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文号脉之四〗李渔的锉刀

  三百年前,李渔推出新著《闲情偶寄》,由于他坚信新书具有无与伦比的出色性,深恐读者不识货、看走眼,遂在“凡例七则”里逐一点出该书的种种特色,并提醒道:“观者于诸项之中,幸勿事事求全,言言责备。此新耳目之书,非备考核之书也。”

  这说法很有趣,当我窘迫于某类文章,就可以借用这对概念,来揉一揉眼睛。在我看来,它就是一把精巧的文学小锉刀,便于我们评判观点或看法的得失:要么看它能否“新耳目”,要么看它可否“备考核”。当然,如能两项兼得,也没啥不好,不过那是另话了。

  现学现卖,试拿这把李渔锉刀,来锉锉下面这段出自先锋作家格非先生的文字。在一篇以亡友为主题、署名《苏醒》的散文里,格非提到自己在瑞典的布姆什维克与一帮诗人朋友聊天,他以一种愁悒满腹的口气写道:

  有人提起了他们,那些死者,我们共同的朋友。他们的死大多是因为自杀。气氛随之变得抑郁而沉重。我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以上事实:几乎所有的自杀者都是在春天死去的。我们希望找到一两个例外,于是每个人都提供了一些姓名和日期。没有例外。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就像一部侦探小说所设置的谜团,春天即便不是谜底,至少也是线索之一。为什么会是春天?

  按说,读到这类文字,我应该尽到一个读者的本份,肃起脸来,好像正在凭吊一座墓园,但是很抱歉,我把手中那枝小白花扔了。在我看来,“几乎所有的自杀者都是在春天死去”乃是一个浮萍式观点,既不足以“新耳目”,亦不够格“备考核”。自杀与季节的关系不仅相当诡异,还因人因地而异,纬度不同的人,感受到的春天绝不相同。我相信,没有一项统计数据会支持作者的臆测,所以,见到作者强调“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并若有所思地发问“为什么会是春天”,我的阅读心思就渐趋烦躁了。就算把范围缩小,那么,诗人戈麦被你遗漏了吗?他死于九月;没把三毛忘记吧?她死于一月。更郁闷的是,如果把作者这段话视为引子,该文嗣后着力提到的一位死者,又不是死于自杀,而是死于心肌梗塞,正如该文开篇拿来入题的王小波,亦与自杀无关。

  作者郑重提出了一个观点,他还围绕该观点展开抒情和联想,并试图感染读者,而我用李渔的锉刀才锉了那么一下,却只见粉尘纷纷,百字委地,作者的满腔愁怀,已然散了架。当我确认作者并非蓄意忽悠,而是在真真切切地谈论生命、死亡和故旧之痛时,我确实颇为沮丧。作者也许没有意识到,当他大段大段地抒着怀,俨然笔底大有深意时,表象上的庄论与骨子里的轻慢,已经在笔下构成滑稽对照。实际上,略去这段莫名其妙的自杀论,该文还是颇为可读的,但作者偏要横生枝节,把一段自己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的歪论,路障般地竖在文字街口,似乎还满心希望它能抽出情感的枝条、长成思想的华表。可以说,就因为多了这段貌似承前启后的见解,整篇文章变得横七竖八,好似文字遭遇了车祸。想到作者还曾毫无必要地提到自己厌恶文学,我难免要想:你不会正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厌恶吧?

  话说回来,对于志在“新耳目”的见解,只要不与人类的基本情感或经验事实相冲突,我们就不必拿“备考核”的标准加以衡量,你说得有趣,我听得来劲,你说得有理,我就托住腮帮子想它一想。前提只有一个:你得新出味来。比如,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不会因例外的存在而沦丧新意;听马尔克斯说“当你摔第一跤时,你老了,当你摔第二跤时,你死了”,我们亦觉大有嚼头,绝不会因为街坊里有过摔了七八跤却依旧健在的李大爷,就指责作家瞎掰。反过来,当李敖强调自己的文章可以包揽五百年前三名时,我唯一的意见,不过是嫌他夸口得不够“新耳目”罢了,因为,那种“裸奔流”的口气太像一句歌词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听听李渔是怎么夸口的:“欲睹陈言,请翻诸集。”

