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美丽

杜撰美丽

姚筱琼(苗族)




湘西北陲有座钟灵毓秀的二酉山,山上有个“二酉藏书洞”,是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出典处。《荆州记》有文记载: “二酉山石穴有书千卷,相传避秦人所藏”。。
二酉洞又名妙华洞,相传伏生(生卒不详。名胜,济南人,经学家。秦朝设博士以备顾问,伏生为博士)之女羲娥就是在妙华洞里与一名当地樵夫繁衍了“果雄人”。她用自创的文字和语言教育后人,使之成为傩文化的起源。
她的功绩在“果雄人”的史册里胜过其父伏生。因为伏生仅有藏书之功德,而羲娥则不仅创造了“果雄人”,“还创造了一种使“果雄人”世代相传的语言和文字……



——引子

那是一个比中秋夜还要明净清朗的冬夜,松明子映照着南的侧影,她的侧影美得野性邪性,像火烧地生长出来的一株湿润的蘑菇。
月在高天神秘地跳舞,窗棂上晃着清白的影子。
这位 “果雄人” 人的最后一位“幺” (部落领袖),少女般明媚的脸庞渐渐泛红,性感的嘴唇微微嘘气,她放下手中的织绣,双手紧捂着小腹,一阵胀痛感觉过后,她的身体又一次来潮。
在这安静的冬夜,生命的潮汐突兀降临,南心里不知不觉滋生一种疼痛而又绵长的恋爱情绪。这种情绪又叫怀春,人是动物界最灵敏的高级动物,眼下虽是冬季,动物们还在蛰伏,但是人却提前怀春了。这就是进步。从进化角度上讲,这个逻辑一点都没错。

南一生没爱过别的男人,她只爱自己的父亲。她的恋父情结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落地生根,如今已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她灵魂震颤,双手发抖地从影集中抽出父亲的放大照片,柔情似水地抚摸着父亲英俊高贵的脸,悄无声息地流着月华般光可鉴人的泪水。


这天晚上,南流在家织布前襟和裙裾上的泪水,变成一株含笑树,开了金色耀眼的花儿,整夜清香扑鼻。

南的父亲是位考古学家,他从中原腹地来湘西北陲考古,在二酉山结识了“果雄人”的后裔——南的母亲禾,两人在高高的山峦上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结合,从此南的父亲一去不回,杳无音讯。
“他将一粒壮大的种子,播在禾的腹地,在南化成人形之前就带着南一生幸福走了。父亲痛痛快快便停止了对南的呵护与关爱。他的目光从此只关注青蓝色的苍穹,他那无与伦比的温柔与智慧也只跟鸿蒙大化的宇宙有关,并且无限延长。而南的痛苦与思念就像一只昼夜不停吞噬苦桑的蚕,从身体之中抽出千千万万游离驳乱的情丝,疯狂而又紧密地结成厚厚的茧,天长地久地包藏住化成蛹的爱情……”
这些文字是南用“果雄人”的独特文字记录的。“果雄文字”的历史很短暂,据说它是秦朝博士伏生之女羲娥发明的,按照史记年限算下来,大致上只有一千七百年历史,起初它是家传式的,而且只传女,不传男,后来女孩子将这种文字普遍绣在服饰上,作为记忆的密码一代一代传下来,这样才传承到南这一辈。作为二十三万“果雄人”的“幺”,南系统地掌握着这种稀有的文字密码,当之无愧地拥有这笔财富。
南的织锦是一部不朽的爱情著作。她从十六岁开始织绣这样一部著作,已经坚持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她经历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就是国家于1996年正式取消了“果雄人”这个符号,将他们划分为苗族,并且成立了一个少数民族乡。这个苗族乡的乡长是上面派下来的汉族人,他的到来预示着“果雄族”从此不存在了,那么,南这个没有行政级别的“幺”也随之消亡。如今,没有哪个年轻人会在碰见南的时候颔首或回避,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而且还是家族里的老年人,会在一年四季的头日向她敬献瓜果五谷,尊称她为“姐姐”(音)。
“姐姐”决定不再往下延续“果雄人”的文字,她觉得文字的力量没有语言强大(实际上她的想法是错误的)。在她眼里,二十三万人说着“果雄语言”,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和魅力,而真正懂得“果雄文字”要领的几乎只有南一人,这是一种难耐的寂寞与孤独。
她要放弃这种寂寞与孤独。
南有着深情、忧伤、大胆、独特、鲜活的性格,她在打算放弃“果雄人”文字时,内心十分忧伤和犹豫。想了很久,她决定用“果雄文字”织绣一部关于爱情的著作。用一个民族最后的文字记载一段不朽的爱情故事,让这个故事和这种文字继续流传和延续下去,这不失为一种壮举,也不亚于一个伟大的创造。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父亲,是父亲离开了我。” 南在她的爱情作品里毫不掩饰自己独特的思维和鲜活的情感。她将怨怼的情绪对母亲禾倾诉,禾只是流泪,始终无语。禾曾经高举有悖传统的反叛旗帜,光明磊落地挑战文明轻藐,传统遮蔽,—次又一次地向循规蹈矩的族人执著地宣言:自己是“果雄人”的后代,一切爱恋情仇为上天赋予,用不着掩藏,也不怕被人剥夺、伤害。如今母亲老了,做不出那样的表率了,她能做到的就是用眼泪规拢女儿的心志。
南至今还是处女。这并非她缺乏女性元素,而是因为她是“幺”。她一直在等待大洋彼岸的表兄铭回来跟她成亲,由上天创造机会让他们“果雄人” 传承后裔。“果雄人” 的血统必需是纯粹的,是由“兄妹结亲” 所产生的后裔。
南之所以成为“果雄人”的“幺”,有今天的命运,完全是因为南的母亲违背了“果雄人”的祖规,和一个外来的汉族人偷情,产下了血统纯度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南,由此,南必须替母受过,今生今世只能与近亲兄弟结亲,产下百分之百的纯种后裔。否则,南和母亲将被“果雄人”除籍。尽管现代的除籍的形式文明很多,但为着母亲着想,孝顺的南只能苦苦坚守。
南的苦心终于感动上天,南的表兄铭于公元二00六年的冬天回到荆州。

这个在异国他乡呆了多年的男人,一眼就看出南变幻出一张十分美丽抽象的脸庞。



“下雪了,南。我很多年没看见家乡的雪了,它像你一样洁白柔软美丽迷人……”
“……”
“天寒地冻,鸡啼了一遍又一遍。雄鸡的啼鸣就像我对你的爱情表白一样,深情而又执着。”

公元二00六年的一个冬夜,南在表兄铭精心制造的爱情氛围里度过一个缠绵悱恻的夜晚。



这个夜晚无比漆黑漫长。铭用他操作计算机的灵活双手紧紧握着南的拳头,用了一更长的时间慢慢打开她的掌心,然后轻轻搓揉她的指尖,一丝一缕地开启她情感天地,一点一滴地激活她积蓄已久的爱情及温柔。他的来自大洋彼岸的缠绵悱恻,以及石破天惊的激情表白,对于他刚刚去世,眼下还正躺在灵堂的母亲来说,不仅不算大逆不道,相反正迎合了他母亲一生所追求的艺术审美中所谓由偶然性变成必然性的戏剧效果。

铭的母亲,也就是南的姑母,在她73岁生日的前夕,通过因特网向在大洋彼岸的儿子闹嚷着要回老家。她的急迫与横蛮使铭来不及打点行装,连夜坐飞机赶回荆州,将母亲送回阔别数十年的老家——“八蛮峒口”。
“八蛮峒口”是“果雄人”的集聚地。1987年文物普查发现,远在秦始皇时代,“八蛮峒口”便有了幅员较大的“果雄人”聚落址,以及文化层堆积截面。也就是说,从一千七百年开始,“果雄人”便有了自己的独特文明和神秘文化。

