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我不歇,我要回去泡茶叶;茶叶香,酒也香,一个鸡蛋打过江;江那边,开大炮,江这边,开小炮;姑娘姑娘你莫哭,还有三天到你的屋,姑娘姑娘你莫笑,还有三天到你的庙;庙里有个和平鸽,一飞飞到王家河,王家河的姑娘多,吃我的饭,砸我的锅。 明希嘴角含笑,念着前日在汉口黄陂街老巷里听来的童谣,手指轻敲车窗。虽是大寒天,漫天阳光是一只只金黄灿烂的鸟,逗弄着在积雪里萌生的小草,不时地吐出一小片一小片的嫩蕾。偶尔从蓬草里飞起几只,贴住车窗玻璃鸣叫,把明希的鼻翕映得透明。路两边的柳已被若有若无的轻烟所笼,淡淡青色中生出几缕蛾黄,宛若妇人眉梢刚绘好的黛。时间的钟摆随着滚滚车轮摇晃出弧,一晃,就已临近春节。赵根注视窗外放射着白银般光华的大地,心神激荡。在这无边无际的天穹下,喷出几点碎绿的树、瓦沟犹积有白雪的房屋、像银子一般闪闪发亮的河流湖泊,不断变换队形,自车窗外轻轻掠过。偶有丘陵,如淡色毛笔,自天地间稍稍一顿即复不见。也有鸟,破空而来,卷起阵阵凛凛冷风,被阳光一拦,在空中跳跃俯冲,为这片没有崇山峻岭的江汉平原平添出百般生机。 平原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人。戴瓜皮小帽的老汉、头顶髻圈的白发老媪、用毛巾裹头肩上扛一把锄头上了年纪的农妇、穿劣质西装着解放鞋不怕冷的青年男子、三五成群坐在屋门口低头纳鞋底眉眼姣好的女子,还有套虎头鞋戴凤翅帽欢声笑语的男娃女娃。这是一群幸福的人,这也是一片富庶之土。乡间民居多取一条龙格式,三间房屋一字排开,正中堂屋,俩侧厢房。也有八大间,呈井字形,上下两大间,左右各三间,这当是四方之财归于己家之意。屋前空地,屋后水塘。水塘与房子之间是竹园和菜地。格局舒缓沉稳大气。踢毽子的女孩们在屋前空地上吱吱喳喳。一番议论后,人堆里大大方方地走出一个女孩,把手中的毽子向空中抛去,内侧踢,外侧踢、拐、剪、跪、踏、雀、夹,突然一个陆地拐,惊起一片尖叫,再稳稳地脚尖停毽,目视同伴,被冷风揉红的脸蛋上尽是得意,顺手脱去厚实妨碍动作的冬衣,跃动的身形更见矫健。她们并未多加留意身边车道上的车流,只偶尔投以眼波流转的一瞥,即让车内人的目光为之停留,久久不肯离去。
赵根不会踢毽子。赵根笨。但地球上的女孩子都可能会踢,这是上帝赐予她们的绝技吧。学校里踢得最好的可能要属胡丽,不过别人似乎并不知道这点。胡丽从不当着大家的面踢。周落夜走后,赵根常去那个废弃的水房。闲着无事,用树枝去剿这座圆形堡垒上结的石灰硬壳,第一层是毛主席,再刮下去,是刘主席。建国后中国出过三个主席,一个是毛主席,赵根有过他老人家的几枚像章;一个是华主席,曾与毛主席的头像并排贴满城乡各处,至今在大山深处那用黄泥糊起来的蔑墙上犹可觅得踪迹;还有就是刘主席,曾沦为党内最大叛徒,听说是活活饿死的,死时,胡子有三尺长。赵根看过一本连环画。绘画者的素描功底真不赖,在广大劳动人民的铁拳下,刘主席的模样与汉奸的形容别无二样,难怪会成为工贼内奸啊。 有一天,赵根又独自来到水房边,远远见到水房上有一个翩翩然的影子,蹑手轻足轻挪过去,在枯黄的灌木林间揉了几回眼睛,轻叫出声。是胡丽,噢,是那个与他同桌的几乎从不参加班上女生活动寡言少语的胡丽。胡丽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胡丽在踢毽子,阳光照耀着她,她像一只蝴蝶,那毽子似长在她身上。胡丽已脱去臃肿秋衣,胸口被灰色圆领汗衫勾起一道微微的曲线,嘴里小声地喊。这喊声就染黄了赵根身边的树叶。树叶缓缓下坠,也像是一只只惊慕不已的蝶。胡丽的两条长腿跟随着她嘴里节奏分明的号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赵根都担心胡丽把她自己拧成街头卖的麻花了,结果胡丽连气都不喘,身子猛地凝住,右脚反踢,抬起,毽子稳稳地停在外脚背处,连汗都没多流一滴。胡丽能一气踢上个把小时,不让毽子掉地。胡丽踢得这么好,为何不在大庭广众下踢呢? 但有一次,胡丽不知为何,没几下,便一脚踢飞毽子。水房下的山谷很徒峭,长满密密的树枝。树丛里常会跳出火红色的野鸡以及惊惶的鹌鹑。要找到毽子并非易事。