  的确,凡事不可过头,格非如此,明末大才子张岱也是如此。张岱在《夜航船》里贡献了一个骇论:“虎至人家盗犬豕食,闻刀刮锅底声则去,盖闻声则齿酸故也。”因为吃不准是否灵验,我对它持保留态度,大虫当前,万一有人拿他的建议当回事,而老虎却不退反进,甚至齿尖声嚣,对着刮锅人舞爪而来,那可如何是好?毕竟,张岱不是在说笑话,他是在该书“物理部•鸟兽”节里提供这个窍门的,貌似在说正经事。不巧的是,格非先生也是在叹息故友之际,说起胡话来的。
谢网事兄把玩小句。
蚊子兄:新耳目的要求可高可低,李渔强调自己“新耳目”,但所论却未必都有很大的意义,有时,只是一些别致的趣味、一个小小的念头,就当得起“新耳目”之评了。
回龙MM,我还没看到这幅漫画呢。若非南周编辑打来电话,我都不知道小文发表了。如果合作愉快,我这个专栏,日后都会由张建辉先生配图。——我猜,格非先生受得了我的批评,但未必受得了这幅漫画呢。其实,被人漫画一笔,也没啥大不了的。
兮兮,龙MM已经贴出了原文,请核实。
另外,王小波不是格非的朋友,格非一开头就表示过这层意思了。另外,王小波不是死于自杀,故这个“春天”不构成支持他的例证。
兮兮,请再看得仔细些。作者提到的名字,除格非和多多外,至少还有孟浪和史铁生,或许还有因为不重要而被他省略掉的别人。就算只有这四个人,由于他们的生活空间并不偶合,故所谓共同的朋友,辐射面也会相当宽广。
自杀学家比较一致的意见是,按季节划分,夏天才是自杀的高发季节。另外,同样是冬天,高纬度地区与低纬度地区的人士,感受也绝不相同。
实际上,他错得非常离谱,给我这种感觉:关于自杀与季节的关系,他近乎一窍不通。当然,如果他以及他的朋友找来找去,只能找到两三个例子,那也是不足以支持他发出“为什么会是春天”的疑惑的,很简单,样本不充分,连起码的立论都不够格,更遑论质疑了。
“孟浪和史铁生没有死亡呀,在文章中仅仅起到细节真实作用。你揣测他和多多之间的朋友范围并无意义,至少不构成你所说的格非逻辑有问题。”
——兮兮,你在说什么呀,格非的原文你到底看了没有?这里的孟浪、史铁生与多多具有同等的意义,他们是在同时同地进行感叹的同一群人。如果孟浪与史铁生“之间的朋友范围并无意义”,那么,多多的朋友也就同样“并无意义”了,如果都没有意义,格非这段感叹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胡说不等于神秘,在尊重文学的神秘色彩方面,我自信不在你之下,事实上我还认为,这是我的强项或侧重点,我高度尊重文学的神秘色彩,唯其如此,我才特别看不惯伪神秘色彩。煞有介事地感叹一个在任何层次上都难以成立的见解,如何高攀得上神秘?我知道兮兮是个迷恋感性的人,这没错,文学确实以感性为重,但兮兮屡屡体现出的问题是,你似乎把感性视为一种自在物,只要作者貌似作出感性的样子,你都愿意认可了。
格非当然不是在写科学论文(这还要用问吗?),但是,随笔不是胡说的集散地,不写科学论文不能成为胡扯的避难所。
我说了句“我的阅读心思就渐趋烦躁了”,你就可以猜测“何况,确实是你看的不耐烦,没深入读这篇苏醒”了?呵呵,你也太现成了吧?这么说吧,如果我不打算以他的《苏醒》为例写写文章,你就猜对了,但既然我打算挑他的毛病,那么,认真阅读就是最起码的态度。
相反,我倒有证据说明,你连俺的小文都没有细读,因为你读得够细的话,你就不会说出有些质疑了,我的主帖里都已经预先料理干净的东西,你还拿来说。
要不要我提供些前后对比?
原帖由 阿吕 于 2008-11-24 13:24 发表
在没看到格非原文的情况下,感觉无从置喙。是耶?非耶?这是对周兄大作的一点微词。
读了龙MM贴出的原文后,对划线部分的内容,除了稍觉突兀外,没有“粉尘纷纷,百字委地”之感——当然这完全可能是本人缺乏周兄这般敏锐的阅读感所致——也没觉得作者是要论证这个结论。他似乎只是想说,他和他的这些朋友都和春天有冥冥之中的某种联系,而引发了他的这些感喟。
另外,这样的文字似乎并不适合拿来“号脉”。这种心境下,即便说些胡话,也是情有可原的。
文章之道,周兄自是高人,请不要怪我又一次“咻咻进入”了,呵呵。
哪里,俺是不会怪的,批评是一种抬举。
是的,作者确实没有“要论证这个结论”,在他眼里,这个东西已经成为不言而喻的事实了,他的问题还要进一层:为什么会是春天?(潜台词当然是:“是春天”已经不成问题了)。在我看来,这个问题与“火星人为什么会选择一妻多夫制”,是同一级别的。
是否适合“号脉”,这没有标准。在我眼里,天下文章,没有不可评论的,就我的文学信念而言,世上根本不存在“说些胡话,也是情有可原的”文字,除非,那个胡话具有文学价值。
原帖由 兮兮 于 2008-11-24 13:44 发表
经查,格非的《苏醒》是作为小说发表的(依我看,属于私小说之类,真实得一塌糊涂,其实可以虚构)。看来,格非对于个人经验说出春天死亡率高发规律,不需要付出任何证明责任义务。
说不定,王润东是虚构的。
兮兮,你这话,外行得令人咋舌呀。《巴黎圣母院》里还藏着一篇超过十万字的修道院沿革史呢,依你之见,经查,《巴黎圣母院》是作为长篇小说发表的,雨果无需为自己提供的学术观点承担证明责任义务?
王润东是否虚构,和我的批评有关系吗?
小说本身就是一种综合文体,具有极大的包容性,昆德拉的小说里还议论风生呢,学术见解多得不可开交,你几时见过昆德拉写出这种滑稽结论,然后以“我是写小说的”加以开脱?
兮兮和阿吕的回应,也许会提醒我日后另写一组文字,专门谈论存在于中国式读者中的问题。一般,我们出于世故也出于礼貌,会抱定“读者是上帝”的态度,对读者中出现的问题不予追究,总是把矛头集中到作者身上。其实,读者与作者之间是存在互动性的,作者的半仙笔法与读者的半仙爱好,不可能没有彼此促进作用。
兮兮和阿吕还体现出一个问题:他们总是喜欢原谅作者(具体地说,当然是原谅那些被我批评过的作者),好像原谅作者乃是他们身为读者的应尽义务。
形成这个义务观,在我看来也是有点奇怪的,甚至,其中有些倨恭不定的成分,你们好像既要显示自己的谦虚,又在无意中显示自己的高大。——如果不够高大,当然也就不够格去原谅作者了。
在我眼里,如果我写了文章后竟然谋求读者的原谅,我是视为侮辱的。
暂时没想好,日后再来处理这个话题。——呵呵,刚刚又看到兮兮批评我“浪费”了,兮兮的批评观明显是倾向于宏大叙事的,而我呢,正好相反,独独喜欢批亢捣虚,力争在细微处弄些东西出来。
原帖由 兮兮 于 2008-11-24 13:57 发表


