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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0-9-5 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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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傅文发表二十年后,郭绍虞1939年4月在《文学年报》第5期刊发长文《新文艺运动应走的新途径》,专论“欧化问题”与“欧化句式的利弊问题”:
新文艺有一点远胜旧文艺之处,即在创格,也即是无定格。欧化所给与新文艺的帮助有二:一是写文的方式,又一是造句的方式。写文的方式利用了标点符号,利用了分段写法,这是一个崭新的姿态,所以成为创格。造句的方式,变更了向来的语法,这也是一种新姿态,所以也足以为创格的帮助。这即是新文艺成功的原因。
不过,句式的欧化,固然成为新文艺的要素,然而过度欧化的句子,终不免为行文之累。假使说新文艺有可以遭人轻视的话,则由形式方面言之,正应着眼在这一点了。所以由造句的方式言,可以说是有成功亦有失败。
从前文人,不曾悟到标点符号的方法,于是只有平铺直叙的写,只有依照顺序的写;不曾悟到分行写的方法,于是只有讲究起伏照应诸法,只有创为起承转合诸名。这样一来,不敢有变化,也无从有创格,平稳有馀,奇警不足,这是旧文艺所以日趋贫乏的原因。
论到句式的欧化,我以为也是新文艺所以能成为创格的一种原因。大凡一种新文体之建立,必有其特殊的作风,而此特殊的作风即建筑在句子的形式上面。
口头的话与笔底的文既不能十分符合,所以可以古化,同时也可以欧化。古化,成为古文家的文;欧化,也造成了新文艺的特殊作风。白话文句式假使不欧化,恐怕比较不容易创造他文艺的生命。“我站在树旁”的确不如说“站在树旁的我”“许多人从大礼堂出来”的确不如“大礼堂吐出了许多人”“泪光滢滢,似表谢意”的确不如“从两眼滢滢的泪光中,射出感谢我的笑意”。
何以白话文又不适于过度欧化的句子?则以过度欧化的句子又太忽略了中国语言文字特性的关系。忽略了中国语言文字的特性,而又违反了口头的语言习惯,那么在一般旧一些的眼光的人们,当然要看作不通而加以轻视了。
我们若要说明中国语言文字之特性与文学之关系,则应着眼在两点。其一,是语言或文字所专有的特性;其二,是语言与文字所共有的特性。由前者言,造成了语体的文学与文言的文学,造成了文字型的文学与语言型的文学。由后者言,又造成了中国文学所特有的保守性与音乐性。
文字型与文字化的语言型,既与欧化问题无关,那么现时所应讨论的即是语言型的文学如何欧化的问题。语言型的文学所以不适于过度欧化,其情形与以前古文运动也有些类似。由以前古文运动而言,其太重古化,不合当时语言惯例者,便不易成功。现在的新文艺,若使过求欧化,不合中土语言惯例,其结果也不易成功。因此,由这方面而言,无宁从文言文方面体会一些中土语言惯例,反足以补救过度欧化之失。
中国的文学正因语言与文字之专有特性造成了语言与文字之分歧,造成了文字型、语言型与文字化的语言型三种典型之文学;但是,语言与文字又自有其共有的特性,于是此三种不同典型的文学可以分而又可以不必分。[i]
郭绍虞以为欧化“造成了新文艺特殊的作风”,说得有趣。是的,论欧化,“‘我站在树旁’的确不如说‘站在树旁的我’‘许多人从大礼堂出来’的确不如‘大礼堂吐出了许多人’‘泪光滢滢,似表谢意’的确不如‘从两眼滢滢的泪光中,射出感谢我的笑意’。”今日的读者与当年新文艺语境总算隔阂了,大致会同意前句要比后句顺畅,是地道的汉语,新文艺运动暗淡消失后,当初大量名噪一时的作品,委实不堪卒读。每一时代大约如是,传世之作少而又少,我们无意苛求前人,张爱玲说得中肯:“其实我们的过去这样悠长杰出,大可不必为了最近几十年来的这点成就斤斤较量。”[ii]
烂熟的旧作风中闪现片刻的陌生感,初使人眼前一亮,终难持久。林语堂《论语录体之用》更说得痛快直捷:“今人作白话文,恰似古人作四六,一句老实话,不肯老实说出,忧愁则曰心弦的颤动,欣喜则曰快乐的幸福,受劝则曰接受意见,快点则曰加上速度,吾恶白话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语录体。依语录体老实说去,一句是一句,两句是两句,胜于别扭白话多多矣。吾非欲作文学反革命者。白话作文是天经地义,今人作得不好耳。今日白话文或者比文言还周章,还浮泛,还不切实,多作语录文,正可矫此弊。”[iii]
四
