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尘的母亲虽是工人,却不同于一般的世俗妇人。她人聪明,能诗善画,又写一手漂亮的欧体毛笔字。这得自家学渊源。小时候,父亲曾手把手教自己唯一的女儿读书做画,又领着她在外面见过不少世面, 小尘的姥爷出身在有钱的财主家,他是父亲最小的儿子。 一日,太姥爷正坐于地头吃饭,竟被冲到身边的仇家当场打死。以后,杀父仇人逃得无影无踪,踪迹无寻,几个儿子报不了仇只好将财产分了。 姥爷有钱、有才,还有武功,本该成就一番事业,到头来他却一事无成,混到连大白菜也卖不好的地步。 说文,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的法学博士;提武,他有一身无人能近身的好功夫。还是上学时,因学生群里分帮结伙儿,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独行人总被欺负。姥爷于是发愤,专门找了个武术教练研习武术。 其实,他也曾有过能风光的机会,但都让他躲祸似地避过去了。 有一年,在个月黑风高之夜,姥爷正在自家院里练拳脚,一个飞贼突然跳过他家屋顶,准备向远处逃遁。姥爷是何等眼力,旋即抬腿蹿上去,一把将他揪住,三两下即把这盗贼降伏了。 见贼人扛个包袱,姥爷厉声喝问,里面装的什么? 那人浑身哆嗦,瘫软于地,半天才结结巴巴说,是……是冯大帅的军饷…… 好家伙,居然盗了冯玉祥将军的军饷,这脑袋还想要啊!姥爷到底是读书人,具有慈悲心肠,遂把军饷扣下,将那窃贼放了。 第二天,他把军饷给冯将军如数送去。将军见后大喜,表示想聘他为武术教头。可姥爷性喜自由,向来是连官儿都不愿当的,焉能答应给人看家护院? 一方面怕贼人以后带人来找麻烦,一方面怕冯将军三顾茅庐,没两天,姥爷匆忙打点行装,带领全家搬往别处去了。 后来,姥爷有个同学在东北某大学当校长,把他请去教书。干了没几天,那同学与日本人发生冲突,竟被装在麻袋里活活挑死。亏了姥爷机警,又没带家眷,一人连夜逃回北平。 姥爷是学法律的,按理说当律师该属他的本行。他又人极聪明,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能将法律条款背得滚瓜烂熟。回北平后,曾接过几个案子,还把个必死的人救活了。那人及全家感激不尽,就差供姥爷的牌位了。他却不得劲儿,对女儿说,吃这碗饭全凭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我看也不是什么积德的事儿! 于是乎什么也不干了,专领着爱女游山玩水,吟诗作画。 当年,姥爷在北平城求学,日久生情,看上了房东漂亮的女儿。虽然女孩儿只十四岁,我行我素的姥爷还是毫不迟疑地娶她为妻,这就是小尘的亲姥姥。亲姥姥后来生下了一女一儿,这女便是小尘的母亲。 到日军侵华时,一般人都变得生计艰难,何况姥爷这么个潇洒法儿。家当造光了,只剩老家的几亩薄田。可家里还有位包办的老婆,带着个儿子,得靠这几亩地吃饭。 没有了指望,为城里这四张嘴,姥爷最后甚至沦落到卖白菜、水萝卜糊口。因为不好意思张嘴叫卖,小贩他也当不好,只能一家家敲门,悄悄问人要不要菜。 好不容易混到抗战胜利,听说山西好混饭辙,姥爷遂带领全家迁往该地,靠写字、画画凑合着维持生计。那一年小尘的母亲刚刚十八。 北京人好打牌,姥爷、姥姥和母亲都打得不错。闲来无事,三缺一时就招个人来,凑足四人打几圈,过过牌瘾。可山西这片地界儿有个特殊规定,阎锡山坚决禁赌,一旦查出格杀勿论。 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说姥爷家有赌局。 有告的就有抓的。一位姓陆的连长带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兵上门了。 陆连长学生出身,毕业于军校,该校的前身即为黄浦军校。他长得一表人才,文质彬彬,是个典型的少爷兵。因其兄是位职业军人,官至上校,为阎锡山手下某将军的当红参谋长,所以陆连长就在哥哥手下当兵。 他一眼便看到站在桌旁的母亲。学生打扮,一看就是大城市人。好一朵出水芙蓉!母亲的姿色虽说不上拔尖儿,但风度气质立即把陆连长征服了。 母亲也注意到这位打头儿的连长,不由眼前一亮。还从未看过这么漂亮、帅气的军人呢,军装穿在他身上竟这般和体! 两人的心同时碰撞了一下。 有心的陆连长决计要暗中保护这一家人的。神不知鬼不觉,他偷偷从牌里摸出两张藏在了身上,然后把所有的牌拿起来。这一切别人没发现,机灵的母亲却看见了。 他假装严厉地皱着眉说,知不知道禁赌,你们还敢打牌? 