胡丽失望地离开后,赵根再去找,也许上天誊顾,虽然脸上被棘蒺划出不少血痕,还真找着了。那是一枚用康熙通宝缠红线做成的毽子,份量很沉,有几根非常漂亮的大公鸡毛。学校里大部分女生踢的毽子多半是用一大团白纸剪成条再加红头绳捆成。赵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神气的毽子,偷偷把玩好几天,最后鼓起勇气把毽子放到胡丽的抽屉里。胡丽诧异地瞟来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从那以后,赵根再也没看到胡丽来水房踢毽子了。这可真奇怪。
赵根扭头去看已消失在车尾的女孩们。明希见他痴傻,嘴凑过来,同时在他手上一掐,呆子,要拧断脖子了。哼,她们还没我踢得一半好。改日我踢给你看。 明希还是改不了飞扬跳脱的臭毛病。这个把月,明希没少受苦。每天晨六时,程雄来授赵根拳脚,就有一位据说曾在大户人家做过的老妈子,进里屋教明希各种礼节。为避嫌,罗悟城本来打算再找间房给明希另住。明希死活不肯,最后折衷,在外屋搭了间床铺让赵根睡。老妈子还真有点本事,说起来一套一套,比如走路得缓,背部不可弯曲,双眼不可正眼平视他人,得垂头,最好能把眉梢一并垂下;说话不能急促,这不是在放炮竹,必须一字字圆润吐出;坐要优雅端庄,不能大刺刺双腿叉开,腿与身体得呈S线,手要轻叠于膝上,不能随意乱动,动了要挨板子;举手投足务必徐徐有韵,轻柔舒展。还有饮食,不能是饿死鬼投胎,菜要一根根挟,饭要一口口扒。 老妈子说得口干舌燥。明希叫苦连天。背诵《洪门会簿歌诀》、《益藩朱氏宗谱》之类的典籍虽然吃力,毕竟还可以与赵根一问一答,间或念出几个成语糗一下赵根,但这等大户人家的礼仪真是要命得紧,浑似套在孙猴子头上的紧匝咒。明希暗地里就骂这位爱穿黑色香云纱做棉袄缎面的老妈子为乌鸦。老妈子耳尖,或是听见了,隔不多时,罗悟城来了,啪啪啪往椅上钉了几枚钉子,喝令明希蹲去,伸展手臂,双手与头顶各托起一碗清水,扎起马步蹲半个小时。若打翻水碗,对不起,晚饭甭想吃,这晚也别想睡了。待到黄昏,罗老头拎一盒菜肴过来,一边呷酒,一边与赵根聊天,一边看明希罚蹲。罗老头的精神旺健得紧,絮絮叨叨,一番话能扯到天明。明希肚子里饿得翻江倒海,就咬着牙去打瞌睡。罗悟城有法子,找来一个木托。明希若瞌睡,这木托上的钉子就要刺下巴。明希只能眼呆呆瞅着这一老一少海吃山喝,心里那个委屈,恨不得把这凶老头大卸八块,每一块都拿去做腌肉,嘴里嘟嘟嚷嚷说,我会是淑女,母猪都会上树。罗悟城还不恼,隔一日,拿来一株小树,树上系了一只塑料母猪。明希傻眼,几欲嚎啕。没法子,赵根只好陪她一起蹲,明希这才破涕为笑。 明希讨厌程雄。程雄倒恭敬有礼,路上遇着明希,必垂手侧立,称朱大小姐。程雄第一次喊明希朱大小姐,明希以为他在叫别人,张牙舞爪四下去找,被罗悟城用板子在头上一敲,这才老实了,于是,动不动在程雄面前把下颌抬得比鼻梁还高,鼻子里喷出冰屑。程雄只当没见,执礼越恭。明希奇怪,问赵根,这人是没脾气的木头啊,你用刀去砍两下,说不定他不疼的。赵根哭笑不得。明希挠头,又问赵根,我叫朱大小姐,你叫朱大少爷,莫非还有二小姐二少爷?万一他们见大小姐大少爷不听话或学习成绩不好,一刀宰了,把二小姐二少爷升级为大小姐大少爷,那岂不是惨了?赵根忍不住笑,这大字当是尊敬的意思。明希忿忿然,念一声脚踏洪船是我舟,五湖四海到此游,有仁有义船上坐,无仁无义水上流,再冲着程雄的背影吐出舌头。一段时间下来,明希的行走坐立虽在罗悟城面前有所收敛,在赵根边还是一般泼辣毛躁。
赵根问罗悟城,江山易移本性难改。这是在难为明希啊。 罗悟城捻须说道,朱室子裔流离失所,遗于民间几百载,这性子野一点嘛,也能理解,但宗室礼仪不可不知。我洪门中的金凤银凤,那都是有节烈有义气的女子。太祖曰:礼者,所以美教化而定民志。成周设大司徒,以五礼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夫制中莫如礼,修政莫如礼,齐家莫如礼。故有礼则治,无礼则乱。居家有礼,则长幼叙而宗族和。朝廷有礼,则尊卑定而等威辨。这尊卑长幼,不可不察。 罗悟城还真是学富五车,张开就是一段太祖曰。这太祖自然是洪武皇帝朱元璋。也难怪,洪门不管它是什么性质的组织,凡组织自当有尊卑长幼。若人人平等,如何发号司令?