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院的故事(四):举案齐眉

机关大院的故事(二):举案齐眉

 

梅彬夫妇属于姨表亲,男方是女方的表弟,相差两岁。因为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笃,但是旧式举案齐眉的那种。家务均由女方料理,男方是家中甩手掌柜。

他们共有两儿三女,搬入大院时除最小的儿子,都已参加工作。前四位均系大学文化,有做科研的,有搞艺术的,其中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在外地。梅彬的夫人岑老师每每提起他们,都是满脸自豪。

大约由于血缘太近之故,他们最小的儿子是个聋哑人。大院中的孩子都叫他哑巴,大名已然不记。哑巴长得异常英俊、高大,聋哑学校毕业后分到工厂上班。因不能与我辈交流,见面只是咿咿呀呀点头,如同隔着两个世界。

梅彬身材适中,在夫人的料理下,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戴副金丝眼镜,平日总穿一身整洁的西服,不扎领带。想象着他若拿根文明棍,十足就是国民党的高级文职人员,如夹本书,则似儒雅、清高的高级知识分子。父亲说,解放前他确实不是普通职员,而是国民党政府最大报纸之一的社长,铁定的高级干部,不过须加上“反动”二字。解放前夕,他识时务地及时登报声明脱离了国民党,算是弃暗投明,这才有资格参加民主党派而不是被投入监狱。当时,给他的待遇为处级科员,没有处长实职,与解放前的职务级别相差甚远。父亲于是做结论道,他必是因此原因才对组织心生不满的。

平素,他在大院出入,均属上下班时间,除与熟人打声招呼,从不多言。

“祸从口出”,这是老祖宗的四字真言。谁承想,1957年他却将上述真言抛置脑后了。

据父亲这个反右积极分子说,鸣放时他居然跳出来给组织提意见,为别人鸣不平。其实,反右前夕,他已被提拔为国务院参事,相当于司局级了。连升两级,本该感恩戴德,没想到他却不识抬举,说好多人革命工作干很久了,有成绩也有功劳,都该提升。河边无青草,不要多嘴驴,领导最恨这种替别人说话,所谓为民请命的角色,因为最具煽动性。果然,“引蛇出洞”之后的大批判他就倒了大霉,将他的罪名定为“煽风点火,挑动革命群众”。别看梅彬平素一派知识分子的儒雅,骨子里却拧,都到这步了,他竟拒不检查。群情激愤下,成为受批判的重点。

机关的反右斗争与全国一样,都在共产党的绝对领导下。具体就是在两位公开身份的党员指挥棒下转。一次批斗会前,其中一位向父亲授意,让他在当天的会上质问梅彬。尽管他与梅彬从没红过脸,私人关系还算不错,却毫不迟疑地照办。

由于梅彬对党代表的抗拒,结合他的反动历史,最后当然被定为极右分子,送往东北劳动改造。用父亲的话讲,到东北充军去了。

多年后,他见到父亲,显得非常大度,对父亲充当批判他的积极分子仿佛早丢到九霄云外,两人还很亲热地话家常。提到东北,他只说那里太冷。还举了个例子:房间里没火,墙上只要有针孔大的一个洞,室内外的温度就差不多,人几乎要冻成冰棍。晚上睡觉,他从没脱过衣服……

梅彬的老伴身材瘦高,不漂亮,却相当精干。她与我家打交道较为频繁,原因是她曾和我八姨一起搞过街道工作。从某种程度说,她甚至救过我妹妹的命,是她第一个发现小妹缺钙抽风,并及时送往医院抢救。但在他们全家搬离机关大院之后,她不仅立刻从我等的视线中消失,也从我们的内心抹去。不会再有感激,我们得赶紧与她划清界限。

而反右前,她一直是大院中的活跃人物,且是街道积极分子的头头之一(是否为居委会主任我搞不清楚)。在她领导下,曾将街道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过。她完全属于义工,并无半分劳务收入。

听说她出身世家,毕业于北京大学,解放前曾当过教书先生,甚至还做过国大代表。五十年代初,凡没投进监狱的,对其出身来历还不甚讲究。就因为她当过老师,大院中的妇女便尊她一声岑老师。却不知为何解放后她不再继续工作了?她似乎比父亲还大几岁,搬进来时该是五十左右。