姥爷和姥姥吓得脸色惨白,舌头都木了。 母亲赶紧接过话茬儿,我们哪敢打啊,是陪我弟弟看画,认数呢!都不够一副牌,想打也打不成啊! 连长把牌递给手下的说,数数,是不是够一副牌? 两个手下的数了两遍,报告连长,缺两张! 既是不成套,这牌也就打不成了。看来,这位小姐说的是实话,那……咱们走吧!临走他深深看了母亲一眼。 陆连长等于救了全家人的命啊,母亲也用充满感激的眼光回敬他。 这陆连长后来就成为了小尘的父亲。他与母亲1946年戏剧性地认识,不久喜结连理,于47年生下小尘。 刚开始,母亲和丈夫住在大伯子家。那一家子倒是不赌,可个个抽大烟,搞得家里乌烟瘴气。母亲进门后,很快把那里治理得井井有条。怀上小尘后,母亲提出分开单过,大伯、大娘都舍不得这个好管家,竭力挽留,可母亲坚决不同意,父亲也就只好依从爱妻。 父亲是有名的妻管严,而且是心甘情愿。只要发了军饷,他就全数交给太太。母亲怕他学坏,管得挺严,他经常手里没有几个闲钱。他也没什么爱好,就是爱听京戏。临汾战役后太原解放,全家人逃往北平。那时父亲好不容易手里有了点儿钱,就偷偷去戏园子听梅兰芳唱戏。但也没能过足戏瘾,因为手里不富裕。 小尘出生后物价飞涨,领一份军饷已难以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几个军中的同事就撺掇父亲到别处去挂名儿,只为多领一份儿工资。父亲从没在那儿干过事儿,更不了解那机关究竟是做什么的。直到解放后才搞清楚,那原来是个特务机关。 北平解放时姥爷已经去世,母亲与姥姥都劝父亲去解放军办事处登记。但他有个不错的同事竭力阻止他去,说去投案肯定没好果子吃,还是逃吧。 父亲平时很听母亲的话,这次不知怎么昏了头,竟听从所谓朋友的劝说,两人一起跑了。跑到半路就被抓了回来。 那时母亲正怀着身孕,知道父亲被抓,曾带着只三岁的小尘去探过监。父亲拍拍小尘的头,又抓住母亲的手半天不放。但他的脸上非常平静,说自己在这儿挺好,让母亲不用惦记。 出来后,母亲又去找办案人员。革命部队历来男多女少,见到母亲这样知书识理的更是稀罕。那办案人也是一眼便看上了母亲。言谈话语之间透露,只要母亲肯跟他,一切都好说。母亲虽读过九年洋式学堂,可她信过天主教,又主要受姥爷的旧式教育,讲的是贞洁与三从四德,怎能做这种没廉耻的事情!她假装没听懂,支应了过去。心想,小尘她爸既然说挺好,就不会有大事儿的。 没想到,那却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几个月后,通知母亲父亲将被处决。悲痛欲绝、充满内疚的母亲早产了。一个连鸡也不敢杀的人能有什么滔天罪行呢?按说大伯该比他罪行更大,可人家已是起义的革命军人了。她这时真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用贞洁去换回丈夫的一条命。 后来听说,有个女人为救丈夫,答应嫁给一位办案人员。她的丈夫果真就出来了。听说那女人在三反运动中又跳上台,揭发自己的第二任丈夫——那位办案人员。因果循环,办案人也终于进了监狱。这已是后话。自己当初怎么就不会变通呢? 早产的弟弟没活几天得肺炎死了。母亲挣扎着爬起来,想为父亲办最后一件事儿。虽说将反革命抛尸荒野也很正常,可她不能让深爱她的丈夫死无葬身之地。 与母亲住一起的邻居是几位回民,母亲平日与他们关系处得极好。听说月子里的母亲想去埋葬丈夫,邻居们恻隐之心顿生,也就忘记了政治的险恶,几个男的毫不犹豫地提出陪母亲同去。 母亲流着眼泪跪下去,我替小尘给大家伙儿磕头了。她还小,不懂事…… 邻居们一把拉起她来,我们是可怜孤儿寡母,快起来,快起来! 父亲被草草安葬了。没多久,埋葬父亲的人被一勺儿烩,全部抓进监狱。除母亲保住性命,其他人竟一个也没活下来。同案犯不许互相打听案情,母亲始终没搞清他们的确切罪名。从此,她一辈子深深内疚着,不是她求人帮忙,也不至于把无辜的人推进鬼门关哪! 母亲能活下来,可能跟她进去后很痛快、有什么说什么有关。她说与父亲毕竟夫妻一场,总不能抛尸不埋吧;还说自己一没参加过任何活动,二没任何历史问题;问她父亲的朋友有哪些,她也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可与邻居们比,她能活下来终究是个奇迹。也没准儿可怜她有个未成年的孩子,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以发扬发扬人道主义? 母亲最终以包庇反革命罪被判徒刑四年。小尘只好由姥姥带了,那是小尘与母亲的第一次被迫分离。 由于识文断字,母亲在狱中没受多少罪。她和监管人员的关系处得很好,很快就做了统计员。 