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李春阳:汉语欧化简论(上)

本帖最后由 tian295 于 2010-9-5 12:10 编辑

  汉语与欧洲的几种主要语言有巨大差别,西学东渐最后的壁垒与最终的战役,或许是汉语的欧化了,但语言是全民性的约定俗成系统,习惯性力量之强大是难以想象的。一个世纪以来,倡导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他们的理论根据与话语实践为时下的研究者留下了清晰的踪迹,本文出入于鲁迅、周作人、刘半农、傅斯年、林语堂、朱自清、王力、郭绍虞、汪曾祺等人的论述之间,透过百年来的思考,尝试澄清与梳理汉语欧化的得失与利弊。





胡适在1929年为《中国基督教年鉴》写过一篇文章《中国今日的文化冲突》,明确提出“全盘西化”的主张。后来他在提法上有些让步,“为了免除许多无谓的文字上或名词上的争论,与其说‘全盘西化’,不如说‘充分世界化’” 。但实际上他仍然主张“全盘西化”,他自己解释说,全盘是100﹪的意思,充分虽然算不得全盘,但可以包括99﹪。作为白话文运动的发起人,在提倡白话反对文言上,胡适一生不遗余力,但对于现代汉语的欧化却始终有所保留。刘半农曾经说,在语体的保守与欧化上,各给出一个限度的话,“我以为保守的最高限度,可以把胡适之做标准;欧化的最高限度,可以把周启明做标准。”

与胡适相左,鲁迅是一向赞成欧化的,他说:

欧化文法的侵入中国白话中的大原因,并非因为好奇,乃是为了必要。
我主张中国语法上有加些欧化的必要。这主张,是由事实而来的。[ii]
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辞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所以教员讲书,也必须借助于粉笔。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说,就是脑筋有些糊涂。倘若永远用着糊涂话,即使读的时候,滔滔而下,但归根结蒂,所得的还是一个糊涂的影子。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这并不是空想的事情。[iii]

但汉语果然“话不够用”吗?教员讲书而需要借助于粉笔,是因为汉语同音字太多,单凭口说区分不了,意义的差别离不开字形的帮助。自古便有口耳之学无根,有字才能有据。这不见得是缺点。而汉语语法的“不精密”,则是与西方的成文语法相比,我们的不成文语法尚未总结出来,西方的语言学传统固然悠久,中国却把文字学研究得很深,曾经随章太炎学习过《说文解字》的鲁迅,当然知道。
什么是语法?刘半农在《中国文法通论》中说,“所谓某种语言的文法,就是根据了某种语言的历史或习惯,寻出个条理来,使大家可以知道,怎样的采用这种语言的材料,怎样的把这种材料配合起来,使他可以说成要说的话”。这本是好的见解,但在那样一个时代,我们却轻易将西方语法观,视作人类语言的共性。词和句(word & sentences)是西洋的说法,汉语无此对应,依据sentences的定义,用汉字的“字”、“句”去套那“组词造句的规则”,除了欧化,别无良策。
徐通锵曾重新定义语法,认为“语法就是语言基本结构单位的构造规则”,它可以涵盖“语法是组词造句的规则”,因而适用不同语言的语法研究。他认为汉语的基本结构单位是“字”,在汉语传统中,研究文字、音韵、训诂,原是真正的汉语“语法”,而且符合新定义下“语法”。
如若汉语连语法都可能西化的话,还有什么是不能呢?
鲁迅也许对这不能西化的事实倒是看得清楚,所以放胆地提倡欧化:

我于艺术界的事知道得极少,关于文字的事较为留心些。就如白话,从中,更就世所谓“欧化语体”来说罢。有人斥道:你用这样的语体,可惜皮肤不白,鼻梁不高呀!诚然,这教训是严厉的。但是,皮肤一白,鼻梁一高,他用的大概是欧文,不是欧化语体了。正唯其皮不白,鼻不高而偏要“的呵吗呢”,并且一句里用许多的“的”字,这才是为世诟病的今日的中国的我辈。[iv]


         二




最早提倡欧化的是傅斯年,19192月,他在《新潮》12号上刊发《怎样做白话文?》,副题:“白话散文的凭藉——一,留心说话,二,直用西洋词法”。他明确提出,

照我回答,就是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词法,句法,章法,词枝,(Figure of Speech)一切修词学上的方法,造成一种超于现在的国语,欧化的国语,因而成就一种欧化国语的文学。

