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母亲

 

 

 

我的母亲今年已经65岁了。在50岁以前,母亲一直生活在农村,所以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

母亲命苦。她应当说是一个弃儿。由于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又是一个女孩子,不被视为一名合格的劳动力,所以被外公外婆送给了数十里之外的另一家差不多同样贫穷的家庭。在这个新的家庭里,母亲也是最小的妹妹,但天天和舅舅一样,田里的活家里的活,什么都干。当然根本没有机会上学,几十年之后,她还常常对我感叹:“那时我看到邻家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心里不知道有多么羡慕啊!”

母亲就这样辛勤劳动,直到22岁。母亲生活的那个村,正是我的大姑和三姑出嫁的那个村。大姑和三姑早就在替我父亲操心婚事。那时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据说当年爷爷奶奶一共生了14个女孩子,最后好不容易才得了一个男孩,那就是我的父亲。不过还在父亲读初中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已经前后去世了,而那些女孩子中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其中二姑还是转送给别人了,所以,爷爷奶奶去世后,能够照顾父亲的只有大姑和三姑。尽管父亲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由于家里一贫如洗,无力继续他的学业,不得已在初中毕业时选择读师范,毕业后成为一名小学教师。这时候,大姑和三姑撮合了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母亲说,父亲就用一件毛衣把她娶来了。

父亲没有给母亲良好的生活条件。他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分工明确:一个在镇上的小学上班,一个在家里操持家务、耕地务农和照顾孩子。父亲一周回家一次,在农忙季节一周回家两次。母亲没上过学,没有文化。大体说来,父亲是个“劳心者”,母亲是个“劳力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在我们家,一向是父亲说了算的。父亲爱母亲,虽然这种爱稍有某种自上而下的意味,但爱毕竟是爱。母亲对父亲可谓言听计从,那种因“男女平等”而导致的家庭争执是没有的。因此,虽然贫穷,但是家庭和睦,还算幸福。

然而随着孩子的一个个出生,家里的开销变得越来越大,甚至母亲在田里种的粮食也不够吃的了。特别是新学期开学,四个孩子一起注册入学,光是那学费就是沉重的负担。在我的记忆中,家里好像有好几次由于新学期开学而举债的。父亲便偶尔趁着暑假找机会出门打工。母亲也有好几次出门打工的经历,或者到附近某城市做保姆,或者在某个建筑工地当炊事员——炊事员的工作,相对于约翰·克里斯多夫的妈妈曾经做过的“厨娘”,但显然比“厨娘”辛苦得多、卑微得多,因为“厨娘”是为贵族做饭,“炊事员”却是为民工作饭。在当工地炊事员期间,母亲曾和工地民工一样晚上躺在水泥地上睡觉,结果头上受了潮,把头发掉了许多。几十年间,头顶总有一个地方不长头发,不过前年又开始长了。

那个年代,农村妇女间还没有普及现在的避孕措施,母亲在生了三个孩子后继续怀孕。怀上我的时候,家里虽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但贫穷几乎已经趋于极境,实在担心无法养活我,有一天在一阵冲动之下,自己跑到当时的“生产大队”里,要求打胎。她很坚决,一口气把领回的25粒打胎药全都吃了,据说那些药的效力,可以打下五个胎儿,不料我居然在她的肚子里呆得牢牢的,一点事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源于冥冥中的哪一种天意,我终于出生了。出生时,连医院都没有去,接生婆自然也是没有的,母亲把我生在马桶边的地上。后来母亲小心翼翼地告诉我打胎的事,好几次提心吊胆地问我是不是生她的气,还说:“我很担心吃了那些药,没把你打下来,倒把你弄成一个白痴,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我呵呵一笑:“可能是因为妈妈当时吃的那些药都是假的吧!”