在组织里谈民主,多是诳言。事实上,若一个组织里真的存在民主。这民主也当非组织的目的,只是其维护其存在的手段。民主并非一剂包治百病的膏药,它不过是一个不算太坏的制度。并不存在真正绝对的民主,只有相对的民主。或许在上帝面前人人确实平等,比如对时间、空间的占用,比如死后与草木同朽。每个人都有其自己的价值。他有不可转让的权利,任何人不能侵犯。他有权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应简单地被当作达到他人目的的工具。这话虽然说得好,不无煽情之嫌。他们自己的目的从何而来?还不是身体本能的渴望以及社会在潜移默化中所给予的?又或者说,若人人都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为何物,并且如老子所云知止,那么人不应该称之为人,而是神。 一个瓶子,十个人都想据为已有。不可能把瓶子砸碎分成十份。就算砸成十份,谁拿瓶耳?谁拿瓶身?恐怕得把瓶子砸成粉末反原至物的最基本的状态,才谈得上结果平等。怎么分这个瓶?若以拳头而论,这是搞专制暴政;若以出身而论,这是搞贵族统治;若以财势而定,这是搞精英统治;若以学问而定,这是搞专家治国……总有一个法子来决定这瓶子的归属,也总有九个人不平。要让这十个人都没话讲不大现实。惟一可能的是,这瓶子并不能归某个人永远握有,并且有一个良好的制度让这十个人都有机会去接近这个瓶子,所谓机会平等。 赵根夜里睡不着,辗转反复,胡思乱想。身下的床虽然松软温暖,耳听窗外凛凛寒风的咝咝爪牙,对未来充满迷惑与恐惧。这朱赵根是自己做得了的吗?罗悟城是否能够心想事成?洪门当家人又是干什么的?罗悟城究竟想干什么?诸般念头纷纷扰扰。明希见他脸色不豫,问他发什么愁。赵根望望在玻璃窗外微微发蓝无声无息的雪,随口说道,你看这些雪花,或落至屋顶或积于树桠或堆满阴沟,全也不由它们自己做主。一阵风,或者一个孩子,就决定着它们的命运。 明希笑了,哎哟,你以为自己是诗人啊?还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呢。明希真了不起,居然可以不念成语,活学活用那本蓝封皮的《唐诗三百首》了。赵根正待夸奖几句,明希头一歪,很严肃地问道,知道苏轼为什么晓得春江水暖鸭先知吗?赵根已经习惯与明希问答,当下回答,那是因为苏轼看见江上只有鸭子。明希摇头,不对,是苏轼懂得鸭语。赵根挠头。明希又问,知道诗人为什么不像小说家、散文家一样称家呢?赵根看看明希光亮亮的眸子,琢磨半天,小声说,诗人很浪漫,要到处找灵感,不可以被家拖累。所以称不了家。赵根以为自己的回答会获得掌声。明希绷紧的面孔像春花一般开放了,嗤嗤笑了,不对,猪。就知道你笨。因为一首诗卖不了几个钱,所以诗人才没能力成家啊。赵根大乐,不安的心情一扫而空。明希总能逗得大家开心,包括罗悟城。 罗悟城对明希的态度已和善许多。或许因为明希与赵根对答切口时,都能一一接上丝毫不差,而且明希那两根手指简直是金手指,一手魔术绝活看得罗悟城眉梢嚯嚯跳动,闭目沉思半天,开始传明希擒拿手。明希还真有天份,什么残者疾也推者吐也援者救也夺者擒也牵者吸也捺者按也逼者阻也吸者吞也,没几天功夫使得像模像样,还趁赵根不备,把赵根的胳膊拧到背上,当即觉得这凶老头也不算太坏,没想劲用大了,卸下了赵根的肘关节,却装不回去,疼得赵根额头冒汗,也幸亏罗悟城赶来救场。
洪门切口里有风、流、宝、印四首诗词。宝诗:一湾过了一又一湾,我家住在五指山。一心找寻姑嫂庙,左右排来第三间。这姑嫂说得即是当初率一百二十八众大破西域的洪门王义之首郑君达的夫人郭秀英与妹妹郑玉兰。雍正十一年,郭秀英与郑玉兰被清兵围困于湖北襄阳,不甘受辱,双双投水自尽。渔夫谢邦恒捞起两人尸体,以礼葬之,并建姑嫂庙于河畔。姑嫂余部迁居海南五指山。这宝诗当由此而传。这些日子,赵根遍读洪门典籍,这洪门中虽然男尊女卑,但从不少义嫂义妹。罗悟城讲郑君达征西,言下之意对这对战死沙场的姑嫂也颇为尊敬,为何伊始对明希抱以那等脸色,还口口声声阴人不吉?瞧他现在孤寡一人,莫非早先受过什么感情创伤?就不知几个月前消失的那位寤歌旅舍的胖老板娘与罗悟城什么关系。 赵根想得发笑。罗悟城狐疑地瞅瞅他,脸上那伤疤已然青紫。赵根忍住笑,没敢与明希说心底拨的这些算盘珠儿。