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吹过

耶稣说:“这是我的身体,你们吃吧!”
    说这个典的是梁小斌。在黄山开青春诗会的时候,他说了好几遍,因此我记住了。我记住它还有个原因:这个典与佛教中的“以身饲虎”很相像,都充满了悲悯和牺牲精神。我当时是震撼的,虽然梁小斌说的是诗歌中的修辞,是耶稣把自己的身体比喻成了面包,但我感受到的却是宗教的庄严。
    那次与会的诗人中,鲁西西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与她相比,梁小斌的宗教知识显然还不太丰富,两人谈话时现机锋,梁对鲁的有些观点办法不多。我当时有点好笑,对于几乎无所不知的思想者梁小斌来说,宗教,依然是神秘的。我体会到了宗教的新鲜力量。
    从黄山回来后,我把电脑里两首借寺庙说事的诗永久性的删掉了,因为那里面有对佛的不敬之意。从此,我也改掉了对信徒不以为然的态度。特别是这几年,世事沧桑,随着在家乡和外地的来回穿梭游走,心境变化很大,有时进了庙宇,就会去拜一拜,只是不许愿,心中存一段空白一般的真诚和庄严,像在向一个遥远的朋友致敬。
    与宗教有关的事也渐渐来到我回忆中。我想起了一些亲身的经历。
    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老家的村卫生室有位张先生,医术高明,慈眉善目,我印象很深。后来他退休了,接替他的是个复员军人,据说在部队时是卫生员。他或许是练过枪炮吧,手重,我母亲形容他给人打针“像拿贼一样”。一次,衰老的张先生犯了高血压,到卫生室买药,复员军人调侃他:你吃药干吗,做个祷告,让你的主治治不就完了。大家笑。旁边一个人故作惊讶地说:信教连高血压都不能治,那还信他干么?大家再次哄堂大笑。
    张先生有什么反应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很惊奇,原来张先生还是个基督徒。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和那些调侃者都多么蒙昧。蒙昧的人处黑暗中而不自知,却自以为是。满腹教义的张先生无疑是一盏灯,但他不能照亮我们,却需要我们递给他降压片。可黑暗中没有人伸手过去,只甩给他几句讥笑。白色的药片,静静地躺在瓶子里不愿起身,使它周围,一场小型悲剧得以上演。后来我读到“一点愚昧,也能败坏智慧和尊荣”(《旧约"传道书》),觉得描述的正是当时的情景。
    那时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乡村里教堂还很少,我完全不知道信教的人怎样聚会,在一起时交流些什么。有次去一个镇子看同学,他指给我看马路边的一座高大的旧砖房,说那是从前的教堂,已有百年历史,现在是空的,没人,信教的人也不到里面聚会。他还指着砖墙上的许多洞眼说,那是抗日战争时,游击队和日本人打仗留下的。我当时很激动,想象着当初战斗的激烈和游击队员的雄姿,却完全忽略了应该一直在教堂里的那些人。十多年后做了报社记者的我,在一次采访时才知道,那次战斗中还死了一个神甫,他替一个垂危的游击队员包扎,阻止冲进来的日本人继续伤害他,结果被打死。但若干年后,这位神甫却得不到革命者一方的荣誉追认,因为他在那之前同样曾救过一个负伤的日本兵。这样的一笔糊涂账,因为难算,就被摒弃在我们的典籍之外。而在教徒那里,怎样看待这位神甫呢?我曾问一位刚做完礼拜的人,他在胸口划了个十字说,他的灵魂必在天国里了。
