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肥肘的精神

090827

因为工作关系，几乎一年要回国十次左右。俺的级别也够不着坐商务舱，这几年除了一次陪同东京证券交易所的理事长、原财务省次官出差时坐过一次商务舱以外，每次都在狭窄的经济舱里度时如年。好在即使是东京去北京，最多也只有4个小时的时间，俺彻底直面渺小的自己的时间带也就一顿爆睡的时间：通常上飞机以后，闭上眼睛蒙头大睡，醒来时已经回到祖国。

这样频繁的空中飞人，使俺获得了很多与陌生旅人交谈的机会，毕竟不是每次都能安眠。好在这些航班中的客人，不是俺的同胞，就是日本人，俺都可以随意交谈，增加点旅途中的谈资。

然而也有没法畅意交谈的时候，原因是俺的英语太臭。遇到欧美人就没辙了。简单的聊几句还可以，深度交流基本没戏。大多数时候互相望一望，挤出一点尴尬的微笑，彼此体谅一下。

几个月前从北京回东京的时候，又遇到两个白人。听他们的发音，俺估计是美国人。但是这两个美国人有点太典型了，肥硕无比，简直与日本的相扑初级选手有得一比。根据他们的体型，俺按照常识可以判断，这两人属于美国白人阶层中的底层阶级。因为美国上流社会的人士是不可能有这么肥胖的，不能保持良好的体型在上流社会中属于没有自控能力的表现，生活上不能做到用良好健康的习惯约束自己的人，已经丧失了进入上流社会的准入证。当然，上流社会的定义并不是成文的，这在哪个国家都一样，但是有一些基本条件：例如，工作种类与性质，收入与社会地位，居住的位置与受教育的状况，最后待人的礼仪与生活习惯。最后一点实际上与前面几种条件具有因果关系，受到良好教育，生活优裕，注意自己的社会身份，就会在待人接物时表现出良好的修养------在中国几乎接近于对贵族精神的神话式描绘，而生活习惯就不用多说了，不注重自己健康、成天爆摧可乐狂食爆米花的人在上流社会的人眼里，绝对属于自暴自弃的一种。俺的博士指导教官是留美回来的，他不止一次的告诉俺：美国的教授基本上不饮酒，一辈子都看不到他们喝醉的样子，大部分人甚至连啤酒都不喝（关于这一点，俺暂时相信日本教授的诚实）。

话归正体。俺旁边坐的这两个美国大胖子，虽然体型肥硕，但是并不是俺想像中的那种下层人。因为他们两个人身穿深蓝色西装，质地也比较考究，最主要的是眼神和气质都很不俗。从他们的举止上看，甚至有点黑社会杀手的感觉。这个感觉就是俺在这篇小文中想要提到的内容：他们从一开始就显得彬彬有礼，而且出奇的安静。那天不知道老天爷要开什么玩笑，俺的座位就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俺彻底的被两个高大肥壮的家伙夹在了中间。

俺真是到了大霉了！刚一入座俺就这么想。经常坐飞机的人一定有这个经验，那就是因为飞机座位非常狭窄，最头疼的是与邻座的相对位置关系。因为自己的胳膊肘没地方放，中间的扶手如果自己的肘子放在了上面，那么旁边的人就没法放肘。而又不好意思明说，通常是通过双方的默契，或者互相谦让一点各放一半------这需要高超的乘坐技巧，或者必有一方彻底忍让，卑谦的收起自己的胳膊肘，尽可能的利用前后的空间蜷起身子做人。而这两个肥硕巨大的美国男人一边一个，不是意味着俺4个小时一直要蜷缩做人吗？而且从体型上一开始俺就认定他们不是上层社会的人士，否则也不会来坐经济舱。那就意味着俺彻底倒霉了。

这苦，就只有认了。

然而，之后4个小时的飞行旅途中，这两个肥汉的举止给俺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他们从入座开始起，就没有将他们的肥肘放在俺左右的细窄的扶手上。这对于肥硕的人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前倾身体-----这是他们坐姿中唯一的选择，分别将两支肥肘架在前排的座位后背上，一直是那个姿态，几乎没有变过，除了用餐时间以外。