由于心怀愧疚,母亲对我特别宠爱。直到我读了高中,父亲还经常埋怨母亲把我“宠坏了”。在四个孩子中,以我最为懒惰,最为任性,脾气最为暴躁,母亲总是说:“勇健是最不听话的!”这句话从小唠叨到现在。

我的不懂事,例子举不胜举。譬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与大哥和母亲睡在一个床上,那时我们家当然没有电风扇,半夜热醒了,只觉得床铺非常拥挤,号啕大哭,要把大哥往床角里挤,其实大哥早已侧着身子,背靠着墙,退无可退了,而我还横着身子,两只小脚不停地往大哥的肚子上踩!读小学是跟着父亲的,一个周末,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回家。当时他和一位同事一边骑自行车,一边聊天。到了一个挺陡的坡,父亲弓着腰往前探出身子,一摇一晃,非常辛苦地踩着车轮,我现在写到这里,似乎耳边还响起他喘息的声音。父亲的同事对我说:“勇健,你爸爸踩不动了,你怎么还不下车呢!”父亲忙说:“不要不要!”而我也就心安理得地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

我性格孤僻,脾气暴躁,耍性子,不懂事,不听话,父亲常常为此呵斥我。有时我被训了,就离家出走。记得一年除夕,我被父亲骂了几句,一个人奔进山里,走到一个墓地,在那里呆了两个小时才回家。读初中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常常觉得活着没劲,生出自杀的念头。母亲则总是无条件地包容我的任性。有时我想,母亲流产不成,把我生下来,倒像是上辈子欠我的。

记忆是选择性的,我大概不太愿意记住太多的辛酸,童年的事情现在已经很模糊了。残留在意识中的童年,总是与母亲相关的。

有一天夜里我发高烧,做恶梦,梦中有一个魔鬼一直呆在我的身边,和我说话。那个梦是红色的,三十年后我还记得其中的情节。噩梦醒来,只想呕吐,极为难受,母亲急得没有办法,便起床下厨为我做了一碗米粉汤,我觉得美味无比,一气吃光,重新睡去,第二天早上退烧了。米粉汤,后来有二十年之久,成了我非常爱吃的东西。

母亲又要在田里劳动,又要忙于家务,平时没有时间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们。我平时是自己出去找邻居家的孩子玩的,多半在田地里疯跑。我从小笨手笨脚,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现在我的头上大约有五六个伤疤,四肢上没有一个关节是平滑完整毫无疤痕的,那都是小时候自己跌倒受伤的。不过当时都是怎么受伤的,现在忘得差不多了。只有右脚面上的一块伤疤,还记得它的来由。有一次我在邻居家玩,不知是谁碰了我身边的板凳,板凳上放着的一只菜刀掉了下来,正砍在我的脚板之上,随后刀跌在脚边地上,我瞧见自己的脚掌被切开了一道白色的口子,血还没有涌出来,我已经当场被吓呆了。母亲听到消息冲了过来,抱起我就往外跑,一直跑到公路上,拦截了一辆货车,把我送到镇上的医院缝制包扎。现在想想,从家到公路上,一千米大概是有的,我那时怕已近十岁了,她怎么能够抱着我跑那么远的路?

小时候,母亲常带我上村里的基督教教堂。母亲年轻时信了基督教,成了基督徒。这完全出于偶然,我想大约是由于基督教首先是穷人的宗教。耶稣曾说:“富人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这句话对穷人有无穷的吸引力。这个信仰,好似母亲对父亲的爱情,终身不变,老而弥坚。

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母亲没有知识,就此而言,她是软弱的,但她有了基督教信仰,这却使她变得强大了。这世上最为强大的东西,不是知识,而是信仰。每逢家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母亲必定祈祷,请求上帝的帮助。我这三十余年,每一次重大的考试,母亲都为我祈祷。我有时骄傲自负,以为自己会读书、善考试,但在关键时候,我很明白自己是渺小而无能的,是母亲的祈祷帮助了我,帮我渡过一个个的难关。董趣生小鸥的时候,由于小鸥的脑袋太大,不能顺产,必须剖腹。我当时等在山东医院的妇产科手术室门口,据说脸色蜡黄,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欲哭无泪,在极端的无助之中,我给家里打了电话,要求母亲为我们祈祷。我相信母亲的祈祷,无往而不能,一定能够帮助我。