铭母亲回到故乡所产生的喜悦,就像铭见到南时所产生的喜悦一样,使人焕发无穷的智慧和魅力。她以操一口地地道道的乡音为荣,在亲朋好友不分昼夜的簇拥下,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地向人们急切表白自己不忘根本的执着与得意。同时,也狂热无度和不计后果地挥霍自己所剩无几的无形生命以及有形资产。她用请客吃饭这种最原始最普遍最流行的方式报答乡邻乡亲的热情友好。中午的盛宴刚撤,下午又大鱼大肉接着摆上,别人吃一顿走了,她还得轮流不停地吃、喝、说、笑,几个回合下来,她的肠胃受不了表示抗议。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不得不接受蹲乡村茅坑这个令人十分厌恶而又万分残酷的现实。更为不幸的是,她在蹲完乡下臭茅坑,用丝绢捂着鼻子急于逃之夭夭时,不料一脚踩虚,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台阶滚落山崖。


母亲被人从山下抬回时,嘴大大地张着,是上了年纪的族人扯下她脖子上的金项链,裹一小撮茶叶塞进她口里,她的嘴才不偏不倚,方方正正地合上。老辈人又精确计算出母亲的年龄,用了八九七十二根青棉线系在母亲换过衣衫的腰上。一会儿功夫,族里能干的年轻媳妇将左右三十六针菱形花,针针打结的妆老鞋也做好了,穿在母亲不大不小的脚上。这样一来,母亲硕大的身躯更显得气度非凡,也或多或少有些村妇的俗相。铭琢磨地看了看母亲的睡姿,最后不得不抚掌赞叹:母亲一生追求的就是这种非喜剧、非荒诞、非滑稽的效果。看来,母亲是已知死期近了,而且为了死得其所,刻意制造一部美丽天书。

铭不为母亲的死感到悲哀悲痛,相反,他认为白己应该比母亲有更多的诗意和浪漫,完成一部更加美丽的作品。 铭在这个冬夜所表现的痴情执着丝毫不亚于他的母亲。他跪在滴水成冰的屋檐下除了一半心思向母亲谢罪之外,另一半心思就是向南示爱。

他说,南,南,我已经看见了你那高高的峦峰,低低的洼谷,还有那些令人痴迷、令人神往的死亡地带,这些美丽的结构,犹如开辟鸿蒙的美丽神话,在母亲的灵前,在死亡的寒夜向我招手,我无法抗拒它的魅力,即使它是死亡的诱惑……南 , 南,你怎么不说话?你把自己变成一片铺天盖地的雪原,不动声色地吞噬覆盖我的躯体和生命,你以为这样我会很痛苦?我会怯懦?不不,我的生命不重要,呼吸也多余,你都拿去!我只要灵魂从你起伏最深,覆盖最严的洼谷升腾,使你无法想象我永恒的快乐和幸福就在这升腾之中升华。

南,我爱你。我的肉体在为你受苦,灵魂需要你的慰藉……

“我从来没有听见父亲呼唤我的名字。但我依然把这种残酷当成浪漫。而我,犹如沙漠中的骆驼,干涩的声音一直呼唤着父亲,父亲是否也将这种残酷当成浪漫和美丽?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父亲只是母亲生命中的过客,铭又如何成得了南生命中的归人?”
这一天,南在她的爱情绣品著作中记下了这样的文字。

南接受不了表哥快节奏的异国爱情。她固执地拒绝了表哥的一次次求欢。她拒绝的方式很独特,在铭无止境纠缠裹挟时,以平和的姿态,丰富的想象力,以及黑夜带给她的心智神慧,诉说父亲与母亲的爱情故事给铭听。


她的叙述是镜头式的。另外还穿插着画外音。


镜头之一:一条云缠雾绕的拖蓝酉水。朦胧中可见壁立千仞,重山嵯峨。时断时续的酉水号子随山水云雾飘绕。一支移动的桅杆穿过迷蒙云雾,蜿蜒接近险峻陡峭的二酉山。山体推近,隐约可见清光绪庚寅年湖南督学使张亨嘉书刻的“古藏书处”四个斗大苍劲的颜体字。在布满青藤乌葛的崖壁上,攀援着一个身着白衬衣、浅灰色背带西裤,头戴遮阳帽的青年男子。他就是南的父亲,一个从中原腹地来湘西边陲考证“峒陵”是否真有古代陵墓的考古学家。此刻,他生动英俊的脸上挂满汗珠,一双深邃多情的眼睛不时向崖顶眺望。在艰难的攀援中,他还不停地在山径上、岩缝中采集自己喜欢的草木花蝶标本,然后放进身背的挎包里。



画外音:父亲在他二十七岁那年遇到母亲。他用一道温柔的眼波俘获了母亲的芳心。当时,他伫立崖顶的身姿演绎了一个百年浪漫的梦幻,而他长剑辟开榛莽的眼神则代表成熟与坚定,将母亲心中遥远的爱情一下子变成了现实。


镜头之二:悬崖在莽莽苍苍大森林的覆盖下显得更加陡峭。几束阳光穿透晨雾和叶隙,照射在二酉洞绝壁上。绝壁呈古铜色,
由它反射的光芒落在伫立崖边歇息的父亲身上,使得父亲远看就像身着光圈与火焰的神——


远远地,一个衣着朴素但却年轻貌美的“果雄”女子出现在父亲的视线中。那女子青丝飞扬,脖子上的银饰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惊鸿般怔住了父亲。

画外音:父亲认识母亲是在《荆州记》、《辞源》中有所记载的二酉山。二酉山上有个“二酉藏书洞”,是成语“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出典处,相传秦朝博士伏生因不满秦始皇焚书坑儒,将家藏千卷竹简书籍南运到此,藏入此洞。刘邦建汉后,经典书籍很快受到重视,把二酉藏书洞列为一大圣迹,歌颂“二酉藏书,功德无量”。“学富五车,书通二酉”因此被引用为学识渊博的形容词。二酉山也由此成为二酉文化的发祥地。
父亲当时正为征服这座山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乍见母亲,他的目光没有模棱两可的躲闪,而是充满温文尔雅地朝她一笑,这一笑改变了母亲终生命运。

镜头之三:母亲背着一筐刚刚摘下的青皮梨。那梨个个有青皮鸭蛋那么大,滋润而又鲜亮。母亲抬起红扑扑的脸,扬起一对活泼动人的眉,也回望父亲莞尔一笑。母亲没等父亲回过神来,一扬手,变戏法似地朝他抛去两枚青皮鸭蛋梨,然后“咯咯”笑着朝山上跑去。哎哎——父亲情急之下—个梨也没接住。看着那两枚梨子一前—后“咕噜咕噜”滚下山坡,母亲又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画外音:母亲为伏生之女羲娥后裔。伏生(生卒年不详)名胜,济南人,经学家。秦代朝廷设博士以备顾问,伏生即为博士。秦始皇焚书,伏生藏《尚书》于壁中。经过秦汉之交的战乱,其所藏《尚书》尚存二十九篇。汉初,伏生以二十九篇《尚书》教授于齐鲁之间。汉文帝听说伏生能传《尚书》,欲召其入朝。此时伏生已九十多岁,行动不便,汉文帝便让太常掌故晁错到济南伏生家中学习《尚书》。伏生口授《尚书》,相传因为他年老口齿不清,曾使其女羲娥代为解说。伏生所传《尚书》,即今《今文尚书》二十八篇;伏生弟子根据伏生对《尚书》的解释,编成《尚书大传》。据考,母亲虽是大博士伏生之女羲娥后裔,然而悲哀的是,母亲没有从她的博学多才的祖先那里学会半个汉字及阿拉伯数字。有关“二酉山石穴有书千卷,相传避秦人所藏” 的典故,她还是后来听父亲讲才知道。但她不仅聪慧灵敏,她甚至拥有一种夺人魂魄的魅力,叫人一见之下巫山倾倒。


镜头之四:父亲惊愕之余,慌乱地跳下崖坎,去追赶母亲。母亲再回头就笑不出了。她惊讶地看着父亲像一头敏捷的麋鹿似地在阳光斑驳的森林间奔跑,她没有想到他的动作是那样直接,在伸手抓过她的裙裾时,也同时抓住了她的心。他笑着央求母亲再给他两个梨。母亲站在一旁,不解地望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又问,你是这山里的女神?这回,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是。那你是什么?我是果雄人。父亲听了哈哈大笑,末了,他也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是果雄人,我们两个人在这座圣山相遇不能不说是圣人或上天的安排,来,我们坐下歇一会儿好吗?