直用西洋文的款式,大家尚不至于很疑惑,现在《新青年》里的文章,都是这样。直用西洋文的文法。词法,句法,章法,词枝,一切修词学上的方法,大家便觉着不然了。这宗办法,现在人做文章,也曾偶尔一用,可是总在出于无奈的时节,总有点不勇敢的心理,总不敢把‘使国语欧化’当做不破的主义。据我看来,这层顾忌,实在错了。要想使得我们的白话文成就了文学文,惟有应用西洋修词学上一切质素,使得国语欧化。[v]

傅斯年理想的白话文是:(1)逻辑的白话文。就是具逻辑的条理,有逻辑的次序,能表现科学思想的白话文。(2)哲学的白话文。就是层次极复,结构极密,能容纳最深最精思想的白话文。(3)美术的白话文。就是运用匠心做成善于入人情感的白话文。这三层在西洋文中都做到了。我们以西文当做榜样,去摹仿他,正是极适当,极简便的办法。所以这理想的白话文,竟可以说是——欧化的白话文。

照事实看来,中国语受欧化,本是件免不了的事情。十年以后定有欧化的国语文学。日本是我们的前例。偏有一般妄人,硬说中文受欧化,便不能通,我且不必和他打这官司,等到十年以后,自然分明的。[vi]

八十年后我们重读此文,感慨良多。傅孟真所说的欧化,硬是把作为文章题旨的思想意识、美学风格、修辞取向和构筑文章的语言——当然包含语法、逻辑混为一谈了。与其说文学家能变化语言,倒不若说他能用我们的语言讨论从未说过的内容。变化语言和以语言表述那正在变化的世界还真的不好区分,但又必须区分。“前人未造的句调”,“前人未发的词法”,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弄到大家不懂,结果只能退回去,退到大家都懂的地方,这正是语言作为工具的保守性所在。也就是1913年辞世的索绪尔所说的“集体惰性对一切语言创新的抗拒。”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他认为“这点超出了其它的任何考虑。语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每个人的事情;它流行于大众之中,为大众所运用,所有的人整天都在使用着它。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法把它跟其它制度作任何比较。法典的条款,宗教的仪式,以及航海信号等等,在一定的时间内,每次只跟一定数目的人打交道。相反,语言却是每个人每时都在里面参与其事的。因此它不停地受到大伙儿的影响。这一首要事实已足以说明要对它进行革命是不可能的。在一切社会制度中,语言是最不适宜于创制的。它同社会大众的生活结成一体,而后者在本质上是惰性的,看来首先就是一种保守的因素。”
[vii]




刘复.中国文法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1939:121.

[ii] 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520.

[iii] 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382.

[iv] 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549.

[v] 同上

[vi] 同上

[vii]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10.






傅文发表二十年后,郭绍虞1939年4月在《文学年报》第5期刊发长文《新文艺运动应走的新途径》,专论“欧化问题”与“欧化句式的利弊问题”:



新文艺有一点远胜旧文艺之处,即在创格,也即是无定格。欧化所给与新文艺的帮助有二:一是写文的方式,又一是造句的方式。写文的方式利用了标点符号,利用了分段写法,这是一个崭新的姿态,所以成为创格。造句的方式,变更了向来的语法,这也是一种新姿态,所以也足以为创格的帮助。这即是新文艺成功的原因。

不过,句式的欧化,固然成为新文艺的要素,然而过度欧化的句子,终不免为行文之累。假使说新文艺有可以遭人轻视的话,则由形式方面言之,正应着眼在这一点了。所以由造句的方式言,可以说是有成功亦有失败。

从前文人,不曾悟到标点符号的方法,于是只有平铺直叙的写,只有依照顺序的写;不曾悟到分行写的方法,于是只有讲究起伏照应诸法,只有创为起承转合诸名。这样一来,不敢有变化,也无从有创格,平稳有馀,奇警不足,这是旧文艺所以日趋贫乏的原因。

论到句式的欧化,我以为也是新文艺所以能成为创格的一种原因。大凡一种新文体之建立,必有其特殊的作风,而此特殊的作风即建筑在句子的形式上面。

口头的话与笔底的文既不能十分符合,所以可以古化,同时也可以欧化。古化,成为古文家的文;欧化,也造成了新文艺的特殊作风。白话文句式假使不欧化,恐怕比较不容易创造他文艺的生命。“我站在树旁”的确不如说“站在树旁的我”“许多人从大礼堂出来”的确不如“大礼堂吐出了许多人”“泪光滢滢,似表谢意”的确不如“从两眼滢滢的泪光中,射出感谢我的笑意”。

