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山的才与情

江南的感觉是水墨画大师堆砌出来的柔媚园林,黄河以北的云台山仿佛是不曾被文明浸染的远古荒山,作为景观的崖台沟潭,都是村野石匠斧斫刀砍出来的野趣。

    从竹木滴翠、水色柔媚的江南山水走来,鱼贯下车,双脚一踏上位于晋豫交界的云台山地面,脚趾就开始疼。走着走着就感到云台山石板路欺生,像古小说乱石岗上剪径的好汉。好汉脸色铮铮,蛮不温柔,对江南来的这一窝花拳秀腿,锻金铸铁般地回应生硬。那山沟中的路看上去很平展,抬腿在北方的山沟里走着、走着的时候,南方来的红男绿女们受不了啦。一个个绵渺的情思,还有悠游的心态,便一件一件剥离,散乱丢弃在冷僻的野山径上。在贫瘠的沟壑里走上一里地,只剩下硬邦邦的肌腱;紧跟着,嶙峋胫骨便一丝不拉地收获了石板路上的奇崛和硬冷。

    云台山北依太行,南临黄河,在远古时代,乃是一片汪洋。凸凹不平的石板路面底下,铺垫的原来是17亿年前到14亿年前“原地台”的基底,上边供游人行走踩踏的是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推挤、碰撞的地质碎片。亿万年走来,在各种“地质事件”中,各种力量在云台山这一条地质带上恣意表达它们凌厉的蛮力,高台变沟壑,沧海出云台。亿万年过去,气圈、水圈、生物圈交相作用,导致嵯峨的云台山体风化、剥蚀;太阳能、地球重力持续发力,诱发云台岩石山崩地陷,砾石沉积;还有地球内部的热力,还有重力转变而来的能量,毁骨硝金,日复一日,将云台构造瓦解、撕裂、扭曲——这些削铁如泥的永恒力量,随春夏秋冬四季换形为风雨雷电,是今日云台山这一具残躯碎体置身的恶劣自然。

    谁叫它运命不好,生活在大陆板块之间的缝隙中间呢?

    历史上,这些恶劣的自然力量一直在摧杀着云台山。只不过在今天,在46亿年来云台地质亘古变动暂歇的一瞬间——公元2008年3月28日,一群千里来自江南岸的、寿命不破百年的游人,误把摧危场当游乐场,没有够长的时间去感觉这天塌地陷的地质变迁罢了。庄子说,蟪蛄不知晦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罢。说来,云台山的命格外不好。同在地球上,却要经受天地之间格外的揉搓、撕裂与疼痛。命里注定生活在地壳裂缝中的云台山,要比江南的山山水水更无逃于历炼和痛苦,受到地质运动中格外的压迫、扭曲与煎熬。

    这也就是为什么,云台山的石板路面形成了今天游人脚板下那一股苦中带咸的奇崛硬冷味道。

    抬头望两边,想看沟墙一样的奇崛山体,头顶一尺之上压一层厚厚冷雾,白蒙蒙什么也看不见。看无可看的时候,颈脖里马山感到山沟里冷嗖嗖,风片似一把刀,令人摧眉折腰。来时大巴车上那一册装帧漂亮的风景图片上,里面介绍有群峰耸峙、山势雄特、地拔天通、断崖飞瀑、幽谷清泉、潭辉池映、峰异石奇、生态植被、绿披群山……几乎一一藏匿,找不见。可谓是游不忍游,看不能看。

    跟着游人上上下下,早春寒气中的老潭沟、红石岩、茱萸峰……一一景点,只是印在彩色门票上,周遭却是阴云蒙蒙,草枯树瘠。唯独大巴车来回总是经过一道涧底,一层一层薄薄的水印,还是去年的存水,被水泥石坝拦成一叠叠死水滩。

    那时,跟着游人拥堵在云台山的路上,无心寻找风景图片上介绍的峰、崖、岭、巅、台、沟、谷、涧、瀑、潭、川、洞,心里早已经飞出这穷山枯水,江南在怀想中已经是草长莺飞了。