在一片氤氲繁茂的草丛中,他们坐下米。这时候,父亲的手臂已经搭在了母亲圆润结实的肩背上。母亲没有衿持地推掉它,相反,她抓住他的手,首先仔细地看,然后放在鼻尖上轻轻地嗅。就像天真烂漫的少女得到一件心爱的玉器那样爱不释手。那种寂静的相对,明朗的交流,丰满的情感使得父亲的身体干燥而又湿润,于是,父亲的呼吸开始激动起来。接着是他们的欢笑、喘息和呻吟。


那片遮挡他们的草丛犹如狂风吹拂般不停地摇摆、涌动。

画外音:父亲终于领会到酉水河上的雾气是怎样袅袅娜娜升上山顶,遮住他心中的“妙华洞”,使得他身下重重叠叠的山峦陷入波涌连天的起伏之中。他真想从此将整个身心都隐藏在这一片帘幕般的雾海之中,让身边蒇葳蕤蕤的青草,还有青草丛中散发的蒹葭清香永远伴随他的呼吸,直到生命的尽头。




在为母亲“看穴”的途中,铭第一次当着南的面脱去鞋子,在期盼与欣喜中背负南涉过寒冷的溪水。


他初见族人穿高筒橡胶鞋出门,还以为他们要与电源打交道。现在才明白是用来涉水。山里的岔水纵横交错,铭恢谐地称之为“互联网”,他说,南,你是我从山水网上得到的伊妹儿,为了读懂你,我必须使自己也成为山精水怪……


铭说疯话的时候从来不回避人。他情绪浪漫,表现自然,一派返朴归真的率性。


风水先生不懂得什么是互联网,什么是伊妹儿。他只知道什么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封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他双眉紧皱,神情冷峻地一会儿指点某处地象为日落象,一会儿又指出某处地象为金克木。他肩上所背米袋是用来平稳放置罗盘的,而他怀里紧抱的罗盘则由于指针不灵敏,用长长细绳吊着两枚古铜钱,算是帮助平衡。他佝着腰,踽踽而行的样子代表着几千年的糟粕和权威。在他眼里,南的放荡,铭的不羁,统统都是对神明的亵渎。


山岗风疾草狂,一点好风水的迹象也没有。铭脱口而出。他忍无可忍地俯在南耳边小声嘀咕:我想撒尿,这地方光秃秃的憋死人了。南“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她在路边摘下残雪中一枝浅蓝色野菊,举在鼻前嗅了嗅,迟疑地撕下一朵花瓣放进嘴里咀嚼。她的舌蕾感觉到清香的同时又感觉到苦涩,这正是她迷恋的滋味和气息,犹如春天的湿润,夏天的自由。她一朵接一朵不停地咀嚼,希望湿润在体内弥漫,自由在天空飞翔。


铭凑近南的脸,问她:你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什么时候能讲完?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耐性听下去。把母亲送上山,我得马上飞走,我不想只听别人的故事,我想讲我们的故事给别人听,你懂吗?


南没有理他。


她嚼过野菊花的口齿散发出春天的气味。这种气味从一个男人的鼻端开始,真真切切地沿着寒冷陡峭的山径传开,弥漫于山谷,弥漫于溪涧,就像一只自由的鸟用飞翔的翅膀超越现实,超越视野,超越天地轮回,灵显冥冥玄机。


铭母亲的墓穴最后定在鹅儿坡。


风水先生凝视铭片刻,见铭神情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漠然,他意识到自己选择的表现方式十分荒唐。于是,一声不响地走到罗盘指定的位置,施展空手道法力,凌空劈下一棵椿树枝,以枝代剑将事先备好的符咒、草结穿在剑刃,定在墓穴中心位置。他宣布祭奠开始,高声唱诺:一柱真香两柱宝香三柱主香,恭敬老人千年发达四季兴旺。


南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这一切的荒诞、狂热、刺激,使她感觉到生命是这般容易腐朽、发烂、生蛆、消失。而她渴望的是生命通过血管真真切切地跳动、燃烧、沸腾。


“我们面对死者,是因为我们要越过死者,而不是成为死者。”她的喃喃自语正巧被铭听见,铭朝她点点头,同时大胆地捉住她的手,替她撕下一朵蓝菊花喂进她嘴里。他说,看,菊花被你吃光了,只剩下秃枝,而这秃枝就好比眼前这些人,他们总喜欢将别人的归宿拟为自己的归宿,所以他们一次次认真,一次欢遭受打击,很快走向衰竭和死亡。


铭说完这番话之后,转过身去做他该做的事。他问族人:什么是斩草?族人告诉他,斩草就是孝子挖动灵前三锄土。族人很有耐心地教铭手拿锄头,跪在风水先生指定的位置,挖一锄土喊一声阿娘。铭照着别人教的样子做,他喊的是母亲。他的行为被乡下人归纳为不伦不类。

突然,铭挥舞锄头向木剑竖立的位置斩去。他的想法似乎早被先生看穿,先生迅速奔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这一次较量铭输了。僵持中,铭嗬嗬一笑,丢下锄头,说,不关我的事,是锄头偏了。嗬嗬……




铭的笑声又一次让南想到父亲与母亲在山岗上的缱绻缠绵。


峰回路转之间,一轮明月高悬中天。溶溶月色下,父亲的身体像一只困倦的白鸟,大写意地铺陈于山间,夜的底幕上。


那是多么气度轩昂,多么柔情蜜意的一只巨鸟啊。整个山谷仿佛只因他的喘息才显得灵动活泼。否则,万籁俱寂,夜色静得骇人。


父亲在一次又一次用失去语言的肢体向母亲攀援成功后,带着彻底放松与无限喜悦闭上眼睛。母亲则眼泪扑簌簌的流个不止,她的脸因泪流而显得迷幻似的苍白
美丽。


父亲渐渐支撑不住了,他再次看了看母亲流泪的脸,叹息一声:多少年来,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它……它来得不算匆遽,是……是如期而至……


既然这样,我唯有将它再一次给你……托付终生……母亲喃喃如诉。她的头枕着父亲的臂,一头黑发顺风飘散,水一般流淌在父亲的胸口。


你听,是不是狗在吠?母亲的敏感使她无时不在提醒自己:这一场梦该醒来了。


山背后,一片宽绰的坪地上稀稀落落散布着十几间茅草屋。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全寨男女——他们都是羲娥的后裔。


据说,羲娥因婚姻不幸流落民间。后来她来到父亲伏生藏书的地方——二酉山。在这里,她带发修行,住在二酉山上的妙华庵里,终日以青灯古佛为伴。不久的一天,一位樵夫挑柴经过妙华庵,突然天降暴雨,樵夫无处可避,只好躲进妙华庵。就这样,两人不经意地相遇了,并且就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同时产生了爱情。在雨后天晴阳光饱满的午后,他们从庄严肃穆的殿堂浮出赤裸身影,整个大殿都散发出人类特有的汗水和液体的气味。这气味就像一片春天的青草,弥漫着花蕾的香馨。


后来,羲娥与樵夫离开了妙华庵,住进了羲娥父亲伏生藏书的古洞。他们是光着身子离开的,他们相亲相爱,彼此只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们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任何文明掩饰和遮盖。


二酉洞又名妙华洞,洞宽约六米,高约三米,洞穴深约七十米,洞门为鹰嘴形,仅容一人爬卧入内。两人在妙华洞生根结果,繁衍了一双名叫“果雄”“果秀”的儿女,羲娥还自创了一种独特的文字和语言,她用这种位文字和语言教育儿女,使之成为傩文化的起源。

几十个男女围在火堆旁,听候一个乳房巨大的健硕老妪发号施令。这老妪看上去很巫气,她正在用蓍草占卦,嘴里念念有词。随着时代变迁,羲娥的后裔受到文明熏陶和宗教洗礼,行为与思想不知不觉打上了时代的烙印,种种民族冲突和文明碰撞的矛盾相应产生。老妪其实就是“果雄人”的“幺”,她拥有绝对至高无上的权力。她一只手猛击前额,发出指令:去捉拿禾女。禾违背祖宗规矩,私自与外族人婚配,还在圣地淫乱作乐,彻底忘了返家的路……
“去吧,捉她去吧!举着火把,提着饭篮,就在翻过山坳不远的地方……”谁也没有发现,“幺”的指令含有一丝人性的温暖。仔细想来却有些滑稽。

