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沙漠风暴

1

不必刻意提醒自己,我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北京时间2003年3月23日下午,我的视觉遭遇一次强电流袭击:电视里正在直播战争。

当时我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掂弄着遥控器,观看央视国际频道的伊拉克战争特别报道。下午两点,屏幕上突然切入一段实况直播:两名西方战地记者追随着英国大兵一路跃进,在伊拉克南部港口城市乌姆盖斯尔郊外遭到了伊军伏击。英国大兵迅速找到一栋废弃的楼房作为掩体,开始还击,记者先生则怀着对敌军炮火的充分信赖,毫无遮蔽地着手向全世界的电视观众同步进行现场报道。我,一个在客厅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都市闲人,就此冷不防地被扔进了战争现场。两军对垒,恰在此时此刻,它与我位于上海的客厅虽然相隔万水千山,传入我的眼睛,误差延迟却不会超过两秒钟。由于是直播,我感觉战争与我的距离,就是我与电视机的距离,换个说法,也只是“八个橄榄球场的距离”,决不会更远。“八个橄榄球场的距离”是那位战地记者的现场描述,他身处的位置,距伊军阵地正是这点距离。在他身边,是一排匍匐在地的英国步兵。我这辈子从屏幕上见识到的战争,难以计数,所有曾经看到过的战争——不管是艺术虚构还是新闻纪实——都发生在过去,只有此刻是个例外。

十多年前海湾战争爆发时,我也曾目睹过战争,当时,战争已经可以电视直播了。但我是一名中国观众,被阻截在CNN的辐射圈之外,视线所及,只是晚间新闻里几段事先编译好的内容,当巡航导弹在我眼前贴地飞行,巴格达上空的硝烟已散去多时,伊-科边境上那十余万瞬间被B-52轰炸机驱入冥府的伊拉克共和国卫队士兵,尸体也已冷却。心情受制于官能,既然视线未能与进程保持同步,再加对后期制作的那点不信任,我的感受遂退守于心灵线之上,趋于保守和冷静。所谓战场的残酷,在当时的我看来,不过是一种必须交由理性去把握的概念而已。视线一旦高高在上,心灵也就茫无所归,我的情绪仿佛一只寻找栖息地的海鸟,啪啪地击打着水面。

在乌姆盖斯尔,一切都变了。沙场时态由过去进行时陡转为现在进行时,心灵的感应随之发生剧变,胸膛甚至不是在砰砰跳动,而是处于一种爆破状态。鉴于我从未有过类似视觉经验,我有责任为这次精神邂逅寻找一个新的名字,我称它为“扳机状态”:一方面,胸口有窒息感,像是受到了冲锋枪扳机的压迫,另一方面,又意识到在看不见的对方阵地里,也有一根食指扣住另一枝枪的扳机,一根拒绝在沙尘天气里反射阳光的苏制冲锋枪,正宿命般地向自己瞄准。

感谢央视的后台调度,他显然意识到这个实况报道的大非寻常,他的心灵同样可能即时进入了“扳机状态”,他允许这个不期而遇的报道继续下去,哪怕持续三个小时。

相信大量观众都看到了这场持续三个小时的战争直播,那是一个星期天。——虽然,时隔五年,你可能忘记了。

未完待续
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看到那场直播了。 我只记得1991年的海湾战争,当时从电视画面上看起来,那不像是战争,像一场焰火。
总有一天,我会遇见我内心的生命,会遇见藏在我生命中的欢乐,尽管岁月以其闲散的尘埃迷糊了我的道路。
今天看新闻,太惨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
如果你错过了这次直播,我为你遗憾,因为你已不可能看到重播。