    当年生活在云台山百家岩的嵇康、阮籍、向秀诸竹林七贤们,面对这荒山野水,一定就是如此怀想的,一定就是那般让心插上翅膀高远地玄想着。所以,那玄想、那玄想中的他们,便在后人的赏睐与追想中,成了自然贫瘠云台山的一道人文风景、世说经典。云台山在今天地质学的考量中算是富贵的山,也是可研究之才;但在古往的民生考量中,险山阻途,灌丛乏材,可谓是穷山,是废山,是病山。来时从修武出城进山的车窗往外看到,沿途平川都是自古山体崩塌的遗患,乱石纵横,胡奔乱腾,一眼望不尽山洪大水冲击而来下的鹅卵石荒滩。

    云台扰扰,无智无才;上屏天不能变通途,下枯瘠不能育生民。

    然而,也正是因为云台山的苦涩贫瘠,造就了名士风流。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云台山虽无才性却有情性,养育了气绝高标的一代人格。《世说新语》曰: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崔嵬以嵯峨,其水浃渫而扬波,其人垒砢而英多。”

    恶劣的环境,造就了魏晋名士无拘无束、不守规矩的情性;造就了放诞任情、越明教而任自然风范。名士们的开山先贤们,譬如魏末的“竹林七贤”,便得以在云台山的百家岩稀稀落落的黄芦苦竹、灌木丛林里,变化应节,主静通无。终于使得这一介又穷又废又病的云台山,情性窦开,犹如一丛丛桃花、杏花、迎春花,刹拉间喷薄而出,漫山满野。花开得东奔西突、自由欢快;朵绽得无遮无拦,大大咧咧。

  山不贤而为贤者师,山不智而为智者正。

    其实,这个自然人文现象,也符合“才”与“情”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书屋》中有署名余凤高的《才性:敏锐的感受》一文中说:“自古以来,学者们就注意到,敏感的天才似乎都与病患有一定的关系”。魏晋名士嗜酒嗑药服食,放诞不羁,在一般人看来精神身体也都是有病的。

  加拿大内科医师E.卡尔?艾博特在《作曲家与肺结核:对创造性的作用》中所说的:“有些作曲家至死都患有痨病,而且有证据表明,其中许多在疾病晚期仍保持敏感性和高产。”艾博特甚至得出这样的结论:“肺结核与天才和创造性之间有一定的联系。”

  肺结核与创造性之间的联系,在其他智力工作者身上也同样是存在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音乐家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更为典型。这是因为音乐家跟用符号创作的作家、用线条创作的画家和用动作创作的舞蹈家不同,他用的材料是捉摸不定的、更是不可见的“音”。音乐在现实世界中没有范本,他的内容就是乐音的运动形式,……它“不依附、不需要外来内容的美,它存在于乐音以及乐音的艺术组合中”。

    这段论述使我想象到了嵇康的《广零散》琴弹旋律的美,犹如想象到了竹林七贤脱衣宽服拂尘清谈之美一样。因为,自由的人格犹如音乐一样,它在现实世界中是没有范本的;它是“不依附、不需要外来内容的美”。

    这就是正始玄学随情性而来的“贵无”之思。“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乃“才”的生命源泉,“才”不过是“情”之用,是“情”的外在表现,是“情”的外在附着物。

    云台山沟壑纵横,这是它的才性。云台山有沟、有壑、有台、有峰、有梁、有峁、有壑,形体兼备,是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地貌的典型代表,这也是它的才性。云台地貌景观齐全,堪称世界地质博物馆,这还是它的才性。但仅有才性是不够的。2008年3月28日,我随一干游人来到云台山,云台山在我的眼里云雾散漫、杂树横长、鸟语凄婉、气象贫瘠,这便是它的情性,这就有了它的情性。我在穷山涸谷的崖上沟下,追思竹林七贤。云台风云随之变幻,树稀草蔬、云淡雾散、地瘠石枯、人瘦马疲、猴哀鹊谙……,万物纷纷来入我眼,这更是它的情性。

