永玉在医院的塑料靠椅上坐着,斜着身子,脚叉得很开,头向后仰,那双蒲扇一般的大手攥成了拳头,手兀自发颤。地上有一个无线寻呼机的黑色碎片。几个黑衣人一边垂手侍立,不敢呼出大气。冯若虚进屋,轻声说道,爷。
段永玉的三角眉落下来,那张黑黄脸皮上透出一丝欣慰,来了。
冯若虚说道,荆州那边我已安排妥当。叫兄弟们提点紧。
段永玉闭目不言,神容萧索。赵根近身上前,哽咽道,罗师父在哪?
长廊那头,灯光昏暗,几个护士往这边探头缩脑。段永玉两只大手绞在一处,骨节一阵脆响,嘴角朝一边抽动,若虚,你带他们进去吧。
门内有两张床。屋内有一个大夫,坐在地上,嘴角还吐血,显然,刚才遭受过一场殴打,脑袋肿成猪头。见人进屋,赶紧起身,想说话,又不敢说,喉结嘎嘎滚动。床上各有一张白布。厚厚的一层又一层。布下有两个人体。头脸已被盖住。冯若虚望了那肥胖医生一眼,缓缓拉下白布。是程雄,只是脸色大异平时,铁锈色,胸脯瘪下去一块,腮帮子犹自咬住,眼睛大大地睁着,手指虬张。赵根怔怔地着,慢慢抓起程雄的手,这双手曾经教过他那么多的东西,现在它们比铁还硬,比铁还凉。罗悟城眉目紧闭,宛若熟睡,表情倒是清淡,额头是紫蓝色的。赵根的牙齿发颤。冯若虚默不作声又拉下另一床的白布。这位对赵根有再造之恩的老者眉目微闭,表情清淡,宛若熟睡。明希轻轻地抽泣。
胖医生嘟嚷道,不是我们不想救人。人当场就死了。没法救。死人怎么可能救得活?你们好歹也得有点医学常识行不行?这鸹噪声着实可恶。
冯若虚皱眉转身喝道,滚。胖医生如获大赦,急急蹿出屋。
赵根心里发空,像乘坐一辆火车,要去某地,车至半途,火车却掉下了山谷。
屋内一片惨白。整个屋子似乎在颤动不已。头顶的无影灯发出咄咄逼人的光芒。赵根觉察到一种刺入骨髓的寒意。这寒意与刀锋一样冷酷无情。五脏六肺都要被其划裂。一个一个光圈在眼前出现,是铁锤,是钢凿,敲进了脑门。父母亲做工粗糙的杉木棺材、刘三在火车站前留下的最后几滴血、阿爷僵硬的手、摆摊老者软软歪倒的身子……这些对他好的人,都死了。周落夜、万福、徐明玉这些人,也一个一个走开了。难道自己真是传言中所说的天伤星下凡?是不祥之人?如果自己不点头答应做这个益王第十八代孙,来争这个洪门掌门人,罗悟城与程雄就不会死。不管他们的具体死因如何。赵根心头发苦,瞟一眼明希。明希眼里早已淌出大颗的眼泪,脸色发青,抓住床角的手指发了白,也是异常难受。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苍桑。
赵根咬住嘴唇,不让悲声发出喉咙。冯若虚眉宇转动,拉起白布。赵根端端正正跪下,恭恭敬敬磕下三个响头。明希也跪下身,用力磕头。死者已去,生者如何?这茫茫世界真的是寂寞。无端端地生,无端端地死,无端端地在这世界上走一遭。

天快亮的时候,一行人回到了武昌司门口后一所民居。檐为重檐,面阔三间,进深一进。屋面为小青瓦覆顶,马头墙。正是大年初一,一路上,男呼女叫,人流汹涌。商场门口摆满各种琳琅货物。弹吉他的歌者边走边拨动琴弦,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执着地诉说心中的梦想。太阳出来了,晒着人们的脸。这么多的人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他们是河流的一部分,但对河流的流向无能为力。那永恒的,不过刹那;这存在的,终是幻影。一滴滴水珠在阳光下光华流转,刺疼了眼球。赵根默默想着,入了座。
段永玉望向赵根,沉吟再三。
赵根心头雪亮,轻轻说道,段师伯,我不想去做这个洪门当家人。冯师兄比我更合适。骗人的谎言总有水露石出的一天。再说我确实对这个不感兴趣。
冯若虚摇头苦笑,师弟,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向罗小玉交差?罗师叔是在我们这里出了事。这笔账。唉。
罗小玉是不是罗悟城的女儿?赵根心念电转。人一走,茶即凉。这是亘古的道理。罗悟城一死,少了这个穿针引线的人,少了这个一力推举自己的人,段永玉还会支持自己去抢这个洪门当家人吗?冯若虚恐怕就是段永玉原本准备推上前台的人选。可能因为那个轮盘赌,不得不愿赌服输。事实上,在赵根看来,这冯若虚样样都比自己出色。自己惟一可说出口的却是那个假扮的益王第十八代孙。就不提谎言是否会被识破,现在的人还在乎这种可疑的血统吗?
