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

在这里她叫“娟”。

那个时候娟还小。一家人住在有四个屋子的平房里,称为“两间”房。进门就是客厅(他们那儿叫“堂屋”),堂屋后面是厨房;右侧就是一前一后两间卧室了,前面是母亲和继父的卧室,后面住着她们姐妹仨。娟是老大。
母亲是活得很粗糙的母亲。说她活得粗糙,是因为家里永远都不整齐不洁净,而且永远是在跟继父争吵。其实家里的家具很少,稍稍收拾一下就能立竿见影,但是母亲是懒惰的,她不爱做家务。

家里面积很小住得逼仄,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有一天,娟猛然下了决心搬出一个四方凳,并找到一块玻璃覆盖在上面,然后再在玻璃和凳子之间嵌上几张黑白相片――-像很多人家里的样子。大大地为自己的做法开心,以为能让堂屋增色不少。继父一回来就把它撤了―――“挡路!”他说。

那个时候娟家所在的街叫解放街,处于县城的北端(本来叫“北正街”后来改成“解放街”现在又改回“北正街”了。)有街道委员会,也叫居委会,晚上常常要去居委会开会,母亲或继父忙,有时候娟就顶替着去开会,算是出了个人头。

居委会管事的是一个老太太,姓胡,嗓音浑厚果断,很严厉的老太太,一看就是一精明角色,谁也别想瞒着她啥骗着她啥的样子。
胡老太太有一个大女儿,常年就是病恹恹的,总是看到她的爱人用自行车驮着她从人前经过。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爱人缓缓地推着车。娟从来没看她站起来过,更别说看着她走路了。
他们有两个孩子,大的是男孩叫彭小曲,跟娟是小学的同班同学。

这胡老太太在我们家吃过一顿饭,席上她说过一句话娟一直记得,她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后来居委会搬了家,搬到一栋两层小楼里,楼房在那个时候是稀罕的,属于我们县最早的一批楼房之一,楼梯的扶手是用砖砌的外面糊着水泥,很有棱角的扶梯。有一天下午一放学,娟和小玩伴就飞快跑到居委会,噔噔噔地爬上二楼,跨坐在水泥扶手上顺着滑下来,滑下来又上去,上去又滑下来,循环往复。到了晚上,娟突然发现自己新裤子的两个裤管内侧都各破了一个大洞,奇怪了半天,才猛然醒悟那可能就是滑楼梯扶手的成果,幸亏是冬天里面穿有棉裤,不然早皮开肉绽了。当然挨了母亲的骂。

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中有一位女性,三十多岁,白净而窈窕,总是穿着颜色素净的衣服。她一直未嫁,两条长及齐臀的黑辫子随着脚步一荡一荡,让人称奇的是她扎辫子的线绳一年四季永远是白色,偶尔用绸布扎成蝴蝶结也是白色―――我们那儿只有家里死了人才用白色的线或布扎头发。很多人在她身后嘀嘀咕咕,似乎藏有无穷的秘密。
她让人想起“神秘”和“小家碧玉”这类的词。

我们街的尽头有一个小卖部,卖着各种现在看来粗陋的东西―――坛子里的散装酒、五分钱至几毛钱一包的烟、汤圆大小的白色酒粬就十个一挂地挂在屋顶垂下来外表有絮状的东西、油盐酱醋、油炸的猪耳朵(面粉炸成猪耳朵形状)、芝麻饼、各种糖果……这些糕点都用大玻璃瓶装着,一览无余。

那儿是孩子们的乐土,也是我们那条街的经济文化中心―――各家的油盐酱醋都要在这儿买,各种小道消息的集散地。那儿常年围坐着老人小孩,老人聊天小孩玩耍。

照看小卖部的是一个残疾人,近四十岁了。他的脊椎骨是弯的,整个人像一只爬行动物,他走路确实像是在地上爬―――他的左右手各握有两个特制的小条凳(具体而微者),他就两只手撑着小条凳,再加上两条细得惊人的腿,一拐一拐地往前挪。
他的妻子是一个很富态的中年女人,很爱凑热闹,口若悬河。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绿宝石戒指,“戴着它,头不会晕。”她告诉我们。

他们有一个养子,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很沉默。天天早晚用平板车载着他的养父去小店上班或下班,临分别时,养父总是从玻璃瓶里拿一个芝麻饼给他,他低着头接过来沉默地走了。