重播是不可想象的,事实上那次现场报道,画质低劣不堪,当那位摄像师试图推拉镜头,画面抖动尤其剧烈,以至我怀疑他手上的家伙只是一架俗称DV的家用摄像机。我也有这样一台DV,我知道,推拉近景时,光学变焦将不再有效,起作用的只是不堪重用的数码变焦,如果没有三角支架,画面就可能糟糕到蒙昧程度。此等画面,搁平时,所有电视台都会拒绝采用,但此刻它价值连城。此外,从我们习惯了电影叙事的眼光看来,正在乌姆盖斯尔打响的战斗,进程也过于缓慢了,所有值得考虑的叙事技巧悉遭废黜,一概听命于事件的自然化流程。受制于摄像机的声效,我们听到的枪炮声零星破败,不成规模,那两辆赶来增援的美军坦克,推进过程竟然极尽犹豫徘徊之能事,仿佛坦克手正陷入一种求爱前的忐忑不安。场面是那样无足观瞻,我们充其量只能看到若干英军士兵的背影,却始终无法见到一名伊拉克士兵,他们想必都躲在一座两层简易平房里——在“八个橄榄球场的距离”之外。那座临时充当伊军阵地的平房,也有着中东地区特有的色彩,与我日后在新疆看到的民居较为相似,只有更远处一杆孤独的国旗,赋予画面一点难得的绿意。那既是穆斯林偏爱的颜色(他们因此被称为“绿色人种”),也是萨达姆复兴社会党的标志性色彩。——单凭这种镜头,如果身心不在“扳机状态”,我相信没有人会坚持一分钟不换频道。

问题不在于画面是否精彩,而是战斗正在进行。那些摄像机无法拍摄到的伊拉克士兵,此刻正在射击,正在受伤,正在死去;直播(Live)超越一切!即使坦克射出的炮火被拍成一根袅袅娜娜的红丝带,它在观众心里造成的冲击,也超过好莱坞最恢宏的制作。随着红丝带的抖动,镜头下一次推拉,那幢平房已被掀去了半个房顶。就是说,那些操着落后武器的伊拉克士兵,已毫无悬念地暴晒在美英联军的炮火之下了。无须怀疑美军炮火的精确性,随着炮弹下一次出膛,他们的肉体将毁灭在无可抗拒的红色沐浴之中;那逐渐抬升的坦克炮管,就是他们的致命花洒。

在万里之外的客厅里,如此这般地同步观摩人类的互相屠杀——确切地说,是单方面屠杀——让我深感怪异。第二天有报道说,我们曾目睹其抵抗的一百来名伊拉克士兵,已悉数被歼。哦,他们进入了过去时态,在此之前,我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像坐在古罗马竞技场里的自由民那样,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毁灭。

那天晚些时候,另一个由卡塔尔半岛电视台提供的实况,更加让人悚惧。巴格达人声称打落了一架美军武装直升机,他们正沿着底格里斯河岸搜索落水美军飞行员。伊拉克民兵划着船飞快地在河面上游弋,一名伊拉克军人端着冲锋枪,大声吆喝着什么,随即对着一片小树丛就是一阵扫射。子弹穿破树叶击碎水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好像大师的手指在琴键上掠过。依照画面气氛,我们似乎还应听到子弹穿越肉体的声音。——这一次实况转播,画面完美,音效慑人。这表明,那位后来暴得大名的伊拉克宣传部长萨哈夫先生,在自己的岗位上委实干得不坏。

我的视觉经验发生了重大转变,视觉上的怪异也随即征服了大脑,以占领军的方式勒令心灵投诚。这一刻,任谁都一样,我们的心都会像一根巨锚沉入底格里斯河,为那两名美国大兵的生命而惴惴不安,就像前一刻,我曾为乌姆盖斯尔郊外的伊拉克士兵,深感震惊。物伤其类,这是生命的本能,虽然摄像机并没有让我们看到伊拉克士兵的形象,也没有捕捉到美国飞行员的容貌,但直播本身让我们的心灵轻易追上对方的心跳,并与被害者保持一种揪心的同步关系。我对双方生命的牵挂,实际上全无区别。在他人命悬一线之际,争论这场战争的性质已经变得多余,处于危险境地的生命,比所有堂皇理论更能掀翻心灵。是的,当心灵现身之际,理论不得不沦为鬼魅,暂告消失。

然而,我远在万里之外,我只是坐在客厅里,颠弄着遥控器。现代传媒赋予我同步介入前线的能力,同时又拒我于万里之外。虽然战争正如此逼真地向我逼近,但客厅里的沙漠风暴充其量只能震惊我的心灵,却无法把巴格达上空的沙粒吹进我的眼睛。我是一个现场目击者,同时又在万里之外。

