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白处生长

文:绿妖

对很多写作者而言,生活意味着“在别处”,在高山里,大海边,除了自己家以外的一切地方。对于李娟,生活就是生活,是零下四十度的冬天,大雪堵门,去后院厕所的路,都要拿铁锹一锹一锹挖出来;生活是漫长的隆冬,没菜了,连咸菜也吃完了,连作为一颗纺锤、在床底下躺了几个月四面长芽的瘪土豆也吃了,连最后的四颗蒜也吃光了,偏偏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许多人写她都提到萧红,对我来说,看到李娟,我开始理解萧红——她的“桌子可以吃吗?椅子可以吃吗?草垫子可以吃吗”的凛冽世界,也许并不像我之前想的那么痛苦。在某种极端境遇中,事物褪去所有纷繁面目,露出红漆下面的白木头茬。在贫瘠中,每一块钱、每一分钱都有它确切的意义:一碗饭、一个馒头、一包挂面。它的指向变得清晰、狭窄,而不是衣食无忧时的无穷选择。贫瘠中的词语也变得缩紧了。它不再是平日状态时的大而无当和浮华,而随它指向的对象紧缩。此时,词语、句子都变得饱满,简单,像它们刚刚被生产出来的模样。像抽干了河水,看到河床上圆滚滚的鹅卵石。或者深冬的清晨四点等在早点摊的门口,第一个拿到刚刚出炉的烧饼,香的,热的。
就像李娟,看她的生活,无比贫瘠。贫瘠是缺乏,并将一直缺乏,直到令你绝望。李娟当然是匮乏的,她十几岁在乌鲁木齐打工时,最大的愿望是冬天有一双鞋子;她一个汉族姑娘,站在哈萨克族的狂欢舞会之外,等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同时知道这感情的无望;因为没有户口,因为拖延交学费的耻辱,她放弃读高中。在漫长的跟随牧民转场的时间里,我想不出她到哪儿去找书看,完成自己作为作家的阅读上的积累。
她的生活,与被现代化发明填满的我们的生活不同,她与生活更短兵相接。她的生活是喝口热水,都得挥舞斧头劈柴生火的古老的生活,笨拙,沉重,庞大。她的生活像她所在的阿勒泰一样,有巨大的空白,“大地辽远,动荡不已,天空更为广阔——整个世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
如果是一个男人这样生活,也许会写出杰克•伦敦式的文字。或者是一位暴烈的女子,会是《呼啸山庄》。而李娟是柔弱的。她身体虚弱,“第二天坐车头一天就开始晕了”;她的粗心事迹至今被当年领导见人就说;她笑起来总是用力抿着嘴,怕暴露了嘴里的两颗龅牙。
她是柔弱的,像水一样。她不可能“对抗”大自然或者是生活,而是柔软地承受。“‘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这是外婆去世后,她写的几句话。她的文字,不是从阅读得到的高度,而是从生活里体验到的,带着生活给你的痛苦、冬天里皮肤的皴伤、晕车的难堪,吃饭时烧柴火的温度。她的老师是阿勒泰,是许多地方还没有名字的旷野,是古老的哈萨克文明,是作为一名汉族女子、站在人群外张望却无法融合进去的旁观者的角度,以及,巨大的孤寂。
沉重的生活噼里啪啦地穿过她,也被她所清洁,变得轻盈澄净。变成我们人人欣赏的“生活”。她写的每一件事,我们都惊奇,都新鲜,都啧啧点头……但这一片旷野并不为此承担任何责任,也有的人,生活于此,心生感慨,却无法言表,于是那些文字在心里干涸,变成一块硬痂——我看到有人在读完李娟的书后,这么说自己。
值得庆幸吧,在无数的机缘巧合之后——差一点点都不行——我们才看到李娟。但回念一想:旷野上的每一朵花,不都是这样来的吗?春天时冷一点点,或者有一只鸟没松口吐下种子,都是致命的。而她对这危险却毫无知觉,只管开放。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写得很华丽,甚至,有点妖。
但有个不小的问题:李娟被写成了一种处境,李娟作为作家的特征,我毫无所知。而那种处境,把任何一个类似女孩置入,大概都差不多:一个汉族女孩,置身莽莽的阿勒泰和哈萨克人中间,面临无尽的冬天,即使名叫王娟张娟,是否也会让人啧然有感呢?既如此,李娟其实没有被写出来。在作者妖冶的笔下,李娟被处境淹没了。
本帖最后由 ironland 于 2012-1-6 18:02 编辑

搜了一下李娟,她好像是那种天生玩文字的人。看琼瑶长大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蛮奇妙的。


在荒原中就寝(不知是不是全文)
  
  在库委,我每一天都市花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就寝。——不就寝的话还精明什么呢?躺在干爽苍翠的草地上,老睁着眼睛盯着上面蓝天的话,久了会很眩目很疲惫的。而世界永远不变。