    我以为,云台山的情性的完美,恰恰来自其才性的残废。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动乱的年代,往往文化生命格外绚烂有力——竹林七贤便是这样。所以,竹林七贤选择这破碎的远古地台来隐居二十年之久,是有他们的情势考量的。据说,自然山水的美是从魏晋的他们始,穷山恶水的自然美由兹始。从此,山的威严便失掉了神性的护佑,便脱胎换骨,听命于人性赋予和安排。所以其貌不扬的云台山,地位远远虽不及五岳之尊,但却因有情性,得以活,进入境界。云台山乃战乱频乃的荒山野岭,好一个荒山、瘦山、病山,乃至废山,却经过正玄之思的点化,经过理想人格的直观、自由身姿的返照,便有了其贫瘠才性之上的高山仰止的情性景观。

    那是怎样一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景观呀!奇异乖崛,风流倜傥。

  《邻家少妇有美色》: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对曰:“礼岂为吾设邪?”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庐沽酒,尝去喝酒,醉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亦不疑之。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径往哭之,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闻步兵营有善酿者,即求为步兵校尉》:朝廷以阮籍盛名,欲使居高位,托以好酗酒,闻步兵营有善酿者,多美酒,即求为步兵校尉,问师于兵卒,终日恒游府内,饮酒无贵贱皆一视同仁。

  《爱上了姑的胡婢》:其姑来访,阮咸爱上了姑的胡婢,听说她离开回家了,借了客人的马去追,赶上后又并乘而归,不顾门第地娶了她,可谓真正性情中人。曾去参加诸阮聚会,用大盆盛酒,恰好有几头猪也来咸盆中饮,竟然与它们共饮。众人皆恶之欲离开,阮籍不许,反称赞他好客。

    真名士自风流,竹林七贤的所作所为持凭在一个“真”字上。正始玄学持凭的情性是真情,是有底蕴的。他们的放浪形骸,是以政治实用功利之外的知性、气度、情才之尊贵,是以“性格、气质之审美”的无为,来反抗政治才性对人的异化和对人性本然的剥夺。风姿奇伟,或积极,或消极。正所谓你有地位,我有尊严;你有庙堂,我有清高;你有权力,我有正义,你有良田万顷,我有浩然正气。谁更能传世持久?谁更有人文历史的涵盖性?谁更是做人的本真、生命的要义?显然,超越命定、自然天成、冥冥之中那看不见的大道之手,这才是更为转世持久、更有涵盖性的东西。这种价值两份,正是在一时一世中的文人们竖立自身意义的价值符号建构。

    魏晋名士们对于大道的获得,可谓是伤筋动骨、殚精竭虑。可以说乃是用思残虑绝的生命代价、以生命作人生一场实验换来的。他们的情性是伟大的,了不起的。他们生时是多么痛苦,谁曾料到死后才获得如许荣光。他们是伟大的自残者,是伟大的废人。还是《书屋》的那个余凤高关于这一点说得好: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对话录》的“伊安篇”中说,伟大的诗人是因为“神像对于占卜家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的平常理智”,才使他们获得天赋的才性。从原始时代起,直至近代文明社会,一直有很多人相信祭司、巫师、萨满等人具有超自然的力量,不但会治病,还能占卜未来。可是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方志学家和人类学家描述说,这些人如果不是世袭的遗传,便都得经历一番类似于濒临死亡或非人的自我摧残和肉体折磨,把自己弄到病残的境地。

    这一点从“知识社会学”、从“人格审美学”上看,魏晋名士的沥炼与风险,远远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真真是“智慧自备”、“自然已足”,永远立于人的生命情性的潮头。