赵根望一眼明希。明希在发呆,眼角泪痕未干。
段永玉若不再去推举自己做这个当家人,恐怕南昌那些隐藏在暗处一直不为自己所知的洪门力量会指责是他们害死了罗悟城。冯若虚担心的正是这点。但他们应该不是凶手。罗悟城讲过,闽、赣、鄂五省推自己。湘、皖、江、浙、沪、苏六省推杜维声。京、津、鲁、晋、冀、豫六省推谭仁信。粤、桂、黔、滇、琼五省推傅远山。川蜀一省独推刘宾宜。辽、吉、黑、陕、甘、青、宁七省共推向海言。西藏、新疆、内蒙古三处这次弃了成见携手共推王光年。港台澳三地推的是许家业。美国那边这次也派出一个李懋昌。说不准,洪门在其他国家的分支也会在洪山大会中抛出各自的候选人。罗悟城与程雄不会是死于这次洪门内争吧?
赵根冷汗都下来了,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背后产生力量,使自己不寒而栗。醉酒的司机算什么?洪门本是黑道,找个亡命之徒根本是小菜一碟。再说,肈事司机量也不至于死,顶多是赔一点钱了事。罗悟城与程雄到底是死于车祸还是他杀?当务之急是找到肈事司机,查清事情真相。
赵根张开嘴,又马上意识到不妥。如果确实是车祸,说这话可就将自己与明希推到悬崖边。还是等那个罗小玉来。不知是不是寤歌旅舍那位胖得像猪的女人?寤歌旅舍是罗悟城的据点,寤歌旅舍中的大部分人都应该与洪门有着密切的关系,更何况是老板娘。哪个老板娘会放心把整个旅舍的经营交给一个糟老头儿?不过,罗悟城一死,恐怕南昌那边对支持自己来做这个洪门当家人的声音也并非铁板一块。毕竟自己何德何能?所谓天纵之材只是诳语,是哄小孩子的。那益王第十八代孙更是一个弥天大谎。
赵根心头忐忑。脑子里的种种声音扯出一团团乱棉絮,斩不断,理还乱,当下深吸一口气,把这些胡思乱想抛于脑后,轻声说道,我可以去看看那位肈事司机吗?我想问问当时是怎么回事。
段永玉与冯若虚互望一眼。赵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声音跑出来,段师伯,冯师兄。这个洪门当家人,我本来就不想做,也做不了。我什么都不懂。罗师父走了,我更不想去争了。不过,罗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希望段师伯能帮助我查清罗师父的死因。如果真是车祸,那是造化弄人,只能怨老天。如果不是车祸,我发誓,我一定要替罗师父、程师兄报仇。段师伯,你别笑我港台片看多了,凡事往坏处想。我也不愿意这样想。可我怕罗师父与程师兄死不瞑目。
赵根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自己真是一个孩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段永玉唏嘘不已,长长一叹,弄得清又如何?弄不清又如何?就算真是别人下的手,你一个孩子又能干什么?孩子,你放心,这事我已经在查,罗老三与我几十年的交情,是斩过鸡头烧过黄纸当着关老爷的面发过毒誓的兄弟。我不会让他死不瞑目。若虚,你带他们去交警那吧。我等会去机场接罗小玉。
段永玉闭目不再言语,眉宇犹在跳动。冯若虚躬身施礼,带赵根与明希出了门。

这是一个瘦小干瘪的司机,也就十八、九岁大,浑身酒气,额头血肿,眼圈乌黑,头发乱七八糟。可能被段永玉这边的人打过,见赵根这些人见屋就扑通一下跪下身,大力磕头,一口一个爷。叫得人肝肠难受。
带冯若虚进门的交警说,冯兄,你问吧。
冯若虚拱手施礼,谢谢林兄。
林交警朝司机身上踹了一脚,骂道,他妈的,真是瞎了狗眼。转身出去反手掩上门。赵根暗自惊诧。冯若虚在这里的人脉还真是广。父亲赵国雄出车祸后,自己跑去交警大队,想去看一下那个姓耿的警察长啥模样,都不得其门而入。那些警察一个个都是雷公脸。
冯若虚蹲下身,你叫什么名字?
