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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第三篇《上海小人物》——我的叔叔 [打印本页]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2-12-10 21:49     标题: 第三篇《上海小人物》——我的叔叔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2-12-10 21:50 编辑

最近琢磨写第三个故事,写啥好呢,上两本写完好像肚子里给掏空了,为此还买了几本老上海档案,看看能不能有点灵感。
今天突然想起叔叔,前年他因为同时患上胃癌和喉癌,无钱医治,也根本没办法医治,在爷爷留下的房子里半夜里自己把脸盆放在脖子旁边,割喉部动脉自杀了,我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他时已经死了,血流了一脸盆。
关于他,好像整个生命里都是骗与被骗的生活,所以马上电话给爸爸,问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弟弟的一些事情,以前他不愿意多说叔叔的事情,只一直骂他这个小贼,大约是看我已经有书可以出版了,觉得没必要不帮女儿,所以满口答应见面告诉我。
现在这里记一笔,督促自己完成这件事情,有可能的话我还想专门采访一下叔叔的前妻和我表妹,虽然平时没什么来往,好像自己很有目的性哦,唉。。。。。。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2-12-10 23:00

哇呀呀,家丑不可外扬哦。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2-12-10 23:17

2# 老程 呵呵,谢谢老程提醒,其实我和叔叔型同路人甲乙。
作者: 金秋    时间: 2012-12-11 19:55

哇呀呀,家丑不可外扬哦。
老程 发表于 2012-12-10 23:00
我觉得家丑就应该外扬,因为一个家庭发生的事情可以折射出一个社会的状况。我外公的家庭就很复杂,听说是大地主,外公解放后被枪毙了。可是我妈妈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她大概觉得是家丑。掩埋那一段家史,这是对历史不负责任我觉得。
作者: 亦工亦农    时间: 2012-12-11 19:56

上海人表和堂不分吗,叔叔家的女儿应该是堂妹吧。
作者: 傻瓜也快乐    时间: 2012-12-12 02:36

这个故事有看头,小讨厌赶紧写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2-12-12 09:41

家族中那些落魄或不成器的亲戚往往不被提起,两代过后这个人仿佛从家族中就消失了。
我在父母都去世后从其他亲戚那得知我还有个亲姑姑,她的归宿在哪没人知道,估计已经辞世。
作者: 天马行空    时间: 2012-12-12 13:12

估计又是阶级斗争造就的悲剧故事  嘿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2-12-12 15:28

上海人表和堂不分吗,叔叔家的女儿应该是堂妹吧。
亦工亦农 发表于 2012-12-11 19:56
对的,应该是堂妹,不是表妹。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2-12-12 15:30

我觉得家丑就应该外扬,因为一个家庭发生的事情可以折射出一个社会的状况。我外公的家庭就很复杂,听说是大地主,外公解放后被枪毙了。可是我妈妈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她大概觉得是家丑。掩埋那一段家史,这是对历 ...
金秋 发表于 2012-12-11 19:55
同意师太,莫言在诺贝尔奖发言,就是说自己的故事都是听来的,很多也是亲戚身上发生的故事,比如《蛙》,添油加醋给他阿姨身上加了个故事,有些连名字都直接用了亲戚朋友的。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2-12-12 15:30

家族中那些落魄或不成器的亲戚往往不被提起,两代过后这个人仿佛从家族中就消失了。
我在父母都去世后从其他亲戚那得知我还有个亲姑姑,她的归宿在哪没人知道,估计已经辞世。
老程 发表于 2012-12-12 09:41
所以嘛,小人物的故事反而耐人回味,风平浪静的就没啥好写啦。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2-12-12 15:31

估计又是阶级斗争造就的悲剧故事  嘿
天马行空 发表于 2012-12-12 13:12
呵呵,绝对不是阶级斗争,只是一个没文化的小混混,到处骗人和被骗,查出癌症之前,还拿了假文物来忽悠我爸爸。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2-12-12 15:32

这个故事有看头,小讨厌赶紧写
傻瓜也快乐 发表于 2012-12-12 02:36
哈哈,还没来得及采访我老爸涅。事不宜迟,这个月就搞定这件事情。
作者: test    时间: 2012-12-15 21:15

哈哈,还没来得及采访我老爸涅。事不宜迟,这个月就搞定这件事情。
小讨厌 发表于 2012-12-12 15:32
有时间先搞定自己的小说(《彼岸船》)改编成电视剧剧本,赚银子不重要吗?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2-12-16 10:01

新版【乌鸦与麻雀】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2-12-27 15:13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2-12-27 15:24 编辑

大致故事纲要来了,叔叔是68年毕业的初中生,毕业后在家无所事事,跟红卫兵一起斗斗校长,然后就要插队落户了,你不去,居委会敲锣打鼓到你家门口。然后去了吉林农村,干些偷鸡模狗的事情,偷了鸡,一剪刀剪在脖子上,死了就带回去吃。七十年代末,回上海,顶替爷爷的工作,八十年代停薪留职,包了闵行区一个码头,把建材拖回来卖给当地的建筑单位,用缺斤短两的方法捞外快,一车子建材,说好五吨的车,按五吨建材卖,他在中间挖空一块,那些国营单位的领导那里塞点钱打理一下就行。

曾经很早的时候在西渡就是奉献那里买了房子,结果又卖掉,松江也买过,又卖了,守不住财。

有一次帮堂哥推广水变石油的项目融资,融的都是单位的钱,这个堂哥说起来也是有水平的人,爸爸早年是国民党下属一个什么团的干事,类似于共党下的共青团,解放后被抓,被判刑,死在监狱里,因为家庭成风不好,这个堂哥不能上高中,也插队去了,回来后考大学,留在华师大任教,顺便搞水变石油的项目。学校也投钱的,他呢,最后还不出钱,就逃了,现在据说在北京,因为都是单位的钱,后来也不了了之,但叔叔那里名声也坏了。

上海混不下去就又去了吉林,买卖过木材,有一次和朝鲜人做生意,钱给人家了,朝鲜突然有命令木材一律不得卖给外国,结果钱付给朝鲜人了,木材没拿到(朝鲜人很垃圾)。还有一次被人骗了,看着木材被火车拉走,人家消失了,钱也没有了。最后他没钱了回到上海,退休工资有的,得肺癌了,最后也没得医,问姑妈借了六千块度过人生最后两个月,把退休工资的卡给了姑妈,合着几个月的退休工资后来算还给姑妈了。

这个人有钱的时候花钱如流水,没钱的时候倒也消停,不赌博,社会上混混认识一些,江湖气也浓。
作者: 施国英    时间: 2012-12-27 15:41

这个堂哥说起来也是有水平的人,爸爸早年是国民党下属一个什么团的干事,类似于共党下的共青团,解放后被抓,被判刑,死在监狱里,因为家庭成风不好,这个堂哥不能上高中,也插队去了
============
三民主义青年团,简称三青团,蒋经国领导的。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2-12-27 20:37

这个堂哥说起来也是有水平的人,爸爸早年是国民党下属一个什么团的干事,类似于共党下的共青团,解放后被抓,被判刑,死在监狱里,因为家庭成风不好,这个堂哥不能上高中,也插队去了
============
三民主义青年团 ...
施国英 发表于 2012-12-27 15:41
对头对头,就是这个,我脑子现在不行了,听过一遍都要忘。
作者: tangju66    时间: 2012-12-28 14:24

16# 小讨厌
期待下文
作者: 歪弟    时间: 2012-12-28 15:16

大致故事纲要来了,叔叔是68年毕业的初中生,毕业后在家无所事事,跟红卫兵一起斗斗校长,然后就要插队落户了,你不去,居委会敲锣打鼓到你家门口。然后去了吉林农村,干些偷鸡模狗的事情,偷了鸡,一剪刀剪在脖子上 ...
小讨厌 发表于 2012-12-27 15:13
框架根深苗正,等着看正本啦
作者: test    时间: 2013-1-2 22:06

16# 小讨厌

这个故事要往“骗子心理”的方向去整。。。。。。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1-18 20:47

小人物

(一)

        叔叔死了。
        自杀。
        他扭曲的身体横陈在床上,已经僵硬,脑袋挂在一个绿色脸盆里,脸盆里深红色的血已经凝结,看上去像猪血。毛衣上、床单上、地上都流满了血。他用一把菜刀割了颈动脉,就像小时候杀鸡一样,一刀下去,用个碗盛着血,血放光,鸡也就死了。
        我没见过死人,听叔叔邻居小李的描述,那是相当的血腥加惨烈。
        “他怎么下得了手。”小李说:“我半天听屋里没动静,平日里凌晨就在那里疼得哼哼,今天就没动静,我真担心他死,他要真是病死的也吓不到我。那门啊,还锁死了,死命敲死命敲,咚咚咚,屋里连个放屁的声音都没有。”
        我和父亲都站在走廊上,爸爸给小李递上一根烟,这时殡仪馆的车子已经把叔叔的尸体拉走了,我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小李吸一口烟,转向我:“你别进去,那场面不是你们年轻人该看的。”他看上去在回味刚破门入屋的情形:“我费九牛二虎之力用榔头和扳手把锁砸开,地上的血直接就流在我脚底下。这朱亚平,枉我平日里天天关照着他,死了还要吓我。”
        小李又猛吸几口烟,眼泪落了下来。
        他转向我父亲:“你知道吧,老朱,我看到喉管气管了,半拉脑袋落在盆子里,菜刀还搁在旁边,那脖子肉有几条刀痕,他自己怕死不了割了好几条,杀猪还比这利索呢。”
        半年前在闵行第五医院放射科病房,春天的嫩柳枝条在暖风里摇曳,我轻轻地坐到叔叔的床边,拿着照相机。
        “蓉儿,你现在可厉害,拍照很有水平啊。”叔叔半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拍个照,追悼会上好用。”
        他很瘦,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从来没胖过,现在稀稀拉拉的头发已经花白,像一只瘦极了的秃毛白头翁。
        “是的,我要帮你拍一张照。”我把眼睛对着取景器开始考虑把他放在画面里那个位置。
        他用力撑起身子,打算脱掉病号服,穿上皱巴巴的衬衫:“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哎,疼得厉害,你知道有多疼么,吸气都疼。”
        我用长焦镜头,想把周围的病床和白墙都切到画面外。叔叔在镜头里晃来晃去,镜头中心的取景方红块像一个瞄准点跟着他挪来挪去。他没刮胡子,看上去已经像一个老人了,努力地想笑一点出来,脸上布满皱纹,我意识到他确实已经是个老人,只比父亲小四岁,父亲六十三岁。
        “不,你就别脱衣服了,我只拍你个大头照。”我面无表情地说。
四五岁时候,从那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叔叔笑眯眯地牵着婶婶的手跑出来说要给我买糖吃,我仿佛看到一个打算把我拐走江湖骗子,被惊吓尖叫着逃出屋子。街上一排一排的杂货店向我身后跑去,我屁股后头一阵尘灰扬起来,腾云驾雾,卖笤帚的老头放下扎了一半的笤帚伸出头来看我,像看一只惊恐万分逃跑的孙猴子。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1-18 20:49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1-18 20:53 编辑

这个故事开头写得有点慢,文字不想和上两篇一样,叔叔的生活离我比较远,要仔细地去搜集资料,把自己放到那个环境里,叔叔不光生活环境和我不一样,人品、文化和我也不一样,怎么说话,怎么思考都不一样,感觉好难啊~ 想写得稍微夸张一点,文学创作么。。。。

第一部我的文字还在学人家样子,比如王安忆,比如张爱玲。第二部有自己的东西了,比喻、口气和流畅性好很多,这两篇的内容和自己离得很近。第三篇,想有点内容上的夸张,但是离自己的生活真的远,可能会多看看余华和莫言那种感觉。先尝试一下吧,夭折也没办法,但是本心里想完成的,不管有没有出路。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3-1-18 23:50

头开的不错,只是有点血沥呼啦的,类似的情景在我家楼上发生过。
一位离休的女士患抑郁症,坐在床头用剪刀了断了自己。她走的很肯定从容,自己接了一盆血,放在床边事先准备好的凳子上,胸前那块白毛巾上血迹不多,这和她平日穿戴整洁一致。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2-12 20:08

七十年代闵行有一条南北大街,黄浦江涛涛的江水会在夏天漫到南大街门口,我一直跑到水漫到膝盖才停下,这个时候西边的摆渡码头船来车往,都是要摆渡去西渡的货运车。夕阳血红色的映红了江水,我听到船鸣,呜呜地一直响到天暗。
        我就在水里一直站到一弯钩月挂头顶,江水里映了无数的钩月。直到水怪该出现的时候,我转过身往回走。父亲为了防止我被江水淹死,编了一个水怪的故事,水没过我头顶的地方,是水怪的地盘,但是晚上,水怪要出来觅食,吃掉所有在外头的野孩子。我思量了一下,水怪比叔叔更吓人,这让我选择回到那黑洞洞的屋子。
        幼儿园正在放暑假,父亲把我送去奶奶家,他们管上海叫上海,隔壁邻居问我奶奶:这孩子从哪儿过来的?奶奶说:上海。姑妈带着上海来的侄女到处逛逛,叔叔也不示弱,要给上海来的侄女买糖,可他黝黑的皮肤让我毫无吃糖的欲念,我害怕一切看上去要把小孩拐走的男人。
        这是叔叔给我的第一印象。
        龙华殡仪馆,前婶婶和叔叔后来的那个东北女人都来了,还有堂妹。
        东北女人泪水哗哗地流,哭爹喊娘,顿足捶胸,以头抢地。前婶婶沉着冷静,不悲不喜,叫堂妹去看爸爸最后一眼。堂妹两只手抄在外套口袋里走到尸体旁边,又走回来,对她妈说:“看过了。”
        我走过去看叔叔最后一眼,殡仪馆的人给他穿了件高领子寿服,看不出脑袋和身体分开,这辈子他就这会儿最干净。父亲常常说,生活里有想不开的事,跨不过的坎,就到殡仪馆来兜一圈,你就跑去每个厅门口站着,听听人群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夸大其词的悼念词,会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好人,每个人都只有死一条路。
        父亲走过去握住弟弟冰冷的手,喃喃自语道:“亚平,这会儿不用怕被人追债,彻底找不到你人了,安心去吧。”顿了一会儿,又对着死闭着眼睛的弟弟说:“你老实告诉我,那些鼻烟壶铜器瓷器是不是真古董?”
        仙鹤厅正中央挂着叔叔遗照,带着尴尬的笑容看着大家,我完全没有把他拍得像一个好人。
        姑妈过来把父亲拉到一边:“来了几个讨债的。”
        父亲脸一横:“让他们看看人都死了问谁要去。”
        “东北女人手里也许有钱。”
        “他们没结婚有钱也找不上她。”
        “哎哎”姑妈低声说:“还欠我六千块呢。”
        父亲眼睛一白:“我上回给他五千就没打算要回来。”
        姑妈的外孙凑过头来,一个黑嘿胖胖的小子插嘴道:“外婆晚上睡觉都睡不好,叔公欠我们钱呢,这钱够我和女朋友一人买一个新手机。”
        父亲举起手要打他耳光:“小贼就差这点钱?叔公有钱的时候也没亏待过你。”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拖走尸体,东北女人在那里抱着有机玻璃罩子哀嚎,看上去快要哭晕了,姑妈只能跑过去掰她的手臂:“人已经走了,节哀节哀。”
        下午,我和爸爸去叔叔的屋子里整理遗物。
        南北大街正在被拆得粉碎,这是大街上剩下的最后的院子,爷爷奶奶都在这里过世。隔壁小李坚持做钉子户,导致现在这间孤零零的院落矗立在一整片废墟中。一楼中庭周围一圈雕花门窗都已经被拾荒者偷走,灰色白粉墙的墙角下齑粉满地,有的是自己掉落,有的是被风吹进来的。
        这是地主老财家的院子,上下两层,木头门窗木头梁,白墙黑瓦。老财主被枪毙后,东厢西厢都搬进了人家,去年拆迁急急忙忙拿了钱搬走,临走突然想起六十年前也许老财主在墙壁缝里、木头地板下藏了金条古董,反正得让动迁组拆,不如自己动手。于是对自家房子剥皮抽筋,比拆房子的工人手脚还麻利。
        我们踏着碎石灰块碎木头,爬上窄窄的木头楼梯,走廊几扇木窗户歪歪斜斜地挂在窗框上。太阳从西墙镂空的缝里射进来,齑粉在光线里软弱无力地漂浮,似分子做无规则的运动。里屋有爷爷奶奶留下的宁式床,床沿边上留着叔叔的血迹。几件家具红漆剥落,木榫头松动,用手推推,满耳朵都是“吱嘎吱嘎”的声响,包括脚下的地板。
        我举起相机,到处咔擦:“我要记录下着即将消失的一切,把照片发到网上,然大家看看一个全新的城市在建立之前,是如何毁灭旧物的。”我愤愤地对父亲说,像一切怀旧的青年人一样,网络成为唯一的呐喊途径,并且坚持做到有图有真相。
        父亲环顾四周:“这地方有阴气,朱亚平从医院回来心情不好和这气有关。”
        “废墟里的屋子能有多少干净,早说了外头借房子住,一个病人在快要拆掉的房子里怎么养病嘛。”我轻描淡写地说,刚发现屋檐底下有一个废弃的麻雀窝,准备拍下来。
        “他都没钱治病,哪里来钱租房子?回来就是等死的。”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2-12 20:09