    几乎在所有的宗教中都有一个“天国”,作为灵魂最后的安息地,但只有好人的灵魂才可以去那里,一个坏蛋,只有地狱在等着他。有好人就有坏人,宗教是爱憎分明的,总是包含了安顺和激烈的两极,虽然人们被教育要爱一切人,但历史上的“圣战”比比皆是。作为个人,我更看重它安顺的一面,这或许也是宗教的终极目的吧。有缘起就有结果,基督教的忏悔,和我们先贤的“吾日三省吾身也”异曲同工。人在俗世中,身上的绳子越绑越多,忏悔就是解绳子,况且按照无所不在的神力的控制,即便不作主动的忏悔,你的言行和心灵律动,天父也了如指掌。忏悔,和佛家的做善事,道家的逍遥,都似乎有种相通的东西在里面,都有给自身松绑的意思。不同的扫帚,扫出的是一样干净的殿堂。
    一个朋友在博客中说:“警惕有宗教信仰的知识分子。向朴实的良知致敬!”这话类似经验总结,后面似乎隐藏着某种经历。宗教信仰与朴实有矛盾吗?某些箴言般的话语,可能只对总结者个人有效,对大众,它依然是朦胧的。我想起我的祖母,一个对神灵敬畏有加的老太太,她几乎敬一切她认为的神灵:灶王爷、关公、土地、张天师、佛祖、耶稣……她常说的话是“离地三尺有神灵”,因此禁止我们说一切对神灵不敬的话。有时我们气她,故意说些亵渎性的昏话,她就会大惊失色,祈求神灵饶过我们,只降罪于她。她烧香,节日时必在桌案上摆放贡品。我生病的时候,她带我去看“神妈子”或“神汉子”。“神妈子”或“神汉子”一般是巫与医的合体,间或也有道家的某些特征,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听那神灵附体的人唱戏一样唱驱魔的曲子,觉得神秘而有趣,看见我祖母在唱声里渐渐不再焦躁,变得舒展安详。祖母的信仰真是很多,道教、佛教、基督教,她都信,而且是真的信。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有那么多信仰呢?现在回想起来,她的信以敬畏居多,她其实并不懂任何宗教,却天然的接受了那些宗教里传达出来的有益于人心性的特质。她懵懂的做着一个质朴的信徒,心灵因而得以安舒。宗教,无疑是可以给心灵带来安宁的,我还想起一个本家的曾祖父,一个识些字而自以为颇有学问的乡村老者,戴老花镜,读万年历或说明书,有时也会背着手大声地读黑板报大字报,状古怪而躁厉。后来,他替乡村教堂做管家,我见到了他读《圣经》的样子,语调平缓宁静,加上耄耋高龄,形象简直好得如先知。他坐在冬日阳光朗照的墙跟前的凳子上,使他身后用来做礼拜用的不大的屋子,也变得肃穆。
    由于受到信教的朋友感染和自己心境的转变,我有时也想读一读宗教的典籍,但一读之下,我知道自己的心性和修为,还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信徒。有次打开《圣经》,看了《创世纪》开头的一句“起初上帝创造天地,有一句话重复出现‘上帝看这是好的’”,我就合上了书本。可能是身上的某种叛逆性还没有消失,我对绝对性的权力话语有种天然的抗拒心理。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基督教的敬意,我想,我只是对某种叙述方式有心理障碍,而无关乎思想本身。我搜罗了一些《圣经》中的摘句来读,觉得它们都可以做警句箴言。这些警句应该尚不能传达出宗教的宏旨,但我已隐约窥见了它的博大和智慧。
    在我几乎天天要经过的江苏路上有一家教堂,有时从教堂边高大的法国梧桐下走过,能听见里面唱赞美诗的声音。听不清唱词,但那么多人合在一起的嗓音和曲子舒缓的节奏,听上一会儿,就会觉察到自己心境的细微改变。有时我真的会在那里站一会儿,看走进教堂的各色人等。教堂并不高大,被夹在周围数十层高的写字楼和住宅楼里,但这些建筑,只有教堂对我来说是神秘的,难解的,那些高层建筑,我闭着眼也能知道里面的情景。只是我从没走进过教堂,我浊重的身躯,与那轻柔流动的赞美诗还无法相合。离教堂不远有一家商店,出售与基督教有关的物品。我看中了一个耶稣受难的小十字架,可以挂在脖子上的那一种,想把它买下来。但踌躇半天还是作罢。我端详着钉在十字架上的铜人,觉得我的心太轻,还配不上他所受的苦难。