牛宣富。
哪里人?
石首的。
开车有几年了?
前年这个时候领的驾照。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爸妈都在。还在二个妹妹。都在念书。
你爸叫牛海生吧。
牛宣富的身子一颤,仰起头,我爸来了?
正在路上。冯若虚看了看赵根,说,我们那边的兄弟已经把这小子的底全查清楚了。过一会儿,详细资料会送来。师弟,你问吧。
冯若虚朝牛宣富喝道,问什么,你答什么。若不老实,小心脑袋。冯若虚抓起桌上茶杯,一捏,那茶杯咔嚓一下裂了。
赵根暗自心惊,也许段永玉说得对,弄得清又如何?就算真是别人下的手,自己又能干什么?看看程雄与冯若虚,其他洪门中人想必身手亦是不凡。明希突然上前,几脚踢在牛宣富身上。狗东西。明希愤怒地骂道。赵根拉开她,牛兄弟,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牛宣富摇头。
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这是一双惊恐的眼,因为缺乏睡眠,浮肿得厉害。右手无名手指尾骨被折断,与巴掌成一个直角,软软地搭着。赵根指指他的手,怎么伤的?
他们打的。不,不是。出车祸时,我自己撞伤的。
冯若虚一脚踢去,说真话。
他们打的。牛宣富爬起身,哀嚎道。
他们是谁?赵根问。
警察。牛宣富的声音小了。
他们为什么打你?
说我开车撞死人。损害了国家财产,还让他们没过好一个除夕夜。
为什么除夕夜还在拉货?不提前赶回家里过年。
你以为我想啊?牛宣富抹着鼻子,眼泪下来了,你们是有钱人,当然……牛宣富咽下没说出来的半句话。赵根好气又好笑,平生第一次被人称为有钱人。心中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生出怜悯,也许他与自己一样,都有一个不幸的人生。赵根叹口气。窗外,几个穿红着绿的孩子在交警大院的墙头奔跑,大呼小叫,把手中燃烧的鞭炮扔向空中,炸出一小团火光。风吹进屋,有琉璜味,吹得心里冰凉。
赵根加快语速,你叫什么名字?
牛宣宣一愣,老老实实回答,牛宣富。
哪里人?答快点。不准犹豫。
石首的。
开车有几年了?
去年这个时候领的驾照。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爸妈都在。还在二个妹妹。都在念书。
门前烧几柱香?
牛宣富
谁引你入门?
什么?
你妹叫什么名字?
牛金花。牛金草。
你恨那些打你的人吗?
牛宣富张口结舌,冯若虚一记耳光扇去,叫你快点,明白吗?