父亲走去那暗暗的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板箱子,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我拿着相机冲过去尖叫:“好多古董。”
        “我这儿也有不少,朱亚平年前叫东北女人给我送过来,说没地方藏。”父亲拿起一个鼻烟壶,拔掉橡皮盖子放鼻子底下闻:“不知真假。”
        假的,我耸耸肩说。
        谁说的?
        朱亚平。
        他什么时候说的?
        去医院给他拍遗像那会儿。
        父亲索然无趣,合上箱子盖,去翻衣服出来烧。我对那张宁式床来了兴趣,废墟里经常有人来收旧木头旧家具,这些东西重新拾掇干净就是古董,遇上红木的,即便是一把旧梳子,收废品的人也发达了。
        这张床并没有复杂的雕刻工艺,我敲敲床侧的横档子,煞有其事地想从响声中来判断是不是红木,但依我对木头类别分辨的专业水准,完全听不出这是三隔板还是檀香木。我又用力把床头抬起来,想依靠床的重量来判断,顺势把床头往外稍微挪了一下,靠墙角处突地有东西落地。
        是一本粘有血迹的笔记本,有着凹凸不平的纸张,估计落在床与墙的夹缝中,没被人发现。我用两只手指头把本子钳起来,用一只食指小心翼翼地翻着纸张看,是日记本,最后记录了几个大字,字已经扭曲得认不出了,看上去像部首凌乱的韩国字或日本字,费好大劲,我才猜出来是中国字:痛、痛、痛。这几页几乎被血水浸透了。再往前翻到第一页,记录了一些假古董清单,分别给了哪些人,有的标注了价格,有的没有,还记录了某天请某某专家来鉴定的事情。
        日记不应该只有一本。
        在医院,我为叔叔拍好遗照,他让我坐下。
        “蓉儿,我今天想起很多事情,你肯定不屑听。”叔叔说。
        确实,这么年来,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到处行骗,抛妻弃子没文化的氓流,连奶奶的追悼会都不敢来参加,怕那些债主找到他。
        “蓉儿,你是有文化的人,总的知道,人将死,事情也看得明白,我这辈子真没做过什么好事,怨不得我,怨不得我。”
        哼,难道还怨社会?我心里想。
        他唠唠叨叨跟我说了两个小时,断断续续的故事,听不明白,总提到一个人,一个哥们,是他堂兄,说要见他最后一面。
        “好吧,我转告父亲。”
        “蓉儿。”这个时候他累了,开始喘气,眼睛死闭着:“你是有文化的人。我有好几本日记,从小就记,就剩这些东西了,到时候帮我一起烧了罢。”
        “好,记下了。”
        临走,叔叔半撑起身子:“你爸爸,我给他的那些老货不要当真。”
        嗯。
        我俯身到地上,脑袋探向宁式床底下,在靠近墙根的地方,果然还有几个塑料袋,我把胳臂伸进去,用力拉出来,果然装的是笔记本,三十来本,封面迥异,是他在不同年代买的,有大红色封面的,烫金天安门和华表图案的本子,有草原小姐妹图案的本子,也有只印了年份的人造革黑皮面本子。
        我突然对这些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本子来了兴趣,甚至想会不会有一本里记着学雷锋的情节。
        我把几个袋子收拾好,带回家,父亲和赶来的姑妈一起,在楼下默默地将叔叔的衣物烧完。宁式床最终卖给了收旧物的人,我很惋惜,父亲说:“可惜什么,又不是好红木,死过人的床,不吉利。”
        后来,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他的日记看完,从语意不清的字句,且如狗爬的文字中,看到一个与我有着完全不同社会生态圈的人得一生,他可以这样在人间消失,从出生到死亡,足迹蹩脚,一浅一深,走了歪歪扭扭的路出来,无非是来时赤膊,走时衣蓑。
现在我把日记整理出来。这个故事怎么开头呢,还是用第三人称罢。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2-12 20:10

(二)
        朱亚平躺在冰冷的床上,很久以后,当天上星星露出笑脸的时候,他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忍着浑身剧痛,走向卫生间拿了一个绿色脸盆出来,放到枕头边上,又去厨房拿了菜刀过来,站到镜子前,把菜刀搁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思考了一下,菜刀应该是比剪刀更利落。
        颤颤巍巍走到床边坐下后,他拿起日记本写上:刀已经很久没有磨,昨天上街找过磨刀的师傅,兜了一圈都没找到,兜里揣着十块钱,原本打算给那师傅,现在只能再去买包烟,死之前嚼几根烟丝过过瘾。他又想到女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来医院看我连爸爸都不肯叫一声。
        手机在枕头旁边,他拿起来想给东北女人打个电话,手机没电了。
        月亮已经升在高高的天上,他觉得时间到了,屋子里的绿色墙漆开始滑落,一片一片落在地上,终于可以体验死亡了。之前不知道人死后会不会去另一个世界,一个在路上乞讨的和尚告诉他人在这里死去,会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你可能会变成一只蟑螂卵,最终变成一只毫无疑问血统纯正的蟑螂。
        “蟑螂,蟑螂。”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就像念诵经文一样,一边念一遍躺下,把头搁到绿色脸盆里,用右手抓起菜刀,一刀下去,一丝鲜血留下来。
        “这样滴法,到天亮也死不了啊。”他说,又用力一刀下去,血还是没有飙出来。
        “脖子真疼,疼。”他坐起来,又在日记上写道。
        终于他发发狠心,在伤口上连切两刀,割到动脉:“这刀真钝。”他对着天花板说。
        绿色脸盆里的血慢慢往上漫,伤口处很疼,他放下刀,又在日记上写了几个“疼”字,轻轻地“嗷嗷”叫了几声,把日记往墙边推了推。
        朱亚平的意识开始模糊,呼吸困难,他正在死去。他没有忏悔,没有牵挂,没有遗产,只想快点死去,浑身上下都疼的滋味可不好受,能变一只健康的蟑螂也不错。他眼前出现一条光亮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一些嘈杂的人声,他开始回忆不起过去的东西,连那个骗走他几十万木材款的朝鲜人的嘴脸都想不起来,曾经每天晚上想着那张脸诅咒。
        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了扭动挣扎的声音,朱亚平半张着嘴,脑袋挂在脸盆上,身体变成一根硬面条。
        生命静止。
        朱亚平觉得通道越来越亮,简直睁不开眼睛,浑身黏糊糊,忽然有人把他倒拎起来,打了他一下,他把嘴里的痰吐出去,哇哇大叫。他并没有变成蟑螂,他出生了。
        这是1950年,江苏海门。
        母亲桂芳找了一个测字先生给朱亚平起名字,外婆家在长江边有二十来亩地,涛涛长江水,前年发了几次大水灾都没淹到他们家地里,外婆希望家里有一个人可以做官,让算字先生按着仕途给外孙测,桂芳嘀嘀咕咕:现在共产党打赢天下了,富农还不知怎么才能当官儿呢。孩子是老二,先起个亚字再说。测字先生给了两个字:连官。
        他爸爸朱富斋摇摇头,这名字不上进,封建得很,人只求一生平安,给个“平”字吧。
        哥哥朱大年看着这个刚会走路就满地抓泥巴的弟弟,不屑一顾:“这小子捣蛋,我看不牢他。”弟弟抓他衣襟,他用手去拍弟弟的手:“走开,走开。”
        他妈桂芳又怀了一胎,断了奶挺着大肚子忙着去镇上搓麻将,于是亚平就让外婆带着,外婆说:“连官,连官,长大给家里挣个官儿来。”
        亚平说:“大年去挣来。”
        外婆跟他说:“外婆呀,以前在上海虹口开饭店,热闹啊,每天晚上没一张桌子空,小伙计喉咙都喊哑了,五六个菜盘子搁一条手臂上端出去,腿儿还是不得歇息。可恶那日本人,投炸弹偏投中了我们家饭店,得,那局势哪里是人呆的。哎,哎......。做生意靠局势吃饭,连官还是当个官太平。”
        桂芳回来说:“今儿个打牌打到一半,来个腰里别枪的干部,把我们统统赶了回来,说这是封建遗毒。还好我跑得快,隔壁村张家的小妾顶了个嘴,给扇了俩耳光。”
        “看看。”亚平外婆说:“还是当官的狠呐,连官要能当个共产党的官儿,以后也直起身板子。”
        桂芳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说:“得,以后形势怎么的还不知道呢,妓院赌场都已经关了,单这几年,妈你就看看换了几波村干部,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先保着自己在说。”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2-12 20:10

住在村那头,爷爷是乡长,大儿子朱福斋,二儿子朱福轩,这些年家里一百多亩地、骡子、牛统统上缴后分给贫农,在县监狱里。朱福轩的儿子朱子儒比亚平大两岁,子儒会唱《三民主义青年进行曲》,穿着开裆裤在地头唱:“国家富强,民族复兴,两重任务已紧紧地压在我们双肩。我们是三民主义的青年,民族的中坚。看准敌人,握紧铁拳,踏着先烈的鲜血,完成抗战大业,收复祖国河山,胜利就在明天。”
        亚平赤着屁股笑嘻嘻地跟在后头看着他,咬着舌头跟着唱:“搜富国和山,生梨哼哼,在明天。”
        朱福轩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骨干,抗日战争时期在乡里抗日,日本投降后家里给他钱让他去上海工作,共产党南下的时候,他闻得风声,先将作保长的弟弟朱福斋拉去上海,在闵行机电厂谋了职,四九年突然回来要拖家带口去台湾。亚平爷爷呵斥道:“台湾弹丸之地能成何气候?祖上的家业带不走,土地才是最好的东西。”
        朱福轩说:“呸,眼看着共产党要打过长江,守着几百亩地你儿子小命都要丢了。”
        亚平爷爷说:“呸,你这不孝子,供你读书,读到最后连祖宗田宅都扔了,要走你一个人走。”
        朱福轩想留一段日子让老爷子看清楚形势,老头子却思量着把南头那个教会的地都收来,这会儿他们都张罗着回国,地价便宜。等他把教会的地收完后,大势已无可挽回,连个缓冲也没有,没有多久,他被自家佃户告了,关进县大牢,被逼着交代哪堵墙里藏着财宝。紧接着土改来了,亚平爷爷被愤怒的人群揪着,背后插标在街口给毙了。枪毙之前,他嘴里念叨着:好歹我们家也是抗过日本人的。他老泪纵横,声音被一浪高过一浪的人群口号给压倒:打倒地主,打倒封建剥削,还土地给人民,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朱福轩因为还有问题没有交代清楚,有人说他连通台湾特务,又有人说内战时期他在上海做特务,但抗战时他确实在乡里头活动频繁,镇政府里头新来的干事做八路军的时候,被他救过,故以功过不能认定为由,羁押在大牢,暂不予处理。家里女眷和孩子搬去村北头的小农舍度日。朱福斋和朱福轩是手足兄弟,但为了划清界限,不让妻儿和他们家多说一句话,如今父亲被枪毙,家道沦落,手足被羁押,生出怜悯,说服丈母娘分了他们家三亩地种。亚平外婆天天捻个佛珠:“风水轮流转,风水轮流转。”亚平外公曾经想从他们家买五十十亩地来,叫女婿去说情,他们家不肯,想来现在竟也是一件幸事,若加上五十亩地,他家也够得上地主。
        子儒母亲是城里头大学毕业的女大学生,如今缩在屋子里连头都不敢探,在地里弓着背,面对黄土,别人叫她:“王芝卉。”她埋着头答应:“诶。”
        “村里头成立妇女委员会,叫你一起去开会。”
        “诶,知道啦,一会儿就去。”王芝卉依旧低着头。
        她告诫子儒:“你个小孩子人家不要乱说话。”她再也回不到城里去了,这个家毁被得差不多了,她若一走了之,丈夫定会在大牢里撞墙而死。
        一天去她带着子儒去牢里看望丈夫朱福轩,朱福轩说:“老头子还要守家业呢,我在外头看得清形势,天都要逆了,还留着财做甚?都是身外物,这下子命都没了,我也不知哪天就要走,剩下你们娘儿俩,我眼见着可怜。”他老婆抽抽泣泣:“你抗过日救过人,无非是入错了门道,现在我只求他们念你个旧情。”
        “革命是不会念情面的。”朱福轩长叹道。
        子儒跑去大牢门口玩,正碰上到镇里闲逛的亚平和外婆,外婆放亚平在大狮子下头,自己坐边上休息。
        子儒对亚平说:“你看,那石狮子在出汗。”
        亚萍说:“没有呀。”
        有,你仔细瞧瞧,那眼睛下头谁还多些。
        它是不是哭了?
        子儒爬到石狮子上头,拍拍它的脑袋:“你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死么?”石狮子看着前方,目不转睛的。
        “你这个石头。”子儒又骑到它背上。
        亚平抬着头,一脸崇拜,子儒懂得比自己多,他什么都知道。
        子儒坐在狮子背上,大叫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又低头看着亚平,问:“听清楚了没?”
        “听清楚了。”亚平用手抓抓脑袋,挠挠屁股沟说。鼻子下挂着一陀鼻涕。
        长江水,长又长,滔滔向东无阻挡。亚平一直跟着子儒,像一条尾巴,子儒由他妈教识字,记住了来教亚平。他在沙地上一边读一边用碎石块写:毛主席万寿无疆。亚平跟着画了几个圈圈。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2-12 20:11

“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读一遍。”
        “毛主席万寿无。”最后一个字他怎么也想不出来。
        “你这个笨蛋。”子儒骂道。
        子儒的东西,亚平总是能学一半,另一半就给他整歪里去,但亚平的东西子儒怎么也学不来,先来说一样,游泳。亚平三岁时跟着哥哥大年去长江边上折腾,五岁上闷半分多钟气从水里抓一条鱼上来,扔子儒脚下,子儒正高兴着,亚平又扔一条水蛇到他身上。
        再来说一样,亚平敢去贫农家里偷鸡,趁人家下地,手里拿一把剪刀拖着子儒,悄悄潜入人家院子,一手握住鸡脖子,用力握,鸡喘不过气还不算,剪刀往鸡脖子里一下,鸡不叫唤了,血往下滴,亚平拎着滴血的死鸡就往隔壁家跑,子儒一声不吭跟在后头,亚平跑到人家后屋让鸡血滴干净,又把鸡头剪下来,拔几根鸡毛连同鸡头一起扔地上,身子带回家交给外婆。
        外婆吓得赶紧把门掩上:“你这小子,偷贫农家的鸡那是要被枪毙的。记得我家是富农,在他们面前要低头。”又把那鸡藏到屋后泥坑里,把土遮得严严实实。
        那里丢了鸡的人家找到隔壁人家理论:“看看,都抓现行了,说没偷,鸡毛还在飘,鸡早落肚子里吧。”
        隔壁家找来村干部:“您看看,哪家也都是被地主老财欺压的,怎么报仇也不能报到阶级兄弟身上。”
        村干部腰里别着宽皮带,捋着下巴:“大家原本都是受欺压的贫农,现在大家都是一个合作社社员,再也不存在谁被谁欺负的事儿,人人平等。都亏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万岁。在毛主席的领导下,我们人民不能有内部矛盾,依我看善良的公民也不至于偷吃隔壁人家的鸡,依我看,这一地的血滴,是黄鼠狼一口咬到鸡脖子,慢慢拖,拖到邻居家的 ,吃到最后自然只剩下毛了。好,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两家社员相互握握手:“毛主席英明。”
        子儒从篱笆缝里看着,他脸上一脸泥巴,转身腾腾腾直跑道亚平外婆家。
        “亚平,你出来。”子儒把手插在腰里。
        亚平战战兢兢走到院子里。子儒嘿嘿一笑,弯下腰把头凑到亚平耳朵边上,用手遮着说:“亚平,你要再把蛇往我身上扔,我就把你偷鸡的事情说出去。”
        这些年,村里的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亚平跟在子儒后头,从两个穿开裆裤的小孩,一直到两个瘦长的小猴子。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2-12 20:12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2-12 20:16 编辑

(三)
        亚平到了该上学的时候,外婆迈着碎步子,挪着一双小脚带着他去学校登记,在成分一栏里写“中农”。过几日,老师板着脸找到他们家来:“成分不对吧,他哥朱大年成分一栏里可是写的地主啊!”
        外婆哈着腰,满脸堆笑,切一个大红心的脆皮西瓜端到桌上:“朱老师,您看我们家现在也努力挣工分,没少为大家服务,党说啥就是啥,我劳动能力差,工分比别人少,为了孩子能上进,我先要把自己的身份降下来,还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地位,要向先进去学习。”
        朱老师握着拳头站起来,摇摇头:“不行,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不能撒谎。我不改就是帮着撒谎,我可不能做这种事情。”
        亚平外婆无奈,只能改回来。给他们父亲朱富斋打电话,朱富斋正准备把他母亲桂芳带去上海,说:“得了,迟早这几个孩子也要带去上海,成分这事儿也不用太在意。”
        桂芳带着大儿子和小女儿,亚平就安心让外婆带着。这亚平上了学更是成天和同学打架,同学们喊:“地主地主,欺负贫农,我们要革掉一切反革命的命。”一拥而上,拳头雨点子般落到亚平身上,朱老师在旁边看着,没出血:“好了好了,你们再闹下去,朱亚平要给你们打出血了。对待坏分子我们是要改造他,不是往死里打。”
        子儒在隔壁高两个年纪的班,突地冲过来,奋力把同学一个一个拉开:“他又没惹你们,他又没惹你们。”
        朱亚平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指着那个领头的,大叫:“是你叫他们来打我的。”
        领头的谁也喊道:“你上课在桌子上搓泥丸子,扔别人脑袋上。”
        “那是正巧扔偏了。”
        “呸,你就是故意。”
        被亚平扔泥丸子的那个学生,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响当当的贫农出生,每次班会都要例数反革命地主对自己家人的迫害,他爷爷的背是被扁担压弯的,他奶奶为了帮地主婆缝衣服,缝了几十年,眼睛都瞎了,爸爸妈妈长年耕作,却没有自己一块地、一头驴,逢年过节要向地主家进贡,本没有多少粮食,被强行搜刮走后,新年里只能吃窝窝头,顿顿都吃。他双眉紧皱,眼睛看着朱亚平,仿佛朱亚平就是这个地主。他说完,全班鼓掌,所有听者的眼睛也都向亚平身上望去。
        亚平心想,我爷爷是地主,我又不是地主。下了课,他去拉住那位同学的衣角:“我们家现在没剥削过你,以后别看着我说。”
        那同学一把甩开他的手:“你爷爷是地主,都一样,我们班就你是地主,欺压长工和雇农的。”
        于是亚平在课上就搓了泥丸子扔他头上。
        下了课,班长带头,先给他一拳头,其他同学一哄而起,拳头如二月龙抬头下的雨点子般密集。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3-2-13 08:19

这二叔流年不利,在错误的时代投错了胎。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2-13 14:58

这二叔流年不利,在错误的时代投错了胎。
老程 发表于 2013-2-13 08:19
那一代人都投错时代了。
作者: 李小苗    时间: 2013-3-2 10:48

楼主,还在待续?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6 13:58

楼主,还在待续?
李小苗 发表于 2013-3-2 10:48
哈哈,又写了点了继续哈。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6 13:59

