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张若拉邀请六朵共进早餐。
姐妹们都觉得是一个圈套,不许六朵赴约,母亲却不以为然地说,张若拉又不是老虎,你们拦什么?她想去就去呗!对于六朵来说,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好玩。
张若拉也算是上海滩遗老遗少的那一族,张家显然是既世故又实际,世代都是掌管钱财的。她的祖父给杜月笙管过帐理过财,早年从香港去了美国。张若拉的父亲是银行里的高管,给共产党管帐,她父亲说了,哪朝哪代都少不了管帐理财的,所以他让子女全都学金融和财务。文革期间张家吃了些苦头,可是到了70年代末,张家可谓喜事连连,政府落实政策,把高邮路上的花园别墅退还给了张家,不久,父亲和母亲又去了美国继承祖父财产,后来陆陆续续子女们也去了。张若拉没去,一则是和李秋实在谈恋爱,李秋实那时大学还没读完,二则是父亲认为老房子要有人住,他担心人都走了,政府会再把房子再收回去,那时房产还不可以自由买卖。父亲留下字据,谁留下来,房子归谁,将来父亲的遗产照样平分。    
进入21世纪后,上海的房产大长,其中长得最凶的便是这种地处市中心的花园洋房了。照眼下的行情,这幢洋房少说也值一千万,张若拉的身价也就可想而知了,当然,张若拉也不仅仅是遗老遗少的身份。
张若拉起先也在银行工作,后来调到证券行业,现在国资委下面的大财团工作,在运做资金方面是个高手。难怪张若拉说,经她手一进一出的资金大到可以买座城了。
六朵停好车,九点差五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幢房子,地道的花园洋房,突然一阵伤感袭来,她想,这才是李秋实的家啊!她那个地处环线外的房子,真正成了乡下,那里不过是李秋实落落脚的地方,这里庄重气派的花园洋房才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家,是他真正的生活根基。
九点整,六朵摁了门铃。佣人径直把她领进了面朝花园的餐厅,张若拉一袭白色绸缎便装,已经候在餐桌旁了。六朵今天着了一身黑。她们分别坐在长餐桌的两头,很像黑白两颗棋子。
她们相视一笑,都笑得很美。
佣人把早餐一样样摆上来,显然是精心准备的丰盛早餐,饮品有牛奶、橙汁、西柚汁、黄瓜汁和依云矿泉水,点心是澳式蛋挞和可颂坊羊角面包、芝士条,还有麦片粥和一些时令水果。吃不吃没关系,排场总是要的。
张若拉说话了。她说,我知道你的存在,同样,你也知道我的存在,你、我还有秋实,我们仨,形成一个格局,我叫它三位一体。本来我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可你这么一闹,这格局就动荡了,就不稳定了,搞得我们大家都有些不宁,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所以,我不得不找你来。
六朵拿出香烟说,我可以吸烟吗?张若拉说,你吸吧,没关系。一旁的佣人上前给她点上了火。
张若拉接着说,我比较喜欢三角形这样一种结构,三个人处在不同的三个点,既疏离又有某种联系,好比我们三个人。可是,我们当中出现了第四个人,破坏了游戏规则和一种均衡,于是,这情形就有些岌岌可危了。李秋实在生我的气,他认为是我不和他离婚,导致你有外遇。你说他是不是有些幼稚?你是否想和他结婚暂且不谈,难道结婚了你就不会有外遇了?这恐怕是你自己都说不准的事?他和我和你都僵持着,怪我不和他离婚,怪你有了外遇。他从你那里回来,就不回家,不见我……这真是糟糕透顶……一塌糊涂的局面。
六朵边吃边平静地听着。
坦率地说,我要名分,我需要家庭,以及成功体面的老公。可是现在,我感到我的名份受到了威胁。你呢?也不比我好多少,没准比我还糟糕。据我知道,康桥的房子虽然是以你的名义买的,但李秋实只付了首付,每月的按揭贷款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你要开销还要抚养孩子。张若拉看了看六朵吸的香烟,接着说,你看你已经开始吸劣质烟草了,它会熏黑你的牙齿污染你的肺,所以,你不可以没有李秋实给的钱,好比我不能没有李秋实给的名份一样。
六朵一边吃芝士条,一边听张若拉讲话,听完她笑了,她很天真地说,张姐,我就叫你张姐吧,你的话我听不懂,真的听不懂,其实,我和李秋实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我们是从吃开始,吃出了一种很亲密的关系,拿他的话说,就是他前世欠我的吃债,这辈子是来还我吃债的。
张若拉把一个白皮水煮蛋放在一个银色蛋托上,用小银匙轻轻敲开鸡蛋的顶部,去皮,她边上的精美小瓶中,有美极鲜味汁、香油、胡椒粉,边吃边添加这些佐料。
张若拉吃了一小匙鸡蛋,接着说,显然,我不能没有李秋实,李秋实不能没有你,你呢,不能没有钱,所以,我恳请你放弃那个小白脸,他还是个孩子呢!哪里会有长性,终究不是依靠。那孩子的妈妈大概比你大不了多少,她不会放过你,她会以为你在毁灭她的儿子。还是重新回到我们的三角中来,你看如何?
六朵显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在欣赏张若拉的吃相,所以她答非所问地说,你吃蛋的样子真好看。张若拉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她笑着顺着六朵的话说,我是一个喜欢美食的人,自然要注意吃相,一些看起来很难看难吃的东西,其实也可以吃得很优雅,比如白水虾、大闸蟹,就看你怎么吃法。六朵听后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六朵已经吃好了,她又点了一根烟。
张若拉说,李秋实被我宠得像一个孩子,他总是需要别人迁就他,放不下架子,你去请他,把他接回去,他自然也就不生你的气了。
六朵说,你有什么把握说他不生我的气了?要不是我妈出现,他就要了我的命了。
张若拉说,相信我的话,你是他的福星,你在他眼里有神的光芒。你去找他,他会破涕流泪。
张若拉在讲以上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优雅地吃蛋托里的那只蛋,她终于把那只蛋吃成了一个空壳,现在,他的话讲完了。
六朵起身说,我该走了,谢谢夫人的早餐。
张若拉说,对不起,那我就不留你了,本来是想一起吃午餐的,但儿子约我去昆山打高尔夫。
六朵不禁问,儿子?
张若拉马上恍然,说,我结婚之前生过一个孩子,但不是我和秋实的。他很小就去了美国,和外公在一起,去年刚回国,秋实大概没对你说起过吧?
六朵说,李秋实和我不谈你们这边的事儿,我们有我们的事,我们只谈自己的事。
张若拉点头说,我想也应该是这样。
张若拉送她到门口,六朵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我去找李秋实,接他到我那儿,我想,你不介意吧?
她们相视一笑,都笑得很美。


39. 

