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童年的长度

李苗

童年的长度

刘再复

    今年美国《生活》（Life）杂志第五期一到，封面照片把我吓了一跳：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美丽而憔悴，身穿粉红色的性感外衣，唇边涂着浓浓的口红，微微低着头。眼睛彷佛蓄满风霜，完全没有光彩，只是呆板而迷惘地凝望着你。照片右上角是编者所作的大题目：《少年们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ves of Teens），题下还有这样的提示与说明：围绕着国家的真正的少男少女告诉我们：她们正在以性与毒品的隐私使你感到突然与震惊。打开刊物，其中的文章介绍说：美国现在有两千七百万年龄在十三岁到十九岁之间的少年，这些都是中学生。据调查，她们当中的百分之四十八具有性经验，这是一九九七年的数字；一九九一年比这一数字还高，那是百分之五十四。
    在阅读这一期《生活》杂志之前，我对美国少年儿童性的早熟已很惊讶。其中有一案件给我的印象尤其强烈。在我寄居的城市Boulder，一位银行家的年仅六岁的女儿（名叫Jon Benet Ramsey)被谋杀了。这一案件震动了美国。于是电视和各种报刊常有这位小女孩的活动画面出现。我除了惊叹案件的离奇之外，还惊奇这位小姑娘怎么身处童年就如此老成老练，一副小妇人模样，小小年纪就参加选美竞争，还夺过冠军桂冠，其打扮与动作全然不像一个孩子。自然年龄六岁，心理年龄恐怕有十八岁。
    性如此早熟，这不是好事；而另一项早熟，即脑子的早熟，也让我困惑。现在电脑和电脑游戏机器已进入各个角落，美国儿童从三岁左右就开始进入电脑游艺世界，尚未踏进小学校门就已在电脑荧幕上的战场、缉匪场、汽车摩托大赛场上混了好几年。不少孩子已学会本应在青年时代才该学的种种技术。对于这一现象，有人很高兴，说智力开发得愈早愈好；而我却感受到一种和性早熟一样的恐惧与悲哀。因为我从中发现：人类童年的长度在缩短，天真的孩提王国在瓦解，一种布满自然芳香的心灵在被打成碎片。
    二十几年前在故国时，我也曾有“童年缩短”的感觉。那时我回福建探亲，看到年仅八岁的女儿和她的同学正在写批判邓小平“右倾翻案”的文章，开口闭口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一时竟悲情涌起，悄悄落泪。这种悲情，不是政治的，而是人性的。我不忍心看到一个打着蝴蝶结小辫子的年幼女儿这么早就背负灾难性的政治重担。人生固然是一场悲剧，但我不愿意它过早地揭幕。从自身的经历中，我知道，生命最纯粹的欢乐全在童年这一生命的原始宇宙中，这一宇宙的边界愈是宽阔，欢乐就愈长久。现在看到美国的少年过早地丢失孩提王国，我同样又涌起悲情。此番悲情我想到的是：人类正在用最先进的科学延长寿命的长度，怎么没有想到，倘若不能延长童年的长度，也应当保卫童年的长度。纯真的生命毕竟比衰老的生命要紧。

选自《明报月刊》（一九九九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