[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08-12-29 00:20 编辑 ]
这篇小文是应《现代传播十周年特刊》而写,逮了个与现代传播有点关系的题目。
突然联想到,关塔纳摩监狱那张女兵牵着狗一般的囚徒的照片,戴着黑头套的恐怖分子制造的人质斩首;萨达姆狱中的“走光”照;“化学阿里”脖子上的绞索;扔向布什的那一只鞋子;某电视台制造的俄罗斯别斯兰人质事件“死亡人数竞猜”。。。在媒体的集中、放大以及虚无化的过程中,战争几乎成了一场巨型真人秀,一个战争数码游戏,媒体表现了戏剧冲突、激烈战斗和惨不忍睹,却常常总是忽略了“平民伤亡”数字背后真实的惨痛。
        战争带来的真实伤痛,很难通过新闻来表达。新闻要表现的是重大性、时效、数字、进展、政治、历史背景和宏大场面,在电影和文学中常常更真实地刻画了伊拉克平民的矛盾心态。曾经看过一部叫《会飞的海龟》的电影,一个叫“卫星”的小男孩因为懂几句英语,向村民传达美国广播里的消息,成为孩子王和村民眼里的救星。他的日常生活是带着一群孩子每天挖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然后卖给贩子去交给联合国人员换钱。电影快结束的时候,他被炸伤了腿。
        “卫星”暗恋的13岁小女孩亚格林,在战乱中被强暴,生下一个被她称为“弟弟”的盲眼小男孩。她的哥哥在炮火中失去了双臂。面容苍白忧郁的亚格林,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抑郁的唇边仿佛藏着巨大的伤痛。她和断臂哥哥还有两岁的儿子住在一个帐篷里,从来不知道父母在哪里。晚上肚子痛,就把一大桶煤油喝进肚子来止痛。在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镜头里,小男孩走到了隔离的铁丝网边,那里美军士兵在放哨,他却无法再走过去。好几次亚格林把儿子扔掉,却又被好心人发现送了回来,最后小男孩终于绑在大石头上沉入河底。电影中反复出现亚格林站在悬崖边的镜头,下面是湍急的河流,风吹着她散乱的头发和破旧的裙子。最后的一幕是亚格林张开了双臂,仿佛飞翔起来了,然后镜头一闪,悬崖边出现了一双小小的鞋子,和空荡荡的山谷。
        一位伊拉克诗人写道:
       “这个伊拉克将抵达墓地的尽头
        它将掩埋自己的儿子或暴尸于野
        一代又一代
        它将饶恕它的独裁者……
        它将不再是曾经拥有这个名字的伊拉克
        那里的云雀不再歌唱”
        战争是真实的,子弹每天在飞来飞去,在伊拉克,玻璃窗被流弹击中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原子弹在空中发射拦截与反拦截更是虚幻得像电子游戏。造成更多伤痛的是流离失所、地雷造成的残疾、战争孤儿、儿童兵、核辐射造成的污染、畸形儿,以及停滞的经济和混乱的政局。
何须更说蓬山远,一角屏山便不逢。
梦璃的帖子,使小文的内容获得了扩充和提升,谢谢。
战争,对于正在经历他的人,那种无时不在的具体性,会使得别人关于战争的描述,多么苍白。
按了回复之后,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完整的连载。我的这段回复好像有点不搭调。

谢谢周先生让我身临其境地坐在电视机前。偶正襟危坐、胆战心惊地聆听对新闻媒体和现代传播产业的剖析。

[ 本帖最后由 梦璃 于 2008-12-29 00:31 编辑 ]
何须更说蓬山远,一角屏山便不逢。

回梦璃

没关系,欢迎你的回帖。
无所谓完整不完整,只是担心一个帖子太长,网友瞧着累,就分开来贴了。这也是受木匠师傅的启发。
3.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句俗话说明了一个道理:眼睛既是我们的判断之源,也是信赖之根。我们的理性往往躲在眼帘后面,随眼前所见而招摇。既然直播赋予我们目击者的身份,当我们拥有了这个身份,一般说来,我们也就认为自己具备了判断的资格。