六朵的出现,叫李秋实感到恍惚,感到不真实,他不相信六朵会来找他。直到六朵穿过弥漫的烟雾,径直地把自己投入到他的怀中时,他才相信这是真的。他抱着六朵,不断地说,我的宝贝我的宝贝……李秋实哭了,他抱着她心爱的宝贝,久久地不放开,直到热血喷放……
他们像美国好莱坞电影那样,在大写字台上做了爱……雨过天情的景色总是万般的多姿多彩。
平静下来后,六朵说,你果然哭了,还真叫她说对了。李秋实马上警觉地说,你去见张若拉了?六朵说,怎么了?是她请我去的。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富人都那样,我只顾看她身上的钻石了,倒把她模样忘了。你们说什么了?你去问她吧?是她叫你来的?六朵笑着说,不是,我没钱了。李秋实在六朵的腮上掐了一把,无奈又昵爱地说,你既无赖又可爱。
他们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模式,李秋实缄口不谈Jack,只是百般地迎合着六朵。
电视里在做钻石饰品广告,广告语是:岁月永留芳,钻石恒久远。六朵又想到那次和张若拉的会面,不禁有些感触和伤痛,无意中对李秋实说,你太太身上的钻石都是你给买的吧?
李秋实说:不是。
六朵问,那是谁?
李秋实显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敷衍着说:她周旋在权利和金钱之中,不怕没人送她。
六朵马上想到了他们在周庄的那次邂逅,然后说:看得出她在金融圈里如鱼得水。
李秋实若有所思地说:深渊一样的女人。
李秋实拿出烟,六朵给他点上,试探着问:她还有一个儿子吧?
李秋实说:她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六朵说:她偶尔说起的,她大概以为我是知道的。
李秋实摆了摆手,不愿再谈下去。
李秋实第二天就买了一个钻戒送给了六朵,并亲自把它戴到了六朵手上,然后对六朵郑重地说,我只给我心爱的女人买钻戒,六朵,你是我心灵的慰籍,别离开我。李秋实的行动叫六朵感动,也叫她愧疚,此时,她下决心要和Jack彻底断掉,六朵哭了,六朵的哭声凄凉、绝望。李秋实非常痛苦,因为他不知怎样才能让他爱的女人幸福。
六朵说过,她向往飞翔,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她羡慕飞鸟,哪怕风餐露宿,但她不愿做金丝鸟。
六朵生日这天,李秋实又送了她一份厚礼,一辆鹅黄色跑车。
李秋实有些悲哀地说,六朵啊!无论我多么想,但我大概注定是不能帮你飞翔了,你不妨开着这部跑车试试,它也许能让你有些许飞翔的感觉,我只能做这些了,除此之外,我不知我还能为我的宝贝做什么。
六朵的生活又趋于平静和慵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40. 

小仙女自己考完托福,顺顺当当地挤进了公费出国的末班车。
母亲和董良辰的再次见面,是在小仙女去美国留学的前夕。
此时,董良辰已经调回上海多时。
父女俩的喜事总是成影相随,白山又一次升迁,不能回来为女儿饯行。依然是董良辰做东,选在徐家汇花园的一个红房子里吃西餐。
董良辰候在门口,叶青、母亲、父亲、小仙女一起到达,寒暄过后,董良辰亲热地搀起母亲说,儿子不孝,早该登门拜访,今天借机赔礼,请母亲宽恕。母亲乐呵呵地说,你刚回来,要先站稳根基,登不登门又何防?母亲又说,我是个香客,上次见面后,我又多了个儿子,有儿有女了,我每天烧香保佑我的儿女们平安。董良辰说,谢母亲保佑我们,我是一直挂念着,只是工作一直没有理顺,还刚有些眉目,刚进入状态,以后会常去看望母亲。母亲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行,我能看到你身上的气焰。
母亲刀叉用得熟练,父亲照例要了筷子,他从来不肯用刀叉,他说那是凶器,用那些玩意吃饭,味道不对,佳肴也不佳了。
母亲称赞牛排和鹅肝,董良辰说母亲好口味,这里的牛排是专门从日本空运过来的著名横滨小牛排,鹅肝是这里的特色,从法国空运的,据说此种鹅放在笼子里圈养,采取人工填喂,不让它活动,所以它肝躯硕大,是法国人极喜欢的美食。母亲笑着说,我听起来好像都是脂肪肝呦!董良辰说,差也,此鹅肝中的脂肪都是可溶性脂肪,食后马上分解,不可能滞留体内,尤其适合中老年食用。
董良辰的一番话说得在座的人都很开心。
既然是为小仙女饯行,最终话题自然要落到她身上。
董良辰看了看说,整天穿得灰不溜秋的,哪像一个花季女孩子,看看哪天我陪你弄几件漂亮衣物。
小仙女扯了扯自己的咸菜绿T恤,指着上面的英文广告语说,看到没有,“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你别不识货,我这还是名牌呢?
董良辰说,花一样的年华,就没见你花枝招展过。
小仙女拌了个鬼脸说,人家都在招展,我就不招展了。
临别,董良辰给母亲留了一张名片,说有需要儿子帮忙的事件,尽管找他。那口气很像有困难找警察的意思。
七朵说,我桂妈妈倒是没什么事要麻烦你,只是我那些宝贝姐姐们老闯红灯。
董良辰看着母亲问:真的吗?我听说母亲的女儿个个赛天仙。
母亲叹了口气说:哎,现在都富了,每人都招招摇摇地开了部车,看不出有多少方便,倒是总和警察闹别扭。
董良辰说:开车可要守规矩,不能拿生命开玩笑。
七朵插话说:她们都是赛车手,桂妈妈从来不让我坐他们车。
董良辰说:有机会见面,我给她们上一课。
母亲说:那感情好。
董良辰给母亲的名片上,没有姓名、单位,更没有职务,光秃秃只留下一串手机号码。

41. 

  
四朵气急败坏地站在十字路口给立春打电话,她说这回事儿惹大了,电话里鸦雀无声,四朵大声问,你在听吗?立春说,听着呢!四朵说,车给老警扣了。立春说认罚就是了咋还扣车?四朵说你别罗嗦了,能办不?说完也不等答复就挂了机,她就受不了立春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脾气。
    违章了,又没带驾驶证,和小警察粗暴地顶撞,险些上去挖警察的脸,闹大了,她自己也觉得难以收场。
四朵从开车上路的第一天,就开始和警察不愉快,第一次上路,她选择了宽阔的世纪大道,夜晚人少车稀,路面华灯齐放,明亮得像白昼一样,正开到得意时,莫名其妙地被巡视的交警拦下。
她对交警说:我开的好好的为什么啊?
交警说:你没有开汽车的照明灯。
四朵说:道路多亮啊!还用开照明灯吗?
交警说:这是规定。
四朵问:照明灯的开关在哪儿?
交警一边伸手进来给她把灯的开关打开,一边说:你知道刹车在哪吗?
四朵说:刹车师傅教过,开灯师傅没教过。
这是四朵领教的第一张罚单。
说起来她和警察的积怨已久。就在她想撂下车走路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立春,叫她记下一个手机号码。
    四朵试着拨了过去,说我是立春的老婆……那面一听就说,嗯,我知道了,你叫警察接电话。四朵说刚和狗警察恶吵过他不会接,那面说,你就说他们领导叫他接电话。四朵犹豫了一下于是举着手机对路口的警察说,哎!你们领导叫你接电话。
    四朵没想到警察必恭必敬地接完了电话。
    他是谁?怎么有这么大的雷声?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在四朵的记忆中,这是立春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四朵开车回家的时候一路得意,突然想到要打一个电话,于是就揿了已拨电话,大声说:你挺牛啊!那边说,我哪有你牛?都快打警察了。她咯咯笑了,说不是海啸了嘛所以都有些烦躁……你怎么不讲话,你在听吗?那面说女人得意和发火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讲话。她咯咯又笑了,说女人其实很简单,想叫她高兴就顺着她,我猜想你一定是很会讨女人欢心的那种男人,改天叫立春请你吃饭。老板说:我想叫你请我吃饭。刚讲到这她的手机断了,没电了。
    那以后,四朵的手机里常会跳出一些好玩的段子。
    这不,四朵又被手机里跳出一条段子笑弯了腰。笑够了,回说:
有好的再发过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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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 逗人笑的段子就是好段子  凡是逗我笑的段子我都喜欢
近来四朵手机里几乎每天都有新鲜的段子。立春若是在身边,四朵就会读给他听。立春听完也笑,但笑完了会说,谁呀?谁这么无聊。四朵说,我怎么知道,爱谁谁,管他,反正叫我开心。每天段子如期而至,偶尔哪天没有,倒像少了些什么,没滋拉味的,四朵就会发短信去索要。
    怎么山穷水尽啦
    于是段子源源不断又会续上,慢慢四朵像吸鸦片一样有些上瘾。少了不行,没有更不行,每每索求,要得迫切起来。段子依然是段子,但味道似乎变了,变得有些缠绵,最后干脆有些荤腥。这时,四朵起了疑心,终于想知道那个发段子的人是谁了。
    你是谁呀
    你还不知我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不知就是不知姑奶奶骗你干吗
    嗤!女人都这德行。
    啥德行
    提起裤子就不认人
    四朵咯咯笑够了才回
    我和你没那么亲密过吧

