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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12-7-16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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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童子操刀
下课以后,回到住舍,还未放下书,打开今天的报纸看。第一版登著:兄妹二人,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岁,为爱看之电视电台不同,争论不下,哥哥拿来一把面包刀,从妹妹后心穿进去,穿透前心,十岁孩子就这样死去了。母亲此时正在一个中学教画呢。
我读了这条新闻,把手中的报板连带抱著的电磁波书一并丢到屋角去。凝神窗外,木然颓然。
电视是代表科学的高度技术;是成千成万科学家的心血,是十几年的研究,千呼万唤始诞生的。有人说,二次大战是原子弹赢得的战争,是雷达打的硬仗,这话是不错的,雷达与电视是代表新时代的另一个极峰,不让原子能为之独秀。所以有人说,这个时代是原子能--电子学时代。
我如梦一样的到此地来,来学习人家这类高度技术。同班同学,有从德国来的数学博士,有从英国来的专家学者,有从本地各种工厂来的工程师,大家在一起听电子学的大师们讲析十年来最新电子学之进展。我从来不知「如坐春风里」是什么滋味,而今,我懂得了,语言虽如此隔膜,然而令人领悟到人类智慧所创的成绩,无法不令人惊奇与叹服。
这些功课的内容是如此,它所带来的影响是什么呢。从任何一个角落里,都会看到它的影子的。我刚来的那几天,报纸上每天登载的是原子弹的放射毒物,扩展面积达新泽西州那么大;以后就是常听到附近中学小学在作原子空袭的防空演习;走到朋友家里,十岁以下的小孩,全带著眼镜,为什么,看电视看来的。孩子们疯狂的嗜好电视,很像北平学生的爱听相声,到了不肯吃饭的程度。里面的内容是由几家大贾包办的,内容一言以蔽之,是北平的相声,或上海的滑稽。今天的新闻,这个小孩竟把他们所看到的电视假戏,真刀真枪的演出了。
如果所学的东西之极终目标,即是这些,我想每一个学生都会感觉高度的困惑。「童子操刀」并不仅是今天的头条新闻,而正是代表整个人类在目前所扮演的大戏。在这个大戏中,世界上每一角落的人都是观众,同时也都是演员。
自然科学进步到这种程度,除了政客的演说与商人的广告可以跟踪外,是任何学问所无法匹配的。科学处处引来问题,其他学问跟不上,无法适应。所以也就发生了「童子操刀」的悲剧。
这种大脱节是一种无助的情况。有远见的哲学家们,在深思;有远见的教育家们,在探索;有远见的宗教家们,在呼号。
八年以前,清华大学哲学教授金岳霖先生劝我说:「哲学成宗教始有力,既成宗教,不复为学矣。」他是治西洋哲学最有成就者,向我说这种话的意思即是「你不必著急,治学问要冷静而客观的。」「治学问只管学问本身,不管移风易俗的。」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无法同情他的说法,现在金先生也许不持此调了。我只知在哈佛的维也纳派大师富兰克,出席宗教、教育、哲学家们对社会问题的联席会议。金先生与富兰克是绝对一条路上的人,而为什么这位哲学家却管起移风易俗的问题来呢?
一言以蔽之,就是「童子操刀」这个问题太严重。严重的程度向小处说,是使一个无辜儿童瞬间丧命;往大处说,是使整个人类立时灭亡。
哥伦比亚大学哲学教授那果,最近给科学的哲学下了个定义,除了科学定律性质的分析,还要涉及到科学产生之社会条件之研究;除了社会条件之研究,还要涉及科学对社会影响之检讨。这是哲学家们开了门,把科学所带来的万千不能解决的问题,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去寻求解决的途径,安静的哲学家们再也安静不下去了。
教育家们也在那里努力,从前年哥伦比亚大学展出的「人类求知之自由」,到今天在纽约博物馆展出的「人类之家」,都是向这方面作无可奈何的补救。
在这许多努力中,绝对没有一个人是朝厌恶科学废弃科学的路上走的。并不是世界上没有这样大胆的人,而是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切面包确实需要刀,只能设法教育童子,却不能将此刀抛掉。
然而,毕竟这是一种无助的情况--科学像秋风一样,漫天盖地而来;人类像残叶似的在秋风中战栗。我绕了半个地球,到此地来,学习的不是安心立命的哲学;不是山光水色的诗歌;不是治国安邦的经要;而是乍看起来,可以戡天缩地,解除人类痛苦,细看起来,是使人类临风战栗,不知所从的科学。这样的学习心情,个中滋味是很难道出的。
从前有个禅宗弟子去请教一位禅宗法师,说:「师傅,我心不安,怎么办?」
师傅说:「你拿心来,我为你安。」
弟子说:「找不到心。」
师傅说:「我已替你安完了。」
找不到心,是这个时代的大悲哀,也是每个人的大苦痛;我不满足于这些学殖万卷的「经师」,还要去寻求立命安心的一人师」,为轻舟激水的人生找一住脚;为西风落叶的时代找一归宿。
──民国四十四年三月四日于费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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