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走私嫌疑犯的缘
生活于同一屋檐下该算有缘份,何况朝夕相处了一年有余。但任谁都不愿此生再有这同一屋檐了,这是看守所。 李梦显终于熬出了头。分手时,他紧握章扬的手,半天不松开,重重地说了句,你是好人哪,出去是早晚的事情! 章扬的手汗湿了,有些疼。他抬起头,发现有个小小的苍蝇在眼前晃动,翅膀闪着晶莹的光,他忽然意识到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于是他伸出左手,使劲拍一下梦显握着他的右手,哥们儿,晴朗的日子迎接自由,好啊! 好?好什么好?梦显的脸拉长了,嘴里念叨着,凭什么说我走私,还说我是普通工作人员,我明明是公司经理嘛…… 我说你个书呆子,能出去就得了,较什么真?章扬又使劲拍了梦显的肩膀一下。是啊,较什么真?自己就是过于较真而吃大亏的。女儿曾经说过,如果我老爸也进去了,那中国所有的人都该进去。而残酷的现实是那些该进来的没进来,他却莫名其妙地铃铛入了大狱。 今天是梦显走出狱门的好日子,想这些干什么?他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仿佛想把所有的冤屈与憋屈都晃到身后去。虽说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但梦显好歹算出去了,总比蹲十几年大狱强啊! 梦显是台湾人,一直跟大陆做化工生意,是某台湾公司驻大陆分公司的经理。他是因走私嫌疑进来的,罪名是走私固体废料。沾了海外人士的光,他得以住进关押高干和外籍人士的优待小间,每间最多住五人,设有卫生间。比起三十多人挤在一起的大间,优待间犹如浮在地上,可离天堂毕竟遥远,离地狱和炼狱倒是较近。法网一样的无情,若按海关没收物品的标的已达数百万元计,罪名一旦成立,铁定十五年徒刑。他已经四十多岁的人,这不快将牢底坐穿了吗? 他当然不服。怎么能算走私废料呢?明明是内含60%以上纯氢氧化铝的材料。幸运的是他有个亲戚为某地法院院长。靠着亲戚的多方奔走与律师的一再努力,提出要求海关鉴定的请求。几经周折,鉴定终于得到批准。然而,采取的是不均匀鉴定,就是随便挖一勺拿到实验室。梦显的运气不好,这随便的一勺氢氧化铝含量极低,证明他进口的确属废料,走私罪明摆着要成立了。他还是不服,提出自己花钱再鉴定。他台湾的老板很够意思,看他已经坐牢受罪,再若花钱,眼见就是家破人亡的前景,遂主动出钱为他重新做了均匀鉴定,结果证明确实含有60%以上的氢氧化铝。 检察院和海关又有了新理由,有文件证明你这不是废料吗?法庭上,他们拿出放在海关的非走私目录展示,那上面确实没记载这东西。经这么一倒推,走私这顶黑帽儿扣在他头顶再合适没有。 梦显平日尽管文质彬彬的,在法庭上却像头倔驴。除声明他运到大陆的不是废料,还公然与起诉机关叫板。他说,我学习了有关文件,走私是从外国进口非法产品。台湾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怎么能说是外国呢?若这一说法成立,不明显是分裂祖国吗?这番豪言说完,不但起诉的变脸,就连正襟危坐的法官也勃然变色,叫他老实点。 脑筋里没一点润滑剂的他却觉得自己挺老实的,这说的不都是报纸上的话吗?书呆子不明就里,偏要较出个死理来。可你让法官不痛快了,若情绪稍一走板,笔下稍不留情,只往左挪那么一点点,多加一年二年甚至三四年都有可能。 多亏了他的法院亲戚明白事理,又去四处活动,最终让国家环保局的有关人员进行了论证并出具了证明,证明这种物质目前虽没在国家规定的项目表上,但正在考虑上表,即不久的将来会上表的。 证明送达法庭,梦显已在看守所关押13个月。有错抓的,鲜有错放的。最后的判决仍旧算他走私,说考虑到他是普通工作人员,从轻发落,判一年半。就这样,以他老板损失了几百万元为代价,他在看守所呆足了15个月,终于要走出铁门了。可他一直耿耿于怀,两个月来一直叨唠这话,我明明是经理,不是普通工作人员…… 认死理有用吗?连一贯认死理的章扬都不停劝他,你就忍了吧,只要出去了就是天大的好! 一年多来,闷在小屋里,只有不停看书、聊天。为了两岸政治制度的不同,两人经常辩论。但对国民党当初的垮台,两人有共识。令章扬刮目相看的是梦显特别爱国,提起大陆一如既往充满感情。就是怀着这份情,他才抛家弃土,主动向老板提出到大陆办分公司的。 小间里有个加拿大籍的中国混混儿,自以为高人一等,总想欺负他们。大伏天时,屋里只一台电扇,他独霸着冲他一人的方向吹。一样的天涯沦落人,同情心难道叫狗吃了?章扬当然不干了,总将那电扇弄成四面转。就因为这点摩擦,那混混竟然搞起统一战线,想动员梦显和他一起去向队长告章扬的刁状。梦显不但把那家伙撅了回去,还将实情告知章扬。/从此,他两人倒统一了,时不时小修理一番那混混。 两人已经处出了感情。如今,梦显要走了,自然依依不舍。此时,梦显的表情有些凄凉,他伤心地说,今后,我再也不来大陆投资,我怕了…… 铁门哐铛一声关上的时刻,章扬突然意识到此生难得再见梦显了。他的心脏蓦地疼了两下,然后便开始不断震颤。来到看守所半年后,他就得了心脏病。 他仿佛觉得那只苍蝇也随着阳光飞了出去。苍蝇自由了,而他还在铁窗后立着。那一瞬间,他甚至羡慕起了那只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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