冯若虚打人时,表情也是淡淡,只是这手底下可真狠,牛宣富嘴角溅血,肿着嘴说,不恨。冯若虚又是一个耳光,说真话。
恨。牛宣富的声音几如蚊呐。
大点声说。赵根提高音量。
恨。我恨死你们这些王八蛋了。你们凭什么打人?牛宣富失去控制,脸上肌肉抽搐,猛地跳起身,大声咆哮,有本事你们打死我啊。这里是公安的地盘,打死我,你们也要赔命。我不信你们敢在这里无法无天。
你杀人就不要抵命吗?赵根打断了他的话,说,昨晚你喝了什么酒。放心,你说真话,不会有人打你。你不怕死,别忘了你上有高堂,下有妹妹。他们或许怕。
牛宣富声音小了,喝了大半瓶古琴台。
当时就你一人,有没有别的同伴?在哪喝的?大约是什么时辰。
就我一个人,在104国道西凤饭店。是下午五点钟左右的时候。我急着赶回家。没想到出这事。我也不想出这种事啊。你们放过我吧。牛宣富恸哭出声,又磕起头。
你既然现在怕了,为何当初就敢收钱办这事?

说话间,门开了,却是段永玉。段永玉身边的那女果然是寤歌旅舍的那位胖老板娘。赵根心潮起伏,张嘴想喊,又不知喊什么好,泪花瞬时在眼眶里打转。罗小玉朝赵根点点示意,看看牛宣富,朝身后一点头。两个黑衣黑子迅速扑上,像拎小鸡,把牛宣富架到桌边,并把他的双手紧紧按在桌上。窗子被关上,窗帘拉上,门关了,灯开了。赵根心头暗凛,望一眼明希,明希的脸白得像纸。那个姓林的警察也在屋内,双手抱胸,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罗小玉手一伸,一个黑衣人自怀里掏出一把铁锤。罗小玉接过锤,径自上前,默不作声,一锤子朝牛宣富的左手无名指砸落。牛宣富的身子顿时硬了,剧烈颤动,眼里瞪出血,这眼已经与死鱼眼睛一样。嘴却被死死捂住,哪里叫得出声。赵根扭头不忍再看。
罗小玉凝视着锤头滴落的鲜血,脸无表情,慢慢说道,我不想说废话。谁指使你干了这事?你若敢讲一个字来诳我。我把你这十根手指头、十个脚趾头一个个敲碎。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痛快。我会给你打葡萄糖。你还能看到你爸妈与你妹妹的十根手指头与脚趾头是如何被这把锤子砸碎。你爸妈年纪大了,也该去黄土里休息了。你的两个妹妹都还是处女吧?一定有人愿意出大价钱。记住,说真话,你亲人都没事;说假话,我们就看谁更狠吧。
罗小玉又是一锤下去,这回砸的是左手小指,血溅在她脸上。罗小玉伸手抹去,示意黑衣人松开牛宣富。牛宣富当场瘫在地上,鼻涕一样,身子屈成弓,嘴里嗬嗬有声。
赵根心头发毛。这洪门果然是黑社会,只是这等手段可比港台录像里要狠多了。罗悟城姓罗,罗小玉姓罗。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罗悟城口口声声洪门是天下穷苦人的洪门,要做正经生意,只怕也是诳语。屋内一时静寂。段永玉眼里有冷光闪过。冯若虚嘴角甚至有了一抹浅笑。林警察在用手抠鼻孔。这都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头渣的畜生啊。
明希的身子发了抖,贴住墙壁。过去仅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没想今天却是亲眼所见。赵根拽住明希的手。明希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指甲深深地抠入赵根手心。
说吧。罗小玉在牛宣富面前蹲下,不耐烦地说道。手中的铁锤在牛宣富头边轻敲。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了。牛宣富放声大哭,昨天下午,我喝了酒,在107国道的悦来饭店找了一个小姐。本来说好一百块,事后,她说要加五十块。说我玩的时候太长了。我很生气,就掐她脖子。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死,吓坏了,开车赶紧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你们枪毙我吧,不要去害我的家人。
他还是一个孩子,比赵根大不了几岁。
段永玉说,若虚,去查一下。
冯若虚应声出门,半个小时后,进来说道,那边兄弟去了悦来,是有这么回事。那个小姐没死,哭了一整天,不过没报案。小姐我已经叫兄弟们带来这里,指认是不是他。
牛富富仰起脸,泪痕未干,没死?