立即,森林被火把照亮。

健硕的“幺”领着一群人往二酉山方向走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狗吠声惊飞了林中捕鼠的鸱鸺。

月亮从一朵云中钻出,又很快钻进另一朵云中。母亲绝望地抓紧父亲的手,泪水潸潸地推开他。她闭上眼睛,双膝往地上一跪,对着父亲大声喊:郎,你走吧……沿着这条月光铺成的银白色路径快快下山,天亮之前赶到乌宿,然后坐船,顺水而下就到了你要去的地方。母亲的声音在空谷间久久回荡。她腾出一只手在地上摸索背筐,脚向前滑了一步。“不,我不走,我不能离开你。没有你我会迷路的,一辈子也走不出这座神秘大山,还有你给我的妙华洞府……”父亲的声音很急促,也很含混。接着,除了喘息、扭动、呻吟,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随着山径上的脚步越来越近,母亲的呻吟逐渐变得激烈疯狂起来。


悬崖峭壁上,父亲裹挟着母亲在奋力攀援。他那拉着古藤的手臂青筋暴胀,从脖子以下光着的身躯汗湿淋漓。他不时咬咬牙,低下头舔一舔干裂的嘴唇,又继续往上攀爬。


父亲终于攀住了洞口,咧开嘴发出嗬嗬的畅笑。在他毫无顾忌的笑声中,母亲流着快乐眼泪,死死地抱紧他的腰。


这时,“幺”带的人马已赶到父亲丢弃的爱巢。火把照亮他们带不走的梨筐和满地零乱草屑。


“幺”皱着眉,神情古怪地板着脸,一声不吭。人们下意识地举着火把围成一个圆圈,将“幺” 围在中间。父亲和母亲趴在山顶洞口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父亲对母亲说,圆圈代表人类生命起源,任何人,包括“幺”也是从这个圆中挣扎而出,顽强地开始生活……


“幺”执掌生死轮回的手臂一直垂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复杂地呈现出矛盾的焦虑以及情绪化的犹豫。


思索中的“幺”忽然仰起头,看着高耸入云的二酉山,嘴边浮现一抹宽宥的神情,她挥了挥手,喝令人马撤退。

“幺”走了之后,父亲再一次搂住禾,要与她亲热。他还比方说,二酉洞作为—种图腾的象征,并不完全因为它曾经藏过书,以及至今洞壁上还留有竹简压成的痕迹,使后人可作依稀考证。而是由于此洞洞套洞,洞分岔,上洞通阳,下洞通阴,使得“果雄人”把它当作女性的生殖器,“果雄人” 敬奉和崇拜“女幺” ,服从她的统治,说明他们并不仅仅是出于对文化的崇拜,更主要的是她是女人,是洞的化身……
父亲在得知母亲名叫禾时说了一句令母亲为之动容的话,他说,“禾是万物至尊,你叫禾,你就是我的女神。”
父亲的话,预言了一个神话,后来,禾的女儿南成了“幺”, “幺”便是“果雄人”的女神。



在族人一再要求下,铭答应为母亲做道场,行“开路”“捶殓”等殡葬仪式。


不,我不同意。南冷不丁地站出来说话。她反对族人的提议,坚持唱三夜挽歌,替死者与生者解结。


南无法表达她对一切传统桎梏以及封建迷信的憎恨。她内心埋藏着深深的伤痛,在保持长久沉默之际,她事实上在逃避现实,压抑渴望自由浪漫的天性,违背精神反叛的做人原则。


很久以前,甚至远古洪荒,人类的祖辈就为自由浪漫而生存,而现在,你们却在为腐朽和桎梏唱礼……南丢下一串跳跃的字句, 也丢下身后一片寂静、天籁走了。


什么是解结? 铭茫然不解地问堂婶,堂婶深意地看他一眼,说,解心结、情结、怨结、愁结、春秋结……


哦哦。铭急切地抓住堂婶的手,欢欣鼓舞地说,太美妙了,南太了解我,我有太多太多的结要解。真的。


黄昏,铭踏着雪霁后的夕阳,在村外堆满坟冢的山路上,向南请教了有关挽歌的起源和来历。


南告诉铭,据《幼学琼林》记载,挽歌起源于西汉高祖即位年间,齐王弟田横踞海岛不附汉,诏之,横拒诏自刎,从者奉首于朝,到宫不敢哭,只好伴歌以示哀之。


南还告诉铭,挽歌为“丧家之乐”,歌词具有浓郁地方特色和诗意,唱腔沉痛悲戚,鼓点更是直抒胸臆,苍凉无比。



我懂了,是美让人伤感。铭感触很深地说。


他说下雪那个夜晚,他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筋酸骨痛,难受得很。而南却是那样固执地沉默不语,甚至不痛不痒,无动于衷,连身子都一动不动。这情形使他难以支撑,难以忍受,心头就像烧燃一簇火,焚灭了他三十年等待期盼的梦幻。


“当时,我的伤感就是因为你太美丽。想我飞越无数山川、河流,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求美丽的你,可是,面对你的美丽,我的爱情却变得十分忧伤,人也变得无比憔悴,那一夜的记忆是今生今世最黑暗最漫长的记忆……”


铭的声音哽咽。他湿润的眼眶流出一颗泪,一颗硕大明亮的泪。泪沿着他深陷的眼窝,宽阔的脸颊,流到他高昂挺直的鼻翼,再往下,就像流星划过夜空,倏地一闪掉进万丈深渊。


夜深了。铭和南走回村寨时挽歌已经开始。歌师们以十分投入的情感唱出无比忧伤、苍凉的曲调。


铭和南站在离村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下,像中了魔法似的,两眼直瞪着被篝火映红的天空,听声声鼓点敲打着人心,敲打着寂静村寨,向群山包围的空间四处扩散。


这些人就像我们一样,正在为最美丽的东西而伤心地歌唱。铭有感而叹。他听歌曰: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起,


人死一去何时归?玉兔金马不整齐。


叹人生,谁能在世几千秋.


——《薤露歌》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抚我育我,长我蓄我,


顾我报我,爱我疼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报.


——《卒章》


王褒流涕,皋鱼泣血,


诗颂蓼莪,肝肠寸裂。


——《歌云》


天地造人命,生死不由人


古今皆如此,留下多少恨!



——《诗祭》



铭还要听挽歌的《对鼓》。南实在受不了脚冷,说,边走边听吧。于是,他们一边往回走,一边倾听对鼓中的一问一答。


问:请问第—歌郎从哪方来?


答:从东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猛虎大哥.


问:猛虎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猛虎大哥眼鼓鼓,孝家请我打丧鼓,牛皮大鼓两面花,打鼓送别老人家。


问:
请问第二歌郎从哪里来?


答:
从南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野雉大哥.


问:野雉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野雉头高尾巴长,身穿五彩斑斓裳,脚踏一字月光路,口含桃枝来烧香。


问:请问第三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西路而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乌鸦大哥。


问:乌鸦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乌鸦大哥绕九圈,九圈飞过九重山,九重山来九道弯,来送亡者上西天。


问:请问第四歌郎从哪里来?


答:从北路来,


问:看见什么大哥?


答:看见白鹤大哥。


问:白鹤大哥对你怎么说?