    嵇康在云台山(山阳)有两个故居,一谓山阳园宅,古山阳城东北二十里,长泉水西岸;宅屋左右植筠篁,想来竹瘦柳稀;南有一泉,《世说新语》注引描述嵇康灌园打铁的情景,历历在目:“康性绝巧,能锻铁。家有盛柳树,乃激水以圜之,夏天甚清凉,恒居其下傲戏,乃身自锻。”一谓嵇山别墅,座落在百家岩下的嵇山。嵇康率朋来此放纵形骸,啸傲山林。嵇康曰:“吾无佐世才,时俗不可量,归我北山阿,逍遥以倡佯。”刘伶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王戎蹭酒,后至,阮籍已始枕石醉卧,乜斜视之,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戎笑亦不恼。

    云台山被一群“逍遥浮世”的废人选择作为栖居悠游地,“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 “遗落世事”,冲和通无,游戏人间。魏晋名士能够做到“应物而无累于物”,关键在于能够做到“性其情”。今日莅临云台仰望高山如我辈者,虽无情,运之者有情。春风当化雨,润物细无声。云台山就是那残废了的魏晋士人,竹林名士就是这残废了的云台山。云台山有如庄子笔下的粘蜩老人,大道无言,通过地质地貌,通过竹林遗迹,说出这么一段关于才与情的道理。我看荒山多幸艰,料云台见我亦如是。但愿今天游云台如我者,才性废,情性尤存焉。存于何处呢?

    想来,人生苦短,云台巍巍不可移。存于何处呢?大概只有存于云台归来,江南北望的此一段文字中罢。

[ 本帖最后由 吹笛在湖北 于 2008-4-9 12:23 编辑 ]

版面可以自由排了,很舒服

版面可以自由排了,很舒服,原来不能分段的。

网上转来的图片

网上转来的图片,现实的可没这么漂亮。
刚才我还琢磨怎么这图片出自“北京科普之窗”。 细看楼主的文章,“在远古时代,乃是一片汪洋。凸凹不平的石板路面底下,铺垫的原来是17亿年前到14亿年前“原地台”的基底……”  哦,原来如此。

人家的网站www.yuntaishan.net ,注明了是“世界地质公园”。

再补充一点

25亿年以上地质演化。发生在25亿年前太古代末期的嵩阳运动,陆壳生长形成“萌地台”,形成了区内的结晶基底。中元古代,本区整体升降开始,在下降时期曾为滨海环境,接受了大量的陆源碎屑沉积,形成了温盘峪、百家岩一带的石英岩状砂岩。中生代后期,随着太平洋板块向亚洲板块的俯冲和相互作用,至早白垩纪晚期,华北板块东部大规模的带状裂陷和隆起,形成东亚型裂谷系。受此结构作用,公园内形成了裂谷背景下的峡谷群及峰墙纵横、崖墙环抱的奇特地貌。

(震撼)
竹林七贤?原来在这里啊。
只知道竹林七贤大多是河南人,还有安徽人。
很久没有听到笛声,很清新啊。
参加交流
原帖由 菜农 于 2008-4-9 12:30 发表
很久没有听到笛声,很清新啊。
谢谢丙辰龙的跟帖和关注,请多提意见啊。

回菜农:我常来的!希望看到你笔下的清明 上海聚友。
和南方的山水相比,我感觉云台上是北方最美的地方了.有山无水称不上秀美,云台山的水来自一个大水库,旅游季节水库的闸门一开,山里就有了瀑布和小溪.
去过一趟云台山,行色匆匆,但是印象很好。