何以白话文又不适于过度欧化的句子?则以过度欧化的句子又太忽略了中国语言文字特性的关系。忽略了中国语言文字的特性,而又违反了口头的语言习惯,那么在一般旧一些的眼光的人们,当然要看作不通而加以轻视了。

我们若要说明中国语言文字之特性与文学之关系,则应着眼在两点。其一,是语言或文字所专有的特性;其二,是语言与文字所共有的特性。由前者言,造成了语体的文学与文言的文学,造成了文字型的文学与语言型的文学。由后者言,又造成了中国文学所特有的保守性与音乐性。

文字型与文字化的语言型,既与欧化问题无关,那么现时所应讨论的即是语言型的文学如何欧化的问题。语言型的文学所以不适于过度欧化,其情形与以前古文运动也有些类似。由以前古文运动而言,其太重古化,不合当时语言惯例者,便不易成功。现在的新文艺,若使过求欧化,不合中土语言惯例,其结果也不易成功。因此,由这方面而言,无宁从文言文方面体会一些中土语言惯例,反足以补救过度欧化之失。

中国的文学正因语言与文字之专有特性造成了语言与文字之分歧,造成了文字型、语言型与文字化的语言型三种典型之文学;但是,语言与文字又自有其共有的特性,于是此三种不同典型的文学可以分而又可以不必分。[i]



郭绍虞以为欧化“造成了新文艺特殊的作风”,说得有趣。是的,论欧化,“‘我站在树旁’的确不如说‘站在树旁的我’‘许多人从大礼堂出来’的确不如‘大礼堂吐出了许多人’‘泪光滢滢,似表谢意’的确不如‘从两眼滢滢的泪光中,射出感谢我的笑意’。”今日的读者与当年新文艺语境总算隔阂了,大致会同意前句要比后句顺畅,是地道的汉语,新文艺运动暗淡消失后,当初大量名噪一时的作品,委实不堪卒读。每一时代大约如是,传世之作少而又少,我们无意苛求前人,张爱玲说得中肯:“其实我们的过去这样悠长杰出,大可不必为了最近几十年来的这点成就斤斤较量。”[ii]

烂熟的旧作风中闪现片刻的陌生感,初使人眼前一亮,终难持久。林语堂《论语录体之用》更说得痛快直捷:“今人作白话文,恰似古人作四六,一句老实话,不肯老实说出,忧愁则曰心弦的颤动,欣喜则曰快乐的幸福,受劝则曰接受意见,快点则曰加上速度,吾恶白话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语录体。依语录体老实说去,一句是一句,两句是两句,胜于别扭白话多多矣。吾非欲作文学反革命者。白话作文是天经地义,今人作得不好耳。今日白话文或者比文言还周章,还浮泛,还不切实,多作语录文,正可矫此弊。”[iii]











白话文运动的几位前贤均曾从事过翻译。周氏兄弟,可说是从译文开始走上文坛的。《域外小说集》第一册收小说7篇,第二册收小说9篇,分别出版于1909年的3月和7月,署名会稽周氏兄弟纂译,是以文言译就。此前的1907年周作人出版了他个人翻译的《红星佚史》。《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1922年5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署名周作人译,实际是周氏三兄弟的合作,其中周作人译18篇,鲁迅译9篇,周建人译3篇,已经是白话文了。第二年,同一出版社又出版了他们兄弟合译的《现代日本小说集》。陈独秀曾与苏曼殊合译雨果的《悲惨世界》(时名《惨社会》),1903年在报纸上连载。美国国歌《亚美利加》最早的中译文系陈独秀所为,发表在他主编的《青年杂志》1915年1卷2期上。刘半农也以翻译始涉文学,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泰戈尔的无韵诗,最早由他译出,刊在《新青年》上。胡适《尝试集》收入美国女诗人的短诗译作《关不住了》,并且推崇有加,后遭梁宗岱严厉批评,指他为毫无鉴赏力。就鲁迅、周作人、陈独秀、刘半农、胡适五人而言,虽然每个人都有不少的翻译文字,也都积极推进文风的变革,但他们对于欧化的态度——无论翻译抑或创作,却并不一致。就上面这个名单的顺序而言,主张欧化的积极性,从鲁迅到胡适,是一个递减的次序。但是涉及翻译,人们还是很容易把它与欧化联系在一起。