被亚平扔泥丸子的那个学生,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响当当的贫农出生,每次班会都要例数反革命地主对自己家人的迫害,他爷爷的背是被扁担压弯的,他奶奶为了帮地主婆缝衣服,缝了几十年,眼睛都瞎了,爸爸妈妈长年耕作,却没有自己一块地、一头驴,逢年过节要向地主家进贡,少得连扎紧裤腰带都不能在肚子里存住的粮食,被强行交租后,新年里只能吃窝窝头,顿顿都吃,吃得人脸蜡黄,远看像一尊用秋天稻草扎住的假人。他双眉紧皱,眼睛看着朱亚平,仿佛朱亚平就是这个地主。他说完,全班鼓掌,所有听者的眼睛也都向亚平身上望去。
        亚平心想,我爷爷是地主,我又不是地主。下了课,他去拉住那位同学的衣角:“我们家现在没剥削过你,以后别看着我说。”
        那同学一把甩开他的手:“你爷爷是地主,都一样,我们班就你是地主,欺压长工和雇农的。”
        于是亚平在课上就搓了泥丸子扔他头上。
        下了课,班长带头,先给他一拳头,其他同学一哄而起,拳头如二月龙抬头下的雨点子般密集。亚平用手护住头往地上一蹲,任凭拳头落在他身上,他只管看着地上一直蚂蚁爬。
        子儒把同学们拉开后,亚平脸上青了几块,子儒上下看看他:“打坏没有?”
        “没有。”亚平摸摸脸,手一摊:“你看没血。”
        外婆心疼的,第二天跑到学校给班长认错:“哎,您大人有大量,我们朱亚平认不清自己的落后身份,以后还要你们积极分子多带带他。他不实条就用鞭子抽他。”
        “哼。”班长说:“他就是坏分子。”
        亚平“嘻嘻”一笑:“你们也可以搓泥丸子扔我玩呀。”外婆撩起巴掌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他一趔趄倒在课桌上。还在那里嘻嘻笑。
        朱老师在旁边劝:“都上课去,朱亚平现在是富农,不是地主,地主已经给枪毙了。”
        放学后,亚平主动向班长示好,送他一个弹弓,你要是看我不上进,就给我弹一石子儿,保证不还手。
        班长看着路边大树上的鸟窝心痒,接过弹弓:“我不打你,打那鸟儿窝,看看行不。”
        “嗖”一声,那鸟窝坠地,亚平抢着去拣小鸟,那鸟已经出了窝,空的。班长不乐意了:“真没意思。”
        “别不乐意了,我去摸条鱼来给你。”说着亚平把书包甩背后,轮着两条腿就向江边跑去,边跑边脱开衣裳,他跳进江里,屏气一分钟,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潜水捞鱼的鹅,卖力地在水里抓着。他要向先进分子靠拢,先进分子就是班长。
        这一个傍晚,他就摸到五条鱼给班长。那个苦大仇深诉苦的同学,第二天也来讨鱼,亚平二话没说给摸了六条出来,第三天诉苦大会,这同学果然不再看着他,而是双眼望着窗外向着江的地方,阶级敌人已经远离。
        子儒高他两个年级,见他送鱼给那两个赤农份子,心有不甘。但亚平就是个今天打架明天忘到脑后的人,什么阶级敌人,什么黑五类坏分子,他只要有人一起掏鸟窝毁人篱笆就心满意足。子儒找到大年,说你亲弟弟被人这么欺负也不去替他出个头,大年说:“我出什么头,他自己不都给解决了么,和先进分子热络得亲人似的,我们都比他落后。”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6 14:01

没过多久,因实在找不到在上海做汉奸的证据,朱福轩给县政府放了,被他救过的那位领导当上了县长,在县大牢门口,对他说:“好好改造,村里连钢炼铁需要劳动力,一个读过书的人,靠你的聪明才智把大炼钢铁的伟大革命事业搞成功。”他连连鞠躬,按着子儒和老婆的脖子一起鞠躬:“感谢党,感谢劳动人民给我重新立功的机会。”
        村里建起了几个炼钢铁的土窑子,竖着高高的烟囱,子儒父亲就在那里呼哧呼哧干到满头大汗才回家。
        亚平是班级里成绩最差的学生,整天游手好闲。外婆年事已高,耳朵渐渐听不见了,眼睛渐渐看不见了,去年被门槛绊倒,跌了一跤,骨折,折断的地方发了炎,便走不动路,整天躺在床上。桂芳要带她去县医院看病,她不肯,说医院里都是男人治病,一个女人家怎么可以扯开裤腿给男人又看又捏的?桂芳没办法,带着大年和小女儿去了上海,跟亚平说外婆你照顾着,哪天走了我们就接你去上海。
        公社里开食堂,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唯独亚平,多拿几个遭白眼儿。朱福轩因自己在狱里时,亚平外婆分过几亩地给自己女人,念旧情,隔三差五地叫子儒送点吃的给亚平,有时候几个馒头,有时候一点点菜加白米饭。
        外婆盖的被子又硬又冷,亚平到家,感到屋子里冷飕飕的,外婆说:“亚平,给我加床被子。”他就去把自己的被子抱来给外婆盖上。外婆说:“我饿。”亚平就把白馒头掰开一块一块喂给外婆。”外婆屎尿弄脏的被单,亚平塞在床底下,外婆说:“天好,该洗衣被啦。”亚平才拿出去洗晒。朱福轩老婆王芝卉过来帮忙,才没让这屋子烂臭在村边上。
        亚平唯一的乐趣是去江边捞鱼和看着烧钢铁的土窑子冒烟,日落西山前,太阳的余晖把烟照得如同天上的云彩,田埂上,他一个人呆坐着,他们,朱福斋和母亲还有哥哥妹妹,都不要他,把他一个人留在乡下,像一颗野草种子,靠天扶持。想到这里,他抓抓脑袋,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向最近的一个土窑子走去。
        他趁炼钢铁的人吃饭的档儿,踏着扶梯走上烟囱,塞一把稻草,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去。
        晚上那个土窑子火直往人身上蹿,黑烟乱冒,练钢铁的人烫得哇哇乱叫,去找来村干部破案。亚平一声不吭,蹲在床头。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6 14:02

屋外有人跑过来,喊:“亚平亚平,两个时辰前你在哪里,有人看到你在土窑子附近跑。”
        外婆撑起身子:“我外孙做什么坏事啦?”
        那人扯着嗓门喊:“有人堵了烟囱,破坏运动进程。今年北戴河会议决定,钢产量要比去年翻番,我们要抓紧加速干,而且决不能让一个破坏分子逃走。”
        外婆怒目而视:“我家亚平下了学都是直接奔家里来,别处不闲逛。”
        那人凑到外婆耳朵边说:“要知道这可是和所有社员对着干呐。”
        外婆提高嗓门:“我说我们亚平下学了就跑回来了,没往别出去过,没干过别的事,我用自己老命保证。”为了表决心,她决定站起来,于是伸出手要去抓床头的拐杖,那拐杖离得有点距离,她用力撑出身子,重心不稳“啪”地摔在地上,一时摔闷,亚平赶紧跑过去扶。
        “好痛。”外婆说,她指指脚踝。
        喊话的那人见状,说:“老婆子我信你了,我走了,明天一早让外孙带你去医院吧。”
        第二天一早外婆高烧,亚平说我找人来借个驴子拖你进县城。外婆不愿意,小烧烧几天就好了。下午开始说胡话,意识不清,睡会儿醒会儿。亚平吓得赶紧去把朱福轩叫来,朱福轩一看不好,赶紧让老婆过来帮忙,两个人一阵手忙脚乱慌里慌张把外婆送去县里,一晚过后,外婆走了。
        父亲一家从上海赶来奔丧,亚平死活不肯见他们,一个人跑去长江边上望着江水被太阳染成红色烧起来。子儒跟过来劝慰,亚平哭哑了的嗓子吼着:“他们管过我没有,我一个小破孩顶什么事。”他两眼放红光,哭得面目扭曲,子儒只能陪着他一起,蹲在旁边。夜幕降临,远处传来朱福斋的喊声,子儒站起来向着声音的地方:“在这儿呢。”亚平已经哭得没声音了,朱福斋跑过来扛起亚平就往回走。
        外婆要过得头七才能落葬,亚平给她守着。青砖黑瓦的屋子里,一口薄皮棺材放在中央,亚平觉得屋子有篮球场这么大,空空荡荡,一支长命蜡烛在风里摇曳,棺材的影子在墙上晃动,要吞没他瘦瘦的身子。
        他心里念着:外婆保佑我。然后带着哭红的眼睛爬到棺材盖上睡着了。
        外婆落葬后,朱亚平跟着父母去了上海。
作者: 杨林    时间: 2013-3-6 14:45

小讨厌是作家的料,此篇风格又有变化,把已经远去的时代慢慢拉到近前。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6 16:47

小讨厌是作家的料,此篇风格又有变化,把已经远去的时代慢慢拉到近前。
杨林 发表于 2013-3-6 14:45
我翻了很多资料,就怕那个时代生活写的不对露馅,如果有不对的,大家帮我指出哈,多谢多谢。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7 16:06

(四)
        一九六六年夏天,朱亚平在闵行老街上闲逛,他已经这样无所事事快半年了。
        南北大街上能写字墙上统统写满了标语,“毛主席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亚平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边走一边念,他不想回家,母亲又生了个妹妹,无暇顾及他,父亲对他不理不睬,因他刚从海门上来的时候对父亲不理不睬。自己是根没人管的草,既不愤怒也不悲伤,草也能在阳光下自由自在成长,反正长不成一朵花。
        亚平去黄浦江游泳,他的手推动浓稠的江水,只有这水是体贴着他人的,他像一条江豚,劈出浪花,压出波浪,他能从江中跃起,整个人飞出水面,他看到岸边有人群在批斗反革命,他看到有夫妻反目,他看到有人在抄家,可这一切管我什么事情呢?他想,一个猛扎,继续做他的江豚。
        六月里,一群无所事事的小猴子穿着肥大的绿色军裤和白背心去江边闹腾,亚平一显身手游去对岸,不带喘气的,游回来望着岸边的朋友们,那些哥们赤着膊,鼓掌拍手,有的是游到江中心体力不支折回的,有的是泡澡去的,见他扑腾扑腾游了个来回,都叫加油。离岸边二十来米的地方,前方一样白色物件在江水中沉浮。
        “娘额冬菜,档老子的路。”亚平心里想着,用手去抓开那东西,“忽”的,一张半睁着眼睛的人脸冒出水面,亚平一口吞了半条胃的水。岸上那些人骚动起来:“一个人,一个人,一个死人。”
        亚平手忙脚乱坏了游泳的节奏,人便往下沉,他觉得那尸体缠住了他,四肢乱蹬,憋两口气:“娘的,死也要拖个人一起死呀。心里惊慌失措,眼睛一闭就开始吓折腾,那尸体沉得很,最后他放弃了挣扎,直挺挺地不动,终于随着尸体一起浮到水面上,待清醒后,理清那人缠着自己手的衣服,才恢复游泳的姿势,这时候离下水的地方已经有四五百米了。
        他从轮渡码头爬上岸,那些哥们跟着跑了过来,又叫了派出所来捞尸体。
        哥们问亚平:“怕不?”
        亚平甩甩头发答:“才不怕,我在外婆棺材上睡过觉,睡得还很香。”
        那尸体穿了厚厚的棉衣,是怕自己死不掉,棉衣一沾水非常沉,又绑了几块砖头,一个不会水的人,给水一冲,死定了。几天后知道这人是上海某造船厂的工程师,在上游跳江自杀,正在接受群众的批斗。来认尸体的人挺着腰板儿,义正言辞地说:“这是和革命作对,我们还没能把他的罪恶数清楚呢,这是逃避革命。”说完抽出皮带,狠狠抽了尸体几下。
        派出所的民警指指亚平:“是他发现的。”
        来人向亚平鞠了一躬:“小同志,他是为了逃避斗争,虽然死得罪有应得,但早了一点。幸亏你把他抓回来了,否则他就逃跑成功了。”
        他把那根皮带递给亚平:“听说连累你差点淹死,给,抽他几皮鞭。”
        亚平想摇头,但看着周围那几双期盼而又坚定的眼睛,他接过了皮带。
        “啪,啪。”他发现皮带落在尸体上和落在石头木头上没大区别。他加大力气,又抽了两下,皮带断了。
        望着手里的半截皮带,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位同志:“我不是故意破坏革命工具的。”
作者: 邱晓云    时间: 2013-3-7 16:14

本帖最后由 邱晓云 于 2013-3-7 16:15 编辑
(四)
        一来人向亚平鞠了一躬:“小同志,他是为了逃避斗争,虽然死得罪有应得,但早了一点。幸亏你把他抓回来了,否则他就逃跑成功了。”
小讨厌 发表于 2013-3-7 16:06
搿辰光鞠躬是封资修,不好乱鞠搿,低头认罪才鞠躬。握手比较革命化。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7 20:37

好,收到,改。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7 20:44

这件事情之后,亚平连着几个月半夜醒来,就看到天花板上这张半睁着眼睛被水泡浮肿的尸体。最后他发烧了,四十度。眼睛闭着,浑身烫得个烘山芋似地,嘴里念念有词:你别拖我下水。
        桂芳去卫生站找医生开药,护士说医生今天被批斗,只有我给你儿子打点滴了,她熟练地打开瓶子,挂上管子,一根钢针扎进亚平胳臂,但滴掉两瓶,仍不见烧退,桂芳怀疑那盐水里只有生理盐水。天色渐晚,护士说我们要下班关门上门板了。桂芳着急,把儿子扛回家,想着叫街北那个小东北过来帮忙。
        运动开始前,小东北和桂芳做过麻将搭子,暗暗地告诉她以前在东北乡下,父亲是跳大神的,后来被判为搞封建迷信,又因他给地主治过病,被抓起来扔监狱里头病死了。桂芳说:“哎呀,他生病怎么不给自己跳一下呀。”小东北哈哈大笑:“我装模做样跳过那么些回,从未见过鬼,实在不知道真假,俺父亲也不过混口饭吃而已。”
        “那到底治好过人没有?”桂芳很疑惑。
        “自然是有好的,至于是不是跳好的,却不知道了。”
        桂芳急急地去敲小东北的门,他家是沿街的一楼房间,这会儿初夏的夜晚,出来溜达乘凉的人不少。小东北开一条门缝:“哟,桂芳呀。”门缝变大。
        “唉,小东北我儿子发烧,退不下去,求你来帮忙咧。”
        “咦,我又不是医生。”
        “得,吊了一下午盐水,也退不了,医生挨批斗去了。”
        小东北脸一沉,却大声说:“哟,桂芳呀,我家还有些腌菜,进屋来拿吧。”他一把把桂芳拉进门。
        屋里桂芳低声把来意说了,小东北夫妇俩站着沉默不语。桂芳快哭了:“烧都四十度了,晚上长途车都没了,上海也送不过去。”
        小东北老婆说:“俺家这口子很多年没跳了,再说给旁人知道这事情也是要批斗的。”
        小东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俺这把戏也就是骗骗人的。”
        桂芳掩着脸面:“这下完了,晚上也不知挨得过不。”她慢慢向门口走去,拉开门,又回了一下头,小东北被老婆拉着手,两个人看着她,看来真的没指望了,一路小跑向家里去。
        突然小东北大叫:“桂芳,腌菜你还没拿走,我跟你拿过去吧。”
        他们俩一路小跑到桂芳家,朱福斋坐在饭桌旁,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亚平还是死样地躺着。父亲嫌家里有个病人燥热,打发大儿子大年带着两个妹妹出门瞎转悠去,见老婆带着小东北来家里,皱起眉头:“你这没文化的,还真请小东北。”
        小东北上前一步说:“我只想给桂芳一个希望。”
        朱福斋见老婆红着眼睛的着急样,不屑一顾:“小孩子烧几天死不了。”说着去把门窗关住:“进来的时候没人看见吧?”
        “都乘凉去了,没人注意。”桂芳去把灯拉暗了,拉上帘子,又找出一根蜡烛点亮,交给小东北。
        小东北呵呵一笑,手举着蜡烛站定:“今天不能叫老婆来帮忙,动静太大,家什也早给毁了,心诚则灵。”说完绕屋子一圈,蜡烛给走路的风刮得冒一阵黑烟。站定后,他丹田运气,声音从腹下部逼压出来,唱道:
       
        当中鼓来当中擂
        当中事来当中为
        大事要说小
        小事要说没
        谁的理 谁的非
        谁的黑锅谁的背
        三国有个猛张飞
        当阳桥上逞英雄
        大喝三声曹兵退
        我这是张飞抽马鞭一去无回呀哎咳哎咳
       
        唱毕,小东北拿着蜡烛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忽地把蜡烛一甩,火焰灭了,睁开眼睛。
        大家都是一身汗,小东北脑门上的汗如大豆般。门窗被打开,桂芳舀出一碗绿豆给小东北,小东北婉言谢绝:“我说了自己从没见过鬼,连鬼飘忽的影子都不知什么样,现在只求亚平这孩子自己多福。”桂芳千恩万谢,将其送走。
        这一夜朱福斋一直责怪老婆下午没把孩子送去上海医院,到了凌晨,朱亚平却自己坐起来,说肚子饿。
作者: 傻瓜也快乐    时间: 2013-3-7 23:33

沙发
小讨厌写小说一发不可收,从摄影师华丽转身小说家。献花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0 09:29

沙发
小讨厌写小说一发不可收,从摄影师华丽转身小说家。献花
傻瓜也快乐 发表于 2013-3-7 23:33
大姐过奖了,随便写写的,真不好意思了。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0 09:29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3-10 09:32 编辑

(五)
        第二天下午,亚平就像往常一样生龙活虎了,跟着哥哥朱大年上街写标语去了。
        大年写了一手好字,天天提了个油漆桶满大街跑,见字淡了补两笔,发现新墙就写上几句,亚平觉得哥哥很有文化,他可以写遍南北大街的白墙而不重复一个句子。但让他们郁闷的是,新写上的字等不及大家看几天,就会有人往上贴大字报,亚平伸手阻止:“这是我哥哥写的,你们不能贴这里,毛主席万岁怎么能被遮挡。”
        那些人答:“我们揭露右派的罪恶行径,只有把敌人揭发了,打败了,都整完了,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才能安心。”
        旁边又有人站出来说:“谁阻挡我们揭发反革命的丑陋行径,谁就是反革命。”
        大年拉住亚平离开,亚平不买账,被哥哥扯了衣服还欲争辩,大年一记重重的头塌打上去:“小孩子不懂革命的重要性,你们只管贴,阶级敌人是一定要被消灭的。”
        到了屋子里,大年把弟弟往角落里一推:“你小子别跟贴大字报的人斗,和人民作对,你就是敌人。我可以找空的地方再写标语。”
        亚平不明白,什么叫做造反派,走资派,右派,自己又是什么派呢?总之不上学就是好,他可以想干嘛就干嘛,天天偷看南大街扎扫把为生的张扫把家的闺女,大年说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落得个清闲。这样想着,他吃完午饭,又出去闲逛。现在是夏天的三点,太阳蜡黄的光辉照在广场上,人群像菊花芯子般密密麻麻聚拢在菜市场门口的小广场上,群众们在批斗一个老师。        朱亚平挤进去,原来是在批斗闵行区中学校长韩文明,一个叫王云的学生站在韩校长前边,按着校长的脖子,韩校长跪在石板路上,低着头,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手被绳子扎住,扎得太紧,两只手都发青,嘴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得像一块冻疮那么紫。
主持批斗会的王云同学,是学校原高二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亚平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韩校长经常开会表扬他,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能培养出这么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是毛主席英明。王云跳到在牌楼的石墩子上,一个手扶住牌楼的柱子,深情并茂地说:“韩某人,为人师表,一校之长,却里通外国,我早就怀疑是特务。说毛主席英明培养了工人阶级,让工人阶级的孩子能够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栋梁之才,实则在掩盖他特务的身份,他的哥哥,是美国人,不把这种特务抓出来,我们永远过不上安宁的日子。”
下边的小群众一起举起小红本本高喊:“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韩校长闭着眼睛,满头的汗。口号响彻在傍晚的微风里,不知谁塞给亚平一本毛主席语录,亚平跟着喊了几声,然后在一堆口号声中用语录本给自己扇了点凉风。
        他觉得肚子饿了,可还没到吃晚饭的点,他钻出人群, 往南大街张扫把家里去,大街上几近空无一人,不是在家躲日头,就是去广场斗韩校长了,后面一群人背着他继续喊着高昂的口号。他用手遮着眉毛,急急地跑道南北大街上,西日头把房子的阴影落在地上,他躲到阴影里,跑到张扫把家门口,透过窗户瞧见张家女儿张蕙兰在梳理还没成型的扫帚条。
        亚平猫着腰,从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子扔到张蕙欣面前,张蕙欣抬起头,脸上还挂着芦苇竿子的碎屑,见窗户外没人,便起身走到门外,亚平腾地跳出来吓她,然后嘎嘎大笑。
        张蕙欣气得双手叉腰:“死小鬼,大白天出来吓人。”
        亚平继续嘎嘎大笑。
        屋里头张蕙欣的哥哥跑出来看究竟,见两个人这幅架势,断定是朱亚平惹了妹妹,顺手抄起门口的扫把举起来就向亚平拍去。
        亚平撒腿就跑,那扫把离他还差五公分,就是拍不着。他站定,叫道:“张惠欣扫把星,张惠欣扫把星。”
        “呸!”张蕙欣哥哥冲着他吐一口唾沫:“你才扫把星。”又举起扫帚去追,朱亚平一溜烟跑回北大街自己家院子,才停下来喘口气。
        张蕙兰和朱亚平同年,这一年七月生的女子八字里犯扫把星,她爸爸还特别爱拿这事情和邻居们说,说不定这女儿现在克父母,以后克夫君。班级里头都知道,亚平便拿了这个把柄来骂。他甚至觉得张慧欣脑袋后面扎着的马尾辫子就是扫把的拖儿。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0 13:31