吹笛兄是在借景谈史呀。贴我友的一篇文字,对照一下。

情满云台山
作者:山涛如海

我认为云台山之所以得名云台山,并不仅仅像导游说的,原叫宁北山,后因人们见它终日云雾缭绕,故此称它为云台山。纵使这么说的有道理,那也只能叫云山,而中间不可能带台。之所以叫云台山,是因为它的正面,是由一群并排而且有规律可循的成五级台阶状的山组成,尤其分明的是中间两级比较短促而且节奏感特别强的双台。双台上因积土和小杂树,鼓鼓的像两排上下攀连的小亭子。它们下面是陡峻的两大级,最上面一大台阶是峭拔的山峰。而且这些群山五阶相分的几乎都分别在同一平行线上。云台山不高,主峰茱萸峰也不过海拔一千三百零八米,那其他的山峰多超不出千米,正面的山也许还要低些,又地处豫北干燥之地,不可能像江南的山终日有云雾在其间缭绕。只是山头经常笼罩着祥云、瑞云,甚至是五彩的,我也的确在山里的中午看到,有点像汉刘邦的妻子吕雉,指着萧县皇藏峪的上空对刘邦的哥们说的那样。我现在就望着空中很薄、很淡、很轻的一缕云彩说起吧。先前我不大了解云台山,纵使去过的好友曾与我大说特说,我也不以为然,因为海内名山我多已游遍。然而当我坐在石块上,面对它时,我觉得已与它很熟很熟,就像久违的老朋友相见,似乎我们有约。我知道,我今生会来的;它也知道,我今生会来的,似乎我们之间有很多话要说。然而由于它不开口,我也不愿开口,就这么用双方的眼睛进行交流。似乎千言万语都不用说,我们就这么面对面地看一眼,什么也都已知道了。它笑我来晚了不是?我呢,就是不开口。不开口,我才觉得我要说的都能说出来,一旦开口反而什么都没有了。
遗憾的是,我这次是奔百家岩而来的,因为那里有嵇康醉剑池,有刘伶醒酒台,有孙登长啸台……我仰慕已久的竹林七贤正是在那片竹林里散步闲谈才赢得竹林七贤的美誉;那里是中国山水园林文化从宫廷走向民间的发祥地,也是名垂千古的上承建安、下接太康的正始文学的诞生地。可它们现在还没有整修好,不对外开放。脱不了俗的我,只能随大部队行动。从正在建设的规模庞大的前门排队上小巴,开始游览云台山风景区。现在云台山管理部门规定,大巴不能再上山,上山一律乘坐他们的小巴,不过门票加二十元车费。这样非常有趣,游客在整个游区可以随时上车下车,到自己想去的任何一个景点。住在景区的老百姓,也可以随时上下,不过他们可多是不买票啊。有一次,小巴上的导游小姐,带着些年轻人的卖弄劲侃方言,激起了车上一位当地老大爷的兴头。他忘乎所以地说:“你讲两个,我讲两个,你听听猜猜?”当即咕咕噜噜说了两段,导游小姐窘了,大声呵责说:“你搭车,你买票吗?你赶快下车返回去,补了票再搭车。”老大爷头一缩不敢言语了,弄得车上的我们哄堂大笑。
按导游小梁的计划,先放下温盘峪,留着下午游,上午我们直奔小寨沟和老潭沟。
小寨沟,相传隋末唐太宗李世民与农民起义领袖刘武周曾在此安营扎寨,并数次交战,故此得名,总长约两公里。现在为了更吸引游客,同时起到统一的效果,已更名为潭瀑峡。进了景区,我觉得与黄山相比,说黄山是位大家闺秀,甚至是皇宫里的公主都不为过,云台山只能算是一个小家碧玉,清新脱俗,只是藏在深山少人知。但走着走着,发现这些山均是五分之二处成陡坡型的翠绿的模样,而到五分之三处,皆陡然拔山而起,成直立的山峰,个个都像竹林中的贤人,清癯嶙峋,玉树临风,伟岸高洁,恬淡自若。我觉得云台山的山更像男士。三步一泉,五步一瀑,十步一潭,小寒沟的景色美不胜收,尤其那时隐时现从未间断的溪水,更使我们有种佳丽相伴的感觉。由于是在谷底的沟边行走,我们无须过多地攀登或下台阶,完全可以信着性子,闲庭漫步。