你这就错了,格非在苏醒中运用的真实,其实就是孟浪、史铁生之类的道具。这些人物是真实的。
你会去穷追巴黎是否真有那个敲钟人,没有的话,你会否定雨果的小说吗?

在小说里胡说八道,具有天然的免责功能,问题是,一,人家愿意相信不?二、实在有人拿镊子显微镜去检测,作者也大可不必当真。
兮兮,你想过没有,你眼里“小说里的胡说八道”,大概有几种模式?
如果我愿意归类,少说也会归纳出七八种,其中具有天然免责功能的,或许会占上一二种。舍此之外,都是不允许胡说八道的。
和“敲钟人”有什么关系?我举雨果的例子,与你对应的部分在于:雨果提到了修道院沿革史,格非提到了春天是自杀的季节,这才是相关的部分。我看不出有谁敢于因为雨果是写小说的,就对人家大胆地加以原谅,好像自己不批评,只是因为人家“具有天然的免责功能”似的。
小说《白鲸》里的鲸类学知识,丰富得可以直接让人引为学术资料,后人学习都来不及,哪敢原谅人家。
兮兮,世上有“山海经”,但你不能抱定这“一本正经”,误以为所有出现在小说里的东西,都可以按“山海经”逻辑加以理解或原谅。“山海经”式小说,在小说世界里亦不过存在1%罢了,而且,我看不出格非此文有“山海经”的潜质。
谢谢兮兮去详查,我记错了。想想,可能当年读这段文字特别不耐烦,觉得作者离题得过于放肆,遂无意中放大了作者离题的规模。刚才我也重新去核实了一下字数,兮兮所说准确,不足三万字是肯定的。
我是写错了,不过,把我的帖子修正为“《巴黎圣母院》里还藏着一篇将近三万字的修道院沿革史呢”,对于我意欲表述的观点,并没有构成挑战。就是说,兮兮指出我的错误,我是必须虚心拜谢的,但该指出并没有对兮兮的观点提供帮助,也是事实。
兮兮,我英语都懂得踉踉跄跄,法语则是两眼一抹黑。不过,你的讽刺我无条件收下了,谁让我夸大其词的呢。
原帖由 阿吕 于 2008-11-24 23:56 发表