答:你且听——白鹤大哥来送灵,送一程,嘱一程,来时莫落桃花店,去时莫落杏花村,桃花店里尽风流,杏花村里多酒鬼。


“南,我太激动了。”铭听到这些歌词紧紧捂住胸口,激动无比地说,这些唱词和这种表演方式应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哦,对了,还有你的织锦,以及你所掌握的果雄文字,它们都是珍贵无比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南读过不少书,却不熟悉铭从大千世界带回来的新鲜词汇。于是,铭就耐心地给她讲解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各族人民世代相承的、与群众生活密切相关的各种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如民俗活动、表演艺术、传统知识和技能,以及与之相关的器具、实物、手工制品等和文化空间。“如今,整个世界都面临着非物质文化遗产遭到毁弃或流失的堪忧状态,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承传后继乏人,传统技艺濒临消亡,这些问题十分严峻。因此,抢救保护和传承发展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当前刻不容缓的一项重要工作。”

“那又怎样?” 南对铭的话有些不置可否。
她的思想在歌声与鼓点中走远了,走进了荒茫的原野和挣扎的岁月。
朋友们,对不起,我的排版技术有待改进,慢慢来,请大家多多包涵。
板凳
欢迎筱琼,文字很美!
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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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筱琼姐姐献花!文章俺明天再看,睡觉去啦。
难得有这样的好文字!湘西果然造化钟灵神秀。
呵,悠琼MM的歌唱,萦绕在湘西的云雾之中。
太美了,只有湘西那美丽的地方才能产生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文字!
作家就是作家,驾御文字非同凡响。欢迎你,雅琼的姐姐!
我在在她的书中认识了你!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欢迎新燕友!

文字灵秀,还透着博雅!
本版风云诀: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总有一天,我会遇见我内心的生命,会遇见藏在我生命中的欢乐,尽管岁月以其闲散的尘埃迷糊了我的道路。
欢迎~

苗家MM的文章写得真美~
天啦,这么多大人物,大版主光临捧场,我感到无尚荣光和幸福。
很早就听人介绍这个论坛如何好,如何深藏高人,又如何,但一直没有时间介入,这回终于如愿所偿。哈哈。
不过,我实在难以学会操作这个发帖的奥秘,反复编辑、修改,但排版上还是有问题,完全无法驾驭。而且还不能一次发完整帖,真是羞愧。
还有,我也不会怎样跟管理员联系什么的,比如那个头像,怎么就是个男人? 我不是不喜欢男人,而是不喜欢自己是个男人。我试过很多方法改变他,都徒劳无功。我希望管理员帮我改一下,哪怕是一个很抽象的图片也行。对了,我的密码市管理员帮我设置的,没有变,就劳您大驾,谢谢了!!

杜撰美丽


     
     清晨。
     雾霭萦绕林间。山凹茅屋在雾中时隐时现,不时有淡淡炊烟从青瓦缝隙窜出,向远处天空弥漫。
    茅屋传来一阵“劈啪劈啪”的皮鞭抽击声与禾疼痛的喊叫声。
    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母亲的妹妹们被罚跪在一边接受儆戒。
    禾的阿爹用织草鞋的皮带抽打着衣衫单薄的禾,禾肩背、腰身、手臂、腿上出现道道血痕,阿爹每抽打一鞭,阿妈就往坛罐中丢一粒黄豆记数。禾的弟弟悄悄接近那堆豆子,趁机偷取一把,飞快跑进屋外的竹林,朝天撒去。豆子落时发出“劈劈啪啪”一片响声,他又寻声在地上寻找,找到一粒,使劲用脚碾踩,直到豆子被碾进土里,碎了,他才抱住一棵新竹呜呜哭泣。  
    屋内,禾已被皮鞭抽得昏死过去。禾的阿妈低声抽泣着,但她却不敢因伤心过度而忘了往坛罐中丢豆子。她明白,忘了丢一粒豆,女儿就得多挨一鞭打。禾的妹妹们由跪到站,然后一个个翩翩起舞。她们被吓疯了。
    最后,禾的阿爹丢下手中的皮鞭,痛苦地流下了眼泪。
    阿爹走了,阿妈赶紧从房梁上救下禾。
    禾手中握着一个石刻的骷髅。那是父亲给她的信物。禾的阿妈认为不吉利,夺过来从门里丢了出去。
    石刻的骷髅又回到禾手中。数月后,禾正拿着它把玩。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禾写满记忆的脸上,禾的肚子像座小山凸了起来。
    寨子坪场上又一次燃起篝火。健硕的“幺”坐在场上等着一个野种的降临。
    茅屋内,禾在产床上仰卧着,她身边摆着一具红漆棺材,这是替她准备的。禾一直不肯招认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按族中规矩,她产下胎儿就得按败坏名节处死。
    一次次阵痛使禾的脸扭曲得变了形。可她咬紧被角一声不吭。阵痛稍停,她向阿妈揖了拜礼,一字一句地拜托阿妈替自己办理后事。她从床头捧出父亲留给她的信物,一张小小可夹在钱包里的黑白照片,一个石刻的骷髅。她转动着小巧玲珑的石刻,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郎真聪明,他说他的工作就是研究这种东西,他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刀子刻成它作为信物送给我……哎哟……”
    禾的阵痛开始了。她咬紧被角,一边挣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说过要娶我的……也许是身不由己……他从事的工作艰难而又冒险,他,他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疼痛加剧了,一阵紧似一阵。禾放弃了咬被子,开始咬手臂。她的胳膊上留下一行行鸟啄过的红斑,石榴籽一般排列整齐。她疼痛的叫喊声让女人感到心裂,让男人感到血沸,让孩子们感到无比新鲜和振奋。
    窗外,月光如水倾泻,禾的脸庞如水中卵石,光滑湿漉。禾躺在床上,躺在一堆草灰和皮纸上面,苦苦挣扎和叫喊。
    “幺”在院场侧耳倾听禾的喊叫声,由此判断禾离生产还有多久。时间在此等于痛苦,等于静止和漠然。
    突然,禾一脚踢开被子,大叫起来。这时,她觉得下体一热,一道红光从眼前高高升起,溅落到身后松烟熏黑的壁板上。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惨烈的嘶喊,随即,腹中胎儿降落。
    婴儿的啼哭推出一轮如血红日。
    女巫双手托举着刚刚出世的婴儿,走到篝火圈中大声吟宣:这个婴儿是个女子——她从来处来,要到去处去,这一切都是天意。就让我们顺从天意,叫她“难”吧。难啊,你哭,是因为来时落脚桃花店,舍不下那里的滚滚红尘吗? 噢噢,不要哭,你现在就按照天意做人,做我的养女,做一个“幺”的接班人吧——
    “幺”将难抱至竹林深处,交给她的侍从。随后,她端出一个托盘,盘内放着一粒毒丸,走进禾的茅屋。
    不,不——禾的阿妈护着昏死过去的女儿,她怀抱着一个丝线绣制的荷包来到“幺”面前,将那粒毒丸藏进荷包里,向“幺”匍匐恳求: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绕她一命,我会叫她离开此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削发修行,侍奉果雄果秀……
    原来,用丝绣荷包藏毒丸代表一个如此绝望的赌咒和发誓。
    除了“幺”,围观的所有人都动容了。想想,禾才多大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娃,从此断绝红尘,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这是多么悲惨的命运,简直比死还要凄惨。
    “还我女儿——”
     满世界的人都听到这一声惨叫。
     禾拖着虚汗淋淋,血湿模糊的躯体出现在人们面前。她从血泊中爬起,两只手掌全是血,一只手握拳,一只手向前伸开,像是要讨回自己的东西一般,发出既是乞求哀告,也是被迫呐喊的声音:阿妈,让我去死吧,让我的魂会我的郎去吧——
     禾的一句话,刺痛了所有人的心房,人们的脸上竟然涌上了同情和悲悯,闪烁泪光的眼睛同时望着“幺”,无声地向“幺”求情。
    禾的母亲放声大哭,禾的弟妹也放声大哭。只有禾的父亲低头不语,火光中他的眼睛在流泪,泪水通红发亮。
    禾跌跌撞撞地冲向“幺”,冲向她刚刚出生的孩子:你还我女儿,还我骨血,……她不做你的养女,他是我和郎的骨血。她也不叫难,她叫南……郎说红豆生南国 ……她就叫南……将来,我和我的郎就叫她南……
    你说她叫南就叫南? “幺”生气地高高举起襁褓中的婴儿,脸色十分难看。
   对。南是娃娃阿爹给她取的名字,是娃娃一生的念想。你们瞧,这娃娃长得随她阿爹,多么俊俏,多么漂亮……眉眼英气逼人,容长脸,方正口,悬胆鼻,标准的美女啊……可怜我的女儿,她不是果雄人的种,她不能做“幺”的养女,我也不想她将来成为“幺”啊……禾哭倒在地。
    “幺”收回她的手臂,将南抱回至胸口,就着火光仔细端详。她要证实禾的话,看看这娃娃究竟是否如禾形容的端正漂亮。禾生下她就晕厥了,怎么可能看见她生得怎样?而此刻,孩子在“幺”手上,只有“幺”才可以检验此话真假。
    “幺”的权力至高无上。她的好奇心也装满了胸膛。
    “幺”抱着南,像平日发出威严指令一样命令道:难,你快睁开眼,对我笑一下。
    许多人听了此话都别过头去,强忍住笑。心想:“幺”就是“幺”,一个没生过孩子的老妪,行事说话总有一些荒唐和天真。他们明知道南不会在这个时候睁眼,也不会冲“幺”笑,但他们却不想看见“幺”失望,甚至担心她万一受气,将这苦命的娃娃掐死在襁褓中。
    神奇的是,南对“幺”的指令做出了反应。
    谁也没料到,南这时真的睁开了眼睛,真的咧开嘴笑了。
    南的眼睛犹如天上星星,闪闪发亮,笑容像茶花蕊一般甜蜜。
    “幺”顿时心花怒放,她一改平日严厉的口吻,用温和而又妥协的口气对南的母亲禾说:好吧,你说她叫南就叫南。
    禾得寸进尺地说,我要她做我的女儿,吃我的奶长大。
   “幺”再次妥协:吃你的奶长大可以,但她必须做我的养女,三岁以后接替我做“幺”。

