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一篇,去年写的:

金榜题名时

    1978年3月27日午休过后,我正在车间里干活,工具室的葛师傅来找我,说接到电话,让我去建工学院去取录取通知书。我带着满手油污,站起身来,苦笑着说:
    “葛师傅,您就别逗我了。”
    “怎么逗你?真的!建工学院真来电话了!”葛师傅的态度立刻严肃起来。
    “真的?”我仍然疑惑着。
    “可不真的!我这么大岁数还能骗你?快收拾收拾去吧!”
    我半信半疑地洗了手,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跟班长请了假。心想,要是假的,就认倒霉。
    乘无轨电车40多分钟,再走一站地才到建工学院。熟悉的灰色罗马式建筑主楼,仍然那么高大雄伟。我曾无数次从它面前走过,却从没进过门。
    进哪个办公室我忘了。只记得一个女老师问:叫什么名?哪个单位的?我说,锅炉厂,叫什么什么。她说,啊,有。将一叠信封略翻了一翻,拣出一个递给我。我接过信封一看,见上面写着:“哈尔滨锅炉厂十九车间×××收”,下款是铅印的红色宋体字:“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我的手有些哆嗦了。
    怎么出的办公室忘了。在走廊里,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赫然出现在我眼前。顿时,泪水涌满了我的眼眶。
    我把通知书重新装好,小心地揣在内衣的口袋里,出门来到大街上。太阳明亮地照耀着,街上所有的汽车、行人都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走出100多米,我忍不住停下来,伸手从兜里掏出信封,把通知书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是真的!
    多年以后,读到清朝袁中郎中进士时写的一首诗,头两句是:
    “信当喜极翻愁误,物到难求得尚疑。”
正是我当年的写照。

    1977年我30岁,年底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届高考。待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又长了一岁。后来得知,那年考生540万人,实际录取了27万人。其中如我一样大龄的考生中,有一个因高考作文出名的阎阳生,有人大概还能记得。他的作文写的正是,如我们一代青年如何渴望学习的故事。这篇作文读来催人泪下,我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保存至今。
    要上大学最难的不是考试,而是报名。我从开始就受阻——车间不同意。幸亏我妻子有一个要好的同事的丈夫是厂生产科的,也是个老中专生,很同情我,求他说情,才报上名。直到以后好几年,每年过年我们两口都得去他家送点儿礼,以示感谢。
    复习、体检、考试不必说,单说录取这一段。
    从考完试那天我就天天盼着邮局的来信,总不见。心想,也许会在厂前的布告栏里公布吧,于是,天天上、下班时盯住布告栏看,也没有。直到三月初,报上说,新生上课了,我的心才彻底凉。从报考那天开始,我上班就一声不敢吱(照常上班),这回,更得“夹起尾巴,重新做人”了。
    谁知道天不灭曹!居然有扩招“走读生”的事。所谓走读生,是因为学校住宿条件不够,只得“走读”的新生,其他一切不变。我有幸名列其间。然而至今让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到我这儿,录取通知书变成了自取,弄得我好一顿难受。也许是因为人少,且都是本市的吧。
    至于说到我为什么没被第一批录取,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年龄大,为了平衡新生年龄,而被挤下来的吧。因为我的分数并不低,比多数正式录取的分数还要高很多。比如我数学得了103分,正式题满分100分,20分的一道加分题,我得了3分。这个成绩很可以了。只是语文差些,仅63分。所以直到现在,我写作文还是跑题。哈哈!

    闲言少叙。我怀揣录取通知书回到车间。头顶的天车仍在轰响,身边的焊花仍在飞溅。而此刻在我看来,那无疑是喜庆的鞭炮,节日的焰火。
    我先向葛师傅报告,说,是真的。她笑着问:“拿什么谢我?”我说:“请你喝酒!”(事实上后来没请)。
    又向班长销假,告以实情。他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就是他,曾经说我瞧不起工人阶级,不安心工作,走白专道路……
    我重新换上工作服。我知道,我在这里干活的时间不会多于两天了。
    我正低头装配那个我自己设计的齿轮箱,一个老同事走过来,笑着问我:“怎么这么大的事还瞒着?”他是1957年上海交大的毕业生,右派分子,在车间当工人20年了,别人都欺负他,只有我,他觉得还能谈一点儿。
    “不是瞒。我要走了,想最后把这点儿活干完。”
    “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早晚也是要走的!”
    我不再说什么,埋头干活,直到下班铃声响起,才飞快地换了衣服。班后会嘛,恕不奉陪了。我要到我妻子下班的道上去迎她,好一块儿上幼儿园接我三岁的女儿。
               2006-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