吃完晚饭,窄小的东西小巷子开始有落日退去后的凉风,张蕙欣哥哥带着三个兄弟,手里各自拿了扫把、榔头、笛子和半块青砖来找朱亚平,每个人胳臂上都戴着“红卫兵”的袖章。那三个兄弟刚在下午斗了韩校长,感觉自己的英雄气概还未被晚饭的香味磨灭,晚上继续闹革命。
        张惠欣哥哥在院子里大叫:“朱亚平,你下来。”他不知道朱亚平住哪个屋子,昂着头环顾一圈,右手使一把力,把扫把扛到肩膀上,这让他有扛枪杆子的感觉。好一会儿院子里静如黎明,忽地一个“吱嘎”的声音,是二楼一扇窗子被人关上。另外三个兄弟上前一步,四个人除了手里拿的器械不像抄家,眼神和头发冒刺的头皮,都让人想缩退到门后把门紧紧关住躲藏起来。
        楼梯咚咚响起来,朱福斋和朱大年下楼。
   “革命小将们,找朱亚平什么事?”
        “他搞封建遗毒,骂我妹妹是扫把星。”张惠欣哥哥把扫把一下子支到地上,用手紧握扫把柄。
        “肯定是误会了,误会了。”朱富斋开始媚笑起来,我们亚平呀,是挺爱惹是生非的,但搞封建遗毒倒不至于。他这人就喜欢胡说八道。”
        朱富斋转头向着大年:“去,去楼上热水瓶里倒些盐汽水给革命小将们消暑,看看这天热得。”
        “才不是误会,我亲眼看着他骂的。”
        “好。”朱富斋弯下腰,拍拍那半块砖男孩子的肩膀:“冲着骂人这事情,叔叔决定决不轻饶这小子,等我揍完他,让这小子给你妹妹赔个理道个歉认个错,各位小将觉得怎样?现在先喝汽水解解渴。”
        几个红小兵吧嗒吧嗒干涸的嘴唇,相互看了一下,他们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给朱富斋一客气,不知是该放过朱亚平呢,还是按原先的计划冲上楼去打一顿,人家父亲拦在门口,随便撂几下拳头,几个小毛孩就会被卸了武器。张惠欣哥哥站在原地不动,汗噼里啪啦往下一路落下来,碎在青石板的地上,除了权衡下一步走势外,他也在幻想盐汽水。
        楼梯上又是“咚咚”的声音,朱大年拿了四个盛满汽水的搪瓷杯子下来,张惠欣哥哥握扫把的手一松,扫把落到地上,他伸出两只手去接汽水。其他几个人都放下家伙接汽水。
        这汽水冰凉的,冒着诱人的圆气泡,脑门上的汗珠和水里的气泡,让几个孩子急不可待地把汽水往嘴巴里倒。朱富斋看着这些口渴的孩子们,依旧笑眯眯。
        如果说这个时候朱亚平躲在楼上窗户里忍气吞声地看着这些要来打他的人喝本该属于他的汽水,这就不像他的性格了。他确实躲着,但坏主意在他爸爸说出请他们喝汽水的时候就已经诞生了。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0 13:32

正当几个自以为是乳臭未干的红卫兵小将们吱吱地品味汽水里的气泡在他们嘴巴里爆裂的快感时,一盆凉水从二楼某个窗户里一跃而下,精准地泼在他们身上,并落了许多在盛汽水的杯子里。六个脑袋一齐向二楼望去,却看见朱家隔壁邻居小孩李建国伸着脑袋。
        “哎哟,哎哟,对不起,没见楼下你们呢,我洗完脸就把水泼啦!”李建国扒着窗沿说。
        朱富斋说:“没事儿,小李子,天热,正好凉快一下。”又转向张惠欣哥哥:“哎哟,小将们受苦啦,我们这里住户多,经常往楼下扔垃圾,没想到这一盆子水来得这么不巧。”
        几个小孩把杯子交还给朱富斋,像落水狗一样甩甩头发。
        “今天倒霉。”一个孩子说,他心疼没喝完的汽水。
        另一个说:“走吧,回去洗洗。”他们已然忘记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张惠欣哥哥最后牙缝里蹦出一句狠话:“以后不准叫我妹妹扫把星。”捡起自己的扫把,连几个兄弟一起拖着离开大院。
        朱富斋眼露关切,朱大年别过头去笑。两人上楼,朱富斋冲进里屋把亚平耳朵揪着拖出来,揪到桂芳面前,狠狠地给亚平一个耳光:“你个赤佬,今天没事去惹事,要不是我替你挡着,人家要冲进门砸东西了。”    亚平觉得几个牙齿被打得松动,他咬一下,牙齿咯咯作响,一边脸发红。桂芳过来把亚平楼在怀里,用手摸他发烫的脸。朱亚平忍着眼泪水,脸憋得像个烂番茄。
        屋子里几个人都不说话,隔壁小孩李建国突然出现在房门口,一看这情形,没底气地说:“我,我,我来找亚平,他答应给我一水瓶盐汽水。”
        朱富斋眼睛射出火光:“刚才一盆水,是不是朱亚平让你浇的?”
        李建国怕得向后退了一步:“我,我,我,明天来找亚平。”一溜烟跑了。
        朱富斋把亚平从他妈怀里拖出来,又给另一半脸来了一记耳光。这下朱亚平就去了地上桌脚边。
        “打吧,打死我算了。”朱亚平从地上爬起来,把肺都要叫出来了:“这算什么事?鸡毛蒜皮的事,人家就是故意要闹事,你倒算我头上?”
        “都算你头上,整天介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学校都停课了,你叫我到哪里去?”他想离家出走,身子转一百八十度就能离开这个家,可是脸被打成这样子,出门都丢人。
        朱富斋不理睬他,转身出门洗澡。桂芳心疼儿子,去拿毛巾给儿子擦脸,朱亚平这才哭出来。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3 17:29

第二天亚平走得稍远,一大片农田连绵不绝,日头还是毒。远处他看到大他几岁的几个孩子,男女女都有,也在地里闲逛,快近中午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口渴和热,太阳快把头皮烤翻卷了。亚平在这头,他们在那头,很自然地就碰到了西瓜地,又很自然地大家都去摘了西瓜,弄几片西瓜叶顶到头上遮阳。
        “嗨。”对面一个男生冲亚平挥手:“有刀子没有?”
        亚平举起胳臂挥一挥:“没有,笨呢,往地上砸。”
        对方照做了,大家默契地会心地笑了一笑,那两个女生也大口嚼那浓郁的西瓜瓤,亚平恨不得把脸都埋进西瓜里。
        正嚼得欢,一阵狗叫,瓜地主人从地平线下边冒出来,急急地朝他们奔跑过来:“该死的小偷。我定要扒了你们的裤子,把你们的屁股打烂。”
        一群人急速地逃跑,亚平也向他们跑去,瓜地主人个子高腿长,离他们越来越近,亚平大声叫:“大家分开跑。”大家哄一下像苍蝇一样分散开。亚平却停下来,他临时起义想当英雄,要在女学生面前表现一下。瓜地主人见他停下,自然朝他追去,待离开十来米远,亚平又撒开腿跑起来,他的心扑腾扑腾跳,一直蹦到喉咙口。的那田埂尽头是一条小河,河边一棵歪脖子树,树脖子一直伸到河中央。亚平爬到树上,又向前向前一直爬到伸到河中心的树干上,那树干不是主干,稍细,亚平上去后,便有些摇晃,瓜地主人也尝试着往上爬,亚平故意晃动,于是那主树干都有些晃悠。
        瓜地主人气愤地回到树旁边:“你下来。”
        “你上来。”
        “你到岸上来。”
        “你到树上来,来扒我裤子。”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亚平想如果对方有援兵,自己就跳下河去,仗着好水性或许能逃过一劫。他头上有一片树荫,那瓜地主人则晒在太阳底下,他决定盯着小偷,十分钟后熬不住毒日头,左右看了一下,旁边是甘蔗地,他躲了进去。   
        这样的下午,有着安静炙热的烦躁,两个人僵持着,汗流浃背。
        终于瓜地主人熬不住了,他从旁边掰了根甘蔗,但那甘蔗皮,他尝试着用牙齿咬,似乎不行。
        朱亚平抱着树枝看着他,冲着他喊:“我能咬。”
        瓜地主人白他一眼,又尝试了一下,不行,打算放弃。
        “给我吧,我能让你吃到里面的肉。”亚平再一次提议。那人犹豫着,最终还是走到河边,把甘蔗递给他。河岸离亚平呆的树枝稍远,瓜地主人向河岸斜坡又下了一点,踮着脚,把甘蔗向亚平伸去。
        亚平够着甘蔗,嘻嘻一笑,趁瓜地主人还没放手,用力把甘蔗往自己这边一拉,瓜地主人一个重心不稳,跌进河里,他自己趁机爬下树,迅速逃离。听着瓜地主人在河里歇斯底里,他回头喊:“你裤子湿啦,自己脱吧。”他一路狂奔,掀起一路的干草屑子和灰尘,渐渐地,那些咒骂声远离了自己的听觉。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3-3-13 17:55

旅游回来看到小讨厌又写了不少,看来做了些功课,大跃进和文革写得蛮像那么回事。有处好像时间不对,1966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没顾得上“深挖洞”呢,他是1970年或1971才想起这深挖洞的事情。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3 18:09

旅游回来看到小讨厌又写了不少,看来做了些功课,大跃进和文革写得蛮像那么回事。有处好像时间不对,1966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没顾得上“深挖洞”呢,他是1970年或1971才想起这深挖洞的事情。
老程 发表于 2013-3-13 17:55
深挖洞是什么呀?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3-3-13 19:00

本帖最后由 老程 于 2013-3-13 19:43 编辑

1969年中共“九大”前夕,毛爷爷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在中苏边界黑龙江中的珍宝岛和苏修打了场小仗。之后他发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号召大家备战备荒,各地开始挖防空洞。他那最高指示是由朱元璋尚未称王时,朱手下谋士建议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演化而来。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3 19:18

嗯,好了,改掉几个口号。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3 19:19

在机床厂附近,那是从农地进入闵行镇的必经之路,他遇到了那几个瓜地里一起偷西瓜的学生,他们聚集后,惊魂未定,呆在那里的行道树下休息。
        亚平把刚才的逃脱故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那河水深得,根据我的经验,和黄浦江江心一样深,水流也很湍急。我早就知道那里有一棵树,所以叫你们先跑,我引他过来,然后爬上去。以他的份量,如果爬上来,树枝断掉,我就可以在河里和他战斗了。最后敌人自己疏忽,给我一个机会把他拉下水。”
        几个孩子把他当英雄拉入伙,相互介绍了一番,瘦长条的叫“长脚”,个子最高,如果不停学,应该是高二学生,父亲在粮站卖米,每天都很白,从头发到解放鞋都是白的,往身上一拍,抖落一碗面粉,母亲是机床厂工人,根正苗红。胖子叫“老三”,家里排行老三,说话最没有底气,和亚平一个岁数,父亲是中学教师,教点旁门杂类的学科,哪门课缺老师,就去代个课,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年头上他父亲被揪出来批斗,红卫兵们嚷嚷,想写个揭发罪行的大字报,却发现没东西可写,他教课是标准的照本宣科超过课本的内容一个字不提,上课说话速度已经慢到连老鼠都要打瞌睡,为的就是把时间挨到下课铃响,加上老婆没文化成份又好,红卫兵们对他也没了兴趣,后来把他一起拉进革命队伍,发一个红袖章了事,相比较而言韩校长可挖掘的内容更多。阿三总是缩头缩脑,刚才逃跑也是他最快,体重丝毫影响不了速度。
        厚嘴唇的女孩子叫“小红”,嘴唇薄的那个叫“小妹”,小妹是小红的妹妹,她们全都把头发剪成了童花头,母亲认为洗头发方便,也不用梳辫子。她们最小的妹妹叫“学红”,还在吃奶,父母都在供销社工作,母亲是会计,每天坐在木头柜台前拨拉算盘,一边拨拉一边给学红喂奶。朱亚平倒是认得,去供销社买东西时常见。小红像父亲,厚唇小眼,小妹像母亲,薄唇小眼,总之这幅小眼,让人一看就看出来是一家子。
        现在五个无所事事的人坐在人行道的树荫下,他们就这么坐着,掐死几个路过的蚂蚁。
        “明天都不知道干嘛呢。”老三说:“要不去参加批斗大会吧!”
        “我讨厌喊口号,还讨厌这么热的天。”小红抿抿嘴唇说。
        “你们这几个不上进的分子,要不是我懒得写字,我的大字报都能贴满我们家院子大门两边的墙呢。”长脚站起来说,这样他在几个人面前可以显得伟岸一些。
        老三咯咯乱笑:“谁让你懒呢,对拉,我屋子墙壁有一块地方冬天漏风,你写几张大字报让我把洞给贴了吧。”
        “你自个儿去墙上揭去。”
        “要被人说成反革命呢。”老三给长脚一个白眼。
        “不揭也给新贴上的挡了呀。说是反对浪费,纸张墨汁却也用不完。”
        朱亚平靠到一棵树干上,他总是没什么想法,他们要乐意去运动,他就跟后头一起。不用担心他是第一个,因为他总是最后一个。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3 19:34

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知了叫得嗓子都撕裂了,几个人在供销社门口碰头,小妹拉着姐姐小红的衣角,不时拉起衣角擦汗。她们的妈妈躲在柜台后头给学红喂奶,依旧打着算盘,看也不往门口看一眼。
        他们蹑手蹑脚躲到屋檐影子下头,沿着一排屋子的影子一直走到江边。江水啪啪地拍打着水泥堤坝,亚平又想下去游泳。长脚水性也不错,怂恿着亚平一起下去游一圈,老三和俩姑娘顿时觉得没了兴趣。长脚从兜里摸出半包烟:“瞧,我从我爸兜里拿来的,连带自来火都带了。”他把烟递给老三:“你抽抽看。”
        老三傻乎乎地笑笑:“这还真没尝过。”
        小红和小妹坐在下江的台阶上,把脚浸了进去。长脚和亚平脱下衣服扑通就跳进水里,嘴里说着:帮我看一下衣服,便往江对岸游去。对岸现在叫奉贤,那时候叫溏南,本地人都叫黄浦江“溏”,溏的南边就是“溏南”,那里一望无际的农田,连遮荫的树都没有一棵。
        长脚和亚平两个头在江里忽上忽下,开过两辆运沙子石头的水泥船,劈开一阵浪花,船驶过后,那两人的脑袋已经快到对岸了,不一会儿就上岸了,跳下堤坝,消失在农田里。
        太阳照着江面反着刺眼的光芒,大地一片白茫茫滚烫而安静,对岸已经没动静一阵子了,老三有点着急,两个女孩子很安静,小红说:“也许游累了睡一小会儿。”
        老三拿出一根烟放鼻子底下闻,横着闻,竖着闻,斜着闻,脑袋歪着闻,烟草的味道让他很陶醉,现在有些担心对岸的两个朋友,忧虑怎么办呢,老见着大人忧虑了抽烟,发愁了抽烟,生气了抽烟,总之心情不好的时候这烟似乎是最好的药,他想也许抽一根烟的功夫那两个家伙就该游回来了,于是掏出自来火擦了点着那根烟。
        小红说:“我爸抽烟,我妈老骂他。”
        “不抽烟也许那两家伙就回来找不到方向,岸这边升个烟,好让他们知道还往这里回来。”
        “都什么理由呀。”
        “女人家不懂,不说了。”
        江那里终于有小黑点子在游动了,老三的烟慢慢在变短,小点子也在江中忽隐忽现,每次现出来都离岸边更近一些。
        小妹突然站起来:“有三个人。”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3 19:34