                                 八

    清晨,一阵惊天动地的“呜吼”响彻云霄,传遍村寨。接着,震天的鞭炮炸响,铭的母亲要出殡了。
    南从睡梦中惊醒,急坐起身,问睡在另一张床上的老妪,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扶灵柩出门的“呜吼”,听到“呜吼”,生者都要去送死者一程。一个鹤发遮脸的老妪抱着被子和膝盖,坐在对面床上平静地看着南笑答。“呜吼”还告诉人:活人住在屋里,死者住在山上。老妪的话让南真正感觉到死亡从这一刻变成了生者悲伤,死者快乐的事实。
南的表情有些怔忡。      
    鞭炮响过之后,南推开窗,缕缕硝烟裹挟蒙蒙白雾,很快涌进温暖卧室,驱走了南精神上的紧张和疲惫。仔细想想,老妪的话很有深意。她有可能明白自己已接近死亡,怀着超尘的心境,坦然面对死亡,享受余生。
    南放眼看去,扶柩的人群就像一群蝼蚁抬着同伴的尸体在山间小路上蠢蠢蠕动。
    她一眼看见铭举着引魂幡,沿着古老村巷青石围墙走进茫茫一片霜白,走向浮动着雾霭的鹅儿坡。起雾了,吹风了,满天堆积的雪云吹散了,天更加冷了,南内心被莫名的惆怅填塞,愣怔在窗前久久无法回神。
    她的情感就是在这一刻被打动的。她突然感到胸臆间错综复杂的迷惘、虚幻、浪漫、执着,都在这一刻产生移位,同时,尘封多年的蛹破茧而出成为一只扑火的飞蛾。
    来不及多想,南突然产生要去追赶铭,寻找铭的念头。沿着村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曲折的田埂,结满冰凌的山谷,沿着铭走过的路去追寻他。
    你这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怕与死者忌辰犯冲?老妪仿佛看透她的心思,把经过掂量之后认为有必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能逃避死亡的人不是人,是神。南说。
    可你就不能迟一会儿去?你与死者一个属相,她入土的时辰与你的生辰相撞,你,恐怕真要避避才行。老妪看上去很熟悉南的来历和秘密。
    南也觉得老妪的语气有些耳熟。只是南现在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她很快扎好披散的长发,用梳子拢了拢额前刘海,从床下找出一双高筒雨靴,蹬上就走。
    南,你要听话。身后又响起老妪的声音。死亡并不代表欢娱,生命才是真正来之可贵,南,顺从天意地做人吧。
    这声音怎么这般古怪、耳熟?难道是……啊,原来是“幺”。南扭身回头再看一眼老妪,不由得不睁大眼睛承认眼前的事实。南有二十年没见过“幺”了,这二十年,她就像空气蒸发了似的,一丝痕迹也没有。
     你,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南惊愕地看着“幺”,心里猛然产生巨大恐惧,双肩禁不住筛糠似地颤抖。
    “幺”笑着招手,示意南回头。
    可南却尖叫一声,夺路而逃。
    起雾了,吹风了,天更加冷了……南一路奔跑,一路痴呓,她顺着河谷跑,跑,一直跑到河谷与山间的地方,迷路了。
    真是邪性,她明明看得见出殡的人群,听得见鞭炮的炸响,可就是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她大声地喊铭,铭仿佛隔在梦境中,距离很近,却永远听不见她的声音。这种情形使她感到惊恐万状,浑身瑟瑟发抖。
    后来,远处传来几声炮响,震得大地直抖动。南似乎被这令人震惊的声音震醒过来,灵魂归位地定神一望,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来到墓前,铭母亲的坟茔己堆得老高。南一时彻底迷糊,傻呆呆地站着发愣。
    一堆新土好似刚磨出来的麦面,散出发迷人的清香,掩盖了死亡的气息。南再次想到“幺”,想到母亲和父亲,鼻子一酸,双膝跪地,脸贴在冰冷的新土上呜呜哭泣。
    铭慌慌张张跑过来,将南从湿漉漉的泪洼中扶起来.铭很冲动地说南刚才跑上山的样子很媚态,像聊斋里的艳鬼一样夺人心魄。南正想告诉他“幺”出现这件事,不料被铭突袭地给了她一个热切的吻,这个吻使乡下人大开眼界,也使南想不起刚才要说什么了。
    众人仿佛一下子找到兴奋的感觉,执着棍,提起锄,拿上刀从四散处聚集一堆,围住燃烧正旺的篝火,别有用心地讲开笑话和荤话。刚才挖穴的时候挖出一窝土地蜂,这群帮忙出殡的人高兴坏了,用火烧死了那些会飞,会蜇人的蜂子,这会儿他们正在烧烤那些像葵花盘的蜂窝,蜂窝里插着密密麻麻的雪白乳蜂,烤香了胜过奶酪,营养极为丰富。
    铭很快加入他们一行。他试图动员南也加入,但南只是瞟了他一眼,侧过身守着新垅的坟茔席地而坐,喃喃自语:老妪就是“幺”,“幺”老得成了精,这太可怕了……
    湿柴野火,搅得浓烟滚滚冲天而起。众人兴致很高地提议,在享受美味之前,每个人要讲一个不许掺假的真实故事供大家开心。而且所讲的故事有要求,必须是自己一生中所犯的印象最深的错误。
    故事从曾经当过村长的老族公开始。他说他有次坐车进城遇到打劫的,碰巧身上带了不少钱,没地方藏,情急之中,他灵机一动,巧妙地割破皮坐垫,将钱塞进坐垫才免遭洗劫。他说这是他一生中干过的唯一一件损害他人利益的坏事,也是所犯的印象最深的错误。
    他的话引来大家一片嘘声。大家纷纷谩骂打劫的。
    接着有人提议要铭讲。说铭是漂洋过海,见过大世面的博士,要讲就用外语讲,然后再翻译过来,让大家开开眼界。老族公捻着胡须思索一阵说,铭呵,我只想听你说说这堆火的洋文怎么讲。我们果雄人很看重火,火就是生命,就是日子的延续。老族公的话刚落音,旁边一后生抢着说,这个我会呀。大家一齐看着他,只当他逗笑,怂恿他讲出来听听。后生爽快地挥了挥手,屏一口气,忽又想到什么,冲铭抱拳一拱,说声得罪,如此这般好似相声演员抖包袱一样,最后抖出一句“怀里暖和背后冻”,说完,他转身问铭,这算不算洋文?
        铭半天没回过味来,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九