    我还在一家清真餐馆里看到过麦加朝觐的壁画,那是一张以金色为主色调的画。高大的清真寺,数十万匍匐在地的人,场面的浩大和肃穆让我震撼不已。迄今为止,伊斯兰教是离我最远的宗教,虽然我的伯母是回族人。但那幅壁画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以致后来我又去那家饭店吃过几次饭,除了享受清真食品的美味,更多的是为那幅画,是为了让自己几乎麻木的心灵接受一下震撼和摇动,直到后来因为拆迁那家饭店消失了,我仍记得它从前的情景,记得那幅画,感到对于饭店的大厅和我个人的心灵殿堂,那幅金色的壁画,一直是一个强烈的光源。
    我参加的那届青春诗会里,除鲁西西外,还有个虔诚的基督徒:盲诗人姜庆乙。晚上,它由弟弟引路到我房间来谈诗。他对诗的认真与虔诚使我几乎要质疑自己对诗歌的态度。有人以为宗教对人有麻痹作用,使人只相信,不思考。但麻痹,说成是对前人思想的享用也未尝不可。宗教典籍,是智慧书,信徒中好的艺术家、诗人比比皆是。宗教更多的带来了人对艺术的态度,对艺术的宗教感,将狂热、痴迷与宁静结合在一起。“智慧的价值无人能知”(《旧约"约伯记》),有了对智慧的正确态度,何尝不是价值。
    几年前,《诗刊》要给庆乙发一些诗,配个评论,庆乙打电话给我,让我来写评论。我在文中斗胆引用了《旧约》里的一个故事:老先知以利因年迈而昏聩的时候,小先知撒母耳仍是幼童,懵懵懂懂的穿件小法袍在空旷的大殿里跑来跑去。有一夜他听见轻声的呼唤:“撒母耳!”于是他从瞌睡中跳起来,跑到老伊利面前说:“你叫我,我在这里!”如是者三,老伊利蓦然一惊,原来孩子已经长大,已听到了天音,并可以面对神圣的召唤了,于是他说:小撒母耳,如果再听到这种声音,你就说“神啊!请说,我在这里”。
    宗教深如海,其中有安顺,亦有磨难、责任、担当,对于这些,我几乎是无知的。当时引用这个故事,一来因庆乙信教,二来是个借喻,说明诗歌对诗人的召唤如同天音。但现在的体会,无疑超出了当初的范围。生命的大悲欢,艺术岂能全部担当。而宗教是否能呢?一代又一代人的寄托,他们究竟试图把握住什么?
    那第四度出现的声音是神的声音。有次夜间从教堂边走过,马路已沉寂了,教堂也沉陷在昏暗中,我仰头看见教堂尖顶上坚硬的十字架,觉察到了自己心灵里耸立的廊柱,仿佛有声音遥远地泛起,从烁烁的夜空中,从星光和风中,向我吹来,把我吹动,又吹过我,向遥远处吹去。
    我想,在那样充满神意的夜晚,声音所经之处,必然有待命的人,等待已久的人。我虽不属彼列,但心中的回响也绵绵不绝。——神圣的天音要经过哪里,必有其道理。
有次夜间从教堂边走过,马路已沉寂了,教堂也沉陷在昏暗中,我仰头看见教堂尖顶上坚硬的十字架,觉察到了自己心灵里耸立的廊柱,仿佛有声音遥远地泛起,从烁烁的夜空中,从星光和风中,向我吹来,把我吹动,又吹过我,向遥远处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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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文字很美
本版风云诀: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整篇文章我都喜欢。
胡弦兄好文!

