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 简评袁伟时先生的“冲击-反应”说和西化说
由菜农兄在“清议竹林”栏介绍的袁伟时先生的观点,受教非浅。但是,他在方法论上是典型的“冲击-反应”论和彻底的西化论。这在当今历史学发展的角度而言,确实有某种古色苍然之感,也很容易引起很多批判和反击,当然受到很多批判并不一定等于谬误,真理反而在少数人手里的现象在历史上所在多有。不过,这种批判也不仅仅是来自于国内的官方教科书派,而且近来欧美学术界也开始主张在中国发现历史,其观点就是:中国历史本身具有其内在的制度和文化的结构性特点,不应该用西方发展的模式来简单套用,由此来判断中国或其他国家地区文化的落后性或停滞性,相反应该通过寻找各自历史发展的内在机制和动力来理解世界历史多元发展的共同趋势和倾向,现代化和西化也只有在这种基础上才可能予以理解。我们从历史来看,几乎全世界都遭受了西方的冲击,但是只有极少数的国家通过自身的积极改革,而免除了殖民地化的危机,而更多的国家地区则徘徊在传统和现代的相互拉扯之间,可见在这里传统制度和文化的条件和主体等结构性要素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这不是简单化地克服或消除传统制度和文化要素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也许问题并不在于以西方模式套用中国的正确与否上,西方确实是一个视角,但并不是一个唯一的视角。应该历史地看到不同的类型的制度·文化模式在相互没有很大冲撞和影响的情况下,一般而言各自具有其应付各类现实问题和挑战的一贯的机制和方法,它在长期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形成一种定型和惯性。但是由于人类社会的一些共同性的基础条件,各自也具有历史发展一般性的趋向。譬如就独特性而言,中国是强调皇权的大一统体制加上儒家官学式的世俗性伦理文化的一元结构,而西方则是基督教教会的制度•文化与封建的王权体制的多元结构,处理危机和挑战的方法当然各自不同。但是就一般性取向而言,在这二种社会里,平民的地位在不断地上升,平民知识人的作用在逐渐增强,而世袭体制逐渐式微(尽管会有回潮或遗留)而代之以新的崇尚能力主义的、平民更多参与的社会机制,或者社会的宽容度会逐渐增大(当然面临外来冲击的时候反而会遭受更多的制约)。就前者而言,近代初期欧洲启蒙思想家高度赞扬中国的科举制度就是一个明证,如果他们那里不存在类似问题,那么他们也不会试图了解或评价这种制度。而且,虽然遭受许多批判,但是像弗兰克《白银资本》那样认为近代以前中国和印度分别是世界的经济中心的观点,也足以让我们认识到:人类历史本身存在多种不同的历史背景和途径,只是在近代,由于拥有发达的交通工具、武力的强势的西方文明的冲击,才使得非西方国家地区的人们感觉到某种借鉴、学习对方的迫切必要性,但是其最初目的却是保存自己的制度和文化的独特性,尔后才逐渐认识到需要改革自身的必要性,但是这一切还不能代表他们拥有了可能性和可行性。
所以,纯然在与西方近代社会进行比较的基础上否定中国历史本身的结构性特点,认为只有在西化之下才能打开一条出路,在某种程度上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如果简单地达到目的,固然不错,但是这反而“欲速则不达”,因为它会使改革主体忽视了现实制度文化的盘根错节非单纯西化可以一劳永逸式的解决。在世界性的现代化进程中,日本是近代唯一的一个非西方国家而迅速西方化的,但是显然它也并不是单纯的西化,而是走过一条弯曲的东西杂交式的现代化道路,经过初期的西化运动以后,便迅速进入殖民地扩张侵略和狂热的反西化的进程之中,这并不是可以轻易避免的阶段,就像我们现在在许多方面都在推进西化(包括时尚消费流行、股份制公司制度、核心家庭化、甚至不伦不类的投票制度),但是一般民众和青年中强烈的反西方的、民族主义情绪不容忽视。我们也许会认为:只要近代日本彻底地西化便可以一蹴而就地成为民主自由的国家。但这是一个非历史的过于乐观的判断和假设。因为历史的变革是一个过于复杂的综合性工程,如印度、菲律宾都是在接受西化的时间上很早、强度上很大的国家,但是至今还处于传统和现代的拉扯之中,而日本是偿付了二次大战失败的巨大代价才换取战后的社会变革,而且至今还不能说是完全西化的国家——甚至他们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纯粹西化的国家。
近代西方的发展包含了人类社会制度和文化高度发展的精华和成就,它确实可以成为非西方社会的楷模和模仿的对象,但是不同社会文化的背景不同,其接受西化的程度、力度、以及过程各自不同,这必须对各自传统社会的资源做一些分化和利用才可能有所作为。人类社会不可能空降一些现代人来解决社会变革的大问题,更何况即使这些空降人来到地面立即就会遇到四面八方的攻击。就近代的变革主体而言,英国有清教徒式的中产阶级绅士,法国有激进的城市平民,德国则有容克和富裕保守的市民阶级,日本则有好斗的下层武士阶级,各种社会的变革主体各自不同,哪里可能会有相同的规律性或必然性可言?但是就趋势而言,人类社会或许会各自取长补短,甚至殊途同归。但是人类社会的前景究竟是亨廷顿式的无休无止的“文明的冲突”,还是弗兰西斯•福山式的一锤定音的“历史的终结”,至今哪一位人文社会学家能够大胆地给出明确的答案?就像苏联崩溃,庞大的西方研究机构里没有一位学者作出过明确的判断一样,在判断人类社会历史的走向和归宿上,我们或许不能过高估计某些人文社会学家的预言能力,同时,我们或许也不能过低估计各种人类社会的创造能力。
[ 本帖最后由 陆东洋西 于 2009-5-9 14:3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