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雪

      我认识晓雪的时候，他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男生，我是他的班主任王老师。

      班上大部分男孩子都可爱得要死，我几乎个个都很喜欢。比如有个叫张洋的，长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一个淘气的小翘鼻子，每天精神抖擞，握着双拳奔进教室，活像每天都有大奖在学校等着他。这个孩子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调动起伙伴们的所有热情，安排他们按照他的意志做这样做那样。有时他站在课桌上振臂高呼，有时只乜斜着眼睛用余光一扫，伙伴们马上安安静静，马首是瞻。——真是天生的领袖风范。还有一个个头瘦小的男孩，我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住得挺远，是单车一族。这个男孩好象是属蜗牛的，慢吞吞得不行，人家的作业早就写完了，他绝对还在修理钢笔，或者寻找墨水，或者在书包里不知翻些什么名堂。有一段时间，学校开展优秀班级评比，考勤是很重要的一项。于是，我常常在早课开始前看到这样一幕：男孩子们齐聚在三楼教室外，伸长脖子等待那个慢小孩，终于他冒头了，推着单车慢慢地走进大门，嘴里还在嚼着油条或者包子什么的。这时，几乎所有的男孩子都会风一样冲下楼梯，直奔向他，有的手脚麻利地帮他把单车迅速推进车棚，有的抢着帮他拎书包，有的把红领巾从书包里扯出来，乱七八糟先围在他脖子上，还有的就拽着他向教室紧跑，剩下的人就在后面大声吆喝。可怜的慢小孩，他永远只会惊慌失措地眨巴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任由他的同学们鼓捣他。他们还美其名曰：维护共同的集体荣誉。
      晓雪是唯一不积极参与帮助的男孩，他相对比较安静，长着一张小脸，小黑豆似的眼睛，衣服干净得体。但我后来偷偷观察，发现这个安静的小男孩，有自己的一套。他在下课后，会帮这个慢小孩整理一塌糊涂的课桌，帮他把墨水渍弄干净，把钢笔吸满水，作业本也给他一本本摞好，简直像个小姑娘。我在心里暗暗发笑。
   有一天中午，我在办公室改作业，正是午休时间，孩子们还没有全部到校。突然，晓雪慌慌张张冲进来，瞪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瞧着他小脸都发白了，也吓了一跳，赶快让他坐下。过了一会，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事情，还是那个慢小孩。他骑的单车轮胎破了，于是趁中午去一个修单车的那里补胎，结果修理行的老板不知咋回事，轮胎压根儿没给他装好。他骑了一半路，轮胎就飞出去了，人也摔得七七八八，下巴磕坏了，一路流血。恰好晓雪在路上看见了，就来告诉我。我赶忙跟着他跑出去，果然，慢小孩正呆在走廊上，满下巴鲜血淋漓，一句话说不出。校医还没来上班，我决定带他去医院。晓雪磕巴着说：“我……我爸爸在医院，他……他是……是医生。”
      那天还别说，真是多亏了晓雪和他爸，我们省掉了挂号排队的繁琐，晓雪爸仔细看了伤口，还好，骨头没事，清理创口后，缝了几针。慢小孩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花，晓雪则握着他的手，拿他爸桌上的纸巾替他擦眼泪。
   临走的时候，晓雪爸爸对我说，他们两口子都在医院工作，特别忙，晓雪基本上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这小孩性格内向，特别喜欢看课外书，还喜欢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要是能让他活泼起来就好了。
是啊，能让他讲话不再磕巴就好了。我看着他的黑豆似的眼珠，知道他为啥不喜欢讲话了。我小时也这样。
后来，我每天上语文课之前，就让一个小孩讲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故事。一开始孩子们有些紧张，但马上就适应了，哪怕下面笑得人仰马翻，台上的人还是能够镇定地讲完。
   他们的故事讲得都很好，比他们写在纸上的那些彼此孤立单薄的句子要好多了。有个小孩讲了某天他跟他爷爷上街卖菜人的事情，太阳很大，菜都蔫了，他们把自己喝的水都浇在菜上，但还是不行，一直到傍晚也没卖出多少。回来的路上他很伤心。我听了也很悲伤。
      晓雪讲的是他有一天犯迷糊的事。他把两只鞋子穿反了，一整天走路都觉得很别扭，一只脚要往东，另一只却偏要向西。他觉得很纳闷。直到放学回家，他像往常一样蹦哒着上楼，结果两只脚一起造反，他在楼梯上摔了个大马趴，然后他惊慌地告诉奶奶说，他得小儿麻痹症了。——我和全班的孩子笑得直不起腰。
      某个春天的周末，晓雪一个人去河边冒险。据说是看了《汤姆•索亚历险记》之后生出的念头。在那一天的日记里，他详细地描写了春天的滩涂，刚长叶的白杨，从上游漂下来的一截木头，还有一只啄木鸟，在草丛里像人一样地迈着步子。他还写了如何费劲地把鞋一只只从烂泥里拔出来，最后不得不光着脚回家。最后，他无意中发现了一块极其漂亮的石头，把它在水里洗干净之后，呈现出半透明的柱状晶体。他查了一些资料，不能断定这是什么，于是问我。在日记本里，他用钢笔粗略地勾勒出那块石头的形状。——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篇日记。它不比任何一篇自然主义的文章逊色。在他幼稚端正的字里行间，我发现了他承自父母的敏锐的观察力，书籍又开启了他无限的感知力，让他一点点体会身边所有的美好，当一个孩子能够在独自时完全沉浸在发现的喜悦中，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伟大的超越，更何况他已经在努力学习用文字来准确地表达这种喜悦，希望自主地解开心中迷惑，理性和感性开始在他身上和谐地相融，这多么令人欣慰。
   ——我在他的后一篇日记里告诉他，你发现的石头叫石英。

   毕业时，我送给晓雪一本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地心游记》，这是他一直向往的。他则送了我一只系着漂亮缎带的大盒子。可那天我很忙，直到天黑回家后才想起来。打开盒子时我忘了开灯。开启的那一刻，星星点点的莹光在黑暗里像童话一般闪烁着。
   是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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