周兄,我说这个不适合“号脉”,当然不是说,它不能被号脉。所有文章都可以被号脉,所以你谈这种理由没什么意义。这里所谓的号脉,指的也就是有病需要诊断的意思。当然,我前面所说的不合适,并不以文章是否有病为前提,只是觉得象这篇以感喟友人的死亡为主题的散文,从文学的或做文章的角度去追究其写得如何不周到,存在着行文上或结构上或文采上的等等毛病——你也认为其感情是真诚的——都是不恰当的。正如我不认为对某篇悼词进行文章评价方面的号脉是合适的一样——写的好的,选作范文也无妨,但语无伦次的,也情有可原了吧。我的这个意思仅在于此,而和“原谅作者”没什么关系。
阿吕说的有道理,我是说,假如格非这篇大作确如你所说,根本不是一篇文学创作,而只是一篇类似悼词的玩意,我就不该进行批评了。“做人要厚道”曾经是互联网论坛上的最强音。
但是你别忘了,这是一篇文学创作,兮兮甚至认为它是一篇小说。对一篇文学创作,我们可以因为它的题材而让它豁免于批评吗?说起来,余大师的含泪,作协副主席的《江城子》,不也是以感喟死亡为主题的文学创作吗?你的意思,那些批评他们的人,都批错了,都属于做人不厚道?
实际上,假借哀情来进行胡扯的例子,也是屡见不鲜的,古人写有“舍弟江南殁,家兄塞北亡”的句子,也曾让观者大恸。谁知,实无此事,这小子这么写,只是为了追求对仗工稳。依阿吕之见,撞上这种句子,我们都必须退避三舍,脸上露出参加追悼会的神情?
如大兴所言,我之所以批评他,正因为他的感情出现得蹊跷,真正的感情,不应该建立在一派虚构的观点上。他“说滑了嘴”,我当然有理由怀疑他“油滑了心”。
“问题在于,首先格非根本没说滑了嘴。以严格的文字分析,我前帖里红线部分早已说透了,老周避重就轻不谈这个最基本的问题,而采用千手观音法,漫天抛洒他的渊博文学史,这是转移视线,无济于讨论。”
——兮兮,我找了一下,不知你自称“早已说透了”的“前帖里红线部分”,是指哪个前帖,哪个红线?麻烦你再用红线强调一下,好吗?否则,我只看到你那个三万字与十万字的红线,以及关于苏醒是小说的红线,这无论如何与“说透”是不相干的。
附带说一下,你老是指责我回避最基本的问题,但我却发现,你对小文的指责也是建立在马虎阅读之上的。我何时说过这段话是他的立论?我说:“实际上,略去这段莫名其妙的自杀论,该文还是颇为可读的,”那意思就是说,这段话还游离于全文,甚至可以删去。如果是立论的话,可以略去吗?
兮兮:立论云云,我的确没有在正文里提到,在正文里,我还刻意回避了“立论”这一问题。你所摘的,是我在回帖里写的,而这么说,也只是为了说明对方的荒谬。
“小说有权胡说八道”,“文人的问,值得你运用人类学天文学~~知识吗?”看来,这已经成为兮兮的一个定见了,凭这么点东西,兮兮就决定捍卫文人的胡说到底了。你举了屈原和陈子昂的例子,这不够,你还得说明屈原与陈子昂的说法,与格非存在可比性。我回想了一下,没有发现可比性。屈原是“问”(何况问得并不高明,如果你当真了解《天问》的话),陈子昂不过是在“念天地之悠悠”,与格非煞有介事地强调春天与自杀间并不存在的铁板关系,是一回事吗?
你也正在犯格非的错误,拿自己并不清楚的东西作为证据,还以为靠这点证据(以及一些口气语)就能给自己增加力量。说吧,要么说说清楚屈原与陈子昂的例子,要么另找例子。这两个例子我就驳回了。
文人不是拥有合法胡扯权的人,胡扯永远不等于神秘,荒谬是无法自动升格成玄思的,这问题并不难解,兮兮对文学的认识,恕我直言,需要全面更新了。就凭这三招两式,你除了给糟粕文学大开方便之门,并不能提升自己的文学鉴赏力。
兮兮纠缠于文体,这也有点隔了。作家要有文体意识,伟大的作家往往是与他文体意识的强烈程度成正比的。但看待文学,却又要弱化文体意识。文体是展示长处的,不是用来遮盖短处的,更不宜成为掩盖拙劣的借口。