虽然有个哑巴儿子,曾老师却相当乐观,搞起街道工作废寝忘食,在家把丈夫儿子伺候得服服帖帖,见面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仿佛精力、能力都无限。

她的长子叫梅子齐,毕业于清华大学,在某研究机关供职,三十一岁尚未成家。梅子齐见着大院的人一般不打招呼。因为脸长,个子又高,活像一棵能活动的大杉篙,静悄悄走入自家门户,然后便立在窗前摆弄小提琴。梅家的窗户往往敞开着,我等在对面可见一张长脸紧偎琴上,全神贯注,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拉的都是旋律异常优美的外国名曲。因那时国家与前苏联交好,像《一条小路》、《喀秋莎》等常听他演奏,只是琴艺一般。

岑老师与我家八姨很合得来,印象甚好,曾有过将她介绍给长子的念头,只囿于她休学后一时没有正式工作,怕将来拖累儿子,遂开口求她给介绍一位自己的同学。

正巧,八姨的同学,我们都叫汪阿姨的,刚从东北某大学毕业,刚分配到北京某部工作。汪阿姨生得娇小玲珑、面目清秀,一副四川姑娘的精明强干。这样的姑娘在学校里肯定不会没人追。八姨说,曾有好几个不错的小伙子对她穷追不舍,可她嫌人家太活泼,怕将来不可靠,便一律叫他们吃了闭门羹。那个时代,女人择偶的逻辑非常奇怪,找对象几乎一律要求老实,所以闷瓜当道。

既然梅子齐凡人不理,那就一定不拈花惹草,想必也老实。他是单身,汪阿姨也没有男朋友,两人又学历相当……似乎所有的硬件都匹配。八姨遂决定牵这根红线,母亲也特别支持。

以后的发展详情不知,两人却终于喜结良缘,还请我们全家到老东安市场的森隆饭店喝喜酒。不瞒诸位,为了这顿饭,我这馋猫兴奋得曾抓耳挠腮。

酒席宴上却很扫兴,记不得为了什么原因,新娘子竟拂袖而去,搞得八姨这个红娘十分难堪。

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一开场便如此不顺,今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两人性格不合,梅子齐又好吃懒做,两人感情一直不好。反右过后,梅子齐受父亲连累当了右派,同样是充军的命运。就连汪阿姨也受牵连,被从部机关踢出去,到一所小学做会计。她是学成本会计的,小学校里哪有成本可言。汪阿姨觉得在梅子齐劳改期间与他离婚不仗义,所以,这段婚姻得以苟延残喘多年,直到梅子齐改正之后才办了离婚手续。汪阿姨被这场婚姻弄得筋疲力尽,从此便不愿再进围城了。

“臭老九”尚未翻身之时,汪阿姨与梅子齐唯一的女儿初中毕业,她坚持叫女儿报考职业学校,学习厨艺。我对此颇不理解,她冷笑一声对我说,上大学有什么好,不过像我混饭吃吧!当厨子多好,将来还不愁有饭吃呢!

梅彬刚被划为极右分子还未送走之时,他那个学艺术的女儿突然疯了。被接回娘家后,整日披头散发,在大院里跑来跑去,嘴里念念有词,却含糊到谁都听不清,颇有点像她哑巴弟弟的发音了。不知是否也受到运动的冲击?

那时,岑老师街道积极分子的资格已被取消。面对突降的灾难,她却荣辱不惊,不卑不亢,对人的态度一如既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没多久,新街口机关宿舍竣工,她们一家搬走了。我再也没见过岑老师一家,只偶尔见到汪阿姨。她因与梅子齐不合,与岑老师一家的关系也紧张。只她女儿偶尔去奶奶家走动,从她口中能得知梅家的少许消息:哑巴已结婚生子,那个精神病的女儿已过世……

右派改正后多年,老两口仍健在,一直活到九十多岁,如今当然具已仙去。愿老两口在另一个世界走好,仍是举案齐眉。

 

 

沙发~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消遥姑姑果然了得。顶了。

[em01]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咋把偶的帖子都顶出来了?偶已过了出风头的年龄,但还是要感谢你!

谢谢平平斑竹的沙发!

沙发是什么意思?是第一个看,还是第一个发帖子?

只要你们能将我这姑姑级的东西看下去,我便感到莫大的欣慰与鼓励.

沙发就是SF,“Second Floor”的简写,二楼雅座是也
谢谢绿骄阳热心回答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