要不,明希不准会堆出两个雪人,一个插写罗悟城名字的木牌,一个插写胖老板娘名字的木牌,还让它们亲嘴儿,那就不大好玩了。过不几日,罗悟城又拿来厚厚两大卷关于明朝宗室礼仪的典籍,看得赵根与明希的眼球子都要掉下来。不仅如此,罗悟城还请了一个据说是退休的大学老师来讲解。明希愤怒,这是考大学?赵根微笑,咱们这是考洪门当家人。考不好,嘿嘿。赵根以掌撮刀往明希脖子上比划,你就要成为没头的鬼哦。明希大怒,又使出那几招擒拿手。赵根早有提防,程雄教的那套拳路派上用场,手腕翻转,一抖再前送,明希跌到床上,俯被恸哭。赵根慌了,上前去看,明希劈手拽住他手腕,右手拉左手托,再拧,摁倒赵根。赵根不服,提起上诉。明希嫣然,我这使的是美人计,你懂不懂? 赵根嘴角生出笑意,握住明希的手指。明希的手光滑柔嫩,如一块暖玉,再也不复当日的污秽肮脏。明希声音轻了,拧疼了吗?赵根摇头,细心感受着从明希手上所传递过来的丝丝热量。
前处已是荆州古城墙。茫茫晨色下,巍巍城墙状若黑色游龙。城墙上门楼飞峙,松柏如翠。沿护城河一袭杨柳,城脚下水杉参天。大朵大朵白色的阳光被藤萝青葛拧成各种图案,嵌在这莽莽苍苍的城墙上,古朴肃穆的城楼尽显庄严雄俊。明希啧啧赞道,这就是关老爷弄丢……关羽大意失荆州虽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但当着尊关羽为圣的洪门中人罗悟城讲,却似不妥。赵根在明希手上一拧,明希眉毛竖起,瞪来一眼,想起这忌讳,马上改口道,这就是关老爷修的城墙吧。 独自坐在夏利出租车前排的罗悟城点头说道,关老爷在此镇守十载,确实修筑过城墙。我们现在所见,乃明末清初时所遗。周长数十公里,未有中断。墙壁内有藏兵洞。洞壁厚实,洞中有孔,孔中有眼,眼中嘹望,孔中射箭。箭孔可以启闭,也可多面施放暗箭,可置攻城之敌于猝不及防。罗悟城咳嗽了一声,荆州城墙始建于春秋战国时期。荆州是上古大禹治水时所定的九州之一,三国以后,一直是州、郡一级的治所。因地处江湖之会,是连接东南西北水陆交通的枢纽,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夜半征鼙响震天,襄樊平地作深渊。关公神算谁能及,华夏威名万古传。罗悟城的声音里颇有苍桑之意,赵根,你说,关老爷为何会走了麦城? 赵根一怔。明希接口说道,关老爷大意了。 罗悟城方才所吟,乃《三国演义》中赞关羽水淹七军的赫赫武功,但史书《三国志》对关羽此役同样有威震华夏四字评价。这五千年中华历史,能得到这四字评语确实寥寥。关羽不愧于一代名将,但败于吕蒙,若光讲大意了,那说不过去。 可能与时,与势有关。荆州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东吴联刘抗操,这刘备借荆州,虽是老借不还,但只好忍了。关羽水淹七军后虽然立下不世之功,但可能被胜利冲晕了头,《三国演义》里载关老爷彼时言语,‘吾取樊城,只在目前;取了樊城,即当长驱大进,径到许都,剿灭操贼,以安汉室。’这目标是不错,但马上分兵去攻打樊城,这就把后背露给了久有收复荆州之心的东吴。后吕蒙使计,关老爷更调兵赶赴樊城。荆州为之一空。吕蒙的白衣渡江倒在其次了。赵根说道。赵根读《三国演义》时早已觉得困惑,关羽为何要急于攻打樊城?刘备方取汉中,正需养精蕴锐,再发动一场直捣黄龙的战争显然不现实,且荆州已至当初约定归还之期,而彼时曹操仍是雄兵在握,战机未现。或许只能说是关老爷头脑发热吧。只是蜀汉方面才俊之辈,比如诸葛亮、庞统等,为什么没有估计到而阻止这场战争的发动呢?罗悟城点头,还有么? 赵根犹豫半天,慢慢说道,关老爷虽然仁义礼智信五常皆在,但性格刚而自矜,傲上不能容下,当是取祸之道。就是泥人听了‘虎女焉能配犬子’此话也得生气,何况是被曹操誉为生子当如孙仲谋的碧眼虬髯之江东之主。赵根边说边看车厢内的后视镜,想去瞥罗悟城的表情,可惜只能见到坐在自己身边面无表情的程雄。良久,罗悟城悠悠说道,这是你从书上看来的吗? 赵根看明希,明希看窗外。车子已入拱极北门。古时宦者迁官调职,皆从此门出。送行时,即在此折柳话别,故又名柳门。条条石缝,块块青砖。斑驳墙壁上有株小树,浑不惧凛凛寒意,生得青翠,枝叶上犹积有点点残雪。阳光抚摸着它在冷风中尽情舒展的枝条,而这或许就是历史。耳边恍惚传来千年来的杀伐声,这腔子里的血一时皆作金戈铁马鸣。