“盖文章之体可辨别而不堪执着”,这是钱钟书的高见,我视为不刊之论。兮兮实在执着过头了。别忘了,真正伟大的作家,都喜欢打破(或打散)文体,而不是乖乖地躲在某个文体的雷池里,不敢向外跨越一步。还有,文体有共性有个性,有些特质固然为某种文体所独享,而另一些特质则是所有文体都必须遵循的。至于不知所云、装腔作势之类,没有一种文体愿意接纳它,哪怕是山海经。
在我眼里,格非这篇文字,属于小说还是散文,根本无关紧要。既然以先锋作家自命,文体上有点跨界,正是本色当行,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原帖由 兮兮 于 2008-11-25 10:58 发表
你举了屈原和陈子昂的例子,这不够,你还得说明屈原与陈子昂的说法,与格非存在可比性。我回想了一下,没有发现可比性。屈原是“问”(何况问得并不高明,如果你当真了解《天问》的话),陈子昂不过是在“念天地之悠悠”,与格非煞有介事地强调春天与自杀间并不存在的铁板关系,是一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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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可比性,都会有差异,老周你没说明你所发现的“没有可比性”,却把论证的球踢到我脚下,这是有失程序正义。
屈原天问问得是否高明,那是文学史的评价,老周有权去改变文学史。
我把屈原和陈子昂拉扯进来,无非说明,情绪化发牢骚,发浩叹、发疑问,都是文人写作的正常方式,我们理解作品时,用文学的方式去理解,而非天文学气象学人类学科普知识。从这个角度,老周就别较劲人家“强调春天与自杀间存在的铁板关系”--你一较劲,我也只好较劲人家本来就没如此。
我之前不是已经大致说了这两个例子存在的问题吗?怎么又变成把论证的球踢给你了呢?陈子昂只是在感叹,屈原则是在发问,格非呢?他在归纳现象,并抽绎规律。你把感叹、吁问与归纳不分好歹的混在一起,我已经替你指出了这一点,还不够?是否,随便你怎么说,无论说得多么离谱,我都有责任替你原原本本地分析清楚,而你自己却可以不用承担证明责任呢?潇洒的活都归你了,苦活则交给我来办,这就是你理解的“程序正义”?
什么叫我“有权去改变文学史”?屈原《天问》问得不高明,前人早已指出,只是我们的官方教科书对此不予理会罢了。屈原此作,乃是所谓“题妙可以庇诗”“题佳而诗不称”的典型,《管锥编》第二册“楚辞洪兴祖补注”下第八则论述颇详,兮兮可以自去翻检,我就不替你抄书了,这不符合“程序正义”。你翻检后存有异议,或认为我提供的例子没有说服力,你可以拿我是问。——这公平吗?
天文学有天文学的方式,文学有文学的方式,这没有异议,但也不等于只要不是天文学,文学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胡扯。重申一遍,文学方式与胡闹般的胡扯不能划等号,文学也从来不是胡扯的避难所。
按你这种较劲法,格非无论怎么说,都是有理的,他既可以强调春天,也可以换成夏天或冬天,反正,你兮兮都会承认人家是在“神秘”。
神秘,是个何等高级的事物,对真正的神秘和玄思,我佩服都来不及呢?换句话说,正因为我高度尊重神秘,我才格外不能容忍伪神秘,更不能纵容把无知冒充神秘的做法。恳请兮兮不要把神秘弄成一个垃圾桶,把那些不够格的伪神秘装进去。
原帖由 兮兮 于 2008-11-25 11:20 发表