他们一起站到水泥台阶上,前边两个人是亚平和长脚,后面是另外一个人,三个人都死命地游,看上去用的力气比去时大多了,速度也更快。离岸边越来越近,长脚第一个到岸,气急败坏的爬上岸,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看上去力气用尽了。那里离岸四五米远的地方,第三个人追上亚平,用手去抓他的脚,亚平急叫:“别抓呀,别抓呀,大家都死。”一边叫,一边用脚去踢那人脑袋。两人扭动着,到了岸边,老三把亚平拉上岸,亚平的短裤已经被那人拉下,俩女孩子羞得转过身去。那人爬上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手上抓着亚平的短裤,举过头顶甩着:“敌人,看你往哪里跑”。
        亚平捂着自己的私处往北面逃,那人见抓不着亚平,把裤子往他身后扔过去,转身直奔躺在地上的长脚,长脚骨碌爬起来,两人就扭在一块儿了。只听那人说:“叫你们偷番茄,我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为了我的番茄。”长脚不买账:“你那番茄都要烂在地里了,我们帮你省着点。”俩女孩字叽叽喳喳在旁边劝架。
        亚平蹑手蹑脚走回来,躲在树后伸出头来示意老三把裤子衣服拿给他,老三问:“偷人家番茄拉?”亚平点点头:“不过他没证据。”
        “什么证据?”
        “说我们偷他番茄呀。”
        “那就是没偷。”
        “偷了呀。”
        “在哪儿?”
        亚平嘎嘎乱笑,指指肚子:“这里面。”
        “唉,也不给我们带几个回来。”老三埋怨道。
        小红冲他们大叫:“你们俩也不来拉架。”
        那两人扭在一起没有章法地乱打,长脚理亏,稍让着一些。亚平嘻嘻笑着,走过去,用手在嘴巴前做了一个喇叭状:“瘌痢头,瘌痢头。”
        瘌痢头就是那个追他们的人,停下来看着朱亚平。
        “你是朱大年的同学,我知道。”朱亚平仰着头,煞有其事,以为人家会买他帐。
        “你是朱大年弟弟?”瘌痢头露出猜出谜底的神情。
        “是的”亚平很自豪,一个人陌生人可以通过他哥哥认出这个弟弟。
        瘌痢头嘿嘿一笑,走进亚平,一拳头打在他脑门中间,把他打晕。
        “你不知道我和朱大年是死对头?”瘌痢头大声吼道,亚平冒星星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一头愤怒的野猪。这头野猪,在给他一拳头之后,突然转身向北大街走去,留下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长脚摸摸自己身上被打疼的地方,似乎没什么大碍,又去看亚平的鼻子,没流鼻血也没塌下去:“好吧,他走了,也许打舒服了,花几个番茄找两个活人靶子打一顿还挺划算。”
        亚平摸摸自己的鼻子,又抠了抠,两个鼻孔好好的。毕竟被人打了,自己一腔热情满以为找了个关系,却是个对头,这让他感到很没有面子,他垂头丧气,如傍晚垂头的狗尾巴草。
        “都散了吧。”老三嘟着嘴说。
        两个女孩子也不乐意,小红抱怨光在岸边给他们看了半天衣服,小妹抱怨光看人打架了。
        散伙后,朱亚平没精打采地回家。刚跨进院子,就看到瘌痢头指着朱大年说:“别以为你们是工人阶级,就可以欺负农民,我虽然不能读高中,只能回去种地,也不代表你们家小子可以随便糟蹋我家庄稼,呸呸,哪个农民家的庄稼都不能糟蹋。”
        朱大年冷冷地看着他,不声响。瘌痢头跨出大门,见朱亚平进来,扔给他一句:“我去你爸爸单位告状。”
        亚平无助地望着哥哥,大年白他一眼,上楼去了。
        这天晚上,亚平的屁股被朱富斋打肿了,半夜里睡觉只能趴着身子睡,妹妹朱玲玲不停地翻身,一条腿搁到他屁股上,他好不容易睡着做了个梦,结果屁股疼起来,又梦见被父亲打屁股,结果就醒了。哎,白天黑夜都被打,梦里梦外都被打,朱亚平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怕声音太响,惊动了睡外屋的父亲,把父亲吵醒,起来又要挨打。
        他想到外婆,外婆才是真心对自己好的,外婆阿,你为什么这么早走呀,亚平在半夜掉眼泪。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3-3-14 07:48

小讨厌的新小说还是有上海味道,比如长脚是指高个子,滚那娘个冬菜是典型的上海话,用北京话说就是去你妈的。
这篇东和以前的小资风格有大变化,写以我们同龄人出身不好人的故事好像并不多。
作者: zoufeng_1234    时间: 2013-3-14 19:19

第三篇《上海小人物》——我的叔叔.......老程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4 20:02

小讨厌的新小说还是有上海味道,比如长脚是指高个子,滚那娘个冬菜是典型的上海话,用北京话说就是去你妈的。
这篇东和以前的小资风格有大变化,写以我们同龄人出身不好人的故事好像并不多。
老程 发表于 2013-3-14 07:48
我是硬着头皮上的,觉得肚子里货色好空啊。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4 20:06

第三篇《上海小人物》——我的叔叔.......老程
zoufeng_1234 发表于 2013-3-14 19:19
邹峰联想可以的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4 20:36

(六)
        秋天来了,长脚和亚平说,现在学生坐火车不要钱,可以去北京,和那里的革命小将们会和,一起革命,这是一件伟大而富有激情的事情,自己还没见过天安门呢。
        亚平不信,他从乡下出来后只去过上海,外头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再说自己也没钱在外吃喝?长脚拍拍胸脯,吃饭这事情包在我身上,现在我们有三个人,我、你、老三,我们组个队,到外头也好照应。
        亚平又怕家里不答应,挑了个大家看上去心情都不错的晚饭时间,说要跟长脚他们串联去。朱福斋不说话,只管自己闷头吃饭,桂芳说:“外头可没家里舒服,你得自己照顾自己。”
        “没事,有长脚他们,他们什么都见识过。”亚平信誓旦旦地说。
        “随他去,在家也尽管添乱。”朱福斋说,头都不抬。
        桂芳叹一口气,第二天一早默默地帮儿子收拾了几件衣服,又把朱大年的一件绿军装给他,亚平穿上,袖子管把手指头都遮了,桂芳说:“指不定你啥时候回来,这年还长个子,怕你路上没衣服穿,备着。”又塞给他十元钱和一些粮票。
        亚平兴奋地一晚上没睡,凌晨急急忙忙拎着旅行袋,到菜市场和长脚他们会合,小红竟然也来了,原先长脚说他们家不同意女孩子出远门,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我和爸妈说我不能比大家落后呀,人家毛主席都号召了,你们这不是反对革命嘛。”小红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说话时的姿态,她把红袖章戴好,双手插着腰,父母便不声响了。
        几个年轻人都是一晚兴奋,眼睛充满了红血丝,坐上去上海的长途车,这个广阔的世界唱着歌欢迎他们,他们眼睛里的红血丝倒映着行道树向后掠过,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向后掠过,人民广场上戴绿色军帽子的革命群众拍照留念的情景向后掠过,人民公园门口拉着“伟大领袖 伟大统帅 伟大舵手毛主席”的大幅标语,激励着他们前进,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像他们的学长校友一样,要闯,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现在才一点,上海火车站候车室里挤满人穿绿色军装佩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小将们,人山人海。长脚让大家看好行李,自己去看怎么拿票怎么检票。二十分钟后他挤了回来,满头大汗:“不需要检票,学生证都带了吧?火车来了我们上去就行。”
        “可是我们去哪儿?”老三问。
        “北京,来了啥车就上啥车,只要是往北面开。”长脚认为这是一个很愚笨的问题。
        广播里播报着火车晚点的消息,他们涌到月台,整个月台一片绿油油,铺满了葱花似的,葱花们的脑袋伸长着看有没有火车过来。他们几个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小红叹了一口气:“哎,没想到人这么多。”亚平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愣愣地望着远方,其实视线也是被满月台的革命小将们遮挡住的,他只想想着火车快来了。
        旁边有一群一起等车的学生,说是上海中学出来的,其中有一个带头的男生,站起来给大家鼓气:“八月十八号那天,我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接见,宋彬彬代表所有红卫兵给毛主席戴上了红袖章,多么激励人心啊,我觉得自己真得还没有干好,毛主席指示明确,要武,不能文质彬彬,现在我已经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史要武,以表达自己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一定不辜负毛主席的期望。”
        其他同学都仰望着他,无限崇拜和受激励,有的同学掏出毛主席语录当场做了笔记。
        长脚偷偷地说:“我们加入他们吧,一来我没去过北京,二来人多跟在他们后边凡事有照应。”大家都同意。长脚走到史要武跟前,伸出手:“我们几个正是要加入革命队伍的,革命需要领头人,我们找到你这位先进分子就等于找到正确的道路,我们几个决定加入你们。”
        史要武激动地紧紧握着长脚的手:“欢迎革命同志。”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4 20:38

远处火车“呜呜”地响了两声,进站后缓缓停下,一群学生拿起行李,用力向火车挤去,小红怕亚平掉队,抓着他的衣服,他就这么被连拉带挤的,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这里有一批人去北方,这火车带来的,也有一批来南方的人,火车站是一片绿油油的生机盎然的革命稻田,革命的春风呀,吹遍了全中国的大地。
        火车肮脏而有着很多混合气味的空间里,塞满了人,连行李架上都爬满了,行李架已经变形,人的体重让行李架不堪重负,亚平最终也爬上了行李架,他最瘦,个子也还没长得太高,安定下来后,大家兴奋得互相打招呼。
        火车开过南京,看到尚未完工的南京长江大桥;火车开过平原,一望无际的秋稻田身姿摇曳;火车开过丘陵,丘陵上的树林呈现秋日红黄的斗争色彩。亚平看看自己的红袖章,黄字红底,秋天就是革命的季节,他想。长脚一路看着窗外,发自内心由衷地感叹“江山如此多娇”。老三坐在地上打瞌睡,小红占到一个座位,让大家轮流坐,老三说地上踏实,一路上他就这么睡过来。
        史要武爬到靠背顶上,骑着指挥大家唱革命歌曲,有一首大家最爱唱:“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革命的你就站过来,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亚平觉得“滚他妈的蛋”这词非常好,用力说出这句话,比拉屎还舒服。
        “这句话舒服啊舒服,长脚老三小红,你们觉得嘛?”亚平转头问他们三个。
        “怎么舒服啦?”老三不屑:“再舒服也没吃饱肚子舒服。”
        “不觉得舒服就滚他妈的蛋。”亚平指着他哈哈大笑。
        火车开了两天两夜,中午即将到达北京火车站,整个火车皮里的人都兴奋起来,小红愁眉不展的,似有心事,大家问她怎么不高兴,她支支吾吾说没什么。这个时候火车广播想起来,广播员播报:“革命小将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决定于十一月三日再次接见红卫兵,请大家做好准备。”
        车厢里又是一阵兴奋,史要武带头高喊:“毛主席。”下面紧接着一阵声浪:“万岁,万万岁。”
        小红却低头憋出眼泪了,亚平偷偷问她:“怎么啦?”
        小红说:“我要小便。”
        他们上车后站到车厢中间部位,根本没办法移去厕所,或从密密麻麻的人肩上爬过去,再说那厕所用的人太多,很多人一路都没轮上用,只在车到站的时候下车解决。这火车从半途还有人上来,现在厕所也都站满了人,整个车厢没有空处落脚,小红从上一车站到现在已经八个小时没有小便了。
        亚平安慰她:“到站了就好了。”
        小红憋屈得看流眼泪,全然不受一车子兴奋到高潮人的情绪影响。
        火车停了,站台上和上海一样,一片绿,他们是到这里来的,有人要离开这里去别处,长脚关照大家跟紧史要武,小红下了车,疯了似的跑去厕所。史要武把大家集合起来,站台上有很多解放军,正在召集下火车的红卫兵,身着绿色军服的红卫兵和解放军,都带着一颗红色的心,进行着一场猩红的革命风暴,亚平想如果这绿色是春天植物发芽的翠绿色,这红色是桃花的粉色,会不会更好看一些?
作者: 邱晓云    时间: 2013-3-14 21:47

小讨厌卖力搿,又写了那么多,精彩搿。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3-3-14 22:35

邹峰联想可以的
小讨厌 发表于 2013-3-14 20:06
他最近好像神之乎之的,基本可以算是没事儿找抽型。
作者: 邱晓云    时间: 2013-3-14 23:20

[quote人民公园门口拉着“伟大领袖 伟大统帅 伟大舵手毛主席”的大幅标语,小讨厌 发表于 2013-3-14 20:36 [/quote]
四个伟大,林彪提的,不好少一个的。外加毛主席接见外国人时专门讲过,伊只想要侬漏脱不舍得给他的那只衔头:伟大的导师。
作者: 杨林    时间: 2013-3-15 00:15

他们眼睛里的红血丝倒映着行道树向后掠过,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向后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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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细节。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5 10:36

小讨厌 发表于 2013-3-14 20:36
四个伟大,林彪提的,不好少一个的。外加毛主席接见外国人时专门讲过,伊只想要侬漏脱不舍得给他的那只衔头:伟大的导师。
邱晓云 发表于 2013-3-14 23:20
那我把导师加上,老毛头衔够多的了,成瘾了。。。。。。。。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5 11:17

12d" />他最近好像神之乎之的,基本可以算是没事儿找抽型。
老程 发表于 2013-3-14 22:35
春天到了
作者: 邱晓云    时间: 2013-3-15 12:41

本帖最后由 邱晓云 于 2013-3-15 12:42 编辑
那我把导师加上,老毛头衔够多的了,成瘾了。。。。。。。。
小讨厌 发表于 2013-3-15 10:36
四个伟大,毛最看重的就是这个伟大的导师,外国人采访回去后说:这是因为毛当过老师(teacher)的缘故,其实是望文生义(还是望外文生义)实际毛建立的这个政权,政教合一,他这个导师,是教皇,大祭司的意思。当统帅当领袖,他怎么说你们怎么干,他是不满足的,他要的是他说什么,什么就成真理,所以他一定要当这个导师,他的后任接任大祭司,不论多么力不从心,也一定要搞出三个代表,八荣八耻之类,不管别人看看多可笑,导师情结也,老毛那里来的。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5 16:34

还好,导师说的真理越来越少,这届估计不会说了。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5 17:52

北京接待处设在北京体育场,史要武带着他们出站坐车。这时的北京已经是深秋,大伙从热气腾腾挤满人的车厢里出来已经感觉到有些凉,出了站到了户外才知道冷得厉害。史要武说:“这点困难不算什么,尽快报到安排好住宿,我们要学习文化大革命斗批改的经验。”
        北京体育场人头攒动,大家都在喊:“认好人,别走丢了。”小红又拉住亚平的衣服。他们没想到全国会有这么多要求上进的红卫兵。等夜色暗下来,他们被安排去了师大,那里有大盆的馒头和杂菜等着他们,亚平手抓四个馒头,一个一口先啃一遍,然后再慢慢吃。这一夜他们终于可以好好地躺在床上,一路劳顿,让亚平眼皮瞌冲,揉着滚圆的肚子,慢慢做起梦来。
        老三和长脚过来挠亚平的脚底板,他痒醒了:“滚他妈的蛋,老子要睡觉。”
        长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们滚蛋,明天滚去颐和园、北海,不带你去。”
        亚平揉揉眼睛翻起身:“我们是一伙的。”
        老三高兴得直拍他的肩膀:“明天要是史要武问起来,我们就说去找几个中学学习革命成果。我们一早就走,如果被他拉住就麻烦啦!”
        第二天,四个人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套在身上,长脚穿了两条长裤,老三带了棉袄,小红汗衫衬衫外套全部穿上,亚平把哥哥那件大得不露手指头的军装也套在外头,这件衣服往上一提拉,领子还能套住脑袋当帽子。他们就这样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坐了免费公交车游览了北京几个著名的景点,在师大还有饱饭吃,亚平觉得这日子简直自由得不可想象,除了冷一点。人生要被人管头管脚,喝来呼去可不是滋味,他喜欢上了这个革命。
        史要武找到他们,问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考察北京革命情况?长脚说,去啦,各学校满墙大字报,揭发我们都做了笔记了。史要武问:“笔记呢?”
        长脚有些语塞,老三站到前面:“今天正好碰到另外一对从杭州来的同志们,他们刚到,没带笔记本,我说我们都记在脑子里了,笔记本就送给他们了,让他们可以尽快开始学习。”
        史要武点点头:“明天跟我们去认识一下北京大学的造反派头头,他斗争经验丰富。”等他走了,长脚开始抱怨,本打算明天去长城,但被史要武点名了,不得不去。亚平从没参加过批斗黑五类的活动,也没去过北大,说去北大玩玩也不错。
        第二天一早,大家吃得肚子滚圆,塞满了粥、白面馒头和酱菜,又穿得乱七八糟跟史要武出去学习革命经验。满大街的红卫兵都在搞集会和演说,电线杆子上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地上也有,和秋天的落叶一起在风里头翻滚。到了北京大学,造反派头头在门口等他们,史要武和他握了握手,又想他介绍新带来的革命小将们,老三拉拉平整衣服,又把亚平裹脑袋的军装拉下来,突然发现大家的红袖章都忘了带上。造反派头头早就发现了,说怎么袖章没戴?老三说:“早上着急赶过来学习,忘了带。”
        头头示意跟他走。
        红卫兵征用了教务处办公室,门口贴了一张大纸:造反派第一司令部。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学生迎接他们,她腰里紧紧地扎着皮带,军装一尘不染,没有一根皱褶,她与他们一一握手,亚平觉得被尊重了,女干部一脸热情地对他说:“欢迎各位串联的同志,我们需要培养革命后继小将。”她的浓眉大眼让亚平觉得她可以把一切封、资杀得痛快淋漓。修造反派头头让女干部找了几个红袖章出来给他们,又郑重地取出巴掌大的毛主席像章,一人一个,亲自别在他们胸口上:“造反有理,早饭光荣,我们要向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发动猛烈进攻。”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5 17:52

“我们到处宣传,除了打到当权派、揪出反动权威和保皇派外,比较有针对性的是大家向广大服务行业的革命职工倡议,绝不再给某些顾客理怪发、做奇装异服、出售和出租黄色书刊。我们要把北京彻底改造成为一个非常无产阶级化、非常革命化的北京。”女干部作为北京大学造反司令部的代表发言,谈经验。
        朱亚平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重视,他的自尊心渐渐从脚底升起来,一直冒出头顶,他袖子管里被哥哥宽大军服遮住的手握紧了拳头。大家都被这种严肃热情而且斗志昂扬的讲话激励了,长脚站起来说:“有太多的斗争经验需要我们学习,我们看的斗争还太少,去过的地方还太少,串联的红卫兵也还太少,下午,我们要去长城,俗话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们要看看长城墙上那些好汉们贴的大字报,是怎么揭露敌人罪行的。”
        “好,好。”造反派头头和女干部拍着他们的肩膀,亚平被女干部拍了一个趔趄,老三把他扶住,又听造反派头头说:“你们吃了午饭再走,走,我们去食堂。”
        窗外突然一阵乱,嘈杂声“嗡嗡”地震动着玻璃窗。造反派头头推开窗看了一眼,回过头说:“清华三司的红卫兵来了,和我们的人吵起来了。他们要揪市府干部,我们不同意,三天两头来闹事。”
        楼下两派红卫兵都在喊口号,叫得耳红脖子粗,青筋爆满了脖子,女孩子的舌头在一张一合的嘴巴里翻飞,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举在头顶,史要武他们跟在造反派头头后头下楼时,已经有人开始推搡,亚平没见过这架势,只觉得对方带了强烈的冷风过来,他缩缩脑袋,小红躲在他身后,又把老三往前推。
        见一司的头头出现,对方向他一拥而上,挡门的红卫兵们开始朝对方挥拳头,双方扭打在一起,像麻花越拧越紧,有扯头发的,扯领子的,推胸的,揪像章和袖章的,毛主席语录落了一地,被踩来踩去。史要武和长脚兴致大起,冲进人堆,对着那些要冲进楼的人一顿乱打,一司的红卫兵不认识他,也有打他的,亚平怕他吃亏,冲进去给那几个人几拳头,人家个子都比他高,最后他在人群中蹲下,抱人腿,把人绊倒在地。秋风飒飒,毛主席语录的碎片、被扯下来的头发飞满司令部大门,最后所有人在两派头头的叫嚷声中停止。
        一司的头头拿了个喇叭下来,右手握拳,不时地向天空挥去:“同学们,红卫兵们,大家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今天我不讨论到底要揪谁,只要是反革命走资派和当权派,我们都要斗争。我们自己不要起了内讧,找不到革命大方向,革命力量不容内耗。”
        “毛主席万岁。”他声嘶力竭的喊,两群人跟他一起喊,这下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造反派们的心又到一起去了,他们像一对夫妻,为了原则性问题大打出手,又在发泄完后相互拥抱。毛主席像黑夜里的熊熊的篝火,像冬天里热辣辣的太阳,红卫兵们要冲破一切束缚,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把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砸个稀巴烂。两群红卫兵继续群情激昂,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口号就是鸡血。
        长脚把几个人拉到人群后面,摸着两个皮蛋青的眼皮跟史要武去道别,下午必须去长城继续学习。小红和老三吓得跑在最前头,长脚和亚平跟在后头嘻嘻笑,四个人一溜烟跑出学校向长城而去。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3-3-15 19:58