人可以不信宗教,却不可没有宗教精神。

缺乏对他人信仰、思想的尊重,是我们这个民族令人悲哀处之一。
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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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1982年,和好友去普陀山玩,遇到一位儒雅的青年佛教徒。当时的我还有些波希米亚的颓废气,误以为对佛门傲慢,是一种风度。这位青年遂从礼节的角度开导我:“你可以不信佛,但进了庙门,你一定要拜佛,这叫入乡随俗。好比我并不信基督,但只要我进教堂,一举一动一定要合乎礼节。”——我明白了,此后,我如果嫌麻烦,就拒绝进寺庙,只要我进去了,举止一定不敢怠慢。
中国人缺乏宗教感,确实是一大文化缺憾,但让我困惑的是,这一缺憾是否可能弥补。我是怀疑弥补之效的,我将此视为一种文化宿命。毕竟,宗教感的培育远比试行一种民主制度要复杂,它几乎是一种文化肤色,具有先天性,作为一个信奉经验理性的人来说,很难通过换肤色的方式让自己重新变得虔诚。一方面,缺乏宗教感总是一种不足,另一方面,西方近现代的大哲或普通知识分子,对于基督又普遍不再笃信。所以,看到国内一些青年知识分子以貌似赶时髦的方式纷纷信起基督来,我尊重之余也是稍感遗憾的。
我可以用最大的诚意、善意来理解并尊重宗教,但要今天的我重新皈依某个宗教,决无可能。我不想换肤,我认命。
宗教感,应该是一种生命底色,有此底色,对生活及生命的理解,一定会有所不同。西方知识分子即使不再虔信天主,他们的情感里依旧葆有这份底色。而我们的有些知识分子,似乎正好相反。
这话题不敢多说。
辜洪铭在《中国人的精神》一文中曾经说,中国没有宗教是因为儒学已经起到了宗教的作用。   这个说法貌似合理。 儒学好像应该称作“儒术”更确切。太过于“术”,就妨碍宗教感的产生。
宗教不等于宗教感,“宗教感”从某种意义上说等于“悲悯的情怀”。
呵呵,我也说不清,过来凑一下热闹吧。
丙辰龙说得对,宗教感与宗教不是一回事。我回帖马虎,没有细细梳理。
上世纪初,一些欧洲学者(德国更多)喜欢谈论什么“感”,如空间感、世界感。他们判断东西方人的差别,会从空间感的不同入手,我听来颇受教益。比如,东方人是是空间信赖,西方人有空间恐惧,因为信赖,东方人反而追求天人合一的和谐,他们不把自然界视为异质的敌对力量;因为恐惧,西方人反而培养出探索、征服之道,他们眼里的大自然,代表一种敌对力量。一些论者都不约而同地从东西方绘画中寻找依据。——大体上说,你有什么“感”,你才可能有什么主义、什么信念。
宗教的心理基础,一定是某种宗教感,包括悲悯。宗教感不足却要去皈依宗教,这份信仰总有脱水之感。真正的宗教感往往带有超验的成分,它可以源于世俗功利,但最终一定要高于世俗功利。

太对了

我不信神,但是圣经里的一些话,我非常喜欢
比如
神说有了光,就有了光
你一定要有信心
这是一种思维方式
宗教感,对,这个词太棒了
一直有个感觉,那些永恒的经典都有浓郁的宗教感:巴赫的音乐,米开郎基罗的雕塑,达芬奇的画作,托尔斯泰的小说……  打动人的是弥漫作品其中的“悲悯”和“敬畏”。
国产的呢?搜肠刮肚,也举不出一个合适的例子。不知道苏东坡的《后赤壁赋》算不算?
想起来弘一法师的临终偈语: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中国人缺乏宗教感,从多元的角度来说,未必就是缺点。我们更擅长世俗性审美,在世俗审美方面,古代中国人曾经发展到极致,我们勉强可以算成宗教感的玩意,是仙道,针对的恰是此世而非来世。假如我们推崇世俗的价值,则话又可以反过来说了:读宋元词曲、明清小说,无不洋溢着浓浓的世俗情调,而西方人呢?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例子。呵呵。
孔子多半是个宗教感非常强烈的人,可惜,孔子那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及“未知生,焉知死”,两千多年来一直被人误读了。道理说穿了很简单,大家也都明白,那就是:孔子强调因材施教,《论语》里的孔子言论,未必都是“夫子自道”,孔子见什么学生说什么话,同样一个问题,不同的学生去问,孔子会给出不同的答案。而我们把孔子针对某个学生特地说的话,理解成孔子自己的心声,就可能出大错。要命的是,《论语》里又并没有一一说出孔子言论的对象,我们不知道他是针对谁强调“不语怪力乱神”的,但我们的确知道,他的“未知生,焉知死”和“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是针对子路说的,而子路(钱钟书和杨绛都认为,那是孔子最喜欢的学生)生性较为蛮勇,孔子的说法,肯定有某种针对性,目的是为了帮助子路摆脱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同样的问题,假如颜渊去问,孔子就可能给出全然不同的答复。毕竟,孔子还说过“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说法,可见,他对鬼神并非不敬。
当然,孔子即使有宗教感,肯定也是中国特色的。
原帖由 周泽雄 于 2007-12-2 22:37 发表
当时的我还有些波希米亚的颓废气,误以为对佛门傲慢,是一种风度。
呵呵,这话写到我心里!我目前正是这种状态!

我敬畏信仰,但不敬畏宗教!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施主:请端起酒杯喝酒,放下筷子砸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