基本同意你的观点。除开帖子之外,我本人对于文体的看法是无比包容和多元的。格非本人把《苏醒》就同时放进自己的散文集和小说集中,说明他本人是无所谓该文文体的,相反,作家作品问题跨界才显得更高明,更丰富。
但作品文体的跨界,绝非意味着,它不是文学作品了。老周估计一直把苏醒当作寻人启事在阅读了,否则前帖里把《苏醒》定位为“随笔”,好像必须检验真实性,证人要出场,这似乎也让刘翔跨得更厉害了。
兮兮啊,你不能一边客套地说我懂点文学,一边又把我暗示成文学白痴。我连那几个人物是否虚构都不感兴趣(你倒是兴趣颇浓),你竟然说我把它当作寻人启事来读了。
为了讨论或掐架,说点狠话是可以理解的,但最好不是这种狠法。建议你换一种。
原帖由 兮兮 于 2008-11-25 14:19 发表
明白47楼阿吕的意思了。我也觉得余王的文章诗词,人民群众这次汹涌的声讨口水已经足矣,焉用文学批评的锉刀呢?这把锉刀用得太浪费了,不是厚道问题,而是太不自矜啦。
兮兮,用上海话说,我真是输把侬了。你怎么会弄出那么多新鲜概念来的,一个未了,转眼,“浪费”又来了。谁说过文学批评应该节俭?应该抓大放小?应该抱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态度的?呵,如果我用这点笔墨挑剔一下格非就算“太浪费了”,遥想前贤,不知陈寅恪用数十万字为柳如是立传,是否奢靡到酒池肉林程度了?
文学批评本来就不是柴米油盐,也无关日常生计,它本质上就是清闲的活计,你以为是当家理财?需要时时盘算,量入为出?——咳,你说起外行话来,真是太浪费了。
只有一种浪费是可以批评的,你批评我用了一千字篇幅说了一件用一百字就能说清楚的事,那就是浪费。
原帖由 兮兮 于 2008-11-25 14:30 发表