白话文运动的几位前贤均曾从事过翻译。周氏兄弟,可说是从译文开始走上文坛的。《域外小说集》第一册收小说7篇,第二册收小说9篇,分别出版于1909年的3月和7月,署名会稽周氏兄弟纂译,是以文言译就。此前的1907年周作人出版了他个人翻译的《红星佚史》。《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1922年5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署名周作人译,实际是周氏三兄弟的合作,其中周作人译18篇,鲁迅译9篇,周建人译3篇,已经是白话文了。第二年,同一出版社又出版了他们兄弟合译的《现代日本小说集》。陈独秀曾与苏曼殊合译雨果的《悲惨世界》(时名《惨社会》),1903年在报纸上连载。美国国歌《亚美利加》最早的中译文系陈独秀所为,发表在他主编的《青年杂志》1915年1卷2期上。刘半农也以翻译始涉文学,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泰戈尔的无韵诗,最早由他译出,刊在《新青年》上。胡适《尝试集》收入美国女诗人的短诗译作《关不住了》,并且推崇有加,后遭梁宗岱严厉批评,指他为毫无鉴赏力。就鲁迅、周作人、陈独秀、刘半农、胡适五人而言,虽然每个人都有不少的翻译文字,也都积极推进文风的变革,但他们对于欧化的态度——无论翻译抑或创作,却并不一致。就上面这个名单的顺序而言,主张欧化的积极性,从鲁迅到胡适,是一个递减的次序。但是涉及翻译,人们还是很容易把它与欧化联系在一起。
1939年朱自清在演讲中说,“这时代是第二回翻译的大时代。白话文不但不全跟着国语的口语走,也不全跟着传统的白话走,却有意地跟着翻译的白话走。这是白话文的现代化,也就是国语的现代化。中国一切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语言的现代化也是自然的趋势,是不足怪的。”[iv]
“翻译的白话”,是一种什么样的白话?我们得问一问是谁的翻译。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几位代表人物,也从事翻译。比如包天笑、周桂笙、陈冷血、周瘦鹃、徐卓呆等,他们的译文和创作却是一致的。以徐卓呆为例,他1906年翻译的德国苏虎克(Heinpich Zschokke,1771-1848)的长篇小说《大除夕》,用的是一种丝毫也不欧化的白话书面语,“大除夕的晚上,九点钟光景,跛足巡更人的老婆,靠在窗边,探出头来,观看街上天上密云遮满,不多一刻,就降下雪来了。雪势渐大,竟把街的一面遮没了。室内洋灯的光,从窗内透出,照耀积雪之上,越发白得似银子一般。”这段文字,如果不事先声明,可能看不出来是翻译。他与人合作发表在《金刚钻月刊》(1933年)上的小说《江南大侠》,在语言上与他的翻译,没有明显的差别。“那女子期待似的对推门进去的三个人微微一笑,把手中的东西放下来,启口道,‘三位大侦探,请坐,坐了我们可以细谈啊’。又生对四面看看,不见有第二人,忙问道,‘我们是找南苕狂生来的,不知在此否?’女子笑了一笑,说道,‘你们找他,不如找我……’”
朱先生把所有的翻译视作有统一倾向的文体追求,才会这样说话,他所谓的“现代化”,实际上等同于“欧化”,后来他还明确说过,“新文学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语在加速变化。这种变化,一般称为欧化,但称为现代化也许更确切些。这种变化虽然还多见于写的语言——白话文,少见于说的语言,但日子久了,说的语言自然会跟上来。”[v]
我们不知道朱先生的这种自信源于何处,我们知道好的译文,各有所长,其长处俱是译者努力得到的结果,决不会自动形成一种所谓“翻译的白话”,倒是失败的翻译,具有一个最大的共性,就是令人不懂。而不令人懂,是连欧化也谈不上的。
译者处在两种文化中间,扮演媒介的角色,就其策略而言,无非两种。钱钟书说,“一种尽量‘欧化’尽可能让外国作家安居不动,而引导我国读者走向他们那里去,另一种尽量‘汉化’,尽可能让我国读者安居不动,而引导外国作家走向咱们这儿来。然而,欧化也好,汉化也好,翻译总是以原作的那一国语文为出发点,而以译成的这一国语文为到达点。从最初出发以至终竟到达,这是很艰辛的里程。”[vi]他说的汉化就是本土化,把外国作品带到读者面前来,尽量使用读者熟悉的文体和语言习惯,以利于特定内容的接受和传播,比如严译《天演论》,进化论思想一下子获得那么大的影响,不能不归于这一翻译策略的成就。他说的欧化,就是异域化,或者叫陌生化,把读者带到外国作品里面去,有意地制造一种违反语言习惯的表达方式,以洋腔洋调达意,至少是部分地通过改变阅读习惯来接受外国文化,把接受的方式也当作接受的内容处理。鲁迅所提倡的直译,应该归入这一类。1918年刘半农在一首译诗《我行雪中》的《译者导言》中说,“两年前,余得此诗于美国Vanity Fair月刊,尝以诗赋歌词各体试译,均苦为格调所限,不能竟事。今略师前人译经笔法写成之,取其曲折微妙处,易于直达,然亦未能尽惬于怀。意中颇欲自造一完全直译之文体,以其事甚难,容缓缓尝试之。”[vii]与汉化相比,欧化实际上难度更大。因为不论怎样“直译”,本国的语文却是你必须到达的终点。既然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本国的语文,汉化与欧化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失败的翻译好辨别,它把读者滞留在了中途。