赵根说道,我自己想的。说错了的地方,师傅你别生气。 师傅欢喜还不及呢。这种话你以后得学会藏肚子里,别对人说,包括师傅。关老爷是不会错的。明希说得对,他是大意了。当时义勇倾三国,万古祠堂遍九州。阶下苍松高百尺,气冲霄汉未能休。罗悟城缓缓吟道,复又轻叹,伸手指指窗外,赵根,我再问你,为何这城内还有城? 这是第二道防线吧。敌人一鼓作声,再鼓衰。赵根惴惴。 罗悟城扭过头,目光里尽是暖意,这叫瓮城。你想想。赵根恍然。明希不解。赵根解释,瓮城,估计指瓮中捉鳖。比如你来攻城。我放进你先头部队,再关上城门,于高处放箭。你前不得进,后不得退,只能当活靶子。这当是骄兵之计。赵根声音不大。程雄在他肩膀上一拍,沉声说道,师傅,师弟真是天纵之材。这是洪门当兴。我想二师伯会支持我们的。罗悟城不复言语,窗外,太阳的光芒已略转微红,颇似那下山夕阳。许久,罗悟城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叹息。
四十七 车子往城南拐过,如一根带着历史回响的箭,抹出一缕红光,沿城墙根,穿过古城的早晨。至南纪门城楼路口附近,四人下车,行不多时,便见那青砖瓦灰飞檐桃梁的关帝庙。门边楹联。上联是号帝封王又列至尊称武圣,下联是观今鉴古只缘大意失荆州。出仪门,青石板路两侧各有一龟驮石碑。左碑背面是一竹叶诗图。据云乃关羽为妻子写的竹叶诗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孤叶淡,经久不凋零。诗中每一个字都是由几片或几十片竹叶组合而成。右碑是古碑,字迹已经斑驳陆离,隐约还能看到一些断字残句。抬步上阶。正殿上方悬挂着清同治皇帝御赐的匾额威震华夏,匾额两旁也有一幅楹联,上联是威勇著功勋,华夏名传,敢与文宣争一席,下联是义忠许蜀汉,荆州骄失,纵称武圣费三思。罗悟城目光在这几副楹联上一扫,嘴角略有讥笑,于门槛外整整衣襟,神态肃然,跨步迈进。赵根松开明希的手,悄步跟着手握香火的程雄身上进入。正殿内陈列关羽秉烛夜读《春秋》的塑像,披重铠,脸容清瘦,高有三米。其后衬以木刻风云。左边手持大刀的周仓与右边手持帅印的关平皆粗犷威猛。塑像上方悬挂清雍正帝亲题乾坤正气牌扁。正殿中柱悬挂乾隆挽关羽联。上联:荆州形胜即中原,得之则进取易,失之则退守难,天意苍茫,莫怪公犹立马。下联壮哉大名垂宇庙,生不为曹氏臣,死不为孙家妾,人心维系,遂令我欲登龙。大殿两旁内壁关羽镇守荆州、迎亲救主、义释曹操、单刀赴会、驰援当阳水淹七军刮骨疗毒、父子忠魂等巨幅彩绘壁画。罗悟城行至蒲团前,当中跪下,恭恭敬敬磕下三个响头。程雄拂衣,亦跪下磕头。赵根望望明希,明希早撇着嘴,可能还在不服气程雄夸赵根是天纵之材,这瓮中捉鳖的成语自己也是知道,见赵根神色焦急,皱鼻,跟着赵根跪下,跪得不情不愿。罗悟城起身自程雄手中接过香火,点燃插于供桌前的炉内,再次跪下磕头。赵根与明希依葫芦画瓢。明希磕头轻。赵根磕得重。青砖咚咚作响。纵然时人再贬关羽,这义字、这忠字、这勇字,关老爷确实担得起。
出正殿,往北,两棵老银杏树于殿内虬曲,隆冬季节,叶尚未落尽。叶呈扇形,枝头几片残叶迎着阳光绘出几点金黄,提醒着世人所谓年华不过是枯荣。那曾存在的岁月,都是幻影。那永恒的物,亦将毁灭于时间的尽头。地上积有被风摇下的少许落叶,雪水沾上,阳光映出凛凛寒意。庙内人不少,皆虔诚严肃。若待到新年正月关帝庙会,这里将更为拥挤,必是人头攒动。再往北,过陈列楼、三义殿,罗悟城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赵根心底暗自嘀咕,也不知程雄嘴里的二师伯是何等人物。湿漉漉的雾气自不可言喻的空明间生出,在古朴青意森然的石板路两侧,聚集成形,并跟随大殿里传来的木鱼梵唱声不停变幻。出了庙,路在脚下渐然升起,穿黑色小门,行约数十米,见一门,门洞月牙形状。上有一副楹联:到这里逐步登高且慢前行照顾当下,在此间万缘放下莫留后悔反观过去。门仅虚掩,应手而开。罗悟城示意三人留步,独自行前,苍老的身子一点点消失在暗处。赵根四下打量。这不是庙,是民宅,四合院结构,三开间,中间是穿堂。 门是什么?一个人一辈子要开多少扇门,又要关多少扇门? 年轻人爱上公主,被国王置于两扇门前,一扇门后是吃人的老虎,另一扇门后是倾城的美人。