一个人活在世上,始终有人在为你祈祷,为你祝福,这便是你活下去的最大理由了。

母亲到了晚年常常埋怨父亲在年轻时不肯教她认字读书,而父亲总是笑嘻嘻地说,那时候忙着养家糊口,哪有精力和空闲啊。父亲常对我们说,母亲非常聪明,可惜没有受过教育。可是由于成了基督徒,母亲要读圣经,唱诗篇,这却使她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认字。记得当时父亲总是为母亲抄录诗篇,在专用的笔记本上用端正瘦硬的小楷一笔一划地写,为了母亲能够看懂。母亲看不懂别人的字,但是看得懂父亲写的字。母亲靠了父亲为她抄录的诗篇,靠了圣经,艰难地学会了识字断句。

基督教圣经与佛经不同,那是既适合于拥有最高智慧的学者教授,也适合于从未上过学的农村妇女的,一部人间仅有的文本。英国著名作家、《天路历程》的作者班扬,据说一生所读之书不超过五本,甚至仅读过一本钦定本圣经。

不过母亲终究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村妇女。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加上长期生活于一个小村庄里,难免思想保守狭隘。记得小时候,不知为何,村里常常有人发疯——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现象,以前农村里发疯的人似乎比城市里多。与耶稣生活的时代一样,在现代农村妇女看来,发疯的原因就是魔鬼占据了疯子的身体。如果是基督徒的家里出现了疯子,母亲便与教会姐妹一起,在疯子面前口称“奉主耶稣基督之名”,高唱诗篇,驱逐魔鬼。我在小时候亲眼见过这种驱除魔鬼的仪式,母亲在这种场合总是显得斗志昂扬,勇猛无比。这种方式,偶尔也能奏效,让疯子暂时安定下来,不过根治是不可能的。

据说姐姐谈恋爱时,由于她的男朋友不是一名基督徒,母亲曾经极力反对,不准他们见面和来往。许多年前,姐姐对大哥和我说起此事,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然而这种反对毕竟没有效果,姐姐的男朋友最终还是成了我的姐夫。后来大哥和我恋爱结婚时,母亲便不再以这个理由反对了。

母亲现在偶尔和我生活在一起,对我的照顾还是无微不至。譬如我习惯工作到深夜,母亲总是预先为我充分准备了夜宵的作料,有时她一觉醒来,见我还没有做,便自己下厨做了为我端来。可是,由于两代人之间常有的代沟,加上我勉强算是“知识分子”,而母亲没有受过教育,我们常常有一点生活上的小冲突。母亲多年形成的生活习惯和思维定势,使我有时难以接受。我对她说话照例很不客气,非但出言不逊,有时还对她大声呵斥。有一次母亲怀着无限委屈反抗道:“我这是爱你,你懂不懂?你怎么这样对我说话?好像我是你的下人似的!”然而这句话让我反省忏悔了好几天。然而母亲是不会当真生我的气的,她仍然一如既往地爱我,一如既往地为我这个小暴君祈祷。她只有无条件的爱,只有无穷尽的忍耐。

爱和忍耐便是母亲的存在方式。母亲一生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在知识方面,我早已远远超越了母亲,然而在爱和忍耐这一方面,母亲永远是我的一个不可企及的榜样。

以前我对托尔斯泰和甘地的“非暴力”主张总是不能理解,我觉得这是一种消极的、无能的选择。显克维支《你往何处去》中描写的古罗马早期基督徒心甘情愿毫不反抗地献身于暴君尼禄的斗兽场的狮吻,我读了确实非常感动,但对于这种感情和心态其实隔膜得很。但是母亲以她的存在告诉了我,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无休止的祈祷和无止境的忍耐;知识是次要的,爱是至高无上的。这便是母亲在她的默默无言中对于我的教导。我必须用我的一生去实践这一来自母亲的无言之教。    (2007-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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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文采的文章,我却顺理成章地把它看完了,挺不容易的,我看大多数文章都是硬逼着自己看完的,不是别人都写得不好,是我一般不爱读书。
我在黑夜里拾起一把剑。

刚给老妈打个电话,说,偶不回去了,想休息一下.老妈想对我说什么话,我认真听着,好一阵子,她说"我不记得要说什么了"

放下电话,我心神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