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传统节日

闵良臣


  几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孩子时,不说过大年了,就是端午、中秋(节),甚至元宵(节)、清明,也都有一种很浓的气氛,一种节的味儿。
那时候不像现在,几乎住的都是楼房——尤其是在我老家县城,大家都住在有屋脊、上面一例是盖着半弧形状的小黑瓦房里,出门向左向右,抑或对面,都是早晨起来开开门不洗脸就能见面的邻居。


  先从年味说起吧。
  俗言:乡里忙八月,城里忙腊月(前面的八月也是指农历)。其实,城城乡乡腊月里都忙。那年头虽然穷,进了腊月,有些乡下人也还是想着一年到头不知城里啥样,快过年了,也该弄点东西进城换点钱,或是给小女子扯几尺布添件新衣,再不给二小子弄双新鞋,或是买点家中过年需要而又只有城里才有的东西。我老家属大别山区,虽经(上世纪)“五八”年“大办钢铁”的折腾,山上大树极少见,可想砍点柴草也还不算太难的事。于是不少人家在家中实在找不出什么可进城换钱的情况下,也就只好上山砍担柴禾,然后半夜三更起来挑进城。说起来那时柴禾也不值钱,分把二分钱一斤,一担百儿八十(市)斤的柴草也不过卖个一块两块钱罢了,又能派上多大用场。
  特别是到了腊月半,在我老家小县城的街上,到处都可以见到刚卖掉柴禾,肩上扛个尖锃两手空空的乡下人。他们在县城的街上无目的的走着,这看看那转转,有的因什么也买不起,也就什么都不买。不少人手里还牵着个半大孩子,而那些孩子也总是睁着大眼睛,见城里哪儿都稀罕。原来,有些乡下孩子长到十来岁了还没进过城,眼看又要快过年了,就闹着大人非带着进城看看不可。那年头,绝大多数乡下人手里都没钱,虽说要过大年了,不少人家也还是不打算进城,只因孩子闹不过,才带孩子到城里看看,这样,即使什么都不买,也算了了孩子一个心愿。现在想起来,都令人心酸。后来才知道,在乡下活了一辈子,到死都没进过城的大有人在。
  其实那时的县城也是破破烂烂,本没什么好看的。
  再说城里人进了腊月(当然有的人家可能要更早些),一是用盐腌制点鱼、肉或鸡鸭食品,也有人家还要腌些野味或变着花样搞点腊制品,但那时候这样的人家毕竟不多;二是家里的主妇一心就想着拆被子、换床单,把床上那一摊什么时候弄到河里去洗一洗那时我们小县城里还没有自来水(吃的都是井水),人们也认为只有河里的“活水”洗出的衣服被单才鲜艳。虽然城里也穷,但还是都想过个“干净年”。如此一来,特别是那年腊月如果前半月没遇上好天,到了后半月,尤其进入腊月二十以后,你来到我们那小县城由南向北的一条河边,可以看到非常热闹的景观:河岸边这人家的衣服堆挨着那人家的衣服堆;还有的人家怕衣裳、被单晒不干,或是住处就没有晒衣裳的地儿,为了赶天抢太阳,干脆就把刚洗过的衣服被单摊在河岸边的沙滩上。此时,只见那不算宽的河两岸,人头攒动,耳边棒槌槌衣的“乒”、“乓”声起起落落,若在战争年代,远处的人听着,说不定还真的以为哪儿又“打”了起来哩。
  不过,这一切都不吸引孩子,孩子只盼着过年。虽说腊月上旬也有个“腊八”,可那天早晨真正能吃上“腊八粥”的人家不多。到了腊月二十三四,就有急性子人家开始为过大年“架势”,炸鱼炸肉炸圆子(有的地方称丸子),香气飘了出来,弥漫四邻八舍,这才算真的有了“年味儿”,孩子们从这时也才会认为那“年”真的要来了。