每到一个瀑布前,游人都会争着照相留念,因为在青山、绿树、碧潭中,又冒出那么一挂白花花的泉水,在它跟前留个影,无疑不是一种最奢侈的享受。很多人不怕清凌凌的溪水侵肤,脱了鞋袜在水里嬉闹,放松自己,寻找回归大自然的感觉。清彻的潭水中,透明透亮的小草鱼和黑黑的小蝌蚪让人百看不厌。峰奇、树摇、水喧,游人的眼晴里无不闪着好奇的目光,同时忘记生活和工作中的烦恼、不顺和谨慎,完全现出宠辱不惊的状态,似乎身上有使不完的劲,肢体也没有了拘束,完全顺自己的性子率真,想怎么迈步就怎么迈步,想怎么举手就怎么举手,口里赞叹着赞叹着,不由自主就高喊起来,你喊,我也喊,大家都喊,分明是相互感染了。千年万年的云台山也被感染了,石变得更奇,绿叶在微风中摇得更欢,溪水哗啦啦的声音更响亮更富有节奏,组合成一曲盛大的山水林交响乐。这时,不知名的珍禽披着绚丽的羽毛,也啁啁啾啾地飞来飞去凑趣。大家觉得这风景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熟悉,好象生活本应如今天这样;陌生,好象有种久违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少年人意气风发,妙龄女郎个个情满沟谷,中老人也不甘落后,如同回到了青少年时代。
到了不老泉。据说喝一口可养颜美容,喝两口可健步如飞,喝三口已是返老还童,但万万不能多饮。大家都想去接,可没东西,只好把手中的矿泉水倒掉,用瓶子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泉眼是什么样的,泉水是怎么涌出的。我贪天之功,把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接到的泉水,抢先用小瓶盖,很虔诚地在笑语中饮了三口,实在是清冽、甘美、爽口之至。我羡慕那些泉边争抢的人,他们用行动表达出人类最可爱的纯真之处。忘情的我,也忘记拍下那些难忘的镜头。这些瀑布说来全怪,不是从一道道石缝中整齐流出,就是从已钙化的苔藓里一线一线挂在悬崖峭壁上。没有人说得出清水是从哪里来,也没有人把青青的陡立的山峰想象成蓄水的大水塔,好象这水是从该来处来,往该流处流。小寨沟的尽头是“U”型壁,进了里面,仰头往上望,皆有种坐井观天的感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飞鸟,在绝壁内自由自在地展翅高飞,它们如我们一样,没有目的和功利,只是为飞翔而飞翔。“U”型壁尽头右边有如凤的千年苔鲜,左边有如龙的不竭瀑布。下面碧蓝的潭水中有两块大小相当的呈长三角形的石头,成不规则的对称摆放在那里,还稍微有些上折,恰如一只蝴蝶的双翅。前卫时尚的女孩男孩,争着举起双臂像蝴蝶一样在上面留影,留下今生最灿烂的笑容。现在有首非常流行的歌曲叫《两只蝴蝶》,只可惜他们不能从中领悟更多,没有两位少男少女在一起合影的。不知是一万年、十万年,还是一百万年、一千万年前,平整如加工过的方石,不甘寂寞,顺着自然的不知名的伟力,凌空化蝶,折成两半,才成今天这永久的“蝴蝶”,让少男少女们在它上面实现飞翔的梦想。灵石有幸,我们更有幸。在折回去的路上,我们又看到许多花红柳绿的不同于来时的美景。一路欢歌,一路笑语,没有人再作无谓的赞叹,大家都尽情地享受这清风、这绿林、这碧潭、这隔不断的瀑布和用语言无法描述的奇石。
