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铃

1
起床铃响了。我的睡意终于一下子浓烈起来。
按照巴甫洛夫的观点,这大概属于条件反射之类,类同小狗听见铃铛声就流口水。我的起床铃一般定在六点,但实际的起床时间是在七点,也就是说,这中间还有一个小时。铃声响起,我辗转反侧的身体安定下来,接下来是大约一个小时的黑甜梦乡,醒来,通体舒泰。
每天大体如此。
我是个失眠症患者,并且久治不愈,每天的睡眠过程是这样的,吃过晚饭,看书或电视,有时也写点东西,至十一点左右,有困意(多么珍贵的困意呀),连忙去睡。但常常是钻进被窝以后,那点困意突然不翼而飞。翩然而至的困意仿佛只是蜻蜓点水的戏弄,我在被窝里听着暗夜中各种细微的声响:风声,虫鸣,木制家具莫名的响动,有时是睁着眼,看着朦胧的天花板,以及刚才还叽哩哇啦现在黑乎乎蹲伏的电视机,心情焦躁。夜太静了,这静,仿佛坚固静穆的河床,正是为了让失眠者的河流在其上痛苦奔腾。
治疗失眠的方法很多,临睡前用温水洗脚,喝一杯热牛奶,或默念数字,思考一些哲学问题,等等,我都试过,没什么作用。黎明时的一阵铃声,对曾作用于我的食物的温暖或哲学的冷峻气息,构成了讽刺。相比清脆的铃声,乳白的牛奶几乎是可笑的。
2
铃声敲打着睡眠,铃声,为我的睡眠建立了一个崭新的秩序。
但通向新秩序的路是坎坷的。我的失眠,并非完全无法入睡,而是在薄梦和醒之间起伏,无法消除疲劳,睡眠,更像是一种艰苦的工作。我静听着落地钟秒针的咔咔声,那在夜间的安静中才呈现出来的声音,竟变得非常具有统治力,仿佛在强迫我的心跳跟上它的节拍,让我心慌不已。钟摆的摆动情形也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仿佛是我的脑垂体本身在摆动,让我产生了无法抑制的眩晕。为了摆脱这些统治,我不断调整着睡姿。我变得更加疲劳了。
实际上我知道,落地钟也是在睡着的,它在自己的程序中沉睡,一如睡眠中的人在呼吸,打鼾。只有我被拒绝在睡眠之外。
那么,可不可以把铃声调整到每晚的临睡之前,让它的作用提前发挥呢?
不行。不要说调整到临睡前,就是再提前一两个小时也是不可能的,我曾经试过,一想到铃声响过还有两三个小时,漫长感便袭上心头,原本不太踏实的睡眠也被搅扰,造成的结果适得其反。
一阵铃声,总要在恰当的时候出现,才能意味深长,像开启了睡眠的另一扇门。这让许多人惊醒过的铃声,倒反而把我推进了睡眠深处。
这样的起床铃,反而类似于一种喝斥:时间不多了!
3
任何一个失眠者都知道,每天晚上,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寻找睡眠。也唯有他知道,床铺,未必就是能够让人好好休息的地方,相反,有时还能带来折磨。那么,它真正的的床铺到底在哪里呢?
床铺和睡眠,在一般人那里是合二为一的,但在失眠者那里,二者被鲜明的拆分开了。失眠者,像那些在哲学的大门外徘徊的思想者,追寻着相距咫尺而又似乎十分遥远的目标,他的灵魂无从寄托。不管躺在怎样舒适的房间里,一个直到深夜两点还没有入睡的人最知道,他是一个人来到了夜的深处,并独自感知了夜的荒凉和广大。
4
失眠的原因,据说多种多样,有时是因为激动,有时是因为愤怒。但有些失眠是暂时的,激动和愤怒过去了,失眠也随之消失。只有身体和心灵在慢慢的损耗中,才能造成持久的失眠,并成为病症,在这其中,对失眠的担心和恐惧,成为失眠的最大诱因。——你害怕的事总在等着你,你最想得到的东西再次把你拒之门外,一个人,由被动的失眠者变成了主动的失眠者。在通往失眠的道路上,拥挤着众多的人,但他们各自前行,互相之间无所知。
失眠的时候,总可以想些事情吧。失眠,也许可以造就出被动的思想者。
但很难,急于进入睡眠的紧迫感挤压着心灵,那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人,也正是一个急速奔跑的人,无法从容。人只有在睡醒之后,才能把昨天的事情好好想一想。
从这个角度讲,一阵铃声仍然是起床铃,他把思想者领出了迷惘的困扰之乡。