  再说,这山野里,能就寝的地点实在太多了,随便找处平坦的草地一躺,身子陷入大地,舒服得要死。睡过一个夏天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除非寒冷,除非雨。

  寒冷是一点一滴到来的,而雨则是猛然间降临。我露天就寝时,总是会用外套蒙着头和上半身,于是,下雨时,频频裤腿湿了大半截了,人才迷迷糊糊地觉醒。醒后,起身迷迷糊糊往前走几步,走到没雨的地点躺下接着睡。我们山里的雨,总是只有一朵孤零零的云冲着一小片孤零零的旷地鄙人,很没趣似的。

  其他的云,则像是高兴了才下雨,不高兴了就不下。更有一些时候,天上没云,雨也鄙人——天上明明晴空万里,可的确有雨在一把一把地挥洒。真想不通啊……没有云怎么会下雨呢?雨从哪儿来的?这荒原真是不讲道理。但缓慢地,这荒原又会让你觉得自己曾用功去明确的那些道理或许才是真正没道理的。

  寒冷也与云有关。当一朵云飘过来的时候,遮住某片大地上的阳光,于是那一带就给阴着,凉飕飕地窜着冷气。

  有时候寒冷也与时间有关,时间到了,太阳西斜,把对面山的暗影推到近旁,一寸一地寸罩过来,于是气温就飞速降下来。
  我在山坡上拖着长长的步子慢吞吞地走,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开始查找就寝的地点。那样的地点,除了要平坦乾燥外,还得抬头巡视一番上面的天空,看看离这里近来的一片云在哪里,再测一下风向,推断半小时之内这块云不会遮过来,才安心躺下。

  那样的睡眠,是不会有梦的,只是睡,只是睡,只是什么也不想地投入深深的感应之中……直到睡醒了,才智意识到自己适才真的睡着了。

  有时睡着睡着,心有所动,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上面天空的浓烈蓝色中,均匀地散布着一小片一小片鱼鳞般整整齐齐的白云——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像是用滚筒印染的办法印上去似的。那些云,大小相似,形状也几乎一致,都很薄,很淡,满天都是——这样的云,哪能容易地说它们是“停”在天空的,而是“吻”在天空的呀!它们肯定有着更为深情的内容。我知道这是风的作品。我想象着风,如安在自己不行涉及、不行想象的高处,宽广地呼啸着,带着超大的狂喜,一泻千里。一路上,际遇这场风的云们,来不如“啊”地惊叫一声就被打散,来不如追随那风再多飞跃一程,就被摈弃。最后,其碎片被风的尾势平稳悠长地抚过……我所看到的这些云,是正在喘息的云,是仍处在冲动之中的云。这些云没有自己的命运,可是何等幸福……那样的云啊,让人睁开眼睛就猛然看到了,一朵一朵整齐地排列在天空中,说:“结束了……”——让人觉得就在自己适才睡已往的那一小会儿的时间里,世界刚产生过奇迹。
  
  没有风的天空,有时会同时停泊着两种差异的云。一种如雾气一般,又轻又薄,宽宽广广地覆盖住大半个天空,使天空明朗的湛蓝成为柔和的粉蓝。这种云的位置较高一些。还有一种,要低许多,低得将近掉下来似的。这种云是我们普通的一团一团的那种,似乎有着很瓷实的质地,还有着耀眼的白——真的,没有一种白能够像云的白那样白,耀眼地,眩目地白。看过云的白之后,目光再逗留在其他事物上,目前仍会晃动着那样的白。云的白不是容易的颜色的白,而是魂魄的白。

  我想,最最开始,当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白色的时候,云就已经在白了吧?

  更多的时候,云总是在天空飞快地移动。假如抬头只看一眼的话,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出的,只觉得那些云是何等的安静甜蜜。但漫长冲着整面天空注目标话,缓慢地,会惊觉自己也被挟卷进了一场从天到地的大移动中——那样的移动,是整体的,所有的,强大的。风从一个目标刮往另一个目标,在这个大走向之中,万物都被恢弘地统一进了同一场超大的倾斜……尤其是云,尤其是那么多的云,在上方均匀有力地朝同一个目标头也不回地赶去——云在天空,在浩大漫长的大风中剧烈移动的时候,用“飘”这个词是何等的不准确啊!这种移动是富于莫鼎力量的移动,就像时间的移动一般深重广浩,无可抗拒……看看吧:整面天空,全都是到来,全都是消失……

