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祖國的黃昏

本帖最后由 老爺叔 于 2011-10-15 14:44 编辑

整整三十年前的今天﹐我終于離開了 “戴反革命帽子﹐監督勞動﹐以觀後效”十四年的新疆建設兵團﹐走過羅湖橋到香港﹐在“明報“見著名作家胡菊人主持命題為「我愛中國的xx」的征文﹐以此文投稿,得第二名。
今天看日曆突然想起﹐三十年過得真快。




我愛祖國的黃昏



——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對黎明的頌揚﹐對晨光的讚美﹐在騷人墨客筆下﹐早已汗牛充棟﹐我卻獨獨鐘意落日的余暉﹐偏愛祖國的黃昏。
    一九六三年夏﹐我在中學畢業的最後一個暑假裡﹐和幾個朋友結伴去游黃山。在烈日下揮汗臨登﹐向晚時分﹐剛攀到文殊峰前的迎客松下﹐不料幾朵浮雲飄來﹐一陣豪雨傾盆﹐逼得我們發狂奔進文殊院去。山雨說來就來﹐說停就停﹐積雨雲一過去﹐數秒鐘點內﹐雨就嘎然而止了﹐只有樹枝上和屋檐下還嘀嘀答答地滴下水珠來﹐清風和着水氣吹來﹐令人十分適意。
    天晴了﹐我急忙抓起畫具衝出門外﹐跑上後面的小山頂﹐坐在長着青苔的裸露的赭紅色巨石上作起水彩畫來。這時夕陽已經西斜﹐群山眾巒都安靜地列在我腳下。向東望﹐一條七彩虹霓高傲地橫跨在天都峰與蓮花峰之間﹐光明頂上的烏雲正在迅速向四面八方散開去﹐露出一片片的青天﹐藍得那麼明潔那麼可愛﹐的確是給夏雨洗滌得乾乾淨淨了。回首向西﹐山下凝聚了一大片雲海﹐被那已失去了熱力的太陽映得通紅。
    太陽像一顆巨大的紅色透亮的瑪瑙球﹐在雲海裡慢慢沉下去﹐沉下去﹐漸漸埋到棉絮般的雲層裡。但它把自己最後的光留在了天空中﹐漂浮在高空的一塊塊碎雲被照得如同金黃色的玻璃﹐鑲嵌在暗藍色的天幕上。山林上下的各種鳥鳴聲﹐前後交織﹐遠近呼應﹐回響於山谷之中。
    我放下畫筆﹐默默地靜觀這大自然最壯麗的一幕。這偉大的場面是無聲的﹐又是有聲的﹐它是用自然界的心弦合奏出活的交響詩﹐只有純潔無邪的心靈才能領受到這沉雄壯麗的音響。造物主以肅穆表現祂的崇高﹐以和諧顯示祂的偉大﹐此刻﹐只有我一個人高踞於海拔一千六百米的顛峰﹐接受祂超然一切的至高的愛。從此﹐我偏愛祖國的黃昏。
    第二年﹐一九**年夏﹐我「自願」踏上了去西北軍墾農場的遠征。在這西去列車的窗口裡﹐受「偉大思想」熏陶的無知青年們熱血沸騰﹐一遍又一遍高唱「到農村去﹐到邊疆去﹐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唯有我獨憑車窗﹐凝視着車外一望無垠的戈壁荒漠和塞外神秘的傍晚。
    夜幕正在降臨﹐天空已轉成濃重的藍紫色﹐像這無邊無際的不毛之地一樣﹐毫無生的氣息﹐連一絲纖雲都沒有。
    在西南方的地平線上﹐一輪我從沒見過得濁紅而巨大的殘陽﹐宛如滴血的膿包﹐浮在昏沉沉的半空﹐將不透明的赤赭色冷光灑遍了毫無生氣的大地﹐直到在人眼不及的遠方﹐溶入墨黑的冥空。我說不出當時的感受是壯觀﹑悲雄﹐還是惶惑﹑淒涼。我想起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邊塞名句﹐千百年前的張騫﹑岑參一定也見過這令人驚心動魄的日落。時間的長河莫非在此凍結了﹖也許﹐在那沙丘旁﹑亂石下﹐就掩埋着幾多不知名的骸殖。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個黃昏。
    又三年後﹐一九六七年夏﹐我在農場的一個機關單位被裁定為反革命份子。由於文化革命的蓬勃發展﹐由於革命形勢的一片大好﹐當地已經搞到除了每人每月三十斤以粗糧食為主的基本食品以外﹐一無供應了。幸虧偉大領袖在三十年前就已提出「自力更生﹐豐衣足食」的偉大思想﹐我這個六七十年代的反革命份子就被勒令喂養三十多隻豬﹑兩頭牛﹐還要種十多畝蔬菜﹐供養四十多個革命領導幹部和革命群眾﹐使他們能有氣力天天振臂高呼萬壽無疆。
    每日清晨天剛發白﹐高音喇叭裡開始播放「東方紅﹐太陽升﹐出了救星毛澤東」時﹐我就須鑽到土坑廁的糞池裡去﹐將上一天的革命排泄物挖出來﹐堆在一遍發酵作成肥料﹐在廁所底下當然看不見紅太陽如何昇起。黎明﹐對我來說不過是又一天繁重勞作和兩小時例行批鬥會的開始罷了。只有在熬過這一整天的「改造」之後﹐革命群眾們開始一面聽樣板戲「紅燈記」﹐一面打扑克牌「爭上游
」﹐我才得以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牽著兩頭黃牛﹐在斜陽夕照下走回我一側是牛棚一側是豬圈的破茅屋的「家」去。
    平時塵土飛揚的公路﹐此刻寥無一人﹐寂寞地伸向遠方。兩邊整齊的白楊樹高大挺拔﹐堅韌的枝葉在習習晚風中發出金屬般的響聲。越過公路﹐就是一覽無遺的戈壁﹐平坦﹑遼闊﹐只生長低矮的駱駝刺和芨芨草。透過異常乾燥清新的內陸性空氣﹐可以一眼望到百多公里外的青黛色的天山﹐背陰山坡上茂密的松林歷歷可辨。而此時太陽已收斂起它白天熾熱的光和熱﹐正沿着天山峰脊的曲線緩緩向下滑去﹐同時給峰頂上的千年積雪﹑山腳下的萬里戈壁﹐以及筆直伸展的公路和排列有序的白楊林帶﹐統統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玫瑰紅。
    只有在這個時刻﹐太陽才不再是威嚴的﹐而變得如此溫柔嫵媚﹔天山也不再是神秘的﹐竟變得這樣和善親近。只有在這個時刻﹐我才懂得了自然界的存在和規律並不因某些醜類的出現而有絲毫改變﹔我終於明白﹐一切反常的事物終究不能萬歲。
    幾十億年來﹐太陽每早昇起﹐每晚沉落﹐世上豈有永遠不落的紅太陽﹐人間更無永存不衰的事物﹐何況是醜惡的事物呢。沫浴着和暖的夕陽﹐身披着絢麗的晚霞﹐我心平氣和地向我棲身的茅屋走去。如此一年又一年﹐整整十二年﹐我永生銘記這四千多個孤寂而溫情的黃昏。

