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痛,其实是个病

一个像我这样的成年中国人,这辈子如果暂时没有碰到别的倒霉事,那么,他就非常有可能将由牙痛导致的种种不幸,视为人生的一大苦难。

      我的口腔里就长着一堆多灾多难的牙齿,虽然二十年前也曾有过咬啤酒瓶盖的壮举,但现在,我一见到年轻人咬瓶盖就齿角噙酸,一见到某人自夸牙好,就不自觉地流露出羡慕乃至好色之态。有一口无需走访牙防所的牙齿,我总以为是一种天大的幸运。这幸运当然不属于我,我是牙防所的常客,对牙科大夫的种种活计,熟悉到接近专业的程度。

        也是合当晦气,不久前我遇到一桩微型车祸,别无大碍,就是两枚追随了我四十来年的门牙,突告拗折。不必说,这意味着又一轮治牙生涯,将对我大刑伺候了。不知谁嘴快,这事儿被我的朋友们知道了,一时间问候声不绝于耳。不都说“牙痛不是病”嘛?区区牙患,又不至于引发生命之忧,何以引得朋友们如此关切呢?几番思量,我找出了原因所在。原来,朋友们的问候除了表明他们珍重友情的伟大善意而外,还与一种“牙亡齿寒”的心理有关。简单地说,虽然他们未必有我这种经历,但说到牙齿,他们每个人竟然都有一嘴的酸水。正所谓人同此心,牙同此理。也正是通过朋友的问候,我才知道,牙痛原来构成了那么多人的内心苦难。牙科大夫手上那种会在你嘴里像小老鼠一样发出吱吱叫声的器械,曾经令天下多少男儿不复有男儿气概。我曾将人的胆量分成阳胆和阴胆两种,认为敢于在景阳岗上打虎的人,未必敢面对一条青花蛇,此即阳胆、阴胆之不同。同理,我觉得疼痛也可分为阳痛、阴痛两种。对于阳痛,如一般的跌打损伤,皮肉之苦,我自以为也能视如等闲,不把它当回事。而牙痛属于“是可忍孰不可忍”的阴痛,我愿意坦言相告:本人缺乏积极面对的勇气。我想,人们之所以对关云长充满敬意,部分也是因为,他的刮骨疗毒,忍受的乃是一种与牙痛同质的阴痛,且阴损程度较牙痛更甚。

        在牙防所见到的病人,是我们和平时期所能见到的最凄惨的生命群落。一个个都那么形象歪扭,面无人色,嘴里发出呻吟,眼角里乜斜出绝望。只有在那个地方,我们才会突然发现,人活着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据毛姆观察,“很奇怪,哲学家们一提到恶或祸患,总是喜欢用牙痛作例子”。这表明,即使牙痛不是一个哲学问题,它也至少影响或干扰了某些哲学思想的形成。据我所知,长着一口古话叫做“编贝”的好牙的人,多半生活在穷乡僻壤。这是个让人为难的事实,我们除了寄厚望于牙科医学的与时俱进,似乎别无良策。唉,牙痛,其实是个病。

2004年9月15日

[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07-10-27 14:49 编辑 ]
黄昏妹子好生令人羡慕,愿上帝保佑你一次也别去牙防所。
得到木匠师傅的同感,深以为幸。不过,这是三年前的事了,好了伤疤忘了痛,正是人之常情。这会儿,我的牙齿健康着呐。
谢谢城骁兄。这篇小文,是三年前写的,我忘了补上日期,这就去编辑一下。
俗话有“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你命”的说法,本文取名,特地有唱反调之意,若照尊意改动,反调之意恐怕就丧失了。

[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07-10-27 14:51 编辑 ]
有刀的故事有趣,我估计,收集看牙的故事,可以编成一本斑斑血泪书。印象中多次遇到和看牙病有关的趣闻,最常见也最恼火的是:牙医一边拔牙一边和你聊天,你痛苦不堪,最终还发现,他拔错了牙。
GANNA也是有福之人。不过现在的牙科医学确实有了极大发展,我小文里提到的大刑伺候,其实只是一场虚惊。实际上,毫无痛感,和过去的看牙经历,已不可同日而语。想想也有趣,那家牙防所还是另一位关心我的朋友推荐的,他特地推荐的牙医,据说给动物园里的大象也整过牙。我没明白怎么给大象看牙,但当时第一感绝对不是高兴,心想,这家伙老是给大象拔牙,手上肯定没有轻重,万一他拿我当大象对待,忽视了我肉体凡胎的人类属性,怎生是好?
可怜的采采卷耳。不过,牙病还得去看,尽量去好一点的牙防所吧。为了免受折腾,多年来我一直坚持去好的牙防所,在上海,过去较好的是指位于北京东路国华大楼里的市牙防所,现在无所谓了,很多区级医院都更新了设备,甚至有全套德国进口的仪器,牙罪已大幅减轻。相反,市牙防所反而有点落伍了。
进明兄:
确实,牙科学的发展程度,与社会整体文明的发展,有着极高的关联度。牙科大夫在每万人中占据的比例,最容易看出发达社会与欠发达社会的区别。我当然不懂中医,但印象中,中医大夫从不涉及牙科,生活中也没有听说有谁牙疼去看中医的。这说明,中国人格外不重视牙齿。比如,我们啃得津津有味的大闸蟹,欧美人就不感兴趣,不是像中国的北方人那样怕麻烦,主要就是爱护牙齿。拿自己的牙去直接对抗那怪物的铁螯,欧美人会觉得不可思议,而我们却好像蛮不在乎。
现在我也学乖了,宁可减少些味觉享受,也不敢贸然拿自己的脆牙去对抗坚甲了。
偏远地区缺少牙防所,好在,那地方的人,好像牙齿普遍比城里人耐用些。但愿如此。
跑题?好现象呀,正好说明小文的小见:“说到牙齿,他们每个人竟然都有一嘴的酸水。正所谓人同此心,牙同此理。”
希望采采卷耳“嚎啕”几下,有助于缓解牙患。
进明兄找到那篇文章,请指点一下。我想,理论上谈论牙疼,中医还是有一套说辞的,解决实际问题,离开了那些器械,还真不管用。
猪头是即兴原创吧?一个字:逗。
回小梅:我也是这么想,能不拔,就不拔。但有些牙,比如紧龈牙,能拔还是拔。
周熙角度新奇,虽然古人到底有多少隐私概念,我还不太清楚。感觉,隐私是个非常现代的观念。我曾听到有些哲学家谈论尿毒症的——不过不是谈论自己。
谢谢老虎,我弄错了。唉,没细想。其实,几岁开始长门牙,我还说不准。唉,如果说老虎的门牙,恐怕就没什么大错了,老虎估计两岁就长门牙了吧?事情一到人类,就特别烦。
谢谢进明兄转载。撇开王蒙的乌搞,与本文有关的内容,确认如左:“他们说,中医当然很好,特别是治疗慢性病,虚弱的病方面。但是对于牙科,中医并没有什么特效的办法,这很不幸,然而这是事实。”
萍大姐看颗牙,确实也太贵了点。虽然我坚信,他们的服务态度,在国内也许千金难买。
“只是我的牙再也没有疼过了,信不信也由你。”——歪哥控诉了半天,笔墨一转,结尾竟是个喜剧。恭喜恭喜,俺信俺信。
我一直有个态度:拒绝迷信,相信神奇。在可知的领域,坚决让迷信滚蛋;在不可知的领域,给予神奇一席之地,以便让可能的僭妄,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