没死?罗小玉狞笑,铁锤砸落,砸在他左手剩下的三根指头上,可你撞死了人。神头。
罗小玉的胖脸在昏暗灯光下是一头吃人的兽。

五十一
天色暗了。人们浮在光与影的河流里,脸庞横竖杂陈,发出各种微妙的声音。
有些地方缓得让人感觉不到在流动,有的地方却汹涌湍急,激起阵阵人声。天地间响起阵阵鞭炮声。那夜幕里的烟花愈是烂漫。喝得醉熏熏的男人在拍打胸膛,对着路灯说,我还能再喝三两。淘气的孩子拿着花花绿绿的玩具在母亲身边蹦来跳动,不时朝马路上扔下一只只带响的甩炮。躲在暗处相依相偎的恋人呢喃着情话,互相把舌头放入对方嘴腔交换口水与甜蜜。人们拱着手说着祝福的话。
这些俗世的欢乐离自己是如此之近,似乎往前走几步即可融入其中,但感觉又是这般遥远,好像他们是出现在电影的银幕上,与自己的现在毫无关系。

赵根与明希并肩坐在武昌商场门口的石阶上。已是大年初三,再过几天,即是洪门大会。这两天,罗小玉、段永玉、冯若虚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赵根都没见到他们的面。
牛宣富说的是实话,可罗小玉就算用铁锤把他脑袋砸开,罗悟城与程雄也没法活过来。造化弄人,想想也是滑稽,罗悟城一世枭雄,程雄何等英雄,竟被一个嫖妓不给钱的嘴上没毛的小孩子给撞死了。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洪门大会召开之日死。在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一只蝴蝶漫不经心地扇动了几下翅膀,可能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一场灾难性的风暴。这叫“蝴蝶效应”。罗悟城不是蝴蝶,是头大象,是洪门的管事老三,他的死又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暴?
丢失一个钉子,坏了一只蹄铁;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
那个吉他歌者还在歌唱,边走边唱,戴着宽边白色礼帽,穿着牛仔服,眼睛比商场门口的霓虹还要亮。一些淘气的孩子在朝礼帽上扔硬币。歌者不以为忤,微笑着取下礼帽,把闪闪发光的硬币搁入裤兜,弯腰朝哄笑着跑开的孩子施礼,手底下的琴弦与嘴里的歌声都不曾停止。

这个世界是否会因为罗悟城的事而发生什么改变?
一定会有的。在时间之河的上游投下了一枚小石子,下游就可能出现一场洪水。但人们的眼睛还不足以俯瞰整条河流,不足以理解这点,或者说还不能够把这一点从万千缠绕的种种关系中找出来。事实上,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在改变世界。这种改变让世界不能回头。偶然产生必然,必然产生偶然。两者互为因果,互为表里。所谓必然,说的是世界的目的性,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根直线。虽然在每一个节点上,都有无数个不同的世界从那一个个细枝末节的门里溜远。但这个世界里的万物,包括人,都是一种偶然。在这根看不见的直线里,万物会掉头、会拐弯、会平空消失,或被一场灾难毁灭。它们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存在一定的比例。曲线是直线中的一点。直线是曲线中的一段。我们在不可言说的混沌中,是一个微小的亮点。这个年轻的吉他歌者或许会因为罗悟城的死交上好运。
赵根想得出神,明希扔下手中被撕碎的广告招贴纸的纸屑,小声说道,我怕。赵根,我是真的怕。
明希的肩头尖尖地缩起,脸皱得像一只皱了的青苹果,鼻子两翼有一团阴影,赵根,我不做这个朱大小姐了。我怕疼。他们若是拿锤子敲我的手指头,我一定会哭死的。
赵根又何尝不怕?这些洪门中人玩的东西,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罗小玉真他妈的狠。这么胖的女人下手这般毒辣,真让人毛骨悚然。牛宣富左手残废倒是小事,只怕他这辈子也没有几天好活。或许,心狠手辣的罗小玉还会把气撒在牛宣富无辜的家人身上。她们这种人,捏死或者说弄残那些普通的老百姓,还不就像捏死一只臭虫?耳边又仿佛听见牛宣富的惨叫。赵根激棱棱打了个寒战。
明希说,赵根,我不晓得你怕不怕,我爷爷说过,黑社会就是一个大染缸,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跳进去,也得一身发臭。你看那个冯若虚,平时与我们讲话时,多有学问,多有风度,可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货。你知道吗?我听在南京时听人说过一件事。说有个老人家坐火车,看见车上有偷窃团伙,就出来指证。乘警赶来把贼捉住了。那几个贼当场威胁说以后若再在这辆火车上看见他,就要弄死他。老人家不怕,过了些日子又坐这辆火车回去,然后就这样平空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根闷闷地说道,天下没有白乌鸦。明希,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走。明希一脸落寞,说,我要远远地从这些人身边跑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赵根,你没发现这几个月你其实也变了很多吗?你那天下午要有意无意拿人家的家人来威胁。虽然你没有那姓罗的说得那么直接。当时那个姓牛的人的血都溅到你身上了。可你却不觉得。我那时真害怕。真害怕你变成与他们一样的人。罗悟城与程雄对咱们是不错,但你知道,他们是拿咱们当木偶用着,用来办他们自己的事。他们说洪门是天下穷苦人的洪门,你还真信啊?或许他们是有这个想法,但洪门积恶太多,怎么可能是我们这两个小孩子能洗得干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咱们现在连吃饱饭还难。
明希的成语水平大有长进了,话也说得有鼻子有眼,一点都不含糊。赵根苦笑,咱们想走,能走得掉吗?