    直到今年﹐我終於在又喜悅又留戀中離開了那個埋葬着我青春年華的地方。來到香港後的第一個清晨﹐我就爬上屋頂天台﹐等待朝陽從鯉魚門外冉冉昇起﹐將它初生的光投在港九鱗次櫛比的建築物上﹐投在舟來船往的維多利亞海港。整個城市瞬間甦醒﹐立即又開始了它嘈雜﹑混亂﹑擠迫﹑瘋狂的一天﹐人們急匆匆趕往工廠﹑公司﹑銀行﹑馬場﹐仿彿一群機械人活動在一個機械的世界裡﹐與外界自然的世界毫不相關﹐我深深地感到失望﹐這不是我期待中﹑尋找中的黎明。
    呵﹐祖國﹐我親愛的祖國﹐我雖然偏愛你的黃昏﹐但我更希望見到你燦爛﹑雄莊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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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寫到 “第二年﹐一九**年夏”﹐發現一九六三年的次年竟成了 “一九**年”﹐突然醒悟﹐身在偉大祖國。
我一九**年下放,一九七六才回家乡。可怜农林四口的人不许外调出口,我脱离农场,又到林场。到七八年底,整整十五年,始脱离苦海,从事文艺。
整整十五年,始脱离苦海,从事文艺。
半醉汉 发表于 2011-10-15 14:09
啊﹐戰鬥在黨的文藝戰線上的戰士﹐失敬啊﹗
“第二年﹐一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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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星星是什么数字?
明白鸟~~
啊﹐戰鬥在黨的文藝戰線上的戰士﹐失敬啊﹗
老爺叔 发表于 2011-10-15 14:22
醉汉早已退休,一直跑单帮。
老爷叔再也不来燕谈了,很怀念老爷子。

一九六四年,其中的两个数字也成了忌语。唉,tmd。
看老爷子的级别,应该是被禁言了。
俺知道的一帮兵团级人物,是既能文,又能武,满腔热血被肆意挥霍,被磨成一块抹布也不改初衷。我们只致敬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