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安吉老友施勇悼梁大虫文

本帖最后由 酱香老范 于 2010-2-1 15:22 编辑

哭梁健
施 勇

酱按:施大哥是大虫和我共同的老友。原为安吉一大型水库管理局局长。后下海,曾主持经营本地一度假村(见附图)。

大约在十天前,我从安吉递铺“第一滴水”茶室借了一本书看,书名是《惶然录》。那几天里,我心里就有些惶惶然的感觉,却不知道会应在什么事情上。那天傍晚,我刚吃了晚饭,就接到酱香老范的电话,声音空前紧张,说:“梁健在人民医院抢救,不是意外事故!”等我急忙赶到医院,看到梁健的身体上已经盖了白布。医生说他“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我掀开白布,看到梁健的脸像一张灰白的纸,嘴角有殷红的血淌出来。我立刻哭了出来。也许是我老了,心软了,以后的几天里,悲痛像潮水一样一拨一拨地涌上来,难以自抑。我真想像个娘们似的“呜拉、呜拉”地大哭一场。那样,我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虽然有朋友安慰我们,说梁健是个浪漫的诗人、又是虔诚的佛门弟子,我们不必为他的“洒然西行”太难过。然而,我毕竟是一个俗人,所以在我眼里梁健也是一个俗人,他有许多身为俗人所无法抛弃的负担。梁健的生活远不是朋友们所想象的那样潇洒,他把人生的棋局下出了几块孤棋,顾此失彼,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苦活。生活的许多苦难,他都一一“享受”了。只是梁健从来不向人诉苦,那种不能说、不想说、独自闷在心里发酵的苦,是真正的痛苦。
同是安吉人,但我和梁健也许不能算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我和梁健相识是因为酱香老范的关系。从老范的文章里和嘴里,我对梁健有了大概的了解,觉得那是一个“好玩”的人。后来听说的一件事,让我对梁健有了几分敬意。二十年前,学潮的风波影响到安吉,梁健和几位“愤青”朋友一起策划,在县城的一座高楼上挂了一条大幅标语。虽然情节不太严重,但还是有“后果”。为了不影响朋友们的前程,上面调查时,梁健说“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从此,不管别人如何评价,都不能影响梁健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个勇于牺牲自己,为朋友担当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我和梁健开始有交往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时的他,行者归来,在浙江教育电视台拍片。有一次他到我当时工作的赋石水库找我,说是要为我们单位、或者我个人作一些宣传工作。我不太喜欢宣传,更不敢去当“典型”,就拒绝了他。很久以后,我才感到当时的我其实是用不着那样“原则”的。我完全可以用我手中的权力,帮他一个忙。但是,这事似乎也不能全然怪我。因为梁健实在不像一个做“业务”的人,以致于我没有想到他是在推销。梁健也没有用生意场上常用的手段,比如叫老范给我打个招呼。生意不成朋友在,对于我的闭门羹,梁健似乎无所谓。
1999年,我下海北上哈尔滨,到2001年“南撤”,回天赋度假村承包经营。我和梁健的交往频繁起来。那段时光,大概可以算梁健生命里的小高潮。他当了长城影视公司的一个小头目,出有车,常常带了天南海北的诗人朋友,光临天赋度假村。对梁健和他的朋友们,我是衷心欢迎的。除了生意上的考虑,更因为我年届知天命,还不幸是个文学中年。我以为如果没有诗人的到来,会辜负了天赋的好山水。梁健带来了许多“者名诗人”(我和他之间的戏语),如芒克、严力、叶舟、潘维、梁小明等等,让我感到蓬壁生辉。四面八方的来客,都是梁健自掏腰包接待。我和梁健之间,从来不结帐。梁健常常在喝完酒以后,塞给我一刀钱,或厚或薄,可以看出他当时的经济状况。手头宽裕时,梁健很豪爽,“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派头;囊中羞涩时,梁健脸上也羞涩,又不像一个豪爽之人。