这时候俺才意识到自己的见识浅薄。俺必须承认这是俺短暂的人生当中头一次遇见的现象。几十次的飞行当中，俺的身边坐过各种人。日本人、中国人、俄国人、还有肥硕的美国大婶，但是没有这样自觉将自己的肥肘悬空架起来的。这里俺要声明的是，不是100%的中国人不考虑邻座者的感受，也不是100%的日本人都会考虑邻座者的感受，相比之下，从概率上来说，考虑邻座者感受的中国人远远低于日本人，而日本人中那些看起来有些社会地位的会社员男性，岁数越大越表现得傲慢者也不是少数，这些人基本上会毫无顾忌的将自己的肘子旁若无人的架在中间的扶手上。碰到这种时候，俺也毫不示弱的出肘，轻微的一碰触，日本人通常会收回胳膊肘，而中国人则表现出另外一种风景：在日本生活久的中国人，通常会自觉互相推让，并且都在无语中完成这一系列的举动。而明显从中国出差去日本的、在俺们看来属于成功人士的中年中国男性，几乎毫无例外的行使自己的先占权-----从头到尾占有着扶手。但是中国人有一个很好的现象：你若与他开始聊天，并且彼此客气的时候，对方一定会自觉地开始让扶手。

中国人和日本人怎么怎么的，俺就不说了。还是回到那两个美国肥汉的话题上去。他们就那样悬空架着牛腿一样的肥肘，一直到成田机场飞机降落为止。中途中，他们也不像俺的同胞那样，会迅速的要求换位子，他们只是安静沉默的坐在俺的两边，简直就像两个忠心耿耿的保镖一样------一度俺真的产生错觉，以为是CIA派来劫持俺的特务。俺仔细想想，俺也没有那样的价值啊。

看到他们流汗的样子，俺心想那个姿势造成的负担也够重了。俺本来想说你们就算了吧，把肥肘放下来吧，俺比你们苗条得多，木有关系。但是偏偏那天俺没有携带电子词典，不知道肥肘的英文怎么说，俺就只好也把自己的肘子缩起来，没有放到中间的扶手上。

这样一个奇妙的现象就产生了：两个肥硕的美国大汉中间坐着一个苗条均称的中国中汉，四支美利坚肥肘悬空架起，两支中华中肘自觉谦让，三人中间是空荡荡的两根细窄的扶手。三张沉默的脸，四个小时的飞行。

他们并不是没有说话。中途有过非常短暂的交谈。俺尽可能身子后仰，为他们创造一个尽可能大的私密空间------当然是通过俺的面前。但是他们的语速非常快，而且音量极低，不过反正俺也听不懂。他们结束谈话后，不约而同的向俺点头致谢，态度极其礼貌。

噢，卖糕的！这一切太令俺惊讶了，不，简直是震惊！因为肥肘很硕大，所以俺的记忆中就只有左右两旁的那两根。那是多么令人感动的肥肘啊，多么可爱的肥肘啊。俺当时心里想，难怪俺们中国的姑娘们就想嫁给白人，很多女孩的理由是他们的绅士风度。哪怕是肥肘啊，俺这次算是见识了。

一路上，俺自然是睡不着了。心里一直在研究这两根肥肘的耐力和精神是从哪来的。俺做过好几年的日本教育法制研究，尤其对日本的道德教育下过一些功夫。因此俺心里明白，第一是教育，第二是习惯，那么第三呢？很可能就是信仰。神教导子民，你要爱自己周围的所有人，因为你们在神的面前都是平等的存在。

俺不信神，做研究到这个份上，也不可能改变对进化论的信笃。但是俺相信肥肘的精神，那一份精神在支撑着两个生命的可贵存在，在支撑着人类道德秩序中的内在原理。

行文至末，俺想起几年前在中文网络上流行的一个帖子中对贵族精神的要求。其中有一个要求是：下雨天开车经过行人时，放低车速，不要让路上的积水溅到行人身上。那时俺想，这在日本是基本常识啊，到中国怎么就变成贵族精神了呢。经历了两根肥肘的事情以后，俺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贵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