时下的翻译工作,能够借助电脑上的翻译软件,工作条件大为改善,它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快捷的词典,能迅速提供义群共你选择,但理解原文、组织译文的责任,在另一语言中创造意义的责任并未减少。翻词典的劳动量节省下来,应该集中精力于创造性的“叛逆”,令人遗憾的是,许多译文的质量却没有明显提高,随意翻看新近的译书,都能发现不懂的地方和明显的差错,别扭的句子,不通的白话文比比皆是。这些译作的语言自然不可能如早期欧化倡导者所愿,提升汉语的品质和严密性;也无法像五四新文学那样,呈现丰富多彩的异域文化,多数译者只是以粗略的零度汉语转述外文,质不高而量巨大,长期浸淫其间的作者编者读者,对劣质的书面语言已习焉不察,殊不知正是劣译本培养了劣质的阅读品位。口语不通顺,我们不会说出口,即使说出来,听的人不懂就没有用。书面语则不受此限,竟使无数“不通”间杂于译文,于是白话文衍生了新的“言文不一致”,书面语本来就不如口语通顺,而今天越来越多的学人著书力译、甚至在说话的时候,也习惯于使用书面语,仿佛离开了书面语,就不会说话了。电视的普及,也使大量书面语以声音的方式传播,加剧了口语的萎缩,又反过来影响书面语的清通,过去只在书面语中出现的句式,渐渐有入侵口语的嫌疑。学生腔,知识分子腔,文艺腔,官员腔,新闻腔到处流行泛滥成灾,生动、形象、活泼的口语,反而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多的人不说人话。这个时代的口语和书面语,正在面临着整体水准持续下降的考验,近时顾彬断言中国作家语言太差,指的大约就有这个现象。
大量母语和外语没有学好的人从事翻译,译文不好是必然的。读者在这样的译著影响下,想学好母语困难重重。在这劣质循环中,汉语既失固有之美,又欠丰富的表达,我们从这巨大的损失中得到了什么?据说是先进国家的先进思想与价值观云云,但先进的思想观念价值,竟能以贫乏的语言获得完整的跨文化传播么?
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诸多领域,若离开西方学理与基本词汇,几乎不能思考,无以言说,有人称为我们这个时代患有“失语症”,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汉语是一种“翻译”语言也并不为过,它的代价是巨大的。游离了文化上的根,既失去了汉语的纯正,又抑制了汉语的潜能,我们到底想说的是什么,我们甚至无法表达自身语言困境。
能把今日汉语书面语中的诸多不良现象,说成是翻译的副产品,归咎于欧化的影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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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郭绍虞.语文通论[M].开明书店,1941:114.
[ii] 张爱玲典藏全集:第12册[M].哈尔滨出版社,2003:293.
[iii] 林语堂.论语录体之用[J].论语.1933,(26).
[iv] 朱自清.文学的标准与尺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8.
[v] 朱自清.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序[J].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2.
[vi] 钱钟书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270.
[vii] 转引自施蛰存《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文学集一·导言》,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12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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