也许是感到欠了我的情,梁健想帮我的忙。有段时间,百无聊赖的我,开始“中年后写作”。我向来眼高手低,把自己的文章,看作精神的抽水马桶,排泄以后应该一冲了之。但梁健看了我写的几个短篇小说,觉得不错。还乘着酒兴大包大揽,说要在三个月内、帮我在全国一流的文学刊物发表。弄得我喜不自禁,在朋友圈里奔走相告(范某“牙齿白咧咧”地讥讽施大哥将成为本地“一颗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其中的“冉冉”故意用本地方言念作“卵卵”。吃了施大哥的也决不嘴软。——酱按)。可是,梁健的承诺却大打折扣。我的两篇小说最终只能发在北方的一家市级刊物上。当时心里很是抱怨,因为梁健让我在朋友面前吹爆了牛皮。但转而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抱怨没道理。因为梁健比我更要面子,他一定是尽了力要“拉兄弟一把”的,只是兄弟实在太沉,他拉不了多高。
2005年中秋节,梁健和省内外的一批诗人,发起在天赋度假村举办“江南诗歌朗诵会”,让我负责食宿和场地。那个中秋夜,很好的月光,湖面上白雾迷离。我让人在水边搭了一个圆型的歌台,上面铺了红地毯。几十位来自大江南北的诗人,踊跃上台朗诵自己的诗歌,声和情一起在山水之间回响……,那次诗会的成功,让梁健很感激我。于是,他和组委会商量,给我颁了一个大奖——“江南诗歌贡献奖”。那个奖让我感到别扭,但梁健的心意我领了。后来我又“丢”了度假村,仓惶撤退时,没有带走那块奖牌。如今想来很是后悔,无论如何,那是梁健留给我的一份念想,我不该丢失的。其实,梁健用不着觉得欠我的。除了春夏旺季,酒店闲着也是闲着。冬天的天赋很冷清,那些年,我的心也冷清,梁健的到来让我感到温暖。
发起征集梁健悼文的潘维再三交代,要多写和梁健交往的细节。可我回想起来,我和梁健似乎没什么值得描写的细节。梁健来了,我就当“三陪”,陪他喝酒、下棋、唱歌。论这些项目的水平,我都比他差得远。好在梁健并不挑剔,只要有人陪着玩就行。梁健下棋,胜负心似乎不重。虽然比我棋高一着,但不时会下出“勺子”来,让我感受“胜利的喜悦”。梁健是个真正的饮者,酒量大、酒品好,即使过量,也不失态。陪酒多年,我从来没有见梁健吐过酒。那些酒全都闷在他肚子里,被五脏六腑消化了。他后来病入膏肓,多半坏在了酒里。圈内的朋友们称梁健为“诗酒天王”,我觉得这顶高帽子害了他。梁健本来就重情面,得了奖励,感到不能辜负,就加倍拼命地喝酒,直到自己永远不能再喝为止。
离开度假村以后,我和梁健的接触并不见少。这些年来,梁健的乡恋似乎越来越重,回安吉的次数日渐频繁。每次回来,他都会打电话约我,活动内容依旧是喝酒、下棋。我和梁健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从来不谈“正事”、也没有嘘寒问暖。无论处于怎样的生活状况,梁健似乎都不需要别人的关心,他习惯“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一年多前,听说梁健的身体坏了,肝脏出了问题。他一度对喝酒有所控制,让我忧喜参半。忧的是他居然忌酒,说明情况不容乐观;喜的是倘若真的忌了酒对他身体一定会有好处。可过了不多久,他的酒又卷土重来了。我尽量往好处想,以为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有所好转。
可事与愿违,最近半年多来,我看到梁健的状态日渐低迷,从电话里的传来声音喑哑而含混,问他,他总是说“感冒了”。尤其令人担忧的是,他对酒也没有了热情。吃饭时,居然会主动提出不喝酒。我发现他并不是在忌酒,而是实在已经喝不动了。我感觉情况严重,但还是没有想到情况会如此严重,以至于后来的“突发事件”让我震惊不已。因为梁健太年轻,他的生命力又历来旺盛,许多事还可以慢慢来,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留余地”。大约在十一月,那次回来,梁健对我说:“施勇,我也想回安吉算了。你看有没有合适的活干?”我当时回答:“我也是帮人打工,你回来干什么呢?”梁健就沉默了。如今想来,我追悔莫及。梁健是从来不说软话的,他一定是山穷水尽、没有力气继续漂泊了;他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可以依托的大哥才开口的。我纵然力不足,却是应该尽心的,无论如何要帮他想想办法,可我却推得那样干净、那样不仗义。
梁健最后的回家,是在今年1月11日,到20日他去世,将近十天时间里,他没有和任何朋友联系。直到临终前一小时,他才想去看老范,却因为病痛发作,而没有去成。虽然“闭关自守”是梁健的一贯风格,但我还是感到心虚,猜度他是因为对我失望才不和我联系的。如此心虚,咎由自取,因为如我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大哥实在是很不靠谱。梁健死后,我写了一幅挽联:“浊酒新停应问京华倦客,落木萧萧枉为故人伤心。”那样的自责已然没有意义,只不过想求内心平衡而已。