等等同行的人,我们作一个小会合,然后赶赴老潭沟。它的尽头和中心是落差达三百一十四米的雄冠全国的大瀑布,现在改名为云台天瀑。水来自山西境内,从两峰间的峭壁直泻而下。由于非常壮观传神,而豫北地区又多旱灾,所以善良的老百姓就把最美好的心愿寄托给它。说它是天河里的一位龙王,不忍豫北百姓受干旱之苦,私自降雨,被玉皇大帝贬下凡间的栖身之处。现又更名泉瀑峡。小寨沟的风景早已令我们陶醉,谁也不知道老潭沟又翻出什么花样等着我们。由于上云台山的游客多赶到八点多入场,先上老潭沟,再到小寨沟,而我们恰恰是晚了一个时辰,又先游的是小寨沟,后到老潭沟,所以,就遇不见那么多的游人了。同行的好多人,一听云台天瀑只有到了七、八月份的雨季才呈现,现在只能看到悬崖绝壁上的水痕,就不愿去了。这样,我们一行三十多人,也仅去了十多人,反倒使我们首先在心情上有一种有别于游小寨沟的感觉。
老潭沟全长大约三公里,并且比小寨沟大些。好多路都是用柏树枝杆架成栈道和楼梯,才使我们得以忘情地游览。谷边两旁相拥的峻峭的滴翠的石壁,让我们时时有畅游三峡的错觉,又似乎一下子走进了云贵的山山水水。它里面的小瀑布更多,人越少溪流声越听得真切,整个谷内都像用水渲染过,湿淋淋的,虽然正值中午,烈日当头。沟里中不时冒出一块块硕大的拳石,如小房屋那么大,外形多像不规则的石卵,使人不由得联想到《 西游记》中的那块仙石。十二亿年前,这里原是一片汪洋,正是海水亿万次的潮起潮落,才在这些石头上留下或羽毛状或颗粒状或横纹状的水纹,使云台山列入世界地质公园的行列。继续前行,走到尽头,果真看不到横空出世的云台天瀑,徒见一条又粗又黑的水痕,像条探身而下的巨蟒,让我们浮想连翩。然而大家没有一位觉得后悔,因为一路上的美景早已把大家都打发好了。我们兴高彩烈,相互在“U”型壁前大声呼喊,听回音,听山的回答,与大山进行对话,进行交流。这次来回的路,不像在小寨沟相互平行,来往的人可以面对面地走,而是去时的路在山脚下,回来的路在山腰间。队伍里有调皮的人在戏弄下面的人说:“快回吧,快回吧!不去真遗憾,去了真后悔。”相互之间有茂密的枝叶遮掩,反正下面的人望不见上面的,上面的人望不见下面的,只有穿深红色、深蓝色、深黄色的服装的人,偶尔露出几块靓丽的斑点,像移动的会走的花,在嫩绿的枝叶间来回晃动。云台山也有好几处坏人胃口的东西,像移动公司立个铁塔,联通公司马上也立一个;更可气的是建了一条缆车线(没开,不知啥原因),还要拟建第二条。一旦人为的痕迹多了,这世外桃源,也就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了。云台山的魅力并不在登上山顶领略全貌,而是在于沟谷之间的流连忘返。
走着走着,豁然开朗一些。导游小梁指着一个山峰说,看到那个山洞了吗?那就是寡妇洞,是一位姓董的寡妇开凿的,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山西盛产粮食,河南盛产棉花、布匹。翻过这个山头,就是山西。董寡妇的丈夫就干这买卖,他从家乡背粮食翻过山头,到河南卖了,再买成布匹,翻过这山头,到山西卖了,再买成粮食。长年累月、日复一日的干,可有一年他在翻越山峰时不慎摔死。当他的儿子长大后,子承父业,也干这买卖,不幸也从半山腰摔到山脚下摔死了。董寡妇悲痛欲绝,发誓要开辟出一条供两省百姓通行的山路。为此,她变卖完家产,雇很多民工上山开路。可干了很长时间也没把路修通,一天夜里,一位白胡子老头在梦中指点她,开凿个山洞路就通了。第二天她与其他民工在开辟的山路尽头,果然见到这么个山洞。挖挖,果真可以通到山西。我们问真的假的?小梁说,上过那洞的人都说通,她是没上过。而我们呢?那所谓的通往山洞的路,虽有迹可寻,但在我们眼里跟没有路是一个概念,全是直上直下的绝壁,迂回转折,也是无路可达。