一场半夜进行的球赛转播,如果第二天有重播,那么,只要说服自己不去留意赛果,我们大可不用熬夜。然而,这个方案的完美性只是理论上的,真正的球迷不会这么做,他们宁可忍受种种不便,也要追求时间上的同步,对他们来说,时间延迟意味着真相变质,一场录播虽然画面上与直播一般无二,感觉上却像一杯过期牛奶。——这个事实,不过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对于同步目击,我们格外在乎。与直播相伴而生的信赖感,早已预植在我们心里。

然而,我受骗了,那个最容易让我相信的东西,也是最擅长对我行骗的玩意。

我后来知道,并不存在两名美国飞行员在巴格达落水这件事,我们耳目所见,不过来自一种专项表演,目的就是干扰我们的判断。一些关于共和国卫队正逆袭美军101空降师的消息,多是毫无来由的传闻,就在画面上不断传来阿帕奇直升机被击落的残骸之时,美军正以世界军事史上前所未有的高速,向着巴格达推进,而我们亲眼看到的那名在巴格达市区向市民亲切招手的萨达姆,不过是萨达姆的一名替身罢了。美军B-52轰炸机每次从英国韦尔福德空军基地起飞,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对于沉浸在“兵不厌诈”的战争美学里的中国观众来说,对此一定相当困惑,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解读美军的事先张扬。尤其,当我们看到萨哈夫先生不断镇定自若兼眉飞色舞地强调巴格达将成为美国人的坟墓时,我们就会更加茫然。我们这些满脑子“孙子兵法”的中国观众,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美军此举,竟然只是人道地提醒伊拉克士兵快快远离轰炸目标,找地方躲起来,避免无谓伤亡,我们压根没有想到,双方实力上的悬殊已经达到这种程度,以致美国人根本不屑采用诈术。不仅如此,当一方正竭力借助电视直播来虚构战功时,另一方却反其道而行之,为了避免造成狮子搏兔的印象,激化观众多少有点盲目的同情弱者心理,美国人竟忙于掩盖战功,结果,我们只能看到美军以个位数逐日递增的伤亡数字,却并不清楚伊拉克士兵的伤亡情况。伊拉克军人的伤亡详情,乃是交战双方共同隐瞒的东西。是的,这是一场在全球观众的眼皮底下进行的战争,电视台甚至可以24小时不间断地播放前线实况,但是,扪心自问,我们知道的内容并不比前直播时代来得多,我们获知的真相,甚至超过我们接受的假象。那位伊拉克宣传部长的风采,极易诱人想起一句中国古诗:“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而弗兰克斯将军在美军的例行发布会上,照例表情庄重,单看神态,好像还有点“败军之将,不敢语勇”的味道。

在那场战争中,我们记住了一名可笑的军事专家。按说,作为当时央视军事嘉宾的男一号兼国防大学资深教授,他不仅具有更优秀的现代军事学知识,还能接受到远比普通观众多得多的实况信息,给出的参考意见,即使不高明,总不至于贻笑大方。实际上,当萨达姆的军队早已土崩瓦解,萨哈夫先生都在寻找藏身之地时(妙的是,美军甚至懒得逮捕他),这位军事专家还在坚信:萨达姆是在诱敌深入,成建制的精锐共和国卫队正布防在萨达姆的家乡提克里特,随时准备给予美军致命一击。

嘲笑这位军事专家是容易的,尽管也意义不大,我还不如想想直播之惑呢。

美军美军

最近就着英文词典,粗读了部原版的《American Today》,作者以当事人回忆的口吻提到美军在伊拉克的战术,令我对美军佩服的五体投地。

美国佬对他国文化的研究兴趣和在军事上的运用贴合度,令人胆寒;看完书,我一度认为,若和美国人谈孔孟之道,咱们未必就是赢家。
客厅里的战争——起居室里的战争,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美国反对越战的主要因素。

远在万里之外的战争场面,以彩色画面“真实”而赤裸裸的出现在美国家庭的起居室里,那种冲击感是难以想象的。

全球电视直播是60年代的重大技术普及项目,美国人过去的战争都是看的纸面报道,几张呆照、以及几天后记录影片的画面。现在记者们迅速的将画面传到美国家庭,战争血腥的一面直接给和平居民生活形成影响,掀起了轩然大波。