1939年朱自清在演讲中说,“这时代是第二回翻译的大时代。白话文不但不全跟着国语的口语走,也不全跟着传统的白话走,却有意地跟着翻译的白话走。这是白话文的现代化,也就是国语的现代化。中国一切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语言的现代化也是自然的趋势,是不足怪的。”[iv]

“翻译的白话”,是一种什么样的白话?我们得问一问是谁的翻译。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几位代表人物,也从事翻译。比如包天笑、周桂笙、陈冷血、周瘦鹃、徐卓呆等,他们的译文和创作却是一致的。以徐卓呆为例,他1906年翻译的德国苏虎克(Heinpich Zschokke,1771-1848)的长篇小说《大除夕》,用的是一种丝毫也不欧化的白话书面语,“大除夕的晚上,九点钟光景,跛足巡更人的老婆,靠在窗边,探出头来,观看街上天上密云遮满,不多一刻,就降下雪来了。雪势渐大,竟把街的一面遮没了。室内洋灯的光,从窗内透出,照耀积雪之上,越发白得似银子一般。”这段文字,如果不事先声明,可能看不出来是翻译。他与人合作发表在《金刚钻月刊》(1933年)上的小说《江南大侠》,在语言上与他的翻译,没有明显的差别。“那女子期待似的对推门进去的三个人微微一笑,把手中的东西放下来,启口道,‘三位大侦探,请坐,坐了我们可以细谈啊’。又生对四面看看,不见有第二人,忙问道,‘我们是找南苕狂生来的,不知在此否?’女子笑了一笑,说道,‘你们找他,不如找我……’”

朱先生把所有的翻译视作有统一倾向的文体追求,才会这样说话,他所谓的“现代化”,实际上等同于“欧化”,后来他还明确说过,“新文学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语在加速变化。这种变化,一般称为欧化,但称为现代化也许更确切些。这种变化虽然还多见于写的语言——白话文,少见于说的语言,但日子久了,说的语言自然会跟上来。”[v]

我们不知道朱先生的这种自信源于何处,我们知道好的译文,各有所长,其长处俱是译者努力得到的结果,决不会自动形成一种所谓“翻译的白话”,倒是失败的翻译,具有一个最大的共性,就是令人不懂。而不令人懂,是连欧化也谈不上的。

译者处在两种文化中间,扮演媒介的角色,就其策略而言,无非两种。钱钟书说,“一种尽量‘欧化’尽可能让外国作家安居不动,而引导我国读者走向他们那里去,另一种尽量‘汉化’,尽可能让我国读者安居不动,而引导外国作家走向咱们这儿来。然而,欧化也好,汉化也好,翻译总是以原作的那一国语文为出发点,而以译成的这一国语文为到达点。从最初出发以至终竟到达,这是很艰辛的里程。”[vi]他说的汉化就是本土化,把外国作品带到读者面前来,尽量使用读者熟悉的文体和语言习惯,以利于特定内容的接受和传播,比如严译《天演论》,进化论思想一下子获得那么大的影响,不能不归于这一翻译策略的成就。他说的欧化,就是异域化,或者叫陌生化,把读者带到外国作品里面去,有意地制造一种违反语言习惯的表达方式,以洋腔洋调达意,至少是部分地通过改变阅读习惯来接受外国文化,把接受的方式也当作接受的内容处理。鲁迅所提倡的直译,应该归入这一类。1918年刘半农在一首译诗《我行雪中》的《译者导言》中说,“两年前,余得此诗于美国Vanity Fair月刊,尝以诗赋歌词各体试译,均苦为格调所限,不能竟事。今略师前人译经笔法写成之,取其曲折微妙处,易于直达,然亦未能尽惬于怀。意中颇欲自造一完全直译之文体,以其事甚难,容缓缓尝试之。”[vii]与汉化相比,欧化实际上难度更大。因为不论怎样“直译”,本国的语文却是你必须到达的终点。既然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本国的语文,汉化与欧化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失败的翻译好辨别,它把读者滞留在了中途。