除了国王及从国王梦呓中得知秘密的公主,没人知道这两扇一模一样的门后到底关着什么。年轻人若打开关有老虎的门要被吃掉,若打开关有美女的门则要娶她。关键就在于选择,而年轻人因为与公主心心相印的爱情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她,只要公主往哪扇门看,他就将毫不犹豫地打开那扇门。赵根望向明希。若自己是年轻人,明希是公主,明希会如何选择?这可真有趣。 门是隐蔽的内心。玻璃门不是门,它是窗户,是炫耀以及对忙碌的表达。门,这种心灵躲入房间的象征,如光线把时间切割成明暗两界一般,切开空间。门里是自己独享的秘密。门外是公众所需的阅读。门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开门和关门,饱含了人类所有的情感:愤怒、狂喜、和解、重聚、决裂等。但无论这扇门是崇高还是神圣是庄严还是伟大,所有的门在某一时刻都将关上。同样,也不管这扇门将在何时关上,它的存在即意味着希望本身。
时间被门外行人的脚步声一点点携去。罗悟城进去已约有个把时辰。程雄犹立得标枪一般,眉眼似冰棱沉静。明希不时反手捶腰,挤眉弄眼,只差没开口抱怨。脚底寒意阵阵。血液似要在体内凝固。这门里的路皆由拳头大小的卵石拼缀而成。透过围墙望去,西南高处有几幢普通二层楼房。阳台上有一个在跳绳的青衣少年,跳得不错,双脚跳、单脚跳、单双脚交替跳,隔一会儿还反方向摇绳跳,身形出没于蔚蓝天光里,像在阳光翩翩然的蝴蝶,让人瞅得眩晕。 赵根挺身而立,默诵《般若婆罗蜜多心经》,按程雄所授吐纳,舌尖轻抵上腭,口齿轻闭,深深吸气,意引丹田;随后呼气,舌抵齿门,口齿微开。人一呼,脉行三寸;人一吸,脉行三寸,呼吸定息,脉行六寸。人于一日一夜,当有一万三千五百息,而脉行五十度,周转于全身,最后汇聚于手太阴寸口处,此谓一大周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终于传来琅琅脚步声,出来一个俊俏青年,眉飞,大眼,唇红,皮肤好得令人吃惊,白皙得近乎透明,对赵根展颜一笑,复深揖一躬,说道,你跟我进去吧。赵根忙拱手还礼,望望明希,望望程雄,吐出一口气。 穿堂后是封火墙。墙后有影壁。天井用青石板铺设。过天桥便是堂屋。点点阳光自百年的屋檐间撒落,在青石砖间打出点点褐斑。青年于门口站住,再笑,他在等你。赵根抱以笑容,对这不知名的青年生出好感,迈步进入。映入眼帘的即是堂屋中间的关羽塑像,塑像前香火缭绕,左右亦有一幅对联:秉赤心,骑赤兔追风,精忠扶汉室;读青史,仗青龙偃月,福泽佑荆州。屋子西面有红木桌椅,椅仅两张。罗悟城正与一人对奕。那人双目微眯,额下三绺灰须,神情若有所思,约六十岁模样,极瘦,脸皮贴在颧骨上,薄薄一层,形容无半点仙风道骨,反颇有猥琐之嫌。三角眉,面孔黄里泛黑,手极大且长,蒲扇一般,上面筋骨虬结,每拈起一粒棋子,都捏得指骨节发白。棋子似也在嘎吱嘎吱作响。赵根一边站住,头微垂,屏声静息。这就是罗悟城的二师伯?心头鹿撞,嘴皮嗫嚅,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婆罗蜜多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反复默念。良久,那人开口说道,声音宛若铿锵金石,何者为呼?赵根一怔,屋内未有他人,这话问得当是自己,凝声说道,吐出胸中不平,吐出诸般念头。那人又问,何者为吸。赵根心念电转,天地自有浩然正气。如《春秋》,如关帝。 那人大笑,声遏屋瓦,好。说得好。关老爷何能由侯而公,由公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圣,由圣而神。达致儒称圣、释称佛、道称天尊,三教尽皈依的高度? 宋徽宗于崇宁元年,加封关羽为忠惠公;大观二年,又复加封为昭烈武安王。明神宗于万历十年,加封关羽为协天大帝;万历四十二年,复加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至清同治九年,关羽的封号已达二十六个字之多: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帝君。