42. 

    立春转业后,摇身一变,从宾馆老总成了税务所所长了。
靠海边有片闲地,浙江来的老板把那里圈起来搞了一个农业生态园。巨大的餐厅用透光阳光板封顶,四季如春,一间间包房用花卉和树木间隔着,鸟语花香的样子。外面是一个个塑料大棚,一年四季有新鲜蔬菜,现采现吃,还有鱼塘鸡舍。开张前,老板先宴请公安税务政府官员。
生态园是立春管辖的税收区域,他自然是老板重点要宴请的客人。
立春叫生态园老板安排了一个豪华包间。
除了家人,立春还请了一个战友,过去在一个部队飞行,但不是一个团的,说起来都认识,他忘记是在哪次饭局上遇到的。过去为四朵的事,立春找他帮过忙,今天请他,一是介绍一下家人,二也有酬谢的意思。
珠光宝气的母亲、父亲和二朵、一行走进包房的时候,立春和董良辰同时站了起来。
没等立春介绍,董良辰已经笑哈哈地叫了声妈,立春还蒙在鼓里,母亲却抢先介绍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这就是我一直要介绍给你们的董良辰,我和你爸的干儿子。立春说,妈你怎么不早说,这不是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大家从新落座,寒暄。母亲说话喜气,大家都喜欢,父亲却不然,两人在一起,一个红脸一个黑脸,总像在唱戏,父亲偶尔说上一句,总是震耳发溃。母亲说,立春转业安排在税务,朝南坐,工作不错,这辈子就算不愁吃穿了。父亲在一旁却说,家里有一个税务了,怎么又有一个税务?这回好了,家里的东西放不下,要往外扔了。母亲在一旁听得真切,斜了他一眼,骂道,老糊涂,说话总是不着调。立春有些尴尬,好在听惯了父亲这类的辱骂,董良辰接过话说,老爷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父亲说,什么福?作孽。母亲说,别理他,他每天不说上十遍八遍的“作孽”心里难受。
四朵来得晚,是和三朵夫妇一起来的。三朵进来就嚷嚷,真难找,吃顿饭跑这么远。
母亲今天显然很高兴,拉着董良辰炫耀地说,这就是我要给你们介绍的……
没等母亲介绍,三朵就大声说,是你,董良辰!说完,下意识地就把目光投向了刚进门的四朵。从她脸上可以看出,董良辰和四朵早年的恋情,三朵显然是知道的。
四朵一进来,就看到了母亲旁边那个吸烟斗的高大男人,四朵的舌头像是不听使唤了,脸色顿时就变了。
立春毫无察觉,一边介绍一边说:四朵,上次就是良辰给你解的围,我们都在一个部队混过,应该都有耳闻。四朵稀里糊涂地敷衍着,哦哦……好像见过……
大家落座,那以后四朵几乎没有讲话,四朵在回忆什么,在座的只有两个人心里明白,一个是三朵,一个是董良辰。
四朵的对面刚好是董良辰的位子。四朵没怎么吃东西,酒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像是慢慢从回忆之中走了出来,也许是酒的缘故,脸上的肌肉渐渐也活泛了起来。董良辰似乎对这一天早有准备,说话风趣优雅,不露声色,显然比旁边干税务的立春层次高。四朵的目光一直躲闪着,不知该落向哪里,小心地回避和他的目光相遇。董良辰倒是恰恰相反,总是追着四朵的目光,企图寻找一次对视,可是四朵故意不给他机会……四朵的手机响了,有段子进来,四朵低头看着,嘴角露出了不被人察觉的微笑……对面的那个人看到,得意地笑了。过了一会,四朵的手机又响,四朵看完又笑,这回笑得有些上不来气。这时四朵手机里赫然出现了五个字:你的笑忒荤。四朵惊怵地抬起头,笑声戛然终止,原来那个发段子的人就是他?!
这时,只听立春在一旁大声说,四朵你得敬敬人家良辰呀你们也算是战友啊!四朵醉眼迷离地说,良辰是谁?我敬他干吗?立春说,噫!上次要不是良辰发话,你的车拿得回来吗?两人的目光在众目睽睽之下缠绕在一起,男人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立春说人家良辰帮你可不是一次忙了?还没等立春说话,四朵已经站了起来,端着满满一杯酒敬了过去,可那人不依,笑咪咪地看着她,非要四朵连敬三杯,四朵果真就喝了三杯,男人也不动声色地喝了三杯。于是,满桌的人喝彩,只有母亲不出声地瞄了四朵一眼。立春说四朵平时滴酒不粘,今天开戒了。四朵怪异地笑着说,开戒了,都因为这个良辰美景。一旁的母亲敷衍着说,四朵今天是真醉了,说完,喟然长叹了一声。四朵笑着说,我哪里醉了?
后来有些乱,大家乱烘烘地敬酒,那人趁乱着走过来和四朵碰杯,在嘈杂中说了一句话,四朵听得真切,他说,你和立春一点不般配。
看来这句话点到了四朵的穴位,她和立春的矛盾就是出在“不般配”。她嫁给立春从一开始就委屈,但她认了,可他这样一句话,就把她的委屈激活了。
四朵惊讶地看着那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问:我和你般配呀,可你抛下我走了呀?她的眼睛里一下就溢满了委屈的泪水。
那次饭局后,四朵的手机一下安静了,她期待的短信突然断了,四朵仿佛又一次被抛到了井底。
她现在在等一个答案,可那个答案就是不来。那个熟悉的号码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再出现。三天过去了,鸦雀无声,她的牙开始隐隐作痛,第四天,痛泛滥了,她被痛折磨得大喊大叫,吃药打针毫无效果,全不管用,她夜晚尖声哭嚎,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立春实在没招,便把母亲请来。四朵的虎口被母亲掐紫了,但丝毫也没有减轻疼痛,母亲泄气地说:不要躲了,该是你的躲是躲不掉的。

不知是母亲的话起了暗示作用,还是四朵终于忍受不了牙痛,她在手机里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轻轻地点了一下,写了一个字:

信息发出后,她像掉进了深渊,开始等待营救……
她的手机很快就响了,有短信进来。
你终于呼唤我了 为何叫我等了这么久
四朵竟然忘了牙痛,心里讥笑:原来是这么没有城府,于是回了他两个字。
牙痛
要我来看你吗
你又不是牙医
我请你吃饭
四朵忍不住笑了起来,前些时候她接到他发过来的一个段子:男的请女的吃饭,女的说不用了,改日吧!
她回他:
吃不下
你难道不知道
我难道知道吗
我要见你

四朵一头扎到六朵家,进门就说:见鬼了,这家伙真是势不可挡,六朵说:发大水了?四朵说:我又爱情了。六朵不屑地说,有爱钱,有爱性,就是没有爱情。比方我吧,爱Jack的性,爱李秋实的钱,没有Jack我的身体得不到满足,所以郁闷,李秋实和我不好了,钱就没有来源了,我抽了一个月的国产低挡烟,你看牙齿都抽黑了,何必呢,还是和秋实妥协了。四朵说,那你是没遇到过爱情。六朵说:爱情是病。
六朵仔细地盯着四朵的眼睛看了一会说,四姐,你的眼睛怎么凹下去了,你是不是做了欧式眼?四朵说,什么欧式眼?六朵说,老冒儿,深圳可流行了,做完像混血儿一样。四朵说,那有什么好?六朵说,女人就得常变常新才可爱,真的,你怎么了,瘦了一圈似的。
四朵说,闹牙痛来着。六朵说,不是闹恋爱吧?说完,揭开衣服,给四朵看她的乳房,问好看了吧?四朵说好看,像充了气似的。六朵说,做了两次了,第一次做完没有护理好,里面有疙瘩,抽出去又从新做。四朵问痛吧?痛还是次要的,只是做完填充后护理那段时间很不舒服,每天要按时去医院,让一个秃了顶的男人像揉面一样揉来揉去。四朵咯咯笑了起来。六朵说,你不隆一下?四朵说,我怕立春不习惯。六朵说,你真是男人的奴隶。四朵说,你不是男人的奴隶你做它干吗?还不是要叫男人喜欢,讨他们欢心吗?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六朵笑了,也不全是,自己看着也漂亮啊!六朵说,你说女人到底是为男人活着还是为自己活着?四朵说,如果你还没有爱上男人,那你是为自己活着,一旦你爱上哪个男人,你就为他活着了。
六朵说,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一起和网友聚会,四朵说,那我就跟你去见识见识。六朵的穿着怪异、夸张,她打开衣柜边给四朵找衣服边说,打扮得越不像自己越不真实越好,虚拟的世界海阔天空、魅力无穷,如果你给网友们一副平淡现实的面孔,会叫他们失望。四朵说那就不要见面呗!六朵说,人不都是这样吗?网络里聊腻了,又想走出来聊聊。四朵挑了条红色碎花长裙,上面是一件白色的薄如蝉翼的吊带衫,和一条同样质地的披肩,婀娜多姿。六朵上下看了看,不屑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往优雅里打扮。四朵于是拿下披肩,说那我不去了。六朵马上说,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行。
大家约好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浴场见面,彼此都喊网名,什么红粉丽人,劈天大侠的,六朵对四朵说,你就叫“真水无香”吧
于是六朵把她介绍给大家。来的人五花八门,都用时髦的网络语言交流,彬彬有礼,不像在网络上,脏话连篇。六朵的名字叫“朵朵红”,六朵在这里似乎是叫人崇拜的人物。

43. 