   铭说南简直是个巫女,喝了那么多酒都没有醉。
   铭一边说一边打着响亮的酒嗝。他晚上在酒席上喝了很多酒。南也喝了很多酒,他们站在楼梯转角处,四目相对,彼此很清楚今晚是最后的诀别。
埋葬了母亲,铭要走了。他这一走,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
    在此之前,南是滴酒不沾的。但她一端杯,就应验了那句“女人不端杯则已,一端杯即横扫千军”的至理名言。铭不肯服输,硬要和她对碰到底,南不动声色地做了好几次手脚,将铭的酒换成水,才保住铭这会儿睡眼惺松的模样。
    他们相扶相搀上楼时说定,以后每年的今晚都要喝酒,并且只许喝这种散装二酉醇,不醉不罢休。说着铭就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他央求南今晚跟他做爱,给他生个孩子,将来接替南做“幺”。这样,我们等于是用实际行动保护和传承了非物质文化遗产。铭借酒盖脸,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
    南醉意惺忪地推开他。
    去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想不到你这个走在人类历史进步前沿的留学生,竟然满脑子腐朽,难道你不认为兄妹结亲是落后与残酷的传统吗?法律都否定了它,可你倒好,振振有词地拿它做幌子。南喝了不少酒,说话有些结巴。
    南,你的性格很反叛,这一点很像你的母亲禾,但是,你别忘了一个事实,你爱我,你在爱情与伦理中挣扎多少年,别以为我不知道。铭接着说,没听说法律干预两情相悦吧?
    你的话不无道理,但我绝不可能照做。南说话时的心就是狠。
就你眼下这种盲目的坚持和放弃,都是不对的……不,根本就是一个错误。铭情绪激动,语无伦次。
     我坚持了什么?放弃了什么?
     你在坚持做一个“幺”,又在反叛做一个“幺”,这种反叛导致了你放弃做一个属于自己的人。
    你说的话很深奥,我听不懂,而我只想说:你要不是我的表兄该多好。
南,你干脆说,我要是你父亲该多好,可我不是。
说实话,我很羡慕母亲与父亲的爱情邂逅,那种情与欲的完美结合堪称人生经典,故而能够成为母亲一生相守的记忆。
    难道我就不能给你那样的人生经典和完美结合吗?
不,我有心理障碍。作为一个“幺”,我的心灵曾经受到多少伤害,这种伤害来自三岁以后“幺”对我的心灵启蒙和传统教化。说白了,那是一个让人无法自拔的深渊,每一寸坠落和陷入,都在我心灵上留下深深的痛楚。
    不就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吗?这个故事我也听说过:“果雄”“果秀”两兄妹长大成人后,彼此深深爱着对方,但就是因为伦理观念,两人死也不愿结合。眼看“果雄人” 要绝种,羲娥只好巧用计谋,撒下弥天大谎,说是天意让兄妹二人成亲,二人不信,羲娥便叫他们各从山顶滚一扇石磨下山,如果石磨在山下相撞,就表明天意不能违。结果,石磨在山下不仅相撞,并且合二为一,就这样,兄妹二人还是害羞,夜里行房各戴一个面具……就这样繁衍了所谓正宗的“果雄人”。
    铭,你别说了。你走吧,你明天就走,再也不要回来,你记住,我们“果雄族”不存在了,“幺”不存在了,“果雄文字”也不存在了……你走后,我也打算离开此地,到外面去打工……
    不知为什么,南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她把铭扶到自己的床上,从十三岁那个早晨的初潮开始,她就一直渴望这张床上能够躺下一个像铭这样高大魁梧的男人。
    南,你若肯相信我,相信我的灵魂是洁净的,我会告诉你,我是真心爱你,我想带你离开这个让你无法放弃理智与坚决、执拗与反叛的地方,去一个轻松自由的地方生活……南,你听我说,要是没有你,我的心不会这么乱,我的头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分裂似的疼痛……
    铭的声音带着哭泣的颤栗。
    南,我们接着讲白天在山上没讲完的故事吧。
    铭的头不在枕上,高高地昂起来。他说今天喝这么多酒,就是为了有兴趣和激情讲故事。“我们通宵达旦不能做爱,那就只能通宵达旦讲故事,我们的故事是新版天方夜谭,是杜撰美丽。”
    接下来,是他讲的故事。
    铭留学的那个国家有很多鸟。无论是公园、教堂,还是行人所走的小路,到处是自由飞翔或者掩掖翅膀行走的鸟类……
    看着这些鸟,铭无论是徜徉的时候,还是做梦的时候都特别想念家乡,想念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说话唱歌像鸟一样自由快乐的同类。
    但是,在这里他很少看到这样的同类。
    有一天,他在一个留学生举办的舞会上邂逅了一个自称叫钥的女孩,这女孩很年轻,讲一口让人思绪停止流动的国语,哄得铭直管她叫小妹。  
    他们“遛”出来之后玩得十分开心。铭似乎被激情淹没了理智,一遍又一遍向钥表白他四肢百骸装满了看不见,摸不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幸福和快乐。他的话被钥误解成“难道你很久没碰过女人”,铭为这话笑得浑身直哆嗦,他开玩笑地说,对,这几年我快闷死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铭看钥的脸红了。接着,铭也意识到刚才的玩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血管暴胀,浑身像浇了汽油似地燃烧起控制不住的火焰。这时,他听到钥小声的,令人无比兴奋和刺激的声音:铭,我们走,我跟你回去。这种声音使铭的燃烧渗透到极至。从公园到留学生公寓这段路,他感觉旷野的路,沙漠的路,一切山洼都填满,大小山冈都削平,所有崎岖都改为平坦……他的血气氤氲如草,他的美容灿烂如花……钥的话永远使他的根屹立如磐。
    就在铭颤抖地掏出钥匙开门时,他双手下意识地抓住钥的手,使劲按住自己胸口, 让钥仔细听清楚他胸腔中强烈的心跳是那般焦灼而又紧张。“我不行……”他喘息地把钥匙交给钥,让她替他开门。而他则急于呻吟,急于紧张,急于呼吸地等待着门的打开,神的到来。
    神说:不要记念从前的事,也不要思想古时的事,看哪,我要做一件新的事,使旷野有水,使沙漠有河……   
    神啊,快用你的水浇灭我的火,用你的河沉溺我的躯体,无论你的水,你的河如何古老,如何清澈,它都会淹过我的躯体,淹过我的灵魂,淹过我持久而惊悸的喘息……铭的思想越过干山万水,进入钥绷得紧紧的,一触即泻的真正水泽。
    “钥,钥……”他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喊。除了窒息的拥抱,狂热的接吻,他还用一种无师自通的动作解开了钥的外套和胸罩,就在他继续往下脱,快看到钥皮肤上精粹的、鲜艳的、高耸的、低洼的金光灿烂的美丽时,铭的手被按住。持续了很长时间,铭才感觉有一只手在敲打他浑沌的脑袋,他极力睁开在黑暗中探索激情欢娱的眼睛,看到钥的手掌心向着他的脸摊开,上面用深红色的唇线笔写着一行字:请您先付钞票。
    铭一遍又一遍读那几个字。他用国语读一遍,又用英文读一遍,再用手指在键盘敲打一遍,最后,他终于明白了那几个字的含义。
    神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这耳聋的听吧,你这眼瞎的看吧,你听江河都己停止咆哮,你看花草都已经枯萎。
    铭的激情欢娱就在这一刻猛然停顿,膨胀的身体就像江河凝滞,花草枯萎。