后来美国军方再也不允许未经审查的画面报道,控制记者上前线,而各大电视网也尽量避免血腥场面。在海湾战争期间,“干净”的战争报道终于完全形成了自己的模式与套路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谢谢木匠师傅提供背景资料,对此我略有耳闻。
小文被要求谈论中国传播界近十年的情况,遂套了一个题目,在中国背景下谈谈。
4

实况转播(我不是指一场球赛)是一项伴随技术进步而来的伟大革新,它使得人类的时空经验一步达到极致。的确,在音像传输进入同步化时代之后,已经不存在上一层台阶了。直播的伟大性在于,有了它,宪法赋予公民的知情权,才不至于成为空谈。技术本身也会催生民主:同步,意味着没有后期制作,没有领导干预,镜头现场所见,即观众眼中所得。

话说回来,如果意在欺骗,那么,直播所天赋的欺骗能量,也会同步臻于极大。最大的欺骗总是假借最高的逼真度来暗渡陈仓,当我们臣服于镜头的权威,我们的怀疑能力即趋于萎缩,我们甚至忘记了,镜头传递真相的能力,几乎与它制造幻象和假象的能力不相上下,而我们却宿命地对它缺乏警觉。所以,一旦有人意在欺骗(哪怕是善意的),我们简直无力抵御。

当你遇到这样的弄权者,只要有一隙空间,他们就会将一场实际死亡268人的泥石流惨剧,轻描淡写成“1死1伤”,任何一个自恃手上有权、权里有术的家伙甚至已学会买通搜索引擎公司来封杀批评、规避问责,当他们突然弄起实况直播来,你需要拥有何等超凡的智力,才能洞悉其伪呢?连美国人无心为恶的实况转播,都会造成我们老资格的军事专家大脑错乱,遇到蓄意操纵的实播,我们又该如何?

在这个传媒业空前繁荣的时代,通过形形色色的直播,我们可以最大程度地体验一种现代人的幸运,我们的经验世界早已眼界大开,我们可以跟随镜头,进入考古现场,和现场专家一起同步见证一个正被打开的古棺,或一艘正被打捞的沉船。幸运的话,我们还可以追随着宇航员进入太空,第一时间将对太空的理性认识收纳为感性认识。——当然,所有那些我们正在目击的第一现场,不过是恰好允许被我们看到的现场而已,现场也许同时布置了十个机位,我们很少想到,无论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遗漏的东西都可能更多。我们借以了解世界的那扇窗口,也是别人最容易对我们进行操纵的玩意,一旦眼球受到了蛊惑,我们的心灵和理性,也就成了对方手中一块随意拆卸的玩具魔方了。

众所周知,在言论自由领域,中国人正在艰难地尝试前行。随着几次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前有萨斯,后有三聚氰胺导致的毒奶粉)及汶川地震那样的自然灾害,那些试图用惯常驭民术向公众隐瞒真相的人,都在失控的灾难面前溃败。由于发布真相的一方不像是从维护公民权益的原则性立场出发,而是从维护社会稳定、解决实际危害的机动性、实用性立场出发,他们可以根据自身判断,随时调整发布的方式及规模,这意味着我们日后虽然有望看到更多的真相,但判断真相的难度也会加倍艰巨。好奇于真相,乃是人性之痒,一旦别人借机对我们挠痒痒,我们就可能在欢快的气氛中沦为一只只呆头鹅。

我得想想,我做好准备了没有,那些通过客厅里的电视机同步传到我眼前的场面,是否像一场真正的沙漠风暴那样,可以一边把我震撼得胡天野地,一边把我折腾得云里雾里?
(完)
读了很有感触,周兄用文学语言把不屈于话语权下自由思考的灵魂写出来了。

显然,如果当事人都是在现场,不同的观察者可以有不同角度的真实观察,观察者之间感觉稍有差异,但是在时空上不会有根本的差异。可是当一个政治组织,操控现场的拍摄,然后运用集中的发射装置,让全国或全世界的眼球看同一政治组织制作的剪辑镜头,这样我们的心灵和理性,也就成了对方手中一块随意拆卸的玩具魔方了。这是很精彩的。