现在,他们终于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他约她到浦东一个僻静的叫迪欧的咖啡馆见面,她把车停到路边咖啡馆划出的停车位,然后走进咖啡馆,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刚好看到外面的马路,她坐下来,心意阑珊,等待那人的到来。
他的车来了,黑的别克,他下了车便匆匆地往里走,他的车接着就开走了。
这一切恰好都在四朵的视线里,她不由地面部潮红起来。
伴随着侍者的“欢迎光临”,他进了门。咖啡馆里的目光几乎都投向了他那里,他在门口立了片刻,当他寻找到目标的时候,便径直走了过来。
他穿了一件金狐狸外套,驼色反毛皮领,他个子太高,又是有气势的男人,弄得咖啡馆里的女人们都有些神不守舍。
他坐定后要了杯蓝山咖啡,然后开始注视她,直到把她看得心慌。
此时,他们甚至一句话还没有说。
他的外套上别着一枚徽章,刚好把名牌服装的商标隐藏掉,那个徽章四朵认识,是飞行员的徽章。他一定是在意那段历史的,每一个飞行员对飞翔的历史都不会忘记,他们会带着那种荣誉走完一生。
他脱了外套,拿出烟斗,装烟丝,用一个特制的工具压紧烟丝,这才点火。
点火的时候烟斗发出吱吱的声音,不但声音好听,样子也好看。
他又开始看她,这回是吸着烟斗看,面前有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还有一种奇异的香味。
他们就这样对看着,谁都不知说什么,直到他们的身体像要燃烧起来。
他终于说话了,他看着她,压低声音说:我此时需要一张床,一张华丽的大床。
这致命的勾引,又一次叫四朵义无返顾地上了圈套。
他们在假日酒店开了房,在华丽的大床上,对着青天白日疯狂地做了爱,四朵如痴如醉地领略了一个强悍男人的威力。
接下来,男人的欲望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他总是要见她,他让她等在上岛的包房里或是迪欧的包房里,然后他过来见她,告诉她他想她想得很难受,他有时来了就走,像是路过的样子,有时陪她坐一会,他总是没有大片的时间。
四朵整日魂不守舍,像部队进入战斗准备一样,随时等候他的命令,去赴他短暂的约会。
周末,他们不定期地在宾馆碰头,他也是呆不长,他的手机不时会响,总让人惶惶的。
四朵对他现在的情况知道的并不多,甚至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忙什么。她其实可以问立春就知道了,但她不愿意那样做,她觉得那并不重要,以她现在的判断,她猜想他是一个特权阶层的重量人物,她感觉到他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身上有一种权力的魅力,他给她的这种留有空间的感觉很好,她其实也不想知道的太多太深入。与其说她情愿对他的了解停留在这里,不如说她想深藏这失而复得的情感。因为这弥足珍贵的情感,唤醒了她寂寞的心灵,她感觉自己光彩昭然,像刚出土的珍珠一样璀璨。
他们几乎是顾不得追忆从前,迫不及待便从新开始了。
有时,他们怀疑他们是没有从前的,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头,从一见钟情开始……是的,他们相信,只要他们相遇,只要他们对视,他们就必然要燃烧。
她和他的聚首,几乎都是匆忙短暂的,同时也是狂乱热烈的。有时是一个下午,有时做完就走了,多半是没有序曲,也不从容的。他说走就走,有时是到了指定的时间,有时是一个电话,有时是BB机的留言,反正他有种种理由离开,而且都是不容质疑的。对于离开,他从不抱怨,他对工作的兢兢业业叫她费解也叫她心升敬意。若是她,保证做不来,她想,这也许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和不同。男人要女人更要事业,女人相对就比较简单。反正这样的离去,总是叫她不是滋味,叫她越发想念他,好像她的欲望才刚刚开始……男人可能来的快结束的也快……他们再聚首,她就对他说,什么时候你能给我一个晚上,一个完整的夜晚。他听后一下就明白了,他表示了歉疚,说你的要求没有过分。但他还是从来不在宾馆过夜。
越是琢磨不透越是对他着魔……
他的歉意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她看出他的目光情浓似火,这是做不了假的。为了安慰她,他鼓动他去消费,她说她想不出买什么东西,他说去买漂亮内衣和香水,就算为我去消费,为了进一步鼓励她,他还说只有女人懂得了去消费,男人才会懂得去创造。
他给了她一个信封,说里面有一张银行卡,叫她拿着去消费,他说他早就准备了,一直不好意思拿出来,怕亵渎了这种美妙的关系。她生气了,说你把我当成应招女郎了。他说,你误解了,没有那个意思,我是心疼你,想表达我的歉意,想为你做些什么,想叫你感觉到我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想叫你有一份好心情。
于是,她收了那张卡。
他如果有时间,他会陪他一起吃晚饭,都是在酒店叫餐。一次她说,我真想和你在公共场合吃顿饭。四朵不过说说而已,他还就当真了,带她去万豪吃海鲜,路上她心意烂漫。他今天穿了一件西服外套,高大潇洒,四朵看着欢喜,赞赏道,我就爱看你衣冠楚楚的样子。他狡黠地发问,那你是不喜欢我不穿衣服的样子喽?四朵羞怯地低下头不再看他。可是,他一顿饭没吃完就碰到了两个熟人,他们都用怪异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身旁的她,他倒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不过他说,你看到了,我早估计到会是这种尴尬的场面。他虽然没有怪罪的意思,四朵却有些不适宜,有些紧张和后悔。
她这才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和她抛头露面。不过,这还是让她不免伤心,种种迹象表明,他是不想和她有什么结果的,那么他想干什么呢?他和她不过是想重温一下旧梦而已,想到此,她暗地里告诫自己,不必太当真。
他每次说,我要见你,都叫她感觉有一个潜台词:我必须见你!那声音是霸气的,不容她推诿。起初她并不反感,以为欲念就是这样的,可是他并不是总能脱身的,如果她偶尔拒绝他,他会变得异常脆弱和伤感,有时甚至是暴躁的。她有时想,他怎么了?难道我欠他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有一种感觉,他每次要她,都是发狠地要,给她一种暴饮暴食的饕餮样。
连续两次,一次是因为孩子,一次是因为母亲,她推辞了和他的约会,再见面时,他的举止有些反常,动作粗鲁,他几乎是连续地要她,她有些撑不住,委屈地抱怨他,你讨债呢?
她没想到他却认真地说,我是讨债,向你讨20几年的债。
她觉得他的话说得蹊跷、突兀,来势凶猛,于是问,你这话怎讲?
他说,每次和你做完爱,我会有一种不详的感觉,担心你又会失踪,担心再也见不到你,担心你提起裤子就不认我了,有一句话我一直没对你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薄情寡义的女人。
她终于恍然,她本来是决然不想提及过去了,不想提他转场离去后的那段时光,因为那是她生命中最黯淡最屈辱的时光。今天,他既然这么讲了,她也就不得不说了。
她说,你转场后不久,我就怀孕了。
他仿佛一下子不认识她了,他惊愕地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她,等待着她的述说。
她继续说,那时,怀孕给一个女孩带来的惊慌和恐惧是巨大的,周围的一切都面目全非,白天树不是绿色,天不是蓝色,夜晚到处是鬼魅,世界在她面前呈现的不是美好,而是一片狰狞的景象,更何况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没有同盟和援助。恐惧使爱情的光芒暗淡了,我开始怀疑它的高尚和崇高,我谴责自己的行为,甚至怀疑自己的品行。
更槽糕的是我不知怎么才能把孩子打掉,我四处碰壁,被拒出门外,丢人现眼,没有人帮助我。我尝试着跳跃、奔跑,甚至假装不小心掉进冰冷的池塘,可肚子里的孩子仍然纹丝不动。他在我腹中一天天长大,我担心事情败露,我担心追究下去殃及你,这是我最最担心的……那时,我自己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我不像我三姐,要在部队发展下去,反正我也没什么前程,我就是怕牵连你。
为什么?
你那时多骄傲啊,多优秀啊,多叫人羡慕啊,前程似锦,我不愿看到你因我而毁掉,不愿看到你的人生轨迹被颠覆。
他羞愧难挡,忙问:后来呢!
为了把孩子打掉,我几乎跑遍了机场附近的乡医院,可是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哪家医院也不给做。我实在没办法,和三姐说了,三姐在部队表现好,她跟部队说我父亲病了,然后请假带我回了上海。
你知道我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是她的包容拯救了我。她什么也没说,没有责骂和训斥,就带我去做了手术。
手术做完,母亲才问:那人是谁啊?我这时才哭,嚎啕大哭,我说妈我求你别问了,都是你女儿不好,你女儿太轻薄。
后来呢?你就没有试图找我。
没有,我和你刚一开始就那样糟糕,我后悔自己那么轻佻地就答应了你,我想尽快忘掉它。夏娃和亚当偷吃了禁果,被贬黜伊甸园,我的情形也大致如此。我离开了部队,可是,回上海后一直没找到满意的工作……后来在母亲承包的加油站帮忙……那时我因为失过足,给自己定义为失足青年,自暴自弃,自轻自贱,非常失落,加油站来加油的卡车司机很多,他们豪爽、热情,若不是母亲阻拦,我就和一个卡车司机结婚了。后来二姐介绍,我一口就答应和立春结婚了。
董良辰问:我给你的信呢?你都没收到?
四朵说:我从来就没收到过你一封信。
董良辰说:怎么会呢?
四朵说:做完人流,我就复员了,最后很多事情都是三朵帮我办的。
董良辰说:我是后来知道你复员了,又写了一些信托三朵转交你的。
四朵想了想说:她啊,即使收到也不会转交我,三朵是我们家正义的化身,也是我们家的特务。
董良辰说:上次,我从她见到我时的眼神中判断,她肯定知道我们的事。她没和你谈起过我?
四朵说:从来没有。
他们依然不定期地见面,他对四朵的欲望依然强烈,但他的欲望不再是单纯的欲望,亲情和歉疚使欲望燃烧出蓝色的火苗。
歉疚沉横在他与她之间,他总感到不舒服,他要抚平它,但总是想不出好的办法。
有一次他问她,你能这样陪我到老吗? 他怎么会提这样的问题,四朵无言以对。
四朵想念他的时候,就发个段子给他。
他总是叫她去消费,去买喜欢的东西。
    四朵渐渐喜欢上了这种糜烂、奢侈、及时行乐的生活。
四朵把车开到洗车房清洗,站在一旁正无聊着,看见不远处有家金店,心想,进去兜一圈车也就洗好了,于是便走了过去。本来是无意买东西的,可一眼就看上了一个PT钻石铂金项链,配今天的低领衫非常漂亮,一看价钱,四位数,手上没带这么多钱,正沮丧着,突然想起董良辰给的卡,于是找出来递给营业员说,请帮我刷刷看,这卡里的钱够吗?营业员刷完卡笑着说,有钱人就是有钱,自己卡里的钱有多少都不知道。四朵笑了笑,没说什么,她今天心情好,因为今天要和董良辰约会。
到了宾馆,四朵指着脖子上的项链给董良辰看,说我拿你的卡很刷了一下。董良辰看了看说,四朵,我给你卡就是要你用的,你用了我才高兴。四朵说,女人花钱可是没边的,你不要后悔。董良辰说,你是我失而复得的宝贝,我想把心都交给你。
从高处向外眺望,城市简直像童话里的城堡,除了一座座摩天大厦之外,看不到飞鸟和人迹,世界在这里显得安宁和纯净,在很高的空中这间豪华的卧房里,于是只剩下情欲了,欲望在这里像无边无际的海洋。
一次过后,下一次又在酝酿,在这一次和下一次的间隙,他们去淋浴,洗去满身的汗水,让身体清香光洁焕发新的能量,然后,他们缱绻地会小睡一会儿。
良辰闭上眼睛即刻便会鼾声如雷,他那样伸展着四肢香甜地睡着,在女人眼里,他可爱得就像刚下沙场凯旋而归的勇士,他在一次比一次更勇猛更持久的冲杀中显然是疲倦了。四朵在一旁怜悯又崇拜地看着她的爱人,没有谁给过她这样强烈的爱,在这烦嚣与骚动的城市里,在城市空中的这间豪华卧房中,他们仿佛洗掉铅尘与世隔绝了,他们抛弃了所有身外之物,一下子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美伦美奂的景象,欲望是生命的起源,是生命得以繁衍的因由,也是生命的终极。
欲望真的深不可测吗?
两人做到高处,情不自禁地要说话。
董良辰几乎是乞求地说:四朵,别再离开我。
四朵索性说:良辰,和我结婚吧!娶我做你的老婆。
明明知道是胡言乱语,但就是要一遍遍重复。
极度的欢愉让周末的这个下午显得很仓促很短暂。
四朵去母亲那,见母亲在花园里。
栀子花碧绿的嫩叶一夜间就被青虫吃光了,母亲用剪刀一条条把它们挑下来,然后埋在泥土里做肥料。母亲对身旁的四朵说,这些贪婪的虫子不计后果地饕餮大餐,怎么样?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四朵对母亲说:妈,我想离婚。
母亲头也不抬地说:过得好好的,离哪门子的婚呢?
四朵说:我爱情了。
母亲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四朵,认真地说:爱情很高,在云彩的上面,不是你能够得着的。
四朵说:我够着了。
母亲想了想说:你够着的,那就不是爱情了。
四朵说:我要嫁给他。
母亲说:爱情能带你上天堂,却不能给你婚姻,别妄想了。
母亲又嘀咕:我家女儿个个像狐狸精,男人会被他们狐媚得五迷三道。
母亲心里想,如果时光会倒流,我可能比女儿们还风流。

