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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10-10-30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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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上戲( 回忆录之三)
1963年暑假終于來臨﹐這年上海電影專科學校不招生﹐浙江美術學院不招生﹐中央美術學院只招版畫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不對我胃口﹐我根本不想去北京﹐余下的唯一選擇﹐只有上海戲劇學院舞台美術系。
初試很簡單﹐上午考素描﹐下午創作。
我16岁跟張充仁老師學素描﹐功夫不是白費﹐現在面前的素描靜物只是一個啤酒瓶﹑一隻白瓷碗加一條老黃瓜的三角構圖﹐我看看週圍考生的畫版﹐信心十足地第一個交了卷。
下午創作試題是「節日之前」﹐我画的是車間裡幾個工人爬在梯子上掛五一燈籠﹐後面排列整齊的車床上插著先進紅旗﹐工人階級們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那年代﹐不可能﹑也不需要任何創意。
去年已进入上戏舞美系的朋友打電話來說﹐我的專業初試成績得第三名﹐呵﹗文化試很平常﹐作文﹑外語﹑數學三門﹐有了專業試的高分﹐此刻我走在上戲校園裡﹐步履輕穎﹐已經把它當作自己的學校了。
發榜那日﹐校門口擠滿了學生﹐父親讓我站在人群外圍﹐他自己擠進去看﹐怕我一旦落榜會很失落﹐但是我總算爭氣。舞美系兩千考生取四十﹐「不容易﹐不容易」父親逢人就說。
其實﹐真正的關卡在復試,﹐無情地把三十名滿懷豪情的學子擋在門外﹐將是多麼殘酷的打擊。
在校門東首一幢樓裡﹐四十個春風得意的應考生聚集在樓梯台階上,等候叫名。一進課室﹐三位教師第一個看我帶去的素描水彩習作﹐第二個打開画册﹐要我分析幾幅作品﹐第三個問﹕「最近看過什麼話劇﹖」
「在電視上看過霓虹燈下的哨兵。」
「說說你的分析。」
我事先准备的﹐反反復復就這三兩句﹐自己都覺得生硬教條﹐笨嘴笨舌。正尷尬時﹐門一開進來一老者﹐教師們全起立迎候﹑讓座﹐原來是大名鼎鼎的上戲院長熊佛西。
熊院長順手拿過我放在桌上的素描﹐打開一看﹐「哎﹐你這是在哪兒畫的﹖」張充仁1935年回國前在盧浮宮買了很多從原作上翻模下來的雕塑﹐不少是中國的唯一﹐熊院長果然慧眼。
我告訴他是充仁畫室的功課﹐他長長地啊了一聲﹐異常親切地問我「張先生好嗎﹖你替我問候他。」週圍的教師一看院長和我攀家常﹐個個笑容可掬起來﹐滿室朗朗。我愉快地走出教室﹐外面的考生都怔怔地望著我﹐仿彿我已經被錄取。
美麗的校園﹐綠草如茵﹐樹木搖曳﹐陽光明媚﹐恰如我心。
下午﹐最後一關﹐政治口試。
有些緊張﹐什麼叫政治口試﹖葫蘆裡賣什麼藥﹖出來一個﹐大家都圍上去問﹐考些什麼﹖
「噢﹐問我對自由市場的看法。」稀奇古怪。
「問我怎樣向雷鋒同志學習。」老套教條。
叫到我了﹗
推門進去﹐呵﹐好大一個排練室﹐四壁空空蕩蕩﹐唯一的教師坐在中央一張課桌前﹐我顫顫地在三米外的一隻板凳坐下。
教師對我不理不睬﹐埋頭看我的案卷。過了三分鐘﹐或者只是一分鐘﹐但我覺得很長很長時間﹐他猛然抬頭﹐用極其嚴厲的﹐在我聽來甚至是惡毒的﹐問﹕「你什麼出身﹖」
「資產階級。」
「你對你那資本家父親有什麼看法﹖」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強烈的直接的敵意﹐一道涼氣從我脊樑直灌腳跟﹐同時一股仇恨從我心底涌上來﹐毫無疑問﹐這是階級仇恨。
一個四十來歲的政工幹部﹐一個十八歲的無知中學生﹐我至今想不出他挑起這種階級仇恨的理由﹐他目光如炬﹐直視著我﹐令我感覺自己是受審的罪犯。
「我父親是資本家﹐接受黨的改造﹐當然還有很多資產階級殘餘思想。他愛國愛黨﹐受到黨和國家的重視 ……」
教師一言不發看著我。
「他參加民主黨派﹐積極工作﹐也要我聽黨的話 ……」