北京体育场这个地名不很准确,应该叫先农坛体育场。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6 19:46

北京体育场这个地名不很准确,应该叫先农坛体育场。
老程 发表于 2013-3-15 19:58
那个时候叫先农坛体育场是吧?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6 21:01

(七)
晚上,师大里来了一群解放军,把吃完晚饭的红卫兵们召集起来,郑重宣布,十一月三日,毛主席要接见红卫兵,大家一阵骚动。解放军脸上有着善良的微笑,他们要做的是把红卫兵训练好,让在他们在三日的天安门广场上有次序地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视察。
大通铺的教室里,男女红卫兵相互握手和拥抱,这在他们来之前根本没有预见到。毛主席的前几次接见,大大激励了红卫兵们,才使得后来进京串联的红卫兵越来越多。齐保毛激动得浑身发红,看上去浑身充血,连白眼珠子都变红了:“看,是真事,火车上就听见广播说毛主席要检阅我们了。”
亚平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但从大家的反应来看,这事儿坏不了,自己跟着就行。这几天在北京,有吃有喝有睡,没人管,参观了好几个旅游景点,连长城都去了,父母都没带他来过,托的是毛主席的福,想到这里他也高兴地爬到床上蹦,手里拿着红宝书。
这些孩子一高兴就集体举小红本本,大通铺教室的空间里燃烧着一片炙热的精神火海,红本本代表着他们的快乐和愤怒,信仰和坚定,这红本子贴在胸口祛病除湿,举在头顶指引方向,忧伤了看看它,烦恼了看看它,迷茫了看看它,不会说话了看看它,它是人间唯一正途的康庄大道指示牌。这种疯狂在朱亚平后来和朝鲜人打交道的时候又显现了一次,这种狂热像一种全民瘟疫,当然当亚平在通铺床上高兴地往天花板上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件牺牲品。
三日半夜,大家整装待发,有的人根本没有睡觉,一想到要见到毛主席,激动得把相互的棉袄都穿错了,小红前日买了几件棉袄来,三个男生正怕半夜冻得哆嗦,这下又激动地感激毛主席,毛主席让自己有棉袄穿,小红不乐意了:“我买来的。”
三点,已经有黑压压一片人头铺满了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亚平他们跟着解放军站到划给师大接待点的地方,齐保毛踮起脚尖来看,兴奋地说:“能看到天安门,不知道毛主席一会儿是不是会从上面出现。”他们周围都是激动和期盼的延伸,还有临时抱佛脚念红宝书的。
“我怕口号喊错。”亚平听到一个人说。
“我都背出来了,但是总在要紧关头想不起来。”
亚平低头翻了一下自己手里的语录,他根本不知道里头说了点啥,只记得“滚他妈的蛋”这句歌词,当然他知道这句话是在敌人面前骂的,不能对着毛主席说。
等待的时间令人难熬,虽然广场上有着两百多万颗炙热的心,随着太阳从东方出现,爬高,人群渐渐疲倦,亚平甚至想就地坐下,长脚把他拉起来,扶着他的肩膀摇晃了一下。突然人群开始翻滚浪潮,从离天安门最近的地方,传来了欢呼声,慢慢扩散到整条长安街上,《东方红》的音乐响起来,这又是激奋人心的鸡血,亚平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他望不到人群的边,但是通过欢呼声,他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场面。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中华五千年的文化只化作了这几个字,在两百万人的嘴里整齐划一地喊出来,犹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红宝书又一次像花朵一样开在每个人的手上,毛主席语录的惊涛骇浪拍打着每一个人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思想,把污秽冲洗得干干净净,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毛主席的爱,有的人帽子被挤掉了,有的人眼镜被挤掉了,有的人眼泪被挤出来了,有的人鞋子掉了,有的人摔倒了,有的人被人踩了头。
亚平被人群挤来挤去,慢慢地向天安门的方向挪动,喇叭里高喊:“请大家速度快一些,后面还有更多的红卫兵等待检阅。他们被挤着离开天安门,后面的部队怕来不及,加速向前拥挤,而前面的为了多看毛主席几眼,都想赖着不走,前浪的浪花在广场边缘越挤越多,亚平突然发现小红不见了,长脚和老三正兴奋地回头望着毛主席,亚平大叫:“小红,小红。”他开始往回挤,挤到长脚老三边上,拼命扯他们的衣服,告诉他们小红不见了,他们一起往回挤,终于看到小红披头散发地在人群里出现,脸上脏兮兮的,还在哭。小红看到他们,一下子勾住长脚的胳臂,说:“别拉下我。”
终于,离天安门广场越来越远,人群的空隙渐渐大了起来,老三说:“哟,小红见到毛主席这么激动。”
小红还在抽泣,说:“我都摔了,脸上还给人踩了好几脚,还好爬得快,差点被踩死。”她死拽着长脚的胳臂,迟迟不肯放开。这天晚上,当师大通铺里其他红卫兵回味着白天被毛主席接见的情形时,小红发烧了。长脚有些手足无措,说要去看医生,亚平说:“医生肯定被拉去批斗了。”三个人眼珠子瞪来瞪去,也想不出该怎么办。小红嘴里只说一句话;“我要回家。”
早晨亚平还在食堂里啃馒头,齐保毛举着人民日报《人民日报》跑进来:“看,报纸上有昨天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新闻了,昨天一共接见了两百万呢,还有些落在后头没有被接见到的,只能等下一次,我们运气真好。”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7 11:58

老三坐在小红的床边给她喂粥,长脚愁眉苦脸:“小红,你今天就回去吧,觉得烧得怎么样?”
“我不会死在这里吧?”小红问。
长脚看她还能吃下东西,用手摸摸她额头:“还能吃下东西问题就不大。”
问题来了,谁陪小红回去?
长脚一时没主意,他本打算下去延安,这下计划打乱了,他找到齐保毛,问他下一站去哪里,齐保毛说山东,延安他已经去过了,长脚真心佩服他,短短两个月去了这么多地方,连北京都已经是第二次来,齐保毛说:“哪里需要我们就到哪里去,有些地方封建残余还未清除掉,例如山东孔庙,那可是一个毒瘤啊,我要去清除它。”
亚平也很佩服他,知道山东有一个孔庙,他表示愿意一起去。老三拉拉他的衣角,说听长脚的,我们四个是一伙儿的,走丢一个回家不好向家里人交待。长脚想了一个上午,头发都抓掉一大把,终于想出法子南下去广州,总要路过上海的,这样可以把小红送回家。
小红被裹在一条棉被里跟着他们到火车站,亚平觉得昨天参加大检阅的红卫兵都集中到火车站来了,依旧是一片穿军装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海洋。广播里一直在播报火车晚点的消息,红卫兵们上不了车,去堵了火车,又有说前方有火车压死人的事情,是坏分子自杀。
小红又开始哭,谁知道今天到晚上能不能坐上车。老三帮她要了热水来,亚平跟着她一起担心,他讨厌这无聊的等待,一成不变的景象,寒冷的站台。列车来过几列,他们尝试着挤上去上海的车,都失败了,长脚希望能够有一个座位,小红需要座位,直到十点都没能成功踏上一趟合适的列车。
站台上的人渐渐少起来,北京秋天夜晚的气温已经冻得入骨,长脚还想再等一个希望。这时一列上海来的火车缓缓入站,又带来一批热血的红卫兵。
一片混乱,上车的下车的。
长脚和老三负责先挤上去占位,只要一个位置。亚平留在站台陪着小红,他面前的火车窗户打开,有个人叫他:“连官,连官。”
亚平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人叫他小名,吓了一跳,抬头望去那窗户,一张熟悉的脸,但却很遥远。
“连官,我是朱子儒呀。”
“哦,子儒哥哥。”他跑上去,子儒从窗户里伸出手跟他握,两人最后一次见是在亚平从乡下去上海前。
“咳,我这是干嘛呀,等我下车来。”
“你先别下,我们这里有个病人,我们要回上海去,需要一个座位。”
子儒反应过来:“来,我把你从窗户拉进来。”
亚平像一只猴子,爬上窗户并且钻进去,他为大家占了一整条位子。
待大家安顿好,火车呜呜地叫,很快就要开车。子儒看着亚平:“父母好么?弟妹怎么样?什么时候来的北京?”亚平也是一样的问题要问。他乡遇故知,瞬间他好像成了一个大人。
“咳。”子儒先说:“我成份不好,火车不好坐,再说挤不上,就和另外几个成份不好的同学自己组了队,一路向北走,一直走到天津才有机会扒上火车。可惜还是晚了,我听到广播里说昨天毛主席就接见红卫兵了。”
“我们昨天见到毛主席了。”虽然这事并没有让亚平兴奋,但大家都希望受到毛主席的接见,他见到了,便有了炫耀的资本。子儒显然很是羡慕,搓着双手:“看来我要等下一次了。”
亚平觉得子儒应该是他的亲哥哥,大年对他不理不睬,有些看不起,子儒就不同,在子儒面前,他很自在,有一种被照顾的轻松。只是这突然的预见,时间太短了,地点也不好。
火车又呜呜响了几声,子儒从车窗里跃下,他站在月台上问亚平:“叔叔婶婶和大年哥哥在上海?”
“对,我叔叔呢?”亚平问。
“死了,去年给抓了批斗,被打死了。”
火车缓缓开动,子儒跟着走了几步,大喊:“我要来上海找你。”
亚平半个身子伸在窗外头:“我等你。”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17 13:13

(八)
我在一家咖啡馆里看完叔叔字迹不清的关于大串联的日记,他用了很多“很开心”来描述这段经历,但并没有太多的关于如何让自己的思想更符合当时革命形势的语句,看来他不太上进,既没有表决心,也没有自我批评,更没有对封资修的愤怒,更像一段旅行途中的记闻,最后回到上海,陪小红到家,而长脚和老三南下广州继续串联。
咖啡馆里有迷人的灯光和微笑着的侍者,这是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馆,晚餐时间提供地道的法式菜肴,我请父母一起过来吃晚餐,点了烤牛里脊和鹅肝,但是在金枪鱼和烟熏三文鱼之间发生了选择性困难,母亲倾向于金枪鱼,父亲倾向于烟熏三文鱼,理由是金枪鱼肉质太肥厚,对保持低血脂不利。
“现在的人啊,什么都吃得到,倒不能乱吃,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以前是什么都吃不到,不吃对身体不好,以前哪里来这么多高血脂高血压肥胖?”父亲说。
母亲还在纠结菜单,每张图片看上去都那么诱人,法国侍者走过来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问要不要点单?母亲点了一下两种鱼,哪个不肥一些?
“金枪鱼没有油腻,但经过烟熏,三文鱼的油质会被烧掉一些,也不油腻。”法国侍者弯着腰轻轻地回答。
“各来一盘。”我坚定地说,母亲摆摆手,我说:“哎哟,别给我省钱,每样来一盘,各取所爱。”侍者满意而去。
“我们年轻那会儿啊,粮票都是定额的。”父亲开始忆苦思甜:“过年有个红烧肉吃就不错啦。所以我们这辈知道不浪费。”
“浪费什么了?我花钱买的,全吃完不就行了。拜托我可不要生活在你们那个年代,稀粥加炒杂菜,我会疯掉。”我不买帐,脑海里浮现出那些运送红小兵的肮脏而拥挤的火车:“我要吃法国菜坐飞机,不知道你们那个时候的人怎么会去挤火车搞大串联,甚至徒步,我表示不能理解。”
“时代不同了么,现在的孩子吃不起苦,那个时候可都是有信仰的。”
“信什么?”
“毛主席。”
“他让你们过好日子了么?”
“那个时候的人单纯,大家都一样,没人觉得苦,更没有犯罪。”
“好吧,我承认现在遍地男盗女娼,杀人放火还有人鼓掌叫好汉的,可这不代表社会整体的风向标就偏了,我不知道爸爸你有没有去抄人家的家,对于私有财产的侵害,以及人生安全,那场暴力革命的主旨,本身比现在为钱犯罪变态得多。”
前菜端上来了,母亲说:“好了好了,吃吧,向前看,过好现在的日子。”
我不依不饶:“爸爸你说,你那个时候除了写大字报,还做了些什么?”
父亲的脸色开始不好看起来:“没什么,第一我没有主动去抄家,第二我没有主动去抓现行反革命,我们大多数人还是跟在后头的小混混。”
“混到后来呢?”
“我进工矿了,靠得一手好字混到工会主席,做工宣工作,也为厂里拍点照片,后来你也对摄影感兴趣了,现在你——我女儿是一个摄影师。”
“那叔叔呢?”
“他没读书,初二就被停课,我高中是读完的。六六学校全面停课,他混完这两年,六八年去东北插队。”
“你就没想过帮一下自己的弟弟?”
“怎么帮?全国形势都是这样,不插队城里也没法解决这些待业青年的工作。后来的事情你也该了解一些吧?插队回城,那个电视剧《孽债》里描述得都很清楚了。”
作者: 施国英    时间: 2013-3-17 14:10

有想象力才会有创造力,小讨厌能把没有经历过的文革故事写得栩栩如生,强滴~~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0 20:38

朱亚平串联回来后继续在南北大街上游荡,跟着红卫兵们到处串门子,一如既往,他只是跟在后头,做尾巴,只图个热闹。朱富斋说他游手好闲,不求上进,他回:“我这不是忙着闹革命嘛,怎么不求上进啦?你说无聊,那你找点正经事来给我做做呀。”朱富斋厂子里头也经常停工,他就在家抽烟,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觉得日子没什么奔头,另两个女儿也没书读,只有大儿子大年进工厂工作有着落。
“你爷爷早说了,男孩子不读书没前途。”我父亲说,他看不起叔叔,我从他摇头斜眼的神态里就能读出来:“不过没办法,那个年代没人能逃得过去,哎!”
冬天北风刮进脖子的时候,学校贴出号召大家到广大农村去实践的通知,好吧,我也不知道应该叫什么,也许是广告招贴画之类,画面上可没有什么男用香水和城市SUV车,只有辛勤劳作的知青形象和拖拉机———意气风发的青年同志们,农村是最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
桂芳这几天总是哭,家里总得送出去个把孩子,都是心头肉,谁愿意放连嘴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去什么小山坳角落?若是分到老家还好些,可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报纸上都说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必须是老少边穷的地区。学校和街道开始一批一批送走知青,车子前扎一个大红绸的花朵,敲锣打鼓。
长脚是第一批出去的,街道里将他们赶上戴大红绸缎花的车上送去上海坐火车,亚平跟在车子后头跑,大喊:“长脚啊,别忘了写信回来啊,回来给我带土特产。”旁边锣鼓的声音快把他的耳朵震聋了,他用手指头掏掏耳朵。
长脚很开心,车上的人都很开心,他探出身子对着亚平喊:“锻炼好就回来啦。”长脚的父母带着些忧伤,目送车子向远方开去。车子消失在沪闵路的尽头,亚平有些失落,去找老三和小红,他们正说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要走。小红不肯出远门,说:“我妈说的,山坳坳里可苦,没汽水喝。”
“你就知道吃。”老三白她一眼:“长脚倒是早就想出去了,他如愿了。他们说农村和边疆都是好地方呢,新疆遍地是水果,哈密瓜葡萄,听着就流口水。”
“长脚去新疆?”小红问。
“他可吃不着哈密瓜葡萄,他去云南,不过他们说有香蕉菠萝吃吧。”亚平耸耸肩,又说:“我连云南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可真笨,云南自然是在南方拉,否则哪里来的香蕉菠萝?”老三对亚平的无知不屑到了脚底板。
“我还从来没吃过新鲜菠萝呢!”小红把脸转向南边,望着远方出产菠萝的地方。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0 20:40

有想象力才会有创造力,小讨厌能把没有经历过的文革故事写得栩栩如生,强滴~~
施国英 发表于 2013-3-17 14:10
过奖了过奖了,很多细节自己觉得很空缺,细节不够丰满。
作者: 金秋    时间: 2013-3-20 20:54

不知道叔叔的房子现在拆迁了没有?如果拆迁,那些债主们会不会找上门来?官司是免不了的了。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3-3-21 06:34

本帖最后由 老程 于 2013-3-21 06:40 编辑

74# 小讨厌 是的,先农坛体育场。
挺难得,你叔叔串联时的日记居然留了下来。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1 12:57

不知道叔叔的房子现在拆迁了没有?如果拆迁,那些债主们会不会找上门来?官司是免不了的了。
金秋 发表于 2013-3-20 20:54
师太,这不是真的啦,其实老房子早就拆迁了,分给了爷爷,爷爷奶奶过世后,叔叔在上海住在里面,直到自杀,后来这间屋子在我爸爸的主持下,给了最困难的离婚的另外一个妹妹,现在已经别她卖了。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1 12:57

74# 小讨厌 是的,先农坛体育场。
挺难得,你叔叔串联时的日记居然留了下来。
老程 发表于 2013-3-21 06:34
没有啦,老程,这个是编的,没什么日记,天晓得我叔叔是不是去串联过,我只是把事情放在他身上而已。嘻嘻。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3 14:35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3-23 16:59 编辑