现今民间将关羽当作战神、驱邪神、守护神、武财神。明未清初时关羽取代了姜太公,成为了封建社会的武圣,被称为关夫子,与孔子并列。而关庙亦被称为武庙,与孔子的文庙相对。隋开皇十四年,天台宗的创始人智者大师为关羽的亡灵授菩萨戒,关羽从此便正式入了佛门,成了佛家弟子,做了伽蓝护法神。宋徽宗于崇宁二年加封关羽为崇宁真君,使关羽正式地在道教取得了合法地位。 这些东西赵根早背得滚瓜烂熟,更不犹豫,应声答道,义薄春秋,勇冠千古,仁比日月,礼为天下,智挟风雷,信垂万载。 不错嘛。罗老三。你教的这徒儿。人家都说关老爷仁义礼智信五常皆在,他倒好,还径自添了一常。行前,让我看看。那人说着话,手在桌上一拍,楸木棋盘上的棋子尽数跳起,唏哩哗啦来了一个天翻地覆,罗老三,这棋是谁赢了?罗悟城嘿嘿不语。 那人扭转脸,目光在赵根身上一扫,沉声问道,你叫朱赵根。 是。 你是益王第十八代孙? 是。 大胆。关老爷面前你竟也敢口出诳言。你明明是普通人家子弟。为何胆敢冒充皇室后裔?那人厉声叫道,舌下炸出一团霹雳,三角眉下那两道目光如在厚厚云层间咆哮的闪电,那张脸上瞬间聚集起深紫色的暴怒的云团。回音轰然,墙壁耸动,皆被这刀削斧劈的声音所撼。几粒灰尘跃过自板壁上方玻璃处投来的一束薄薄阳光,缓缓落下,落在桌上那两盏已经冰凉的碧茶里。一枚棋子自罗悟城手里跌下,在桌上滚动,摔落于地,发出清脆的玉佩相击声。
光线在板壁上构成一个椭圆,尘埃在这束阳光里面做布朗运动,像被大风摇动的树的细枝,但光是静的,并且透明。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赵根凝视着这块明亮的光斑。它在燃烧,布满纤细的阴影纹路,先是边缘,然后是中间,逐渐沸腾,并吐出一个个更明亮的泡泡。这个椭圆的光斑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门吗?赵根强自镇定心神,这人的声音隐隐透出杀意。只是,嘿嘿,操,将相王侯宁有种乎?朱元璋的后裔就了不起?还不是给李自成杀得干净。我还懒得当呢。赵根抬头,天生犟劲,再不避那人如炬目光,直视,只当它不存在,洪门是天下人的洪门。非一朝一姓的洪门。 乳臭小儿也敢放肆。够胆子,我倒要见识见识。那人略怔,复又冷笑,肩膀绷硬,双掌一拍。门外转入那面目清秀的年轻人,自腰间摸出一把蓝色的左轮手枪,双手递上。那人接过,掂了掂份量,嘴角露出讥笑,你会打枪吗?说话间,扬手一甩,扣动板机,嘭,声音并不大,对面板壁上出现一个小小的凹坑。赵根差点都要转身逃跑,膝盖发软,心脏缩紧,呼吸屏住,惊疑不定。眼前这道闪动着幽幽冷光的蓝,若针一般刺疼眼睛。这是真枪!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居然有枪? 罗悟城的黑脸已经白了少许,太阳穴处青筋蹦蹦跳动,额头生出几粒豆大的汗珠,哑声说道,二师兄。 那人一摆手,狞声笑道,盯住赵根,浑若一头盯紧猎物的鹰隼,眼里凶光涌出,我这辈子这最恨银样蜡枪头。嘿嘿,你现在走,还来得及,留下两颗眼珠子,没人拦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屋内陷入死寂,空气有着几乎要压断人脊梁的重量。赵根脊背处阵阵发寒。这是亡命之徒。我操,这怎么比电视录像还录像啊?一言不合,立刻拔枪?赵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咬一下唇,发疼,瞟向罗悟城。罗悟城枣核般的脸皱得更紧了,那些皱纹都似已刻到骨头里,手缓缓伸出,猛地一拍桌子,蓦然站起,段永玉,你到底想掉什么花样?满桌棋子尽皆弹起。 罗老三,急什么?玩一个游戏呗。段永玉吹了吹枪口冒出的清烟,这是美国雷明顿M1858转轮手枪,是美国陆军订购的最后一种火帽铅弹式转轮手枪,采用钢制转轮座黄铜扳机护圈,胡桃木握把手。枪长362毫米,重1.13公斤。真家伙。段永玉咧开嘴,转轮卸开,朝赵根慢慢摊开手,手掌里多出五枚澄黄晶亮的子弹,还有一枚弹壳,左轮手枪是一种带多弹膛转轮的手枪,在非自动手枪中最为有名。它有一个特殊优点——可靠。所以威力虽不算大,关键时刻管用。 段永玉。你想玩俄罗斯轮盘赌,我陪你。我不是来这做游戏。罗悟城厉声喝道,程雄。这一声,中气沛然,震得赵根耳膜也疼。