還是一言不發。
我不知該說什麼﹐難道我在說謊﹖難道我說錯了﹖
父母52年在朝鮮戰爭中﹐放棄美國的博士生和高薪前程﹐和四百多留學生返回祖國。這不算愛國嗎﹖
在經過反右運動的教訓之後﹐父親積極靠攏組織﹐身为政协委员﹐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見﹐這不算聽黨的話嗎﹖
當年上海中層以上幹部幾乎清一色黨員﹐只有三個副局級幹部是陳毅市長親自任命的工商業者﹐父親亦其一﹐這不算受到黨和國家的重視嗎﹖
還是一言不發。
許久﹐「好了﹐你出去吧。」
完了﹖完了。
「完了﹐完了﹐那叫政審。」父親聽了我的敘述﹐「你應該大罵我是寄生蟲吸血鬼﹐你要說我在這家裡是沒辦法﹐只要能進上戲就住學校宿舍﹐和家裡劃清界限。你要罵得越兇越好。現在完了。」
是的﹐現在完了。我沒能表現出對剝削階級的刻骨痛恨﹐那個陰陽怪氣的階級鬥爭專家﹐一眼看穿我資產階級烙印之深厚。黨的宣傳工作﹐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文化權柄﹐絕對不可以交到我這樣的資產階級接班人手上。
既然我已經被確定是資產階級接班人﹐那麼只有改造才是我應該走的道路。榮毅珍上門來﹐向母親身教言傳她如何動員獨生女參加了新疆建設兵團的光榮隊伍。這位中國首富的外甥小姐﹐在9月15日登上了比我早兩小時的支青專列﹐到最艱苦的南疆農二師。進疆一個半月﹐她從小吃慣牛奶牛肉粥﹑患有潰瘍的胃﹐就被粗糙的玉米饃磨穿了﹐在把她送往團部醫院的途中﹐在顛簸的拖拉機拖斗上﹐這位十七歲的紅色資本家的女兒﹐就為黨的事業﹑也為她的母親﹐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八月﹐被錄取的大學生紛紛走進高等學府﹐上海市委統戰部召集我們這些所謂「市級統戰對象」的子女座談﹐趙忍安副部長大手一揮﹕「招工要按家庭條件﹐所以你們是不可能分配工作的。做哪個階級的接班人﹐對你們及你們的父母﹐都是黨對你們的考驗﹐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是真心還是假心﹖這次市委希望你們帶頭﹐市委會寫信給新疆﹐分配工作時要照顧你們。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走哪條道路是一個嚴肅的政治選擇﹐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我明白父母已經沒有選擇﹐那麼﹐我能選擇嗎﹖
「到農村去﹐到邊疆去﹐革命青年志在四方﹗」
「告別黃浦江﹐高歌進新疆。萬里跨風塵﹐青年志氣昂﹗」
我和上戲的緣份盡了。
我和上海的緣份也盡了。
2009年7月30日初稿
【熊佛西】(1900-1965) 原名福禧,江西省丰城人。1914年就读于圣保罗中学。1919年入燕京大学,课余积极从事戏剧活动。1921年与沈雁冰、欧阳予倩等组织民众戏剧社,1924年赴美国哈佛大学研究戏剧、文学、获硕士学位。1926年回国,先后任燕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戏剧系主任。1946年任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校长,致力戏剧教育事业。解放后,历任中央戏剧学院华东分院院长、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上海剧协主席、上海影协主席。1965年10月26日病逝。1985年12月2日,熊佛西铜像在上海戏剧学院校园揭幕。
【榮毅珍】(1918—1995)榮氏興盛為宗敬﹑德生兩兄弟﹐榮宗敬三子三女﹐榮德生七子九女﹐其中四子榮毅仁﹑六女榮漱仁﹑八女榮毅珍及七子榮鴻仁﹐均參加社會事務。榮毅珍時任民建上海市委委員﹑靜安區政協副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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