然而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地的百姓都尊称那洞为寡妇洞。我想那位白胡子老头梦中点化,纯属无稽之谈,是加入到开路队伍里的董寡妇无意间发现这个山洞,突发奇想穿洞而过,遂打通了山路。这使我想到也是发生在离此不远的这块土地上的另一个故事——愚公移山,仅仅是个神话传说而已,反倒被大似渲染得家喻户晓,成为可弘扬的民族精神,而这真实的活生生的滴血滴泪的故事,倒没被太多的人注意,使我感到不平和难受。
温盘峪是在我们吃过中午饭后开始游览的,刚好避开上午的观光高峰,相对显得清静多了。
上午,从盘山公路上往温盘峪望,它身处断崖之间,似乎是在山的半腰里骤然天崩地裂,随时能腾飞出一条赤色的巨龙,气势非常形胜。密密麻麻的五颜六色的游人在我们的脚下则像蚂蚁似的,在一千多米长的悬崖峭壁中游动,似乎有成千上万。当地俗语说云台山,一老一小压一宝。那“老”是指老潭沟,“小”是指小寨沟,“宝”则是指温盘峪,说它气温一年四季有别于云台山其他地方,冬暖夏凉。现在更名为红石峡,因为那些石头全是纯一色的紫红色。不知是那位人高瞻远瞩,有这么大的手笔,在相对峭立的石壁中间开凿一条山道,实在开不出的地方,就用水泥制成紫红色的仿木栈道,两壁之间则制成红石块桥。青翠的杂树和草在点缀着这些象皴出的红石,碧绿的潭水在映照着这些象皴出的红石,白花花的瀑布在打磨着这些象皴出的红石,无论你亲临过西北的大漠戈壁,还是走进过如琼楼玉宇的南方溶洞,你今天站在这险象环生的巨大红石之间,你不能不在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的同时,把这里列入你一生中看到的奇观之一。有人称它为华夏第一奇峡,绝非是虚妄之词。
我们是穿过一线天桥,从陡峭的石梯斗折蛇行下到栈道,然后反复在巨大的红石中穿梭。峡峪前半部分是以石见长,眼睛看到的是惊心动魄的怪石,耳朵听到的是永不止息的流水轰鸣声;后半部分是以宽窄不同的都高达十多米的瀑布见长,那瀑布背后的绿苔如千年古松,而昼夜喧腾的瀑布则如白练如矫龙,它们又相隔不远,相互可以看得到,可以进行对话,又很像进行友谊赛,比谁更飘逸,比谁更神俊,比谁更多情。前半部分宽些,巨大的红石犬牙交错,中间隔着湛蓝湛蓝的山泉;后半部分几乎是两壁相叠,举头难见天日。为了永远留住这些像天外来客的瀑布,我们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让它们先歇会儿、歇会儿。这美景美得实在让我们喘不过气来,睁开眼,挤着眼都不敢相信。登上水库大坝回望,才知道不知名的建设者,真是个大手笔。正是他们在红石峡最上方建大坝拦水,才使得下场雨就一下子淌走的山泉,有计划地奔腾,四季来此都可以享受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感觉。红石峡真可谓石破天惊,别有洞天。先前总羡慕一盆盆精致盆景里的那些悠闲的小假人,今天在这集天下盆景之大成的峡峪内畅游,也算了却了平生一大心愿。
“江南的感觉是水墨画大师堆砌出来的柔媚园林”——
这话费解,说不通。
“园林”的“堆砌”应是园艺建筑师的事,“水墨画”不宜配“堆砌”;另,“水墨画”除非是积墨法,一般画法最多也就一两次就了事的,谈不上“堆砌”,以江南风景而言,如吴冠中水墨画那样一道汤二道汤就足够了,又何需“堆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