怎么走不掉?明希小声叫道,中国这么大,这天下也是共产觉的天下,不是什么洪门的天下。洪门若真有本事,四九年也就不会被共产党赶出大陆。
赵根说,可你不是共产党员,我也不是。
要走,我们现在就可以走。搭计程车赶到武昌火车站,随便买张票,去哪都成。明希不管不顾继续说道,赵根,我求你了,我们还是走吧,不趟这混水。咱们清清白白做人,辛辛苦苦赚钱,我就不信会饿死。咱们过去不也是这样过来的?还有,他们不会拿我们怎么的。我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晓得。这些日子,我们都被他们遗忘了。在他们眼里,我们不会比一只蚂蚁重要。
泪水涌出明希的眼眶。赵根的鼻子发了酸,把明希薄薄的身子揽入怀中。现在,能温暖他们的,也只有彼此的体温。明希身上的气息那样柔和无暇,是这般干净清丽。
赵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明希的提议并非不妥。但自己这一走,是否会惹恼段永玉与罗小玉?若被他们追杀,也不是闹着玩的事。不过,洪门各省虽有分支,其基本势力,罗悟城也讲过,还是在闽、赣、湘、皖、江、浙以及两广一带。去北方,多半能在他们的爪牙之外。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是否还有意让自己去争这个狗娘养的洪门当家人?或许他们已经决定让冯若虚取而代之。他们当然不觉得有必要来征求自己的意见。自己初一那天也在段永玉面前表了态。只是,按道理,自己该去参加罗悟城与程雄的葬礼,这一走了之,未免……
赵根思忖着。明希把头埋在他膝盖上,小声抽泣,赵根,走吧。我们可以走了后打电话给冯若虚,说咱们不干了。
那吉他歌者缓步行前。这一回,嘴里吟唱的是情歌,《选择》。“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这是我们共同的选择。”这首歌不与刚才那首“蹄铁、战马、骑士、帝国”那般令人费解,音质也与刚才的荒凉大殊异趣,是一根根发光的丝线,带一点庸俗,带一点浅薄,带一点哗众取宠,却在这斑斓街灯下,撒下一把让人们开心的盐。孩子们喜气洋洋,跟着大声唱。
赵根起身,望了一眼四周,走吧。
去哪?明希仰脸。眼角有泪。
赵根拈起明希眼角的泪,扯起明希鼻翼边隐藏着的阴影,轻轻弹去,笑起来,走,去火车站。反正我们的家当都一直在身上搁着。你总不会想回荆州去取冯若虚给你买的那几件衣裳吧?