老周:
如果是我本人的学识原因,冒犯你心中神圣的神秘观,那我表示歉意。但这和格非无关,他不在场,他也从未表示过他那一段话是属于何种性质。我想,一个小说作家,写作时也不会先想清楚自己这段话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属于何种性质再落笔吧。

格非那段话,再我看来哪怕属于一声小小的感叹,如陶渊明的“抚己有深怀,履运增慨然”,无论属于何种性质,在此都不重要,问题是它是否存在逻辑硬伤,违背基本常识。如果没有,那就任他挥毫纵横吧。
嘿嘿,格非本来就在任意“挥毫纵横”着呢,我管得着他吗?我有能力不让他写吗?问题是,他有任意挥毫的权利,凭什么我就不能任意批评呢?
你以为我批评的是小处,我觉得这个“小处”其实大着呐,无论根据经验、常识还是格非的语境,都不能支持他得出这个结论(注意,他是提供一个结论,你不必屡屡把它说成是“感叹”,结论和感叹的区别,总是明显的吧?),所以,这折射出一种很不健康的写作态度,现成话叫“故弄玄虚”。在根本不存在玄虚的地方强行玄虚一把,以为读者会晕头晕脑地从中看出神秘来。考虑到格非是位先锋作家,他有此爱好,有可能性质更加恶劣,暴露出他先锋表象背后的虚脱本质出来。
有时,我会想到为什么残雪会对格非那么不耐烦。坦率地说,在你看出神秘的地方,我看出的是“跳大神”,灵魂缺乏应有的深度和力量,又冀希让文字显出虚假的神秘气息,这不是文学(包括先锋文学)应该加以鼓励的态度,以他为例进行批评,就因为这个。
原帖由 兮兮 于 2008-11-25 14:47 发表


哦,更明白了。原来文学批评在老周眼里并非牛刀,而是无所谓浪费并随时可以离腰的物件。那是我看错了。俺一直觉得你珍视文学批评的。
容我再一次浪费我的篇幅了,即便如此,我也不知道我的篇幅浪费是处于“没说清楚”呢,还是··?
可能今后俺要注意,有些领域属于老周的三分球专投区域,比如反讽、比如神秘~~俺就巴眼瞅着,然后说: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兮兮,别急着说自己“更明白了”,你好像越来越糊涂了。在我看来,用你所谓“浪费”的办法从事文学批评,正是我视文学批评为牛刀的证据。而依你的节俭法从事文学批评,文学批评立马就会沦为丐帮了。
别光挑软的说,你知道,我对声气语是不感兴趣的,你弄个真家伙来掐掐吧?比如,你认为格非这段话代表了神秘,而我根本不认同。你能多少“浪费”点笔墨,说说它神秘在哪儿吗?你最好还能说说,他强调春天而不是夏天或冬天,有什么特别的意味深长之处?
当然,我尊重程序正义,保证负责地反驳你的神秘观。如果反驳不了,那我就认输,承认你对。
明白了,说来说去,兮兮就是认为我写得差劲。这我无法抵抗,只能认。
另外,无比遗憾的是,我确实不知道谁叫侯总。
兮兮,这不够刁。首先,我只是举例,陈寅恪不妥,那就改成《管锥编》吧,《管锥编》更加洋洋洒洒,涉及的内容,也精微、精细到极点,用你的说法,也可以说浪费到极点。反正,你的“浪费观”总是显出了问题。其次,陈寅恪众所周知的做史功夫是“以诗证史”,他的史学功夫不仅与文学功夫密不可分,文学才具还构成了一种底色。类似《柳如是别传》这种自出机杼、不拘俗套的作品,把它硬性归纳成史学著作,其实是一种贬低,文学批评也是该书的重要元素。有人还从中读出他精神自传的内容。
谢谢栏杆兄批评。能麻烦你说得具体些吗?
仅仅提供两个诗人的句子,我以为没有说服力。把艾略特的诗句过于坐实,失之于迂了。至于埃利蒂斯,我们知道他是希腊诗人,而希腊(尤其是雅典)是个一年有360个晴天的地方,就是说,希腊诗人眼里的夏季雨滴,与别处(比如有梅雨季节的上海)人的感觉,几乎没有共同点。
原帖由 兮兮 于 2008-12-2 18:23 发表
俺能理解栏杆的意思。
艾略特的这首《荒原》,是象征主义诗歌的杰作,极其驳杂庞大的宗教文化信息,视为西方文化没落的丧歌。开篇之句是在第一章《死者葬仪》之下,用在格非这篇小说,似乎也是预示中国文化在九十年代遭遇的前所未有的窘迫和困境。《苏醒》里死去的人们,都是这个时代的精华,不合时宜的人们。似有王国维当年投湖的象征意义,非简单的生命逝去,而是某种文化被戕灭。
俺看不懂兮兮的话了。兮兮好像半斤酒下肚,豁出来说了。
如果有一种萨满式批评,我觉得,兮兮这段话可为样本。
幸亏说的是格非,假如俺有篇文章被人如此高调挖掘一把,我一定会战战兢兢的。——不幸兼万幸的是,俺的文字不会有此待遇。