人是有天生怀疑精神的,在中国特殊的政治教育下,仍不足于摧毁所有人的怀疑精神,但是,在传媒的天体般庞大的力量面前,人的怀疑力量还是难以抗衡,往往是被某种政治意识所俘虏的。
参加交流

受文章的启发,对传媒的历史和未来进行一下试错性的思考。

在古代,集权者可以掌握军队,对反对者可以进行肉体消灭,但是在新闻传播上是无法操控大众的嘴巴的,三国时董卓残暴专横,在没有报纸和电视的情况下,十八路诸侯能够知道事实真相,这种自然状态的新闻传播还是具备古朴的保真度。

古代以口相传,保真度100%是不可能的,随后是文字,如果自然状态下可以达到100%保真度,但是一有权力介入或者个别篡改,则无法保证彻底地保真度,在近代新闻报纸出现前,当权者零星搞文字狱,这时,当权者基本上控制不到新闻的自然传播,清朝末年,朝廷允许办报纸,似乎不知道这种文字的摧毁力,而国民政府半知半不知,当时中国的媒体主要是报纸,其他的不普及。

德国的工业发达早,无线电收音机是第一个新兴的现代传媒,而且是政治组织高度集中强控的,纳粹的精神武器是当时最先进最集权,整个德国在傍晚时刻,全国都是同一个声音,全国上下的理念意志高度统一,这样的精神力量怪不得摧毁了半个地球。

这个原理迅速被对手学习,苏联也学习了这个方法,然后传到中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占据整个中国的电波空间,农村首先普及有线广播,太强大的传媒导致亩产万斤的新闻随意报道,后面长期的粮食短缺和粮食大丰收的报道,使得强权传媒出现信任危机,不过幸运中国还有个香港,血脉相连的亲情使得电波的传播失效,毛太祖死后,广东率先学习香港,广东可以收看香港电台,导致了中国第一个市场经济样板。

北京风波以后,传媒的已经作为维护政权的最后一道保障了,如果传媒失手,手中的军队立刻像法国军队一样站到人民推翻暴政审判国王,千百万统治者人头落地,这样的结局哪个傻瓜当局者都不会同意的,所以牢牢地控制传媒是活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传媒集中的力量,并不是政治组织要极力占据,商业组织也同样,所以也有传媒帝国的说法。

现在传媒的主体力量是电视,今后是互联网,电视被当局把控电视发射塔,集权控制的成本低廉,互联网可以控制,但是明显地成本偏高,私人邮件已经无法控制,所以,一定程度上当局要改革,绝对的造谣欺骗性的强权控制力已经失去。

今后,各种业余的信息播放者,可以随时将真相通过手机/数码相机的摄像通过互联网传播,传播源多元化,已经无法阻挡了,又回到三国时期那种古朴的以口相传的地步,信不信由你自己判断。
参加交流
多谢菜农点评。
人的怀疑力量是否能抗拒媒体,这必须结合人的理性力量加以考虑。而吾族吾民恰恰不以理性力量强盛著称。
当然,从众也是一种自然趋势,像水一样,顺流而下乃是自然趋势。
那时候很喜欢看萨哈夫表演脱口秀,也喜欢看中国的军事专家解说点评,相比之下更喜欢后者,冷面幽默比嘻哈表演要有趣的多。真要是战争和中国军队产生了联系,很难想象在以这些军事专家为杰出代表的中国指挥官指挥下的部队,能够取得比中国足球更优异的成绩。
另外,向老周祝贺新年,09年依然盼望网上和纸上都不断出现你的文章。
向亦工亦农兄拱手并道贺。
明年,俺努力吧。
写得很有意思,电视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感觉和与世界的关系。
总是欣赏周兄文字中透射的审视精神。
谢谢扁舟MM,好久不见,像是出了趟美差的样子。
问笛子好。
原帖由 周泽雄 于 2009-2-11 15:45 发表
谢谢扁舟MM,好久不见,像是出了趟美差的样子。
问笛子好。
报告老兄:俺出国过了十几天。呵呵,想念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