门外脚步声若暴风骤雨卷起,程雄身影闪入,明希也跟进来。段永玉扬了扬眉,罗老三,你这就没礼貌了吧。这两个人以小犯上目无尊长,我且不提;这女子也入我内堂,当在关老爷面前三刀六洞。你可千万别用她是什么永宁王的十九代孙来唬我。三年可考一个举人,十年难学一个光棍。我也不欺负晚辈。若虚,你陪这少年玩玩。段永玉随手把枪抛出,枪内有一颗子弹,没学过打枪不要紧,把枪口对准太阳穴,然后扣动扳机,就成。 那叫若虚的年轻人接过枪,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根,嘴角笑容犹在,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手指轻轻扣动扳机,吧嗒一声清响,时间顿时为之绷紧。若虚吐出一口气,脸容越见透明,默不作声,手腕一翻,枪柄朝上递给赵根。程雄大步赶上,抢臂砸拳,就想夺。若虚身子一晃,一只手掌就稳稳地粘在程雄拳头上。程雄提膝推掌。若虚后退,脚尖内扣,身体左转,右掌推左掌收,腾空跃起,身子一拧,侧腿扫去。程雄夷然不惧,手掌叉开,往若虚脚踝处托去。俩人竟就在这狭小处斗成一块,动作兔起鹘落。程雄之拳厚重大气、严谨整饰;若虚之掌鹿奔兔跳轻快生风。眼见那若虚的手腕被程雄一把扼住,若虚五指一松,枪往下掉,同时一脚飞踢,这枪应声朝赵根面门飞来。赵根下意识抓住。枪入手温凉。指节隐隐发麻。 好功夫,段永玉赞道,径自端起已泼了少许的茶杯饮了一口,罗老三,要来武的啊? 住手。罗悟城轻喝。程雄收手。若虚淡淡一笑。 你们先在门外等候。罗悟城的眉毛落下。明希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被退后的程雄拽出。段永玉一笑,这才像点话。不过是打个赌,做个游戏罢了,用得着这般打生打死吗?这样吧,改动一下,这少年与若虚都自己去判断是否已经转到弹膛里的那颗子弹,若感觉是,不妨抬手射向别处。若这少年不敢,或者说判断错误,射了空枪。罗老三,这算你输,你得听我的。若这少年赢了,我听你的。嘿嘿,就不知你这新收的贵人是否仅仅会耍嘴皮枪花。刚才若虚已射了一枪,他年轻大点,算先表个态。怎么样?
这些人凭什么就可以一言决人生死?他们的脸庞比冬天的窗户玻璃还要模糊,不可确信,包括罗悟城,都是水里的花镜中的月。赵根虽然是头次听说俄罗斯轮盘赌,段永玉的话还是听得明白,心中气苦,难怪说人命若蝼蚁,也怪不得万福整天嚷将相王侯宁有种乎。赵根吸吸鼻子,枪口一点点抵至太阳穴,双目闭紧,更不多想,吧嗒一声,嘴里说道,这便宜我不沾也罢。这一枪扣毕,眼前恍若出现一个巨大的快速旋转着的黑色漩涡。赵根的手情不自禁地发了抖,咬着牙,迅速把枪扔在楸木棋盘上,就似甩掉一只毒蛇,望着眼前没有热气的茶杯,端起它,一饮而尽,目视若虚,轻轻说道,该你了。 赵根的牙齿直发颤,咔咔响。段永玉咦了一声,眼神扫来,犹见锐利。那叫若虚的年轻人眼里已有暖意,从胸肺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还有四枪。可要考虑清楚。罗悟城一叹。也不知道他是要谁考虑清楚。那若虚再笑,拈起枪,又是咔嚓一下,是空枪。赵根嘿嘿一笑,有样学样,也不闭眼,直视那若虚比玉石还富有光泽的脸,手指扣下,齿轮在枪膛里缓缓转动,心里咯噔一下,还是空枪。赵根把枪轻轻地放回桌上。时间又重新回来了,在心里嘀嘀溚溚,但也只有它的声音,其他的一切皆化成空白。 若虚看着摆放在桌上幽蓝的枪,默然伫立。赵根汗已湿透衣裳,脑海里云烟四散,尽是峰壑松石。冬日里的阳光愈见苍白。门外鸟儿怯生生地叫。青蓝色的光穿堂过屋,抹在关老爷的脸上,沿着那几绺长髯静静下滑。暗处渐渐明亮。屋内非常干净,几乎是纤尘不染。穿过板壁的光束有了弧度,像一根抛物线。罗悟城的手紧紧地按在桌角。那段永玉的手指轻弹茶杯,叮叮有声。茶杯上有一朵碧绿的莲花,莲花上立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童子。 若虚抓起枪,闭上眼,手腕发抖,枪口对准太阳穴,猛地咬紧嘴唇,手指下扣,枪腔里咔一下,击发顶针在枪膛里撞出巨大的刺疼耳膜的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