两年后,三反运动开始了。狱中进来位姓皮的,原是位领导干部兼着作家。由于是抗战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监管人员对他挺客气的。可他老婆就没这么客气了,出事后,很快与他划清界限,迅速办理了离婚手续,还不让唯一的儿子来看他。母亲听说了这一情形,不由对他心生同情,有时就主动帮他补个补丁、缀个扣子什么的。两人通过接触,彼此印象都不错。特别是老皮,不由对母亲刮目相看。这女子有文化,敢担待,身上没一点儿一般女人的小家子气。 老皮在牢中只呆了一年半。经过甄别,证明他是冤枉的,很快恢复了一切待遇,调到外地出任某出版社社长,又开始了正常创作。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丢在了北京,心中若有所失,眼前不断晃动着一个女子的形象。他终于明白,自己忘不了狱中的母亲。他不顾一切,提笔给她写信。当他手里拿到母亲的回信时,竟激动地双手乱颤。 打开信笺,一手漂亮的欧体字展现于眼前。母亲说,知道他恢复了职务,为他感到高兴;希望他站稳立场,珍惜自己的前途……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读着那清丽的文笔,他的心也在颤抖。他知道,自己已无可挽回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半年后,母亲出狱。回到家,把浑身上下洗干净了,她立刻抱紧女儿,老半天不撒手。这是丈夫留给她的唯一思念,她今后的任务就是把丈夫唯一的骨血拉扯大。 已上学的小尘抬起头,望着眼中含泪的母亲,怯怯唤了声妈。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哭,就是去牢中探望,她也从没见过母亲掉一滴眼泪。 母亲紧紧把她搂在怀里,颤声说道,从今往后,咱娘儿俩永不分离! 老皮的信愈来愈勤了。每写出一篇新作品,他都要寄给母亲,让母亲提意见,做些加工润色。他后来发表的某些作品,甚至在全国引起过轰动。可以说,这些成就中也包含着母亲的心血。 老皮到北京出差,必定来看望这位红颜知己。小尘家的生活一直困难,母亲那时没固定工作,靠给印刷厂刻蜡版维持生计。母亲因字刻得好,有几位著名剧作家指名要她给刻剧本,这才保证了母子二人没饿肚皮。 母亲生性要强,谁的周济都不肯接受,包括自己的亲弟弟。老皮看她母女俩生活艰难,曾提出要给她们固定资助,却被母亲一口回绝。老皮曾偷偷把钱塞进小尘兜儿里过,可母亲发现后,原封不动给寄了回去。试过几次,他也就不再坚持,只在年节给小尘买点儿吃的用的。 母亲三十岁生日那天,老皮赶到了北京。他给母亲买了一件紫颜色的短呢子外套,还给她带来一幅画,是托他的一位画家朋友画的。画上是一大束紫色的小花,与那外套的颜色几乎相同。小尘从没见过这种花,她问皮叔叔,这花叫什么名儿啊? 这叫——勿——忘——我。老皮一字一顿地说,说完,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也回望他一眼,两人眼中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那眼光竟与展开在小尘面前的紫色花朵十分贴近,默默无闻地开放,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却将刻骨铭心化作心中的灰烬,决不在人前泄露出一星火焰。 母亲对这紫色外套特别珍爱,从来舍不得穿,只偶尔拿出来,抱着它抚摩一阵,再发一会儿呆,然后又锁进箱子里;由于生活困难,小尘没有像样的衣裳,到长得跟母亲一般高时,逢到让她接外宾的日子,母亲才把这件最象样的衣服拿出来叫她穿。每次都反复叮咛,千万小心,别弄脏了。 随着年龄增长,小尘逐渐明白了外套对母亲的意义,这就像挂在墙上的那幅勿忘我,提醒着母亲,有一个人的心时时在眷恋她。 他们都不能迈出下一步。母亲是个劳改释放犯兼反革命家属,再跨出一步,就会把老皮拉入泥坑,那是个将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她不能让他的生命失去意义;而老皮在入党的那天,就已把生命交给了党,他也不可能做与党背道而驰的事。多年来,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有碰过一下,却心照不宣地默默维系着这份绝望而难于割舍的爱,心中珍藏着一束彼此的“勿忘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