44. 

六朵去逛华来士广场,在屈臣士买了一大包面贴膜,打算回去分给姐妹们,然后到星吧克喝咖啡、抽烟。六朵今天穿了一身白,白连衣裙、白高跟鞋,甚至连包和墨镜的镜框都是白的。
六朵的悠然不羁倒真的不是做出来的,李秋实说,女子何需胸怀大志焉?他说女子一落地命运就写在脸上了,强不出名堂的,女人还是没心没肺的好,就像六朵的样子,天性使然。
六朵无事澄然地看着玻璃窗外穿梭过往的人,心情烂漫。
她生命中的纯正诱惑即将不可抗拒地出现,这场致命的会面,是猝不及防的,依然没有任何迹象,更没有预谋,再一次昭示了生死由命的宿命。
一个穿西服扎领带的男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这在炎热的夏日的晌午十分醒目,他不是别人,正是她命中的冤家Jack。
他们隔着玻璃窗对视着对视着……然后周围的一切便不复存在了……他仿佛经过长途跋涉,最后终于坐在了她对面,他们凝视着,用水样的目光述说离愁和欲望……她闻到了他身上致命的香味,她无法拒绝那青春的欲望犹如无法拒绝命运。
他拉着她的手,匆匆地逃离喧嚣杂乱的地方,在人流中急速穿行,看上去,这有点像某部电影里的情景,镜头跟着他们走,人流、景物以及背景都是虚的,他拉着她在前面开路,衣服的下摆动感地甩在身后。他们进入一幢大楼,六部电梯中,下到地下三层车库的电梯只有一部,而且高高地悬在上面,Jack毫不犹豫地拉着六朵转身进入安全通道,光线幽暗,通道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刚下到地下二层,Jack就把六朵推在了楼梯的墙壁上,急风暴雨、势大力沉,惊心动魄……余下的缱绻转移到车上继续进行,他们商定,周末一起去南溪江。
这是一场直抵死亡的欢宴。
他们的欢宴以撞车开始,以车毁人亡结束。
没有任何影像记录下那个欢愉又悲惨的过程。
警方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两位死者的亲属张若拉和李秋实,他们几乎是同时接到了警方的车祸事故通知。
现在,我们知道了,Jack是张若拉非婚生儿子。
张若拉带着司机匆匆就出发了,一路上的煎熬难于言表,儿子怎么会去南溪江?和谁在一起?去干什么?她一点不知道,统统是个谜。路上她给李秋实去过电话,但李秋实的电话一直在忙,一直拨不进,后来总算通了,张若拉开口就说,龙龙出事了,可是李秋实的声音也同样悲切和焦虑,说,我这边也出事了,于是两人都撂了电话。
李秋实接到电话没有马上走,他把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得到消息执意要和李秋实一起去,大朵不放心母亲,也一起去了。李秋实的车子开得快,在途中的某个地方一定是超了张若拉的车,李秋实先到现场,一眼就看到了滚到山崖下面的那辆鹅黄色跑车。母亲看到那辆已经面目全非的车,顿时嚎了起来。这时,张若拉的车也到了,当李秋实看到张若拉从车上下来时,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人带刚赶来的四个人往不远处的树林里走,李秋实几乎崩溃了,他想停下来,但腿还是不听话地往前迈着,与其说是要证实还不如说是要推翻。一旁的张若拉被司机搀着,脸色惨白……有人掀开了一块白布,两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仍然紧紧地相拥着,几乎是同时,现场的两位母亲声音凄惨地分别叫出了自己孩子的名字……六朵……龙龙……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惨案中的这对情侣,一个是张若拉的儿子,一个是李秋实的情人。
    什么也没有失去女儿更叫母亲伤心的了。病中的母亲不断说,这两个傻东西,汽车翻了几个跟头,两人一起从挡风玻璃甩出来,他们怎么早不松手呢?兴许还能活一个……老天啊!我没有志向,要说志向就是希望七个女儿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过上好日子,她们是我活着的骄傲,你怎么能叫我的老六走了呢?
母亲哀伤地病着,六朵的死几乎夺走了母亲的精气神儿。
李秋实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张若拉失去了至亲至爱的儿子,他们对死者没有一句抱怨,他们都不忍。不幸的遭遇倒叫他们彼此怜悯和同情起来,共同吞噬苦果。
母亲把可怜的福到领到家中,每次端详那孩子,总是不免潸然泪下。六朵的房子卖了150万,当时买的时候才花了50万,李秋实只把本钱留下了,余下的100万都留给了母亲,说这些钱都是六朵帮我赚的,留给您老支配,以及作为福到的抚养费。
福到在母亲身边不但得到母亲的精心照料,同时也得到了他的阿姨们无微不至的关爱。
母亲每次端详福到,总像有心事的样子,母亲扪心自问,我能给予这孩子什么呢?我还能带好这个孩子吗?
就在这是,谁也没想到,张若拉提出要把福到接到她家,由她和秋实抚养。福到的阿姨们坚决以为这是居心叵测,不可思议。
为这件事,母亲一宿没睡,几乎吸了一宿的烟,直到鼻涕眼泪横流,母亲知道自己醉烟了。大概凌晨时分,母亲见到了六朵,母亲说,六朵呀我真是为难啊,你妈老了,力不从心了,你是福到的妈,你说话吧,我听你的?六朵说,您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母亲说,现在我们不在一界,按理说你也不是我女儿了,你站在那边比我看得清楚。六朵说,张若拉倒是诚心实意要福到的。六朵说完就走了。母亲这才安然睡下。
第二天母亲起来后,斩然地说,还是把福到送过去吧!
母亲叫立春想办法弄部奔驰车她用,立春借来车,亲自开过来,陪着母亲把福到送到高邮路。
母亲戴了一身的黄金首饰,珠光宝气地下了车,一只手抱着福到,另一只手拉着一个拉杆箱。
张若拉和李秋实恭敬地站在家门口迎接母亲。寒暄过后,母亲坐稳在沙发上,张若拉亲自给母亲沏了杯梅家邬龙井,李秋实给母亲递了根中华烟,母亲没接,自己掏出烟,抽出根带金把的香烟递给李秋实,说你尝尝我的,秋实接过看了看笑着问,这烟稀罕,叫什么?母亲说,黄鹤楼。秋实吸了口说,好烟。母亲说,人老了,也就讲究个吸烟。
母亲看着张若拉说,其实,把福到送过来是六朵的意思。
母亲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昨天夜里(其实是凌晨),我和六朵商量过了,她说,你们带比我带好。母亲的话掷地有声、势大力沉,张若拉和李秋实面面相觑,但谁都不敢多问什么。
除了福到,母亲还带了一个崭新的拉杆箱,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百万现钞,母亲说,我知道你们不缺钱,但这一百万是福到的,他以后也许用得着。
张若拉已经被母亲感动,见母亲这般,心里生出对母亲的敬佩,但钱她是执意不收的。母亲说,我早有盘算,这笔钱一定是跟着孩子走的,你不要我就把孩子带回去。
李秋实是知道母亲脾气的,母亲决定的事情,雷打不动。
张若拉还是妥协了。
在母亲临走的时候,张若拉对母亲说,您放心吧!福到是秋实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像爱秋实一样爱这个孩子。
母亲听后,转身别过头走了,母亲不愿别人看到她的泪水。
张若拉站在院子里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感到人世间的温情澎湃而来。