[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08-12-2 19:58 编辑 ]
兮兮,《苏醒》里提到了王小波,这不假,但格非对王小波并无高评,也是事实。替你复制一下:“我看过王小波先生的文章,虽说不上喜欢,但也决不反感。按说,听到这个噩耗,总该表示点什么,问题是,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我想,除非你假设格非是一位超级隐讳的大师,否则,无论谁都看不出他有把王小波视为王国维的意思。胡河清先生固然不错,但胡河清也是作者的私人朋友,一点伤友之痛,并不足以过度升华成“某种文化被戕灭”的。拔高亡友的精神价值,本身也是一种人之常情,古人尤其擅长这么做。不等于他们如此做一回,王国维就要被拿来比附一把。至于文章写的主要人物,更谈不上多大的精英,据此,我判断你在蓄意拔高调门,恐怕不算冤枉。
我很愿意倾听栏杆兄的高见,但他之前提供的内容(两句互不相属的诗句),我是根本没有看懂。而兮兮所谓看懂,也不过是把艾略特《荒原》的公认文学史价值给扼要复述一遍。但问题不在于复述,而是要说明复述的内容与《苏醒》的内在关联,否则,伟大的《荒原》碍格非什么事?尽管格非本人也引用过这个句子。依我拙见,也不过是皮相的引用罢了。实际上,只要说到四月就要把艾略特这句诗拿来晒晒,几乎是中国文人故弄玄虚的保留节目了,通常情况下,我还真不愿加以高估。

[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08-12-2 20:11 编辑 ]
栏杆兄:
俗见以为,文学批评是一种寄生性的三流文体,我知道,国内不少小说家都是这么看的,就因为自己是写小说的,他们遂自视为文学界的贵族。
不过,我刚才说了,这只是俗见,在西方世界,更是早已淘汰的陋见。在二十世纪的西方,一方面,文学批评取得了与文学创作分庭抗礼的独特地位,另一方面,真正的大作家大多还擅长批评。认为自己是写小说的就可以小觑批评,或者,认为自己是写小说的就可以不懂批评,实质是一种不甚光彩的中国特色。
既然批评本身不是依附性的文体,那么,批评也有权为了自身而“特当真”。
回LS兄:不知道,关于反讽,我好像也有点晕晕乎乎了。
站在作者(这里指格非)的立场上,我也许可以区分出两种反讽:主观反讽与客观反讽,或曰:主动反讽与被动反讽。如此,假如格非的做法算一种反讽,也应该是后者。
兮兮高见。
也许,自成体系有点苛求了,对批评家来说,能够弄出几个有新意的概念(好比王国维弄出了境界说),就相当不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