有人说梁健是生错了时代,但生不逢时是宿命,有错也不在梁健。梁健可以而且应该做的或许是“既来之,则安之”,选择适者生存,去迎合时代和社会。文化明星于丹教导我们:“如果我们不能改造世界,那么,就去改造自己的心灵。”于丹的话听起来像至理名言,其实却类似于薛宝钗的“混帐话”。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经过几千年来所谓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其心灵已经很扭曲、很不生态,如此不人道的改造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于丹的话之所以被奉为经典,是因为它具有某种潜效应。削足适屐,鞋就可以随便夹脚。社会或好或坏,可以有充分的弹性,也因此得到所谓的安定。遗憾的是,总有那么一些花岗岩脑袋,如梁健之流,不接受所谓的改造,他们顽强地保持着自己的“原生态”。人类的慈悲及于野生动物,然而,对于自己的同类中的“异己分子”,却总是不能宽容。其实,那些“异己分子”比珍稀动物更珍稀,更值得保护。倘若这些人被完全彻底淘汰光,那么,人类的品种会变得很单一,生活会变得很无趣。梁健与这个时代逆向而行,他的转身离去,让这个阴柔的世界变得更阴柔。
我以为真正的和谐社会是所有的鸟都在林子里自由地生活、歌唱。梁健也是林子里的一只鸟,虽然在适应世俗社会方面,他“情商”比较低(甚至有“情障”),但他也是应该得到理解和爱护的。我哭梁健有兔死狐悲的意味。我和他确有某些相似之处,那就是于人生这局棋我们都是一笔糊涂帐,分不清轻重、缓急、大小、厚薄,总是不明不白地弃子。然而,我和梁健终究不可相提并论。我为自己的生活设置了“基本保障线”,保留着“着末一将军”。正是这样的“癞皮将”,让我浊者自浊。梁健是大舍得,连自己的命也舍得,所以他能够成佛;而我却注定是一个俗人,只能苟活在红尘中。
梁健西行,也许已经成佛。我不要他普渡我们,因为梁健需要休息。写下这篇文章,也算长歌当哭,愿从此不再为梁健而流泪。
10,1,27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度假村照片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11# 吹笛在湖北
谢吹笛兄一语中的!燕友多从“浪漫”之天界解读大虫,而不知大虫人生棋局“治孤”之难。酱某经施大哥首肯,首发此文于燕谈(施非燕友),也算旨在“拨乱反正”。

谢老周!俺会转“奖”于施大哥。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8# 来看看老梁

诗人梁晓明之挽联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17楼“眼睛里流露出心底十分脆弱的那一段”。——金秋固然很“师太”!近日检点这些年来,俺和梁之合影,即此之谓。不便再帖,有意者可留意去年秋天“走马版块”俺之“大虫回乡之狗仔酱香版”之帖。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本帖最后由 酱香老范 于 2010-2-3 20:58 编辑

欢迎去意无边——《哭梁健》之作者。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欢迎主贴作者!你很适合燕谈的,人还没来,帖子先来了;偶像没来,粉丝先有了。
金秋 发表于 2010-2-3 21:03
“去意”大哥身价“无边”,酱某不过是鸣锣开道、提包传话的杂役,乐得屁颠屁颠……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今上午我去看望了梁健母亲,大虫骨汇暂厝其家。下午又到了县内千年古刹灵峰寺,谒了其灵牌……今晚李大兴总版将在“今天”论坛主持追思会。我非“今天”中人,故在此贴出今天最新拍摄的二PP,以示响应。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平平的诗评系列当自立门户,倒无所谓“加精”与否,而是凸现识见与辞才“双馨”之文字的独立价值!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周郿英——《半世为人》作者的丈夫吧?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