亚平乘坐的绿皮火车从拥挤的上海火车站出发,“哐当、哐当”“呜、呜”,热血沸腾的知识青年们一路高唱:“茫茫雪原是我家,立志北疆把根扎 ,踏平东北千里雪,誓叫北国赛江南”,绿皮火车开过南京开过长江,脸上挂的大红绸缎花在过南京长江大桥的时候由于太激动,掉落到长江里,随着江水飘回黄浦江,一车热血沸腾的知识青年们跟着火车又开过黄河开过北京,一路向北到了吉林辽阔的土地上。辗转坐上绿色解放牌大卡车,大卡车车身上写着红色标语:扎根边疆建荒原。他们的青春将在这里开花,现在每个花骨朵都被送到北大荒每个公社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
这正是漫天大雪覆盖天地的季节,卡车是敞篷的,亚平身子瘦,用棉袄包紧了还觉得风从袖子口领口渗进来。他钻到车子中间,被热血青年们紧紧挤住,才觉得暖和些。
远处出现一些桦树林和平房,渐渐地房子多起来,目的地到了。
晒谷场上老乡们已经在腰里别了红绸带甩起来跳舞欢迎,地上有雪,跳舞的老乡们怕滑倒,跳得缩手缩脚,一批早到的知青过来接风,公社大队长拿喇叭着对着几辆卡车叫:欢迎知识青年落户吉林延吉县三道公社中心大队。
朱亚平依旧拉在人群最后,这里所有人看上去都十分高兴,不是五分,不是八分,而是十分。让他十分高兴的是晚饭在公社食堂,他足足吃了一斤米饭,还有大块红烧肉炖萝卜,后来,他才知道这一天是特别为新来的知青们准备的欢迎招待宴,也是和好日子决绝的最后的晚餐。
公社食堂热气腾腾,新老知青在长凳长桌边一溜坐下,大队长先端着搪瓷杯子敬酒:“今天欢迎新知青,老知青们在生活和劳动中都已经和贫下中农打成了一片,农耕技巧从零到熟练,除了贫下中农教导有方,也和知青们自我要求上进,不怕苦和累分不开的,新知青们要向他们学习,尽快融入生产队大家庭。”
接下来是知青队长方振华发言,公社的老知青,其实不过二十岁,一件套头粗绒线毛衣,绿色军裤,他不喝酒,拿着筷子当指挥棒:“毛主席说知识青年下农村很有必要,那绝对就是很有必要的,一年多来,我学会了刨茬子、刨粪送粪、铲地、割谷子,在干中学,在干中练,现在是我们生产队的壮劳力,很多知青现在都是生产队的骨干,包括女知青,以前在城市里娇生惯养当大小姐,现在彻底变成了劳动者。希望新知青们继续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把接力棒传下去,大家共同进步。”
大队长带头鼓掌。亚平也跟着鼓掌,不过他有点害怕刨粪,他看看自己的手,觉得还是鼓掌这事情更适合这双手。
吃完晚饭,天上一墨色的黑,晒谷场旁边搭了一排帐篷,新知青住的屋子还没造好,暂时安排在帐篷里,男女分开,简易床铺从头到脚把帐篷撑了个满。外头天寒地冻,漫天星星像冰珠子嵌在一墨黑的天上。亚平喝了点酒下肚,趁着热乎劲钻进被窝,方振华带着几个老知青给他们拿来板柴,在帐篷里刨个小坑给点上,取暖用。
火光在亚平的眼睛里慢慢熄灭,他昏沉沉睡着。
当天色透过帐篷的缝隙透进来的时候,帐篷外头开始喧闹,大家陆续起床,亚平也醒了,他想翻个身,可是脚头的被子踢不动,他坐起来,用手拉一下,发现脚头的被子因为贴着帐篷边缘被冻住了。
“娘额冬菜”他骂道。旁边床的山东知青四眼睡意朦胧地转过头来问:“怎么了?”。
“怎么了,今天人就要被冻成冰柱子。”
茅厕离得很远,亚平帽子棉袄裹紧还是懒得跑去茅厕,他偷懒到帐篷后头撒尿,一泡尿刚落地就冻成黄冰,旁边有女知青看见,害羞转过身说:“注意点卫生,我们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了。”
“呷,谁让茅厕这么远来着。”
“哼,有本事大便也在露天,把你屁股冻住。”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3 16:59

分在中心大队里的上海知青有六个,周建国和李晓梅是最积极的,周建国偷了家里的户口本出来报名,李晓梅是在学校主动请愿,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方强和方刚是孪生兄弟,父母让他们两个一起来,好相互有个照应,另外一个扎两条麻花辫子的包红霞,思想觉悟和亚平八斤八两,表面上不露声色,干活总往后让。
到农场第一天的早饭是炖土豆块罗卜条,加了小米汤,几个上海知青坐一桌。“哎,没油条。”“哎,没大饼。”“哎,这稀粥跟白开水似的。”方家兄弟轻轻地抱怨。李晓梅义正言辞地说:“记住,这里是艰苦的地方,越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我们,就不要想着上海的暖窝了,否则就是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作风。”
方振华带着几个老知青来探望新知青们第一天的生活,正巧听到这话,脸一绷:“对,到农村年来就是吃苦的,要吃饱靠自己劳动种出来。”
周建国腾地站起来,立得很端正地,以至于身子后头的板凳被他的腿踢倒在地,他说:“方队长,你看这就是需要接受再教育的典型,我会带好我们上海知青的头。”方队长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亚平觉得知青们都很一本正经,后来知道事情在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装傻二愣是个保护自己的方法。一个北京知青,因为装病请假,被队里叫去谈话,工分也给得低,另外一个女知青搭了男知青的自行车,用手搂了人家的腰,被叫去写检查,说做下流动作。之后,大家知道偷懒怎避人眼球,男女交往怎么避人口舌。
上海知青被人叫做“小上海”,周建国说我们要早日争取脱掉这个帽子,“小上海”明摆着就是说我们吃不起苦,现在开始他要每天写日记,把进步觉悟和思想记下来。春天来了,他和李晓梅带头举行劳作比赛,地里要刨茬子,刨完才能插秧,比赛一天下来谁刨的面积大,他俩弯腰老半天就跑前头去了,亚平和包红霞拉在后头,包红霞说:“朱亚平你快点,比我个女的还慢。”
亚平嘿嘿笑笑:“我就这点力气么。”等他把自己这溜儿地刨完,已经直不起腰来了。
周建国跑过来,说他刨得不得要领,亚平摊开手给他看,都起了小水泡了,周建国把自己的双手摊开,那水泡比亚平的更大,有的已经破出水了。
“过几天就会结茧子,结了倒结实,再不会磨泡。”
一天下来亚平和李晓梅工分最低,都是半拉子,方家兄弟跑过来拍拍他们的肩膀:“加油兄弟姐妹。”
晚上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碗里几块干巴巴的大头菜,亚平下不去筷子。周建国从碗里扒拉一块饭给他:“你长身子的时候多吃点。”亚平感动得想哭。
初春稻田里冒绿苗的时候,大队里为这批知青盖的青砖平房完工了,就在一溜柳树旁边,方振华帮他们布置了屋子,又辟出半间做厨房,在自留地里种上苞米大蒜土豆,到了夏天种秋白菜,亚平渐渐适应了农村的生活,干活手熟了动作也快起来了,工分多了,领到的粮也多,但偷个懒抽根小烟这事儿,还是戒不掉。
现在他吃饭已经不计较口味了,端起碗蹲门槛上就吃,能吃饱,虽没什么肉,活儿干得多,浑身肌肉疙瘩倒也成块,只是瘦。
一天农活干完,大家蹲在宿舍门口,想起了上海的家。来这里经历两季,上海变得很模糊了,他们已经忘了南京路,忘了外滩,忘了黄浦江。两兄弟突然说有点想家。
亚平说:“我母亲不想让我来,是我父亲叫我来,上海家里吃的住的都比这好,但有人屁股后头管着怪不舒服的,我想来了也自由。”
包红霞说:“我父母鼓动我响应号召,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叫我来看看,来这这么些天,只看到草了。”
周建国是偷了户口本出来的,他父亲是教授,被打倒了,他宣誓和父亲脱离关系,为了自己的革命事业,怎么的也要表现一下,早知道苦,但来之前就想好了,越苦越能把自己洗刷清白。
李晓梅的出生很好,母亲是厂里劳动模范,她感谢毛主席感谢党,毛主席说啥就是啥,自己孩子不去农村锻炼难道还能在城里安逸的生活里锻炼么?临走还关照女儿,不可偷懒不可耍小聪明。前几天寄个包裹来,一袋子的毛主像章,还关照分给其他知青。
“别想自己的小家,祖国是个大家,大家好了小家才能好。”李晓梅一本正经地说,这话让周建国很认同。
作者: 金秋    时间: 2013-3-24 09:58

小讨厌写得跟真的一样,俺都忘了这是小说了。哈~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4 15:52

他们俩干活总是领跑在最前头,把别人远远地拉下,说话又默契,好几次亚平见到周建国帮李晓梅多扛些粮食柴米,李晓梅还不乐意,把他伸过去的手推开。
村里有个教师李长喜,特别喜欢和知青来说话,说他们城里来的见多识广,今年春节烙了一叠粘米饼子和大酱菜送过来。他女儿李冬梅跟着一块儿来送,红扑扑的两腮害着点羞,和亚平一样岁数个子和亚平一样高,亚平说:“哟,大妹子个子高啊。”
听这话,李冬梅的脑袋低得更多了。亚平不知道为什么农村的姑娘都害羞,一旦嫁了人生了孩子,反而泼辣起来,像本村木匠老婆,大嗓门一里开外都能听明白,在屋里要她小声都不行,纳个鞋底没动静,突地转过头就是一口痰,直接飞出四五米远。亚平去山脚下捡树枝,没事也练吐痰,不过他年纪轻,喉咙里没痰,就练习吐口水。连着吐个十几口,脑袋发晕,也没能吐出两米远。
方振华思量着队里年轻人没肉吃,召集几个人砌了个猪栏,用多余工分换的钱买了三头猪仔,猪栏就砌在亚平他们宿舍旁边。
亚平看着小猪就想着肉,这猪要长到能吃还得过两季,可嘴巴就想肉了,村里农户养的鸡鸭鹅也勾着他的馋,他蠢蠢欲动,想着去哪里快速地搞点肉来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队里的知青也渐渐分了群,上进的和放松的,亚平属于后者,虽然他现在一肩膀能背一百五十斤小麦上跳板,但干完活就想懒着抽烟,他也写日记,可不是什么时刻反省力求上进,他记着今天大约有多少工分,自己觉得累了,明天还要去侧草,主动去喂猪,天天掰手指头算算猪长到多重可以变肉。
江苏来的小黄,油头滑脑的,中午大家都在吃饭了,他一个人在厨房不出来,亚平平时和他一起抽烟惯的,他扒完饭去找他要个火,没找着人,去厨房着火,正撞见小黄。
小黄哼着小曲,正从锅子里夹一个半焦的荷包蛋吃,两口没了。
“你小子,自己躲这里煎蛋吃呐!还有不?”
小黄一脸尴尬:“你瞧我也就今天有个额外的蛋。”
“老实招,哪里来的?”
小黄低头窃笑:“五保户家的鸡下了一窝蛋,我拿了一个。”
“拿?”
“好吧,偷。”
亚平嘻嘻一笑:“下回带上我。”顺手递给小黄一根烟。
他俩说到一块去了,隔两天叫了小黄的一个老乡,三个人商量去那里弄点肉来吃。要说自己村里,一来人家自己也穷,还时不时照顾你们知青给送点大酱小米饼的,二来被发现了还不知道队里头怎么处分呐。
“那咱去隔壁村找去。”小黄说。
“嗯。”亚平搓搓手,抓鸡我熟练,带把剪子脖子里直接剪掉。
地里秧子插下去就等拔苗,没春耕那会儿忙,几个人带好绳子小刀剪子就上了邻村的路,翻过一座长满白桦林的矮山坡就到。
本想去偷鸡,结果到村边上瞧一户人家的看门大白鹅独自在院门口的小路上摇晃,扔几把散谷子将它引出来些,亚平冲过去一把抓住鹅的长脖子,鹅都来不及“昂”一声,就被他一刀剪了喉管。他躲到旁边小草垛子后边,三个人一阵手舞足蹈撒腿往回跑。
后边没动静没喊声,一切寂静如初。
白桦树林迎着春末的山风哗啦啦,哗啦啦,山脚下三个人商量着要不要带回队里去。
“亏你们想得出来,带回去人家一问这鹅那里来的。我们都傻白眼。”小黄怪那两个笨。
“那怎么吃呐?”
“烤。”亚平想出来:“这地方又没开水褪毛,把毛烧掉吃烤鹅。”
山脚下三个人点起火堆,一阵手忙脚乱掏干净内脏,围着火堆吃烤鹅肉。鹅皮下的油烧化了滴下来,滴到火力火苗嗖嗖地往上蹿。
三个人把骨头都啃得不留一根肉丝,又刨个坑把残渣埋起来,这就看见月亮挂枝头了。
两个月里,他们又去了那村几次,抓了鸡和鸭,嫌肉太少不过瘾,总惦记着第一回那家的鹅。下一次把方家兄弟也叫上,几个人分开行动,让方家兄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蛋可以掏,他和小黄去找鹅。这一晃已经到了夏天,几个人穿着背心就行动了。
仍旧是村边那一户,那家养着两三只鹅呢,这次却没有跑到门口的,被圈在围栏里。亚平和小黄在篱笆边上躲躲闪闪,慢慢靠近,那鹅围栏在猪圈旁边,他们耐心不动,忍着猪圈的大粪和泔脚的臭气,必须等鹅背过身,才能慢慢靠近,他们必须看上去是和篱笆一样插在泥地里的东西。忽地,亚平觉得浑身针刺一般,低头瞧自己裸露着的皮肤,叮满了蚊子,小黄吓得站起来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拍,双脚乱跺,看上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鹅开始“昂,昂,昂”朝天叫唤,隔壁的狗也狂吠起来。
农户从屋里冲出来大叫:“这回给抓活的了,快来人呐,贼给抓住了。”
他们还打算逃,不知哪里冒了两个知青出来,帮着农户将他们揪住,手给抓了个死死的,反抓在背后。
亚平看到方家兄弟远远地冒了个头出来后就不见了。
“你们两个缩头乌龟,见死不救,不仗义。”他心里想,等老子回去和你们算帐。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4 19:14

“大爷你们饶了我们吧。”亚平和小黄一起讨饶,好汉不吃眼前亏。
“呸,谁是你们大爷,丢我们知青的脸。”一个四眼知青愤愤道。
“我没叫你大爷,我叫人家大爷呢。”亚平冲着农户抬抬下巴。
他们俩被押着去这村的知青大队里,押解他们的两个知青板着脸,但从刚才说话的口音里,听出来应该是北方人,带着明显的舌音。
亚平故意用上海话问:“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小黄用夹生的上海话回答:“不怕,有规定地方上不准打骂知青。”
“但我们现在是小偷呀。”
小黄气得脸憋得通红,哪儿有自己承认自己是小偷的?他轻轻地把声音压在喉咙里说:“捉贼捉赃,人赃俱获,我们今天人被俘获,脏在哪里?”
亚平恍然大悟,再也不担心了。身上蚊子块痒得让他用下巴、膀子、脖子、大腿在身上乱蹭,这样走路看上去就像孙猴子了。
屋子里几个村干部和知青队长都在,亚平这批学生去年大冬天到三道公社中心大队,整个冬天都在适应这里的气候和工作,春天开始忙农作,和这个大队的知青并无往来。
四眼知青把他们俩按倒在椅子上,给两个人的手腕上了绳子,依旧绑在身后。汇报情况后,旁边农户大爷点头称是,说早就张罗着要抓小偷,所以才把平时散养的鹅圈起来。丢了鸡鸭的几户被叫了来,屋子里开起了诉苦大会。
知青队长指着亚平的鼻子就骂:“小贼样,偷东西偷盗贫下中农家里,你不知道他们辛辛苦苦一年粮食打下来就剩不了多少,自己养几只要囤到过年才舍得吃么?”
“我们没偷。”亚平理不直气不壮地说,低着头。
“那你们躲猪圈旁边干吗?这几个月丢的鸡鸭全是你们偷的。”
“不是。”小黄说,也是一幅气短相,低着头,眼睛斜一下,顿了会儿说;“捉贼捉赃,你瞧见我们偷了?”
“今天就你们两个外人,凭贼样就能判断。”
“今天少了啥了?”亚平抬起头问。
知青队长转头看着农户,那大爷对着他摇摇头:“今天啥也没丢,两个多月前丢过一只鹅。”
队长一时无语,两片薄嘴唇愤怒得紧紧地合在一起,转头向丢了鸡鸭的几户看去。
“我家上个月丢了两只鸡。”
“我那下蛋的鸭子前个月被偷了。”
队长双手叉着腰:“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亚平坐直一点:“也许给黄鼠狼叼走了,也许给狐狸吃了,凭什么说是我们偷的?”
“这村以前从没发生过家禽被狐狸吃的事情。”
“嘿,贫下中农以前还给地主剥削呢,哪里想到现在翻身做主人了?”小黄笑起来。
队长一拍桌子:“听口音你们南方来的吧?别耍滑头,严肃点。”
亚平和小黄一起把脸绷起来,挪挪屁股坐坐正,双手还是背绑在身后:“不能无中生有,同志。”
知青队长使个眼色,把屋里同村的人都带到屋外,推开门把头伸在屋子里:“你们好好反思一下,门我锁了,想好了到窗口来站着,等我看见再进来找你们谈话。”
门“砰”地被关上,他们听到上锁的声音。
亚平大叫:“嗨,能把手给放出来么?我身上蚊子块痒啊。”
院子里的人两秒钟就散光了,小黄看看他:“我也浑身痒啊。”两人面面相觑,半分钟后,他们想出办法,把椅子靠拢些,背着手相互挠痒。
作者: 邱晓云    时间: 2013-3-24 19:22

小讨厌创作力旺盛啊,一天写噶许多。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4 20:36

小讨厌创作力旺盛啊,一天写噶许多。
邱晓云 发表于 2013-3-24 19:22
哎呀写的乱哄哄,在天涯都没人看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6 21:25

门“砰”地被关上,他们听到上锁的声音。
亚平大叫:“嘿,能把手给放出来么?我身上蚊子块痒啊。”
没人理他。
院子里的人两秒钟内就散光了,小黄看看他:“我浑身痒啊。”
“他们打算把我们饿死还是痒死?”亚平尝试着吼叫,脖子里青筋都爆出来了,像一根根青虫。
院子里很安静。
待明白现在不会有人理睬他们后,两人面面相觑,半分钟后,他们想出办法,把椅子靠拢些,两个人背着手相互挠痒,挠到夜色墨墨黑,挠到身上出了血点子。
外头远处飘过来一些人声,他们猜测是村民吃饭的声音,脑袋瓜里想象着饭菜的香味,往自己肚子里吞咽口水。屋子里灯没有开,黑暗里亚平说:“小黄,我们就认了吧。”
“不行,这是政治上犯错误的事。不怕,他们没证据,死不招供,最后总得放了我们。”
亚平把脑袋耷拉下去:“唉,做刘胡兰么?打死也不说。”
“这就对了。”小黄点点头:“我们不如睡一会儿。”
当邻家院子里的狗开始吠起来的时候,他们听到有一群人的脚步声走近。门被打开了,知青队长领着方振华和周国平进屋,他们是来接他俩回村的。