选择的权力并不在于我们。结果早已书写在世界的尽头。寒星在夜穹中出现,并非它想出现,而是它不得不出现。人世毫无意义,人们所谓的选择不过是他们试图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理解那头看不见的大象。人们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火车轰隆隆驶来,像小时候那样。站台上的人们头朝向右边,迎接火车的到来,目光专注,也不无迷茫与敬畏。铁轨连同地面一起震动。冷风掠过一张张脸庞,吹得衣襟乱飘。当火车停靠站台时,一些旅客匆忙地从车窗上跳下,呼儿唤女,奔向在站头那头等候的亲人。衣衫褴褛的人肩扛手提着行囊与背包,嘴里还叼着车票,朝车门涌来。戴红袖章的客运员拿着棒子、竹篙,在猛吹哨子。这里没有沿着车门挤来挤去的孩子。那句神秘的咒语藏在每一个上下火车旅客们的心中。两个面目黝黑的农民模样的人手中高举着加了水的方便面,边吃边跑边笑,似乎在比赛。一对在站台上相拥相抱的恋人互相为对方淌下清澈的眼泪。一个头上包着毛巾的大妈拼命地朝一个身材消瘦的女子背包里塞鸡蛋、红枣、白糖。
火车一辆辆进站,一辆辆出站。它带走一些故事,带来一些故事。这是一个空间固定不变、火车定时开出的地方。它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看法,至少改变了人们对自己所生活的这个尘世的看法。人们因此拥有了想像,这是他们生活的蜜糖。
当开往北京的火车车轮开始转动,明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笑容出来了。赵根也情不自禁微笑,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一直压在肩膀上的看不见的枷锁在车轮咣当一下时被卸掉,而一双翅膀却在那个地方长了出来。赵根原本悬挂在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缓缓落下,身子一点点变得轻盈,都想欢叫出声,忍不住把手伸出窗外。浓浓夜色稠得像水。风扑过来。在夜色里,伸出窗外的手是一只自由的鱼。
明希说,你后悔吗?或许我们又要挨饿了。
赵根把明希的头搂入怀里,傻孩子,只要这辈子能与你在一起,有什么可后悔的?睡吧。
空气中有着草木与汗水的味道,赵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快亮的时候,明希醒了。
天幕白里泛青。山峰、丘陵、与田野,慢慢显现出轻重不一的线条。清寂的光笼罩于上,生出庄严肃穆。一团团树木在远处缓慢地移动,移向更远的地方。近处的枯草如已褪去暗黑皮毛的兽,自巨大的火车旁边惊惶蹿过。铁轨边时不时掠过几棵挂满破塑料袋的枯树。早起的农人在田间拄着锄头打量着这辆钢铁怪物。赵根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耳中恍恍惚惚听到周落夜的声音。赵根轻轻说道,明希,你知道火车上装的是什么吗?
明希揉揉惺松睡眼,是我们。也只有我们。
赵根说,火车上装的是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果实、冬天的白雪。
明希哈哈大笑,赵根,你真傻啊。
明希的目光瞟向窗外,突然尖叫起来,你看,马,天上有一匹马。明希的脸庞透出一种亮,欢悦跳跃,手指亟不及待地敲击车玻璃窗,看,你看,马,比天空还要大的马。
天上果然有一匹马,完全不在意那些在泥土中生活的人们的打量。腿长蹄阔,身刚形健。这马或是徐悲鸿泼下的墨。轮廓神态桀骜不驯。鬃飞蹄扬,肌肉骨骼炸起金石之音。
天上只有一块云,只有这匹恢宏的马。茫茫天地,都是这马蹄下的尘。
明希抿紧了唇。唇线是一条弯弯的向上翘的弧。
赵根目不转睛。
这马在天上奔走,于万千山峰之巅,踏出点点晨曦。那组成肌肉的浓浓淡淡的墨色在地平线上跃起的太阳的照耀下,开始燃烧,像火焰一样。这马赫然已经成为一匹火红色的胁生双翼的汗血宝马。明希的眼睛愈发地亮,嘴巴张开,用很轻的声音在说,它在飞。
是的,它在飞,因为它是梦。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梦。不管是壁立千仞的山,还是喧嚣的万丈红尘。赵根接口轻轻说道,没在意身边人的视线。这话很矫情,赵根还是情不自禁地说出口。几秒钟后,赵根看见车厢内所有的旅客,都纷纷扭头往窗外望去。
看啊,那真的是一匹马。一匹在天上飞的马。


(注:《肉体之门》第一卷“少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