                                        十

    南自从学会走路,就迈着跚跚步子从“幺”的竹林走回母亲的茅屋。母亲被女巫恩准在茅屋里带发修行,终生不得再嫁。
    当时,全寨人呆呆地望着南,“幺”及“幺”的侍从也目瞪口呆。侍从问“幺”要不要阻拦南,“幺”摇摇头,嘴里不停地喃喃祷告。   
    南一直趔趄着走进母亲的茅屋,在跨过门坎时摔倒在母亲的怀抱。
    在母亲怀抱中长大的南,就像托生水波中的莲花,一日比一日新鲜、活泼、动人。
    南八岁那年,隐隐约约知晓一些关于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情故事。同时,她还得知九岁的表哥铭将来会成为自己的夫婿。
    母亲告诉南,这是她的命。由于“果雄”“果秀”为兄妹结亲,所以“果雄人”一直沿袭近亲结亲的习俗。
    南的阴郁就从这时开始在心里蒂结两棵种苗。一棵是爱情,一棵是厌恨。她爱父亲,厌恨铭,爱和恨培养了她的独特个性,使她变得早熟,又同时永远的幼稚。
    铭是猎户之后,从小喜欢养狗。他养的那条猎狗除了会狩猎之外,还会替铭做一切事情。它能循声紧随铭跑遍三垴九洞十八滩,不会错过顺的一个脚印。它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吃任何人喂它的食物。
    铭天生就是缠绕南的一缕气息。为了巴结南,铭逼着他的狗跟南亲热,替南做事,吃南给的食物。起初狗不肯,但捱不过铭的打骂,到后来见了南就敬畏地匍匐在地,就像见到天神降临一般“呜呜”失声。自然,它不敢不吃南给的任何食物。
    南恨铭,自然也恨铭的狗。很多次她想弄点药毒死它,让铭伤心一辈子。   
    那狗很温驯,长得也漂亮。它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然而,脑袋顶上却生着一片黑毛遮过了眼睛,就像上了年岁的女人兜头缠一块布巾,十分滑稽。
    它似乎从来都充满了自信,以为凭着自己对主人的敬畏和效忠,会博得永远的疼爱和呵护。它做梦也想不到南会从内心深处恨自己,讨厌自己。平日它虽然发现南在注视主人时,美丽的大眼睛眨呀眨的,眼神深不可测,可每当看见主人的憨厚样子似乎满不在乎这一切,它也就不在意这对小冤家的恩恩怨怨。它心想:别看铭常常骄傲地梗着脖子,处处显示着骨了里的力量,可他内心充满温柔、善良,同时还拥有世界上最仁慈、最宽宥的胸怀。
    铭十三岁那年考上山外的县中学,而南却因为身份独特不能接受正规教育,只能在“幺”的严厉管束下,研习传统文字。为此,南心里盛满了愤懑和不平。就在那年的一个冬日,铭独自上山狩猎,居然捕获一头黄麂。这头黄麂头上长着一个菊花旋儿,身上绒毛寸多厚,一吹一个窝儿真像一头美丽的麂神。于是,铭的阿爹和阿妈就叫铭将这只麂子囫囵地扛到南家里,算是正式向南提亲。
    那一天,草棚里所有的人都过节似的高兴。忙的忙烧水,忙的忙烧火,好像要准备隆重的订亲宴席。只有南阴郁着脸一声不吭,在心里策划一个大胆的阴谋。
    “南,看你一脸的不高兴,告诉我,是为什么?谁惹的你?” 铭看见南一直蹲在火坑边,往紫沫灰里烧红薯和萝卜,忍不住问她。
    “……”南朝铭翻一下白眼,没有理睬他。
     铭继续关切地询问,说,我都长成一个大男人了,南你有什么委曲只管告诉我,不管是听到什么,或是受人轻侮,我都能为你出气,为你讨回公道……
    南终于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她转过脸,,将一脸冷酷和不屑用手指给铭,开腔说道:那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就是你惹我生气,给我轻侮,让我听到世人的嘲笑和讽刺,我要你马上走,离开我越远越好……
     她的连珠炮似的话语从一个十二岁少女的口里吐出来,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铁汁溅落在地,滚烫得冒出青烟,叫人躲闪不及。
    “好好,我走……我走……”痴立片刻,铭伤痛地跺了跺脚,返身怆惶逃走。
     他一走,他的狗也跟着走。
     狗,回来。南声音颤抖地叫唤一声。
     那狗回过头,用宽慰和同情的眼神看了看主人,心想:主人这里好说话,只有南那里才得罪不起,罢罢,还是听南的话回去吧。那狗想好之后便默默替主人负荆请罪地往回走。进门时,它用脑袋拱开门,藏在黑毛中的眼睛首先送进一个善意的眼神,告诉南:我来了,有什么话都好说,有气只管往我身上撒,只求你和铭和和气气,不要再争吵……
    “那,狗你接着,给你一个烧红薯吃。”南用火钳夹起一个烧熟的红薯,狗也嗅出满屋的香味,它本能地流出了口水。
    南高举火钳,不慌不忙地让红薯在空中挥发热气,像往常那样等到不冷不热抛出去让狗纵身跳起一口叼住。
    狗趴在地上闭了眼耐心地等。
    南趁机做了手脚,悄悄将红薯换成了刚从火灰里扒出的萝卜,那红皮萝卜半生不熟就像一个滚烫的铁丸飞到空中,狗听见风声,尖着耳朵迅速地弹直身体,张嘴就朝萝卜扑去。真准,萝卜落地,它的牙刚好接住——不过,那狗立即觉得不对,想吐,已来不及。等到嵌进滚烫中的牙有了疼的知觉,那狗的牙龈早己与萝卜粘在一起,拔都拔不下来。于是,那狗不停在地上蹬腿打滚, “嗷嗷嗽”地惨叫不止……
    南趁着狗疼得用头撞地,又将头缩到肩窝里呜呜哭泣的时候悄悄溜走。可不管走多远,她都能听到狗的“嗷嗷”叫喊和铭的放声痛哭。
当南三日后再回屋时,铭和他的狗早已离去,地上留下的只是斑斑血迹和好几颗掉落的狗牙……

                            十一

    这就是铭和南在诀别的当晚所讲的故事。
    讲完事故,鸡已叫了五遍,黎明正在降临,山村一片漆黑。
    在保持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南用很平静、很解脱的口气打破无止境的难堪与缄默。
    她说,铭,你说得对,一个人要想属于自己真不容易。
    铭说,现在,我已经做到了。
    南说,我现在也做到了。俄顷又说,铭,我从十六岁开始等你,等了十二年,今夜,你想拿,就拿去吧。
    说完,南很平静地躺在了铭的怀抱,不久,他们开始了黎明前的第一次做爱,也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做爱。
    激情的潮水漫过他们,像雾一样氤氲地升起来。



   


     




    作者简介: 姚筱琼,女,苗族,怀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青年文学委员会委员,湖南省首届青年文化名人(提名)。1984年发表作品,先后在《人民日报》《文艺报》《民族文学》《北京文学》《飞天》《湖南文学》《安徽文学》《理论与创作》《湖南日报》等全国30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百万字,多部(篇)作品获奖。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各一部。
这下头像也没了 甭怪偶哈


上面的交通部长,请问怎么回事?我怎么无法编辑和修改文章?
可能编辑自己的帖子有时间限制,好像雅琼有权限,他可以帮你编辑


这篇小说才写的?很美的,看了享受!
  我可以帮你编辑贴,但我可没有编辑你个人资料的权限哦,歪歪真是说歪话。
刀子嘴  豆腐心  丫丫我是土家人
   我的博客http://yaoyaqiong.blog.tianya.cn/
   我的网站http://bingge.16789.net/
妹妹知道我的密码,为什么不能编辑我的个人资料?
那是梅班长临时给你修改的密码,我一告诉你自己立即就忘记了。
刀子嘴  豆腐心  丫丫我是土家人
   我的博客http://yaoyaqiong.blog.tianya.cn/
   我的网站http://bingge.16789.net/
请教雅琼一个问题,昨天我把小说发完了,今天怎么不见了结尾?
我帮你换好头像了。是从你新浪博客偷来的~~


另外,程序设置的编辑期限是三天。过后如果还有要编辑的,请跟贴说明,版主可以帮你编辑的。
“我不是不喜欢男人,而是不喜欢自己是个男人。”
很油墨!喜欢美文,更喜欢这样的美女。
以此表达俺的热烈欢迎!
远远的见你在夕阳那端
拿着一只细花令箭
晚风吹开了你的乱发
才看清你的手里
不过是一根鸡毛
谢谢梅总版主帮我换了头像,我再没有什么要换的了!往后,还望梅版主多多指教!!我一定争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筱琼姐姐和雅琼姐姐好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