  大年过后不久即是元宵节。
  我的家乡在大别山脚。不知怎么,家乡非常看重元宵节,居然还有“十五大似年”之说。小时候听大人口气,好像他们把“十五”看得比过年还重。
  可话虽这么说,其实,每家元宵节总是不及那除夕忙乎、热闹。不过,若是单对孩子来讲,正月十五虽不再添做新衣,买多的鞭炮,可十五这夜确实要比那除夕夜晚热闹得多。在那商店还未出售像现在这些新式花灯的年月里,正月初七八,就有乡下人有的扛着——有的举着长竹竿,上面串满一种用灰白色皮纸糊成、并画有简单图画的“八方”灯笼进城,专去引那性急好玩的几岁小儿。正月初十以后,花灯渐渐多起来,花色品种也增添了不少:有用线绳拴拉着走动的兔猫,有用手擎着的飞机、叉伞,有在地上推着旋转的陀螺,还有狮子、麒麟、蜻蜓、游鱼、金瓜……总之,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多了去啦!有些制作堪称“活灵活现”!惹得那半大孩子站在卖花灯人的身边引颈翘首不想离去,想办法——哪怕是哭鼻子也要闹着大人非买一件不可。
  元宵节未到,孩子就急了。有的正月初十一过,就玩上了花灯。
  到了元宵节这夜,最是热闹好看:城里乡下,灯火一片,几乎是所有的孩子都或挑着或擎着或推着或拉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招摇”。自然也有那家穷孩子多的——像这样的人家,那半大不大的孩子因下面还有弟妹,很可怜:他们把大人买的花灯让与更小的弟妹去玩。这时,他们心中自然也痒,怎么办呢,就点上一支蜡烛,用蜡油“焊”在一块小木板上或是索性就用手端着,也串在花灯群里,凑合着热闹一番——这种情形在我幼时每年元宵节夜晚都能亲眼见到。


  元宵节后不久有二月二“龙抬头”,指冬眠的小动物们都苏醒了。但那算不上节。只是有些相信的人家在这一天会请人给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理个发。
  算得上节的要数清明。
  清明时节,已是春暖花开。每逢清明节这天,不少人家都要在门头两边插上一二柳枝,说不好寄托什么,习俗而已;此外,还要去祭祖包坟。倘有哪年老天不遂人愿,真个“清明时节雨纷纷”,或是估计那天因忙走不开,人们也可在清明节前两日就去“看望”祖先。
  一个月后即是立夏,早晚清凉,中午开始有点燥热。记得最清的是立夏那天午饭后,大人拿着杆秤,让家中小点的孩子站到篮子或者筐中——乡下因有平时盛粮食的箩筐,小点的孩子完全可以坐在里面——而大点的孩子双手紧抱秤钩,称一称他们一年又长了多重。
  紧接着,很快就到了端午节。这是个大节气(我们老家把节日也说成节气,并非指“二十四”节气)。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弄几斤糯米(即江米),坐在各自的家门口甚至把盛糯米的桶或盆端在门外,于是沿着我们家住的那条街道走一趟,眼见的是家家都在包粽子。有那手快又热心人家的大婶大娘或是他们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大男人或男孩一般不做这事),包完了自己家的,又去帮别人家的忙。这样,或是起事晚,或是手慢的人家门口就会围上几个帮手,大家都抻着手往桶里或是盆里捞糯米,放在手中的荷叶上,好不热闹。
  再看那饭店,头天晚上就起了架势:门外支起大油锅,地上放着一堆劈柴,晚上十点不到,就生火忙活起来。
  端午节早上,你来到街头,一看,好家伙,饭店门前的案板上,糖糕、油条、麻花堆得像一座座小山,而这些就是住在这饭店附近居民端午节的早餐——当然,大多数人家屋中自己还弄的有粽子、茶鸡蛋等。