时下的翻译工作,能够借助电脑上的翻译软件,工作条件大为改善,它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快捷的词典,能迅速提供义群共你选择,但理解原文、组织译文的责任,在另一语言中创造意义的责任并未减少。翻词典的劳动量节省下来,应该集中精力于创造性的“叛逆”,令人遗憾的是,许多译文的质量却没有明显提高,随意翻看新近的译书,都能发现不懂的地方和明显的差错,别扭的句子,不通的白话文比比皆是。这些译作的语言自然不可能如早期欧化倡导者所愿,提升汉语的品质和严密性;也无法像五四新文学那样,呈现丰富多彩的异域文化,多数译者只是以粗略的零度汉语转述外文,质不高而量巨大,长期浸淫其间的作者编者读者,对劣质的书面语言已习焉不察,殊不知正是劣译本培养了劣质的阅读品位。口语不通顺,我们不会说出口,即使说出来,听的人不懂就没有用。书面语则不受此限,竟使无数“不通”间杂于译文,于是白话文衍生了新的“言文不一致”,书面语本来就不如口语通顺,而今天越来越多的学人著书力译、甚至在说话的时候,也习惯于使用书面语,仿佛离开了书面语,就不会说话了。电视的普及,也使大量书面语以声音的方式传播,加剧了口语的萎缩,又反过来影响书面语的清通,过去只在书面语中出现的句式,渐渐有入侵口语的嫌疑。学生腔,知识分子腔,文艺腔,官员腔,新闻腔到处流行泛滥成灾,生动、形象、活泼的口语,反而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多的人不说人话。这个时代的口语和书面语,正在面临着整体水准持续下降的考验,近时顾彬断言中国作家语言太差,指的大约就有这个现象。

大量母语和外语没有学好的人从事翻译,译文不好是必然的。读者在这样的译著影响下,想学好母语困难重重。在这劣质循环中,汉语既失固有之美,又欠丰富的表达,我们从这巨大的损失中得到了什么?据说是先进国家的先进思想与价值观云云,但先进的思想观念价值,竟能以贫乏的语言获得完整的跨文化传播么?

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诸多领域,若离开西方学理与基本词汇,几乎不能思考,无以言说,有人称为我们这个时代患有“失语症”,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汉语是一种“翻译”语言也并不为过,它的代价是巨大的。游离了文化上的根,既失去了汉语的纯正,又抑制了汉语的潜能,我们到底想说的是什么,我们甚至无法表达自身语言困境。

能把今日汉语书面语中的诸多不良现象,说成是翻译的副产品,归咎于欧化的影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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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郭绍虞.语文通论[M].开明书店,1941:114.

[ii] 张爱玲典藏全集:第12册[M].哈尔滨出版社,2003:293.

[iii] 林语堂.论语录体之用[J].论语.1933,(26).

[iv] 朱自清.文学的标准与尺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38.

[v] 朱自清.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序[J].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2.

[vi] 钱钟书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270.

[vii] 转引自施蛰存《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文学集一·导言》,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12页。




文学概念与汉语概念相脱节的现象发人深思。近代文学指1840年至1919年之间的文学,上下不足六十年;近代汉语却指称晚唐以来的书面语连续体,前后超过千年。现代文学通常指1919年至1949年的文学,虽然只有短短三十年,却地位显赫,成就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据说为现代汉语书面语提供了大量范本,这充分体现了现代人厚今薄古的思想,在语言学家眼里,现代汉语或许是近代汉语的一个阶段而已。

黎锦熙在1928年明确提出“近代语”的概念,将宋元明清九百年间一大段涵盖其中。“此大段实为从古语到现代语之过渡时期,且为现今标准国语之基础。作为近代汉语研究的奠基者,吕叔湘认为“以晚唐五代为界,把汉语的历史分成古代汉语和近代汉语两个大的阶段是比较合适的。至于现代汉语,那只是近代汉语内部的一个分期,不能跟古代汉语和近代汉语鼎足三分。”他的理由是“现代汉语只是近代汉语的一个阶段,它的语法是近代汉语的语法,它的常用词汇是近代汉语的常用词汇,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加以发展而已。”[1]

经济发展、政治变动与权利结构的调整,对于人的思想意识和观念影响很大,鸦片战争之后,文学呈现出与此前不同的风貌。语言是社会中相对稳定的一种符号系统,观念、思想和价值态度的变化引发语言的改变是相当缓慢的历史过程,只有在长的时段里去考察,才可看出其变化的轨迹。由佛经的翻译而带来的汉语的变化,持续了千年,依照吕叔湘的看法,现代汉语更多的是上个千年历史积累和语言自身演变的结果,我们把百年来的语言变化(包括欧化)看得是否太大了呢?物质生活由于科技的进步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思想观念和眼界也与从前大不相同,学会区分文学的变化和语言的变化是我们提高认识的前提。汉语的字、词、句、篇,从组织原则到结构方式,理应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属于意义或内容的成分须事先排除在考量之外。