(十)
回村的路上,方振华说:“到底是不是你们偷的我不追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大家都在长身体的时候,要吃蛋白质也要取之有道,不可行偷偷摸摸之事,我们堂堂知识青年,下农村也是教育广大贫农来了,要让他们看到一个高觉悟的知青团体。”
小黄和亚平连声称是,又信誓旦旦,今天只是趁农活空些去溜溜,这村以前丢的家禽绝对不是自己偷。
方振华冷笑一声:“早变屎了。”
方家兄弟正在宿舍床上等亚平和小黄回来,亚平进门就把方强从床上拽起来,方强打着赤膊,浑身汗腻腻,亚平手打一个滑,又抓一把,直接朝脖子抓去。
“哎哟,哎哟”方强大叫:“你这是要掐死人呢。”
“你们溜得快,我们可惨了,关在小黑屋里,浑身大红蚊子块,一个个都半个包子那么大,还不得挠。为兄弟两肋插刀,你们插的是对方的肋。”
“嗨,嗨。”方刚跳起来,把亚平掐着他哥哥脖子的手打开:“要不是我们通风报信,你们还不知被关到什么时候呢。我们回来说去邻村散步,你们莫名其妙就被人家抓了。幸好你们没供出偷东西去了,否则哥几个身上插满刀都说不清。”
方振华在这个夏天又为知青们搞来了小鸡小鸭和小鹅,圈里几头猪正在长膘,合计着到春节可以杀一头来吃,亚平喂猪喂得欢,他馋肉,但只知道喂猪吃草。有一回周末李老师叫女儿冬梅来给知青送点小黄米做的粘米饼子过来,冬梅见亚平在往猪圈里稻草,问:“你们这猪还吃别的不?”
“其他也就吃些泔脚和菜,现在是草和菜吃得多。”
李冬梅指指几个猪仔:“其实呀,我看着小猪仔已经到一百五斤了,这骨头架子就长好了,接下去要抓膘,这时猪食要粮多菜少,就是多喂些饭类,少些菜和草,喂的次数也要多一点,这样喂猪每天能长一、二斤肉,不久就能喂成大肥猪。”
亚平用无限敬佩的眼光望着她:“大妹子懂得还挺多。”
“和你们城里人比,我们农村的只知道实践,理论学得少。”李冬梅又害羞起来,头一低,粗大的辫子掉落到肩膀前头。
亚平觉得这个女孩子特别像女孩子,春天就是春天,装什么冬天。女知青们不是一本正经,就是正在学着一本正经,和男人一样要强要武要表现革命的积极性,说一个比一个像削尖了的竹子那么硬而尖锐。农村女孩子不用革什么命,倒显得真。
秋天来了,大地一片金灿灿,山上白桦树的叶子也变成金片子。这个秋天,知青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天没亮就下地割麦子,中午在场上轧谷子,晚上把一百多斤重的麦子上跳板。大地一股生麦子的香味。队里看着今年收成不错,知青自留地里的菜也都收获了,除去的口粮,还有多余的工分可以换些别的东西。陈长喜让女儿每天中午送些糖水到场上给知青们喝。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3-3-26 21:59

小讨厌把文革串联和知青插队生活写得像是亲身经历,不简单呐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7 20:24

陈长喜让女儿每天中午送些糖水到场上给知青们喝,说他们干农活体力消耗大,给补点力气。李冬梅总是把锅子里最底下的那些糖水倒出来给亚平:“你喝这碗,最底下的糖多。”
亚平穿着圆领短袖背心,脑门上都是汗,包裹手臂肌肉的皮肤下,隐隐透着青紫色的经脉。他抓起衣角擦汗,冬梅让他把外套穿上,免得风一吹着凉。
这年冬天,知青都已经习惯了北大荒的生活,春节将至,付振华统计回上海探亲人员的名单,队里多出来的工分,合计着可以领点口粮给他们带回上海。朱富斋代全家写信来问亚平回不回家,亚平一口回绝了,信里写得平平淡淡,有粮吃,能吃饱,乡下生活已经适应,春节就不回家了。桂芳给他寄年货,几根香肠,几块糯米糕,他并不觉得稀罕。队里养的猪杀了一头,大年夜一群知青叫了乡里大队长和李长喜家一起来吃,包了饺子,亚平觉得比上海老家年夜头还热闹。
李冬梅照例缩手缩脚,她在男知青面前总是害羞,亚平给她夹肉夹饺子,她就卷着自己粗大的辫梢。周国平和张小美两人相互夹菜,已经不避嫌了。方家兄弟酒量好,白酒一人能喝半斤,大队长和李长喜要灌他们个酩酊大醉,二两下去方强站起来开始说胡话:“大队长,不瞒你们,当初下乡,是给街道连骗带哄送过来的,咱哥俩不像周国平和张小美是真要上进,主动请缨要插队落户。我们家还有一个大哥,进的工矿,家里老人舍不得他,送我们两个弟弟来。来了一看,我的个天,一片荒芜,一片苍茫,没得东西吃,吃不饱,知道被骗了。多亏的你们照顾,一年来自立更深,拓荒成功,生活习惯了,要我们回去,说不定倒又不适应了。骗人者虽可恨,可你们帮我们重新认识生活。”
方刚一直试图打断哥哥的话,他也二两白酒下去,脸憋得通红,不停地把哥哥往炕上按,叫他坐下吃菜。一个女知青开始抽泣,张小美开始发呆。大队长放下酒碗说:“我知道你们知青不容易,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离开父母兄弟姐妹,来我们这种穷乡僻壤落户。在我眼里你们都还是孩子,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让你们适应这里,我也知道本来说是一两年锻炼好就让你们回去,可是到现在也没什么文件指导下一步知青政策,也许你们要在这里多呆一些日子,还是希望大家把这里当家。”
听到要在这里多呆一些日子,那个抽泣的女知青开始嚎啕大哭,大家开始安慰她。亚平觉得她歇斯底里,他不在乎有温暖柔软的被子,只要没人整天说他添手脚,没人揍他就满足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狼嚎,外面天上有冬日晴朗的天空,缀满了星星,晒谷场上草垛子像黑桩子敦实而安静,屋子里吊着白炙灯,炕下烧着热火,屋子里的人各怀心境,再怎么悲伤感动激昂热切,这也是一个大年夜。
漫长的冬季北大荒大地上的风嗖嗖地刮,大家都躲屋子里不出来,付振华在屋里学习,亚平也不知道他在学些什么,看书都看成高度近视,周国平也开始看书,还是厚厚的外国字字典,亚平嘲笑他:“毛主席提倡劳动最光荣,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你还往臭老九身上靠。”
周国平说:“学习文化是为了更好地劳动改造,没文化还叫知青么?”说完又把头埋进书里。
“嗨,小心别看成书呆子。”亚平和同屋的几个正在打大怪路子,那几个拉着他:“快出牌。”亚平把牌在桌上甩得“啪啪”的。
元宵还没过,周国平接到一个电报,读完电报只见他穿着单薄的毛衣就在雪地里狂奔,奔向远方,雪地上一个人变成一个点,最后点也没有了。
外头气温在零下二十度,那点消失后一个钟头还未回来,几个人着急了,去找方振华,七嘴八舌地说:周国平穿着毛衣就到雪地里去了。
到现在没回来。
他接了个电报。
他们去女知青宿舍找张小美,张小美当场脸色刷白。电报里什么内容?
去找他啊,找啊!
方振华到村邮局打听电报内容,电报里说周国平母亲上吊自杀啦,他父亲隔离受审这事儿还没完,母亲没盼头,孩子都下乡去啦,留着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精神奔溃,电报是哥哥发来的。张小美哭啊哭:“我们小周不会想不通吧,他自己是多么努力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啊,从不叫苦叫累。”她哭得两眼发黑,哭得两腿发软。
大伙儿拿着手电桶和锅子,一路敲着锅子就出去找。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8 21:53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3-28 22:03 编辑

漫天寒风,开始飘起零星雪花,阴沉的云层,像盖在北大荒天空的脏棉被。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找到白桦林子的山脚下,除了几个看上去像兔子或者狐狸的脚印,什么也没发现。夜色黑起来,远处狼嚎刺透寒冷的空气让他们感到害怕,空旷的大地上分散开的手电筒灯晃动着慢慢聚拢,敲锅子的声音也停歇下来。夜里气温零下四十度,方振华让大家挤在一起找,避免单独行动。他们爬上白桦林所在的小山,山两边两个村落亮着零星的灯光,雪花开始大起来,风也开始“呜呜”地吼,他们只能抱成团往回走,待天亮雪停继续找。
“这个小周,有什么事想不开,找组织啊,这样一跑,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这才叫家破人亡呢,咱大队也少不了写报告汇报情况,这可是大事。”方振华说。
小黄着急跑出来寻人,来不及戴帽子,这会儿把棉袄领子往上提拉一下,盖住耳朵,再把锅子扣在脑袋上挡风雪:“嗬,亲人有事,赶都赶不回去,还没见着最后一面,换谁都疯。”
“问题是,连安抚工作都不让我们做。”方振华说。
亚平缩缩脖子,把小黄楼楼紧:“说不定他自己就回去了,换我,外头狂跑一圈就完事儿。我家还都糟践我,看着我眼烦心乱的,在家碍他们事,轰我出来。我们家有事我肯定找组织上宽慰。”
“去去,哪儿有这样触自己家人霉头的。”方振华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能教育出你这种人,你父母也操不了多少心,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人家,出不了什么歪瓜裂枣的事儿。”
他们每个人的眉毛鼻子都积上了雪,脚冻得不听使唤,快到晒场的时候,那些草垛子在风雪里都已经变成白色。他们在草垛子中间穿行,向宿舍走去。
突然,一个草垛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顶上的稻草塌了一块下来,一个人随势翻滚下来,他们一看,正是周国平。
周国平并没有跑远,跑回来后连头带身子统统钻到草垛子里,一个人伤心,伤心着伤心着就睡着了,亚平他们回来时,他翻了一个身,草便塌了下来。
他们把他拉起来。
“你个死人,在这里睡觉也不说一声,知道我们遇到狼了么,打扁几个锅子才脱险。”小黄指指自己脑袋上的锅子说:“以为你快变成狼屎了。”

周国平用手抱着脑袋蹲下。


“咳。”方振华快速叹一口气出来:“没事就好。”


亚平用手电筒去照周国平的脸,他看到两个哭成半个包子大小的眼睛。


周国平从此寡言少语,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看书上,张小美为他端茶送饭,俨然负责起照顾他的任务。


开春周国平拼命干活,母亲过世后他没有回去奔丧,把无限的烦恼和悲伤插到这片土地上。哥哥从安徽来探望,兄弟俩在屋子里包头痛苦。亚平在窗外看得真切,想到自己的哥哥,别说抱头了,连握手都觉得弟弟的手脏。

队里见周国平读书得多,便派一个宣传干事的差给他,不用和人多说话,队里有什么先进事迹,思想汇报,错误作风,都由他来组织语句编写和汇报。

村大队长召集大家开会,决心“农业学大寨”,今年把粮食亩产要上纲,也就是每亩产量达到四百五十斤。





作者: 小明    时间: 2013-3-28 23:36

这个亚平和那个亚平没关系吧。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3-29 12:40

这个亚平和那个亚平没关系吧。
小明 发表于 2013-3-28 23:36
燕谈网友亚平?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4-1 20:45

谁不用力干,不猛干,谁就是和先进对着干。村大队长喊口号喊得唾沫横飞,亚平坐在第一排长条板凳上,他用手搭个凉棚放在眉毛处,用来遮挡飞来的唾沫。
        队里人人都情绪高昂,这年春天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抓生产、学先进,提倡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大寨精神在吉林延吉县三道公社中心大队得到发扬,大寨经验在吉林延吉县三道公社中心大队得到推广。周国平情绪高涨,亚平常常看到他深夜了还开个小桌灯趴在桌子上写报告,村里墙上的口号也都是他用油漆去刷,红色的黑体字,他刷起墙来沉浸其中,一个下午可以把大刷子在笔画上翻来覆去刷好几遍。隔两个小时去摸一摸油漆是不是干了。他干起活来也是不抬头的,一早五点开始在地里,干到晚上十一点,今年的先进大家都想给他,就看秋天收粮后能不能达到亩产四百五十斤了。
        亚平一到五点就想坐田头抽烟,吹吹凉风,一身的肌肉放松放松,他和小黄小方兄弟一溜坐田埂上,搓着鞋子上的泥,他看周国平远远地挑了肥料来浇地,就要笑话他:“好啦,小周同志,你累积工分都比我们多了,你是文武都行,写口号,浇大粪,今年的先进一定是你了。”
        周国平看看他们,不声响,低头继续浇地。几个知青哈哈哈乱笑:“这楞劲。”
        李冬梅增加了给知青送饭的次数,有时候私底下塞两块肉给亚平,说别人没有的,快塞嘴里,亚平就把两块肉塞嘴里,还没嚼出滋味,就咽了下去。吃完晚饭他邀李冬梅去田埂上走走。他给她讲上海的黄浦江,电车和大世界,李冬梅听得满眼都是想象。
        “不过我们去上海也算进城啦,闵行只是远离人民广场的一个镇子。”
        “比我们这里离上海近多了。”
        “以后我回去了,你来玩,我带你逛。”
        “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不知道,没准在这里安家了。”亚平说出这话,有点后怕,刚才说到上海,自己竟然有些想念,可别是自己说的成了真。他把手插在裤兜里,像南北大街上那些比他大的年轻人一样,他已经到了他们一样的年纪,他开始学他们走路,说话,和装模作样。
        “能安家倒好,毛主席不是教导你们要扎根农村么?”
        李冬梅听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像个学生,这副渴望的神情让亚平非常满足,他说话竟然有人听,想听,要听。
        “爸爸说上海人讲卫生,有礼貌,懂人情世故。”李冬梅扭着自己的手指头说,她不是扭手指头就是扭自己的辫梢。亚平觉得她很像《白毛女》里的喜儿,除了头发的颜色不同。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爬上干草垛子,坐在顶上,橘黄色的阳光把李冬梅的大红色方格子罩衫照得像个熟透的橙子,他们长长地影子拉到地上,风里有泥土和草屑子的香味,亚平弯着腿,手肘子搁在膝盖上,他长高了。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3-4-1 21:02

小讨厌现在写的是知青岁月,写得挺像那么回事呢,比什么血色浪漫、北风吹贴近知青生活。
作者: 小讨厌    时间: 2013-4-4 11:57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4-4 14:24 编辑

付振华这阵子要求大家每天增加两小时劳动时间,太阳落下后,晒谷场吊起十七八个白炽灯泡,灯光下一片黄熟的颜色,边收、边打、边晾干,人声机器声混合在一起,过节都没这么热闹。付振华每天和几个男知青一起干活,他们浑身被汗水浸得亮晶晶,风一吹结一层白白的盐花,汗在脑门上蒸发出了雾气,开出一朵朵云雾状的小花,这些盐花和汗花是劳动的成果。付振华要做表率作用,他的胳臂像机器一样有节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起得比别人早,结束得比别人晚,挑最重的袋子抗,砌的麦秸秆垛子比谁的都要高。亚平心里叫苦不叠,每天干完活他都浑身酸痛,知青队长,一个小小的干部也不用这么带着大家拼命,粮食是大家的,生命是自己的。
        小黄戴着宽沿草帽,竖着抱一捆麦子,他个子矮,远远看去像一捆麦子戴了一顶草帽,亚平看着戴草帽的麦子慢慢向自己这边飘过来,到了近身,后面伸出小黄的脑袋:“咳,付振华这是想争今年的先进呐,周国平在县里名气比他响了,他又不会写文章,只能大干特干了。”
        “咱要不让点给他干干?”亚平说。
        “别,整个队伍不努力,他一个光杆司令出不了成绩。”
        “那功劳不都给他一个人啦?”
        “你不给他功劳也轮不到给我们呀,到时候给咱穿个小鞋,你舒服呐?”小黄把声音压低说。
        “要不我们比他干得更猛,争个先进去?”亚平不买账。
        “别,他是队长,他要个人逞英雄,你强过他头,他给你扣帽子方便,到时候大家都捞不着,他仍旧给你穿小鞋。”
        “嗬,我们横竖都是垫脚石,要不就穿小鞋?”
        “昂,明白就好。”小黄拍拍亚平的肩膀:“干活去。”
        “我抽根烟去。”亚平把手里的麦子扔到打谷机旁边,跑到晒谷场旁边,躲到一堆麦秸秆后头,蹲地上掏出烟来点。
        北大荒秋天干燥的空气里飘满了碎草屑,纷纷扬扬,地上散落了麦秸秆,亚平抽了一根又一根,抽完一根就把烟蒂往身后一扔,眼看着半包就快抽完,亚平感到身后一阵暖风,又有一阵烟,带着稻草烧焦的味道。
        背后人群聚拢来:“着火啦,着火啦,草垛子着火啦。”
        亚平回头一看,他身后的麦秸秆堆火苗正在往上窜,知道自己惹了祸,那些未燃尽的烟蒂把草垛子点燃了。他害怕了,站起来摆手:“不是我点的火,不是我点的火。”
        付振华冲过来,扒下旁边知青的外套去扑那火苗子,一边大叫:“就是你点的火,睁眼说瞎话呢!”又转头向其他人:“你们笨啊,快点把草垛子周围地上扫干净,别让火引到旁边草垛子上,进屋去接水。”他卖力地指挥,大家七手八脚,手忙脚乱,有的拿其他干稻草去扑那火苗子,有的从屋里弄了皮管子接了水来浇。
        亚平吓得束手站在那里。有人对着他浇水:“你屁股后头也着啦!”有的人用干草去扑他的屁股。有人大叫:“你不要放屁啊,屁能让火苗蹿得更快。”

那是个一人高的小草垛子,火苗也只是刚蹿出来,被一群人一折腾,立刻灭了。


大家围在亚平身边,手指头戳他:“这地方能抽烟么?你破坏生产,没看到旁边还堆着那么多稻子么,都烧光了,今年亩产怎么上纲呀。”


“也不差这点,我也不是故意的。”亚平委屈地说。


“嘿,还嘴硬,早知道刚才让火把你屁股烧光。”


付振华站出来挡开大家为亚平解围:“算了算了,没酿什么大祸,以后这里不准抽烟,大家又愤愤指责了一把,才作罢。

晚上,付振华把亚平叫到大队办公室,周国平坐在桌边,桌上摊着纸和笔。付振华说:“朱亚平同志,今天的事情我们认为要报道一下,找你来问清情况。为了大队的安全,今天的火灾,我们知青全队上下动作迅速,反应快捷,齐心协力把火苗扑灭在了萌芽状态,要让周国平报道一下。”


亚平抓抓脑袋,想这一报道自己不是要成为纵火犯了么,灭火的都有功劳,独独自己成了罪魁祸首:“付队长,你看这么小的火,也没造成大的损失,这就要把我写成个放火的,以后我脸往哪里搁?”


“你看,队里又不给你处分,不过是写个通讯稿件给队里挣挣面子,整天写今天打了多少粮食,明天打了多少粮食,看得人不腻歪,写的人也腻歪。”


“可这场火也实在是太小了。”亚平没底气地说:“值得写么?”


一阵静默。付振华摸着下巴寻思。


周国平一直不开口,他抬头望望付振华,欲言又止。付振华见他有话要说,把脸转向他:“周国平,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周果平推了推眼镜:“如果把火写得大一些呢?”


亚平吓了一跳:“我跟你无冤无仇,关照你别往我头上乱扣帽子。”


付振华眼睛一亮:“我们再弄一场大一些的火。”


又一阵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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