  作为孩子,端阳节一过,就巴望着八月十五中秋节快点儿到。
  孩子就喜欢过节。
  与中秋节之间还有个“七月七”,这是牛郎与织女相会的日子。小时候很相信大人说的,如果当天夜晚躲在葡萄架下,就有可能偷听到牛郎与织女的“对话”。那时候好像不讲什么“隐私权”,小孩子们也不怕偷听人家夫妻说情话时自己羞得慌,更不懂他们隔着浩瀚银河,好不容易熬了一大年,踩着无数喜鹊用身子搭起的“鹊桥”才有这么个机会。
  步入中秋,天高气爽。临近中秋节,夜色诱人,大家都举首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甚至初七八就在望,望着月亮一天比一天圆。虽说“乡里忙八月(指割稻子和整田地),城里忙腊月”,街市上也还是一天比一天热闹,仿佛一到节日,就与平常有个区别,无形中空气似乎也不一样。
  一群孩子在如水的月光下做着《好大月亮好卖狗》的游戏:

  好大月亮,好卖狗,
  卖给人家打烧酒,
  走一步,喝一口:
  你还买狗不买狗!”

  有时那个打头的大孩子还故意问旁边站着看热闹的大人:“你买不买狗?”惹得大家都是笑,包括那些要“被卖”的“小狗”们,也是乐不可支。有时又转着圈儿唱起了:

  月亮走,俺也走
  俺给月亮背挎篓,
  挎篓里面一碗油,
  姊妹三个来梳头:
  大姐梳个盘龙凤,
  二姐梳个桂花楼,
  三姐不会梳,
  梳个燕子窝……

  还有:

  小黄雀,尾巴尖,
  一只飞到桂花山,
  大姐逮,二姐拴,
  三姐烧水四姐
  五姐剁,六姐煎,
  七姐开柜拿油盐;
  八姐盛,九姐端,
  端到十姐眼面前。
  吃块肉,喝口汤:
  家鸡没有野鸡香。

  那时还不讲计划生育,不然,也不会生出这么多可爱的女儿来。
  那个年代的月饼也没有现在这么好吃,里面不过有些冰糖、花生仁、绿红丝,真的像一个小烙饼,梆梆硬,咬一口,遇着冰糖,能把牙硌得不能过。可就是这样,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气氛就是比现在浓,让你能闻着过节的味儿。


  接下来是九九重阳,还有冬至。不过,不知是风俗不同,还是有些我不知道的什么缘故,反正我小时候在家中遇着这两个节日时,没感到有什么特别的,也更没过节的味儿。现在想来,估计还是因为两个“文明”落后,像这样的小节日也就不过了。
  改革开放后,特别是近年来,在纸媒和互联网上看到不少人不仅说现在“年味儿淡了”,还说我们一些传统佳节也没有了过去的“节日气氛”,比如像端午节、中秋节,尤其是像清明、重阳这种民间传统节日等,更是不当个“节”过了——中秋节各单位还发盒月饼,而端午节,没听说有几家单位发粽子(近年来据说也有极个别单位这样做)
  这话也不假。现今的百姓对中国传统节日的感受,特别是与过去相比,确实淡得多。
  可有什么办法呢,时代使然。过去我们是“小农经济”,也就只有“小农意识”,甚至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时候,我们不时兴过公历节日,更没有像现在这样丰富的文化娱乐生活,自然也就重视起传统节日,甚至是“每逢佳节倍思亲”。
  现在就不同了。很多方面虽尚未与国际接轨,但毕竟也还是进入了丰富多彩、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而况在进入新的一年之前,由于国家除了春节这个传统佳节外,只重视公历节日,比如五一、十一就有长假,像端午节、中秋节(如果不是正好赶上星期天),连一天假期也没有。这样,城城乡乡,除了春节,每逢传统节日,也就只能象征地过一过。特别是乡下,不少人家,青壮年为了谋生甚至为了养家,都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了,而又由于往往是相隔千山万水,春节之外的传统节日,也都只是念在心里,很难与家人“共度佳节”。而各自老家屋中老的老,小的小,不是丈夫在外,就是儿女远在他乡,你叫家中这传统节日气氛怎么“烘托”得起来。
  现在显然是公历节日代替了民间传统。一些有闲又有钱的人们,在离公历节日到来尚有些天数就忙着安排是“三日游”还是“五日游”,是去九寨沟还是去“新、马、泰”,甚至游法国逛欧洲。就是没钱的人家,只要不是“引车卖浆者流”,而是“有单位”者,也都落得几日闲。可怜就可怜了那些打散工的游民,尤其是广大的农民工兄弟。
  从眼下看,这种传统节日气氛很淡的现实怕还要有很长一段过渡时间。等到吾国吾民真正都实现了全面小康,并非像现在这样一说起来,就是“人均”如何如何(其实在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严重的贫富不均现象),那个时候,全体国民,而不是只有一部分人有闲又有钱,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恢复传统节日“气氛”,甚至过得比先前更浓更有味儿。你看比我们富有的台湾或是美国的唐人街,就知我言不虚。当然,即使是那一天到来后,我们也不能要求这种传统节日气氛的细节还与过去一样。
  时代在发展,一切都在变,烘托传统节日气氛的内容或多或少地肯定会不同于过去。