5
铃声总在每天固定的时刻想起,这是铃要做的事,它只要在一个固定的时刻响起就行了。铃,在自己的响声中无所事事地响着。有时我想,铃,也许一直听不见自己的响声,它的声音,只是抛给我的。它是多么熟练啊。
铃,如果是一个人,它已经进入了某种随心所欲的人生境界。
这就是黎明中的铃声,它貌似突兀,实则充满了韵律,它早已在那里,从没有出过错。它貌似等在我的期盼中,像一个牢不可破反复被强调的约定,在它自身,实则只是一个简单的重复。就像我们在走路的时候,不用想就迈开了脚步一样。
6
那么,起床的铃声,它到底来自哪里呢?
我想起了漫长的上学过程中,学校里的起床铃。每次铃响之后,我就在想,要能再睡一会多好啊。但那是不可能的,灯已经亮了,我必须起床,在点名的时候出现在出早操的队伍中。
许多年,我对起床铃深恶痛绝。而“再睡一会”,近乎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
但一切都过去了,我早已不用再踏进学校的大门,当铃声响起时,也可以自由的“再睡一会”了。特别是患上了失眠症以后,那曾让我深恶痛绝的铃声,已变得让我万分感激。铃声就像一根棍子,以前,它用暴力敲打着我,现在,它却递到了我手了,引领着我朝前走。当然,在这当中我付出的代价,是在睡眠的道路上,我变成了一个盲人。
其实,人生大抵如此,铃声在改变,并进而改变了铃声中的人。这也是人的软弱性,相对于一阵简单的铃声,人是那么无奈。
7
但这次的情况有些特别。我喝醉了。由于宴会上无法抗拒的应酬,我在本该失眠的时候沉醉,并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当然,醒来的时候我不再是一个醉汉,只是有些头疼而已。
而这中间的过程无从回忆。我想,我应该先是醉了,然后才剩下单纯的睡眠。醉意在何时消失的已不可知。是醉把我强行领进了梦乡,然后它离去,把我独自剩在那里。这对于我,是一个全新的经历,虽然,它的可重复性并不可取。
在这之间,铃声肯定响过,但我在呼呼大睡,我生平第一次没有听见铃声。我猜想,铃在那一刻一定感到惊讶,它抛出的铃声对我不起作用了。我也由此进一步猜想,铃,一定在它的声音不被采纳的时候才会感到惊讶,并由此醒来。
我心中突然感到了一丝快意,并由此发现,我对铃声的怨恨,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偶发现,凡有些艺术天份的人,都或多或少地患有失眠啊抑郁啊之类。我离这个很远,睡得很好。起床铃就是手机闹钟,特定事情需要早起才用。
本版风云诀: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诗人的失眠,并非特别值得同情,特别值得同情的,是老年人的失眠。——尽管,失眠总是值得同情的。
我谈不上失眠,偶尔睡不着,多半是因为大脑不肯停止思考,既然如此,反正没有铃声催我,我干脆顺其自然,由它去。一旦有点过分了,我会尝试加大思考力度,去思考一些可以让智力迅速瘫痪的东西,比如一盘复杂到我根本弄不清所以然的棋局,于是就……
扫兴的是,我即使失眠,也不会在意虫鸣和钟的嘀嗒。
每月有几次失眠,入睡非常困难,好在和泽雄兄一样,不在乎什么铃声,只要愿意,早晨可以从中午开始。
实际上我根本不是失眠症患者。文章来自一个朋友的体验。他没有什么艺术天分——这世界上,比搞艺术费脑筋的事多着呢。

让我感兴趣的,是失眠者被迫在非常规时间体察世界的感受。选择第一人称叙述仅为真切起见。

所谓铃声,不过是一段扶手而已,我借此站定了,看看想要看的东西。
起床铃对我没什么用处
反而,需要早起的心里暗示起的作用更大

结果,往往我在预定时间前醒来
郁闷的等待闹铃响起
然后甘心情愿的摁停它,起床

这个样子更象
我早起因为要为摁灭闹铃而负责
而非闹铃负责叫醒我
以前我不叫这名
早晨
我叫醒闹铃
等待时间
生活是三个表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