我记得那时油炸猪耳朵是九分钱一两,我们姊妹偶尔会去称一两来吃,那店主用杆秤称好,随手拿来一张旧报纸折成漏斗形状――底部当然是密封的,将猪耳朵一骨脑倒进去,我们仨就可以举着猪耳朵边走边吃了。

那时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叫陈小梦,住在我们县另一座二层楼房里,那栋楼是我们县最早竖起的一栋红砖小楼。他们家住在一楼最靠边的一间。

陈小梦有一个弟弟,不常见到。小梦妈妈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小梦爸爸带着她弟弟也在乡下的某一所学校教书,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我常常去他们家,因为他们家订有一份报纸―――-《中国少年报》。

我和小梦就对坐在一个小方桌旁,做完作业就看报纸。小梦妈妈是一个秀气而娇小玲珑的女人,小梦爸爸高大斯文,两个人对话总是轻言细语,相敬如宾。
看着他们家,我常常不禁想:读书人的家里夫妻就应该相敬如宾的,就应该是订有一份报纸的。

我们县有一中,那时一中还办初中,小学毕业全县的小学生统一考试选拔上一中,我和小梦同班,当然同时参加考试,结果我考取了县一中,小梦却没有。
放榜以后,我和小梦仍然分坐在她家小方桌的两端看《中国少年报》,小梦妈妈突然说话了――语气仍然是轻缓的:“小梦啊,就是这一次考试,你们将来一生的路就会不同了。”
我的心里一震。

是的,我和小梦的路从此不同了,我上了一中,三年以后我通过考试仍然留在这里读高中,然后大学……一直到现在的生活。

而小梦,我记得大二的暑假回县城时,她还在我们县的二中复读,我们在街头相遇,她回避了我的目光。(后来听说她一直没有考取,所有人都知道一个县的一中和二中的差别。)
读书改变了我和小梦的生活,“改变”不一定是“改善”,但,我和小梦的人生之路确实不同了,正如小梦妈妈说的。

如今,我在颠沛流离中终于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不知小梦现在过得怎样了。
写得很有味道,笔墨精细,却有一股写意味逐渐化开。
还原孩子眼中的世界、人世百态,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果真是简MM,笔法很细腻。欣赏过了。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开始的主角是娟,后来“我”出来了,但是好像没有交代“娟”和“我”之间的关系。
开始的主角是娟,后来“我”出来了,但是好像没有交代“娟”和“我”之间的关系。
zoufeng_1234 发表于 2009-12-4 20:07
“在这里她叫“娟”。”
——呵,我认为,这句开场白,就点明了“娟”=“我”。
2# 周泽雄
谢谢周先生肯定!

另开心一下:我也是在燕谈有精华帖的人啦!
3# 杜雅萍
嗯 回忆。
5# 一张肚皮
6# zoufeng_1234 正要上来交待呢,看周先生已经帮我说明了。
7# 周泽雄
周先生善解我意。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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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笺 发表于 2009-12-5 10:02
谢谢喜欢!问好!!
“在这里她叫“娟”。”
——呵,我认为,这句开场白,就点明了“娟”=“我”。
周泽雄 发表于 2009-12-4 20:33
是点明了娟=我,但这种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转换,给读者造成误区呀.
只想优雅转身,不料华丽撞墙!
听月妹妹,“娟”是第三人称。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描述自然细腻,无作文气,真实、伤感、可信。
本帖最后由 迅弟儿 于 2010-2-27 01:59 编辑

描述真实、伤感,无作文气,自然细腻、可信。
远远的见你在夕阳那端
拿着一只细花令箭
晚风吹开了你的乱发
才看清你的手里
不过是一根鸡毛
为什么“颠沛流离”呢?
远远的见你在夕阳那端
拿着一只细花令箭
晚风吹开了你的乱发
才看清你的手里
不过是一根鸡毛
谢谢以上各位
顺便回答迅弟儿:说自己“颠沛流离”大概有点夸张吧,我毕业分配到某一个人地两疏的地方,后来所在企业破产,然后随着老公南下打工,中山珠海深圳各地,现在终于安顿下来。
在楼主真诚、细腻、舒缓有致的叙述中,日常生活的温馨和人世间的温情慢慢呈现出来,令人读后,感觉有一股平和、冲淡、伤感之气,似薄雾般在心中久久缭绕,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