[ 本帖最后由 闵良臣 于 2008-2-4 18:23 编辑 ]
俺比较喜欢传统节气。
老祖先设置这些节气,想来是把平淡的日子搞有趣些,直路走起来总觉得长,山高水绕的行来,一沟一坎的往后数,倒免却无聊与单调。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生活在大城市,有一个缺点,就是节日缺乏点传统味。
“那半大不大的孩子因下面还有弟妹,很可怜:他们把大人买的花灯让与更小的弟妹去玩。这时,他们心中自然也痒,怎么办呢,就点上一支蜡烛,用蜡油“焊”在一块小木板上或是索性就用手端着,也串在花灯群里,凑合着热闹一番”
——呵呵,不知老闵算是家里的大哥还是幼子?知道这一点,有助于判断老闵写这段话的情感立场。
我在家是老末,虽然家中很穷,但没有那样做过。那种情形发生在我们家隔壁的一个孩子身上。他在家是老三,下面还有一妹两弟。他到底有几个元宵节的夜晚是这样做的已经记不得了,但那种印象很深。
老闵大约真的已经老了,加之性情之故,很怀念我虽然苦难但也还是有过一点点欢乐的童年。
对人的情感而言,时代的进步往往也伴着残忍……
闵先生这篇写得真好,有情致,有味道。我小时候就最喜欢吃那种带冰糖和青丝玫瑰的月饼了,春节也曾挨家挨户拜年讨糖吃,过十五也要点了灯笼乱跑。但记忆里的节日远不如您描述的乡间气氛浓厚。现在就更淡了,真有亏于孩子。
  感谢林泉夸奖(不想说是“谬奖”,总觉得这个词有点对不起夸奖者)!人一生真怕干错行。不是扭捏,这辈子不该学做小文章(之所以说自己是“学”,因为我与你们不同。你们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而我却是有心于“学”。不过想想当时能学什么呢,也只有一支笔一张纸最简单,无须本钱),尤其到了现在终于明白过来,能做出好文章来,似乎不是学的。自信如果让我从小学做手工艺,当比现在强,因为我认真。可这话一出口就俗,连自己也忍不住要笑自己了。
不想说是“谬奖”,总觉得这个词有点对不起夸奖者————
呵呵,闵先生,真不好意思,我口拙,对不起了!您别在意啊。

还是会馆里年味浓

过去的童谣真有趣,应该好好记下来。
轻听夜雨 水绵绵 琴隐隐  
仰望星空 光灿灿 月悠悠
羡慕闵先生〜〜
像偶这一代人,节日就只是个名字,体会不到多少民俗气氛了。
今年这个年过得太有年味,闵、古二兄的年俗追怀写得太好了,严重感谢。梅茗似乎只是跟着敲边鼓,其实,两位男士写的年味,粗犷,热闹,固然已经写到了好处,但是,或许一个女士的细心描述,还会有一番别样的风情。类似这样的民俗抢救,都赖曾经过来人的笔耕墨耘了,强烈起哄,严重鼓噪,请梅茗跟风!
很羡慕啊,记得小时候住平房,过年很热闹,现在好像越来越没意思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梦子自己也得跟风啊。可以号召燕友人人掺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