五四白话文运动以大力改造汉语书面语言为己任,曾经在短时间内创造了一种夹杂着大量外文单词、汉语音译人名、地名的欧化文体,成为一时之尚,事过境迁,那个时代的文本,为后代的读者究竟留下多少在语言上堪称典范的佳作,值得认真甄别。

视语言为改良的工具,是五四一代的共识。然而语言本身很难改良,不宜改良。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谈到“集体惰性对一切语言创新的抗拒”时说,“这点超出了其它的任何考虑。”[2]五四时期,人们把接受外来思想往往和语言本身的“改变”,不加区分,混为一谈。或者干脆认为语言的改变乃是思想改变的必要前提,结果弄成了一种“欧化汉语”。本杰明·史华慈在《五四运动的反思》导言中说,“很快变得显而易见的是,白话文成了一种‘披着欧洲外衣’、负荷了过多的西方新词汇、甚至深受西方语言的句法和韵律影响的语言。它甚至可能是比传统的文言更远离大众的语言,就像鲁迅常常尖锐嘲讽的那样。”[3]

但我们切不可认为在五四时代,就没有正确的意见。

1921年9月在《小说月报》上,周作人曾为“语体文欧化讨论”写过意见:



关于国语欧化的问题,我以为只要以实际上必要与否为断,一切理论都是空话。反对者自己应该先去试验一回,将欧化的国语所写的一节创作或译文,用不欧化的国语去改作,如改的更好了,便是可以反对的证据。否则可以不必空谈。但是即使他证明了欧化国语的缺点,倘若仍旧有人要用,也只能听之,因为天下万事没有统一的办法,在艺术的共和国里,尤应容许各人自由的发展。所以我以为这个讨论,只是各表意见,不能多数取决。[4]



刘半农在《中国文法通论》第四版附言中说,“我们尽可以看着某种语言变化到如何脱离本相,仔细一推求,他的变化的可能,还是先天所赋有的,决不是偶然的,也决不是用强力做成的。”为此他举了一简单的例子: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这太老式了,不好!

“学而时习之”,子曰,“不亦悦乎?”

这好!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子曰。

这更好!为什么好?欧化了,但“子曰”终没有能欧化到“曰子”。[5]



赞成欧化的鲁迅对这“玩笑”不以为然,老友亡故之后,他还写过两篇文章,再三申说“玩笑只当它玩笑”。

小说家汪曾祺讲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用一种不合语法,不符合中国的语言习惯的,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语言写作,以为这可以造成一种特殊的风格,恐怕是不行的。”

此可以视作文学向汉语回归的一个明显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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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吕叔湘.刘坚〈近代汉语读本〉序[J]..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2.

[2]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10.-111.

[3] (美)本杰明·史华慈.思想的跨度与张力——中国思想史论集[M].王中江编,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210.

[4] 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第8册 [G].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5]  刘复.中国文法通论[M].北京:中华书局,1939:121.
思维方式的改变,必定会带来语言的改变。翻译作品要在准确和好懂之间,达到平衡是很难的,就好像把积木房子拆掉重新搭一座凉亭,既要符合我们对凉亭的概念和审美,又要用上原来的每一块砖。实际上,无论哪一种翻译,都只能在更准确和更好懂之间取舍。而且时至今日,我们对外来文化的接受程度已经相当高了,尤其是散文作品,让一个外国作者以十分汉化的笔调书写,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别扭。以上文提到的《大除夕》来说,当然翻译文字是无可挑剔的好,但是里面一个词语“洋灯”,又有哪个外国人会这么说呢?现代读者对翻译作品的期待,已经和一百年前完全不同了。我们今天还在讨论“五四”文学和“五四”学人,仿佛这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但是细想想,我们会很惊讶,怎么一百年都过去了,难道我们都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吗?至于汉语书面语中的诸多不良现象,能说是翻译文学的过错吗?全国图书发行的码洋,翻译文学只占十分之一左右,难道只是这十分之一影响了全体作者的思考?
非常赞同四楼。
4楼:至于汉语书面语中的诸多不良现象,能说是翻译文学的过错吗?全国图书发行的码洋,翻译文学只占十分之一左右,难道只是这十分之一影响了全体作者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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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网坛们那些所谓诗人们翻译的诗歌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