45. 

父亲到了晚年心火渐渐下移,开始很响亮的放屁。
父亲不再骂人,言语也越来越少,甚至有些和蔼温顺,别人说话的时候,正说得热闹的时候,他总像睡着了的样子,可是,他会出其不意地放个洪亮的响屁,乱别人说话的兴致。
父亲放屁,不分场合,想放就放。
一次在包房里吃饭,服务员上菜慢,催了几催,服务员才端菜上来,结果父亲就在这当口放了响屁,服务员手里的盘子就翻到了地上。
满桌人皆尴尬,母亲却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我最讨厌那些夹着屁不放的人,你们听听,你爸放屁都见威慑,你们真没见过你爸拿双枪,飞檐走壁当英雄那阵子……父亲摆了摆手制止了母亲,父亲说,和她们讲个啥,她们懂个屁,没人再懂我们这些老朽了,我们打下的江山已经和我们没关系了,我呢?不过是一个摆设,还像摸像样地戴着个礼帽。
父亲的一席话把大家逗笑了。
母亲对父亲的爱与日月齐辉,天长地久。
母亲的觉越来越少,深夜,母亲一次次被父亲洪钟般的响屁惊醒,母亲会吓出一身冷汗,每次父亲放完屁,母亲的耳朵都会鸣叫一段时间。即使这样,母亲从不诋毁父亲,更不允许别人诋毁她的丈夫。
母亲越老越深情地爱着她的丈夫,给他掏耳朵,剪指甲,其实她的眼睛早就老花了,看东西模糊不清,但她就是可以把父亲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母亲一方面对父亲赞誉有嘉,另一方面又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借口和父亲分房而居。
母亲决定后,开始整理隔壁的另一间卧房,床是现成的,只是要把席梦思换成透气的棕绑,然后拉电话线,叫二朵给她新买了部带录音的无绳电话。母亲本以为父亲会和她大闹一场,母亲拿定了注意,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父亲通情达理地同意了,父亲甚至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对母亲说,小桂啊!这辈子我就没叫你清静过,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在夜里折腾,不让你睡囫囵觉,叫你不停地给我生孩子,老了,没力气折腾了,但又管不住自己的后门,整夜雷声隆隆,依然叫你睡不安稳,你也该厌倦我了,我不怪你。母亲说,你想哪去了,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永远没有,你不要多想,我只是睡不好,耳朵不停地叫……

46. 