  看着看着,渐渐疲惫了,渐渐入睡……

  说了这么多的云,是因为在山野里就寝,面孔朝天,看得最多的即是云,睁开眼睛即是云。当然,有时候也没有云,晴空朗朗,一碧万顷。可是没有云的天空,是不能直视的,必需得被那天空的过度洁净刺激得流出眼泪后,才智在泪光中看清它的蓝色和它的清宁。看着看着,云便在视野中渐渐变成了,质地越加粘稠,不知是不是幻觉,于是闭上眼睛又沉甜睡去……
我知道什么?
文青写滴。
哈,这不是理由。没有一位作家会优秀到无法评论的程度,相反,作家的优秀性与作家的可评性成正比。比如,晓梦兄不是正打算评论李娟吗?假如作者绿妖也能有类似笔墨,哪怕只是强调李娟的异质性,读者也能依稀有所悟。
我前帖的意思是说,绿妖的文章很漂亮,但忽略了此类文章的一个核心功能:告诉读者,这位作家的笔墨特点。根据绿妖的文字,也许人们更喜欢看一本以李娟为主人公的书,而非作者是李娟的书。无论怎么说,这算一种失败。
我读了铁地转帖的李娟文章,很有特点,优异性触目纷呈,但,如水笺所说,文青气息也颇为浓郁。像“我想,最最开始,当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白色的时候,云就已经在白了吧?”这种句子,比围棋为例,就有一种业余6段的味道。差劲点的作者肯定写不出来,但更优秀的作者又不会这么写。
一会儿再去找找李娟的文字,“肖邦那个级别”的文字是不应该错过的。
像“我想,最最开始,当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白色的时候,云就已经在白了吧?”这种句子,比围棋为例,就有一种业余6段的味道。差劲点的作者肯定写不出来,但更优秀的作者又不会这么写。
--看了泽版拈出来的这一段,不由得生出两个感慨:一是悲摧,俺清楚地意识到,俺也号称老文青,却连业余6段的水平都木有;二是会心,泽版解说得太到位了,恰如灵犀一线,直通到欲言而未能言的妙处。(好象有点明火执杖地拍马P哈,惭愧。)
天寒尚可逢知己,道裂何曾见铁肩。
本帖最后由 ironland 于 2012-1-7 15:39 编辑

5# 晓梦

新品广告需要让消费者知道产品特性和作用。

要介绍某人文字时,最好还是以文字说话。是她或是他,叫李娟马娟李大麻子,天天吃烤羊肉还是挖苦菜,都已经和她的产品无关了。主帖文章只讲了她很苦很苦,但对其产品介绍实在太少太少。光由着写书评的人夸得像得花似的有鸟用。幸亏还留了句“大地辽远,动荡不已,天空更为广阔”,不然连搜索的兴趣都没了。
我知道什么?
本帖最后由 ironland 于 2012-1-7 16:06 编辑

6# 周泽雄
“云就已经在白了吧”这句没准是网上的录入有误。我没书,有书的人可以查一下。

我喜欢她不发嗲,杭州话叫“发qian”。少自怜自艾,形容词用得省俭。
挺烦那种眼泪汪汪娘炮文青。看看门口梨树掉一回眼泪,然后拿帕子再咳几口血,结果发现还是个爷们写的。
我知道什么?
6# 周泽雄
“云就已经在白了吧”这句没准是网上的录入有误。我没书,有书的人可以查一下。

我喜欢她不发嗲,杭州话叫“发qian”。少自怜自艾,形容词用得省俭。
挺烦那种眼泪汪汪娘炮文青。看看门口梨树掉一回 ...
ironland 发表于 2012-1-7 15:35
主帖中确有不少误植,但我摘出的这句,不太像。——没准也有。对李娟,我了解不多,之前虽然举了个略有点装的例子,但还是倾向于认为,她会变得很出色。也许已经很出色了。期待晓梦兄能提供PDF文本。

挺烦那种眼泪汪汪娘炮文青。看看门口梨树掉一回眼泪,然后拿帕子再咳几口血,结果发现还是个爷们写的。


——真经典。
再向诗韵兄拱手,你太客气了。
对阿勒泰地区,我勉强也算有点了解,只是,去的时候是夏天,对隆冬后的阿勒泰,就缺乏感受了。那里,常常十月初就会下雪,最近几年央视新闻里都能见到当地驻军及时解救被困的牧民和牛羊,帮助他们及时转场。如此莽苍的天地,受困于一场暴风雪,感受绝对是超文字的。
记得在天山上有过一次奇遇,我们的越野车在草原上行驶,大雨不期而至。这时,天地齐斩斩地被中分为二,仿佛PS过一样,两色对垒,我们的车在阴影里开,前面出现一道笔直的太阳线,阳光灿烂。五分钟后我们越过了这道阳线,感觉就像东德人翻过了柏林墙,顿时进入另一个世界,整个黑沉沉的世界落在了身后。而阴线与阳线之间,并无物理的间隔,那道墙体是由雨水和阳光建造的。
谢谢晓梦兄。已经下载了,可惜只有32页。
打不开,大概金盾又在发威了。不麻烦了,多谢晓梦兄。
《我的阿勒泰》下载完毕,再次感谢晓梦兄。当然,我若觉得好,定会再去买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