母亲和白山的对话绵延了几十年,母亲说她内心最华丽的事情就是和白山说话。
白山心脏猝死的消息传来后,母亲内心平静,波澜不惊,倒是父亲,一听到噩耗便开始老泪滂沱。父亲滂沱完,大声地叹了口气说,官迷啊!都是被那个“官”字害的,他是被那个“官”字累死的,可惜啊!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了过清净日子了,莫非他是怕失落,保持个“官终正寝”,哎,官迷啊,活该!呜呜呜……
中午,母亲刚拿起饭碗,消息就来了。母亲放下碗,回到她的房间,插上房门静静地守着电话,坐了一个下午。
母亲把她和白山最近的电话录音从头到尾听了一遍,无限幸福和安慰。
白山的葬礼在北京举行,父亲心情复杂地执意要去北京为老战友送行。父亲临行前,对给他准备行装的母亲说,你给我打扮得精神点,母亲说,你是去参加追悼会,又不是去相亲。父亲说,哼,他不是要和我别苗头吗?我要叫他看看到底谁别过谁了?母亲这时泪水才哗哗淌出来。
母亲正犹豫叫谁陪父亲去北京,四朵知道董良辰已经先行一步去了,便主动提出要陪父亲一道去北京。
男人和男人之间真的是无厚道可言,至死都像斗鸡一样互不相让,即使是出色的男人也是如此。他们的温情哪里去了,莫非都给了他们钟爱的女人?
白山的葬礼期间,母亲安静地坐在她供着的观音前无声祈祷……
白山死后,母亲明显憔悴衰老了,母亲的耳畔经常出现马群呼啸而过的声音,母亲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母亲念佛的时间越来越长,母亲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懂。
母亲的厌食症准确地说,是从白山去世后逐渐严重的。
最初,母亲只是感觉吃什么都不香,她自己并没有在意。但明显地她一直以来旺盛的食欲开始骤减。大朵以为是总在饭店里吃饭的缘故,于是亲自下橱,烧了一锅母亲平日爱吃的红烧肉,可母亲尝了一口,便说有臊气,不肯再动一块,大朵又烧了一锅辣子鸡,下了很多花椒大料,母亲叨了一口,说有鸡屎的味道。
大朵把母亲平日里喜欢吃的都做了一遍,腌笃鲜,面拖小黄鱼,霸鱼馅饺子,可她吃不上两口就不吃了,生气地说,味道不对,怪怪的,你们骗我。母亲的味蕾似乎出现了严重问题,因为她吃西红柿说是黄瓜的味道,吃西瓜是苦瓜的味道。负责母亲膳食的大朵实在没办法,于是就炸了一碗鸡蛋豆瓣酱,熬了一锅香喷喷的大黄米粥,又到园子里采了一些平时母亲爱吃的野菜,什么婆婆丁、薄荷、马兰头,母亲见了倒是欢喜,大朵马上给母亲盛了一碗,母亲捧到嘴边喝了一口,品了品,就皱起了眉头,说,怎么馊了?大朵一脸的委屈,怎么刚熬的粥就馊了呢?自己尝了一口,说多香的粥啊,妈这是怎么啦!
     一天,母亲突然说,她要吃饭了,大朵马上凑上前问母亲,您说,我这就给您烧,母亲说,酸菜粉条汆白肉。母亲说完,脸色红润,目光穿越时空,回到了很久远的年代……母亲说50年前,我去找你爸,一路颠簸,没吃一顿饱饭,见到你爸时,他给我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酸菜粉条汆白肉,这顿饭香得呀叫我记了一辈子。大朵跑了很多地方,终于在一家大卖场找到了酸菜,烧好,欢欢喜喜端给母亲,母亲用调羹舀了口汤尝了尝,一口就吐到了地上,母亲说,这哪是酸菜,像绍兴的臭冬瓜。
大家都劝母亲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母亲说我的身体好着呢,有什么好检查的,孩子门说,查一查又没有坏处,要相信科学嘛!母亲不屑地说,什么科学,都是不着边际的事,大夫用那些昂贵的仪器,装模做样地照照你,照光了你的钱,有什么用?该死的照样死了,到死都不明白是咋死的,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三朵回来,见了母亲的样子,二话不说,马上叫郑志把处里的轿车派了来,还叫郑志派了两个干事来,不容母亲说话,生把母亲抬到了车上。
医生怀疑母亲的食道出了问题,建议切片化验。母亲不但不配合医生,反而说,你们可以把我弄到医院来,但要动我身上的东西就不是你们说了算了。你们要在我嗓子里抠块肉下来,还不如叫我现在就死。
母亲坚持说她没有病,她不以为自己丧失了食欲,而是因为污染的问题太严重了,水被污染了,空气被污染了,甚至连土壤都污染了,蔬菜和水果上面都是农药的味道,我们再也不知道什么叫清香和甘甜了,小时候她在河水里,空气中很容易嗅到这些芬芳的气息,她甚至可以嗅出四季的气息,分辨出春夏秋冬。


尾声

 

父亲在奄奄一息的母亲床前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母亲安详的像是要去赴盛会的样子,她平静地告诉了孩子们她的秘密,母亲说,小仙女是你们同父同母的妹妹……我这辈子啊……怎么说呢……只和你爸……我能想象风流是怎么回事,风流对我来说是一个高级的词,我够不着它……嗨,一个喝风长大的孩子想到顶又能想到哪去……来世……母亲微微笑了……来世可就……母亲闭上了眼睛,像是要迫不及待进入来世的样子。

母亲已经多日不能进食了,可是一天,她突然说,她饿了,孩子们都凑上前,七嘴八舌问母亲要吃什么?母亲说她要去尝尝风的味道,她要吃风……孩子们以为母亲是气闷,要去野外吸收一些新鲜空气,于是,开车把母亲带到郊外,直到汽车开到一片麦地前,母亲示意停车,孩子们把母亲从车上抬到轮椅上,然后推着母亲来到麦地前……麦子正在抽穗,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味道,母亲吃力地张开嘴,贪婪地嗅着……

此时,母亲回到了她的童年……

姐姐大桂死后,8岁的母亲成了孤儿,开始在几个伯父家搭伙。说是搭伙,但并不是经常可以吃到饭,她去晚了,伯母说已经吃过了,她若去早了,伯母说饭还没煮熟,她等啊等,他们就是不揭锅盖,她知道他们是不想给她吃,于是就走了,边走边对自己说,你不饿了,你已经闻到饭香了。她就这样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往野外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北河,然后迎着风,站在北河高高的河岸上,张开嘴往肚子里灌风……她发现不同的季节,风的味道也不同,有时是高粱玉米的味道,有时是大豆地瓜的味道,有时干脆是泥土的味道,有时什么味道都没有,她最喜欢的是麦子的味道,这味道会叫她想起白面馒头,那是过年,娘还活着的时候,娘给了她一个拳头大小的白面馒头,上面插了一粒枣,她咬了一口便惊叫了起来,真香啊!

她站在河岸上大口大口灌着风,风中有麦子的香味,她干瘪的肚子果然鼓了起来,似乎也不饿了,胃也不火烧火燎的了。于是,她就去公学堂上学了。

她总是不停地放屁,别人问你吃什么了这么能放屁,她说我吃馒头和肥肉了,下次别人再问,她说我吃饼子夹咸鱼了,什么好吃她说什么。别人不信,说你的屁里怎么没有粮食的味道呢?是啊,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屁都是空荡荡的,虽然响亮,但连臭味都没有。比如财主的儿子王小二就不放这种没味的屁。可是她还是狡辩,她说都吸收了呗!

母亲想到这儿笑了。

母亲深情地看了一眼田野,麦子正在抽穗,风中有甜滋滋的味道,母亲说,真香啊!

母亲最后又深情地看了一眼父亲,声音微弱地说,别忘了,带你们的父亲去迪拜看看,让他替我看看那里遍地的黄金……

母亲张着嘴,鼻翼隆起,呈吸入状,眼睛安详地永远闭上了。

 

LZ就上那个"玻璃钢老鼠"吗?[em05]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我最欣赏刘迪写凡人俗事的态度,不加评判,抱着对笔下人物的理解同情,对人的生活和生命展开的形式表现出高度的尊重。
风吹掉了我的帽子,太阳却照样升起
谢谢真名网,谢谢诸位,谢谢吴洪森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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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好,有感情。赞一个!

下面一句,令人感慨、亲切—— 

一天,母亲突然说,她要吃饭了,大朵马上凑上前问母亲,您说,我这就给您烧,母亲说,酸菜粉条汆白肉。母亲说完,脸色红润,目光穿越时空,回到了很久远的年代……母亲说50年前,我去找你爸,一路颠簸,没吃一顿饱饭,见到你爸时,他给我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酸菜粉条汆白肉,这顿饭香得呀叫我记了一辈子。

您是东北人吗?

不但奋斗,而且吃肉 不但努力,而且喘气(感谢花间网友提供头像图片)刘齐文集

    你把我难住了,是啊!我是哪里人?

    是祖籍、是出生地、是长大的地方、是现在居住的地方还是曾经居住过的我最喜欢的地方,这些应该都不是一个地方。

    我喜欢说我是青岛人。

    我也喜欢北方,我在那里打过猎,反正老虎狗熊没碰到过,野鸡、野兔、狍子是遇到过滴。

    北方给我留下很多记忆……

    遗憾的是上海吃不到很地道的酸菜粉条汆白肉。

   

判断:有一段时光(含童年或者青少年)在北方(含青岛)呆过。现在生活在南方(主要是上海)。结论:来历比较复杂,南北特色(含优势和其他势)兼而有之。东西方面待查。

不但奋斗,而且吃肉 不但努力,而且喘气(感谢花间网友提供头像图片)刘齐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