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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文号脉之四〗李渔的锉刀
三百年前,李渔推出新著《闲情偶寄》,由于他坚信新书具有无与伦比的出色性,深恐读者不识货、看走眼,遂在“凡例七则”里逐一点出该书的种种特色,并提醒道:“观者于诸项之中,幸勿事事求全,言言责备。此新耳目之书,非备考核之书也。”
这说法很有趣,当我窘迫于某类文章,就可以借用这对概念,来揉一揉眼睛。在我看来,它就是一把精巧的文学小锉刀,便于我们评判观点或看法的得失:要么看它能否“新耳目”,要么看它可否“备考核”。当然,如能两项兼得,也没啥不好,不过那是另话了。
现学现卖,试拿这把李渔锉刀,来锉锉下面这段出自先锋作家格非先生的文字。在一篇以亡友为主题、署名《苏醒》的散文里,格非提到自己在瑞典的布姆什维克与一帮诗人朋友聊天,他以一种愁悒满腹的口气写道:
有人提起了他们,那些死者,我们共同的朋友。他们的死大多是因为自杀。气氛随之变得抑郁而沉重。我们很快就注意到了以上事实:几乎所有的自杀者都是在春天死去的。我们希望找到一两个例外,于是每个人都提供了一些姓名和日期。没有例外。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就像一部侦探小说所设置的谜团,春天即便不是谜底,至少也是线索之一。为什么会是春天?
按说,读到这类文字,我应该尽到一个读者的本份,肃起脸来,好像正在凭吊一座墓园,但是很抱歉,我把手中那枝小白花扔了。在我看来,“几乎所有的自杀者都是在春天死去”乃是一个浮萍式观点,既不足以“新耳目”,亦不够格“备考核”。自杀与季节的关系不仅相当诡异,还因人因地而异,纬度不同的人,感受到的春天绝不相同。我相信,没有一项统计数据会支持作者的臆测,所以,见到作者强调“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并若有所思地发问“为什么会是春天”,我的阅读心思就渐趋烦躁了。就算把范围缩小,那么,诗人戈麦被你遗漏了吗?他死于九月;没把三毛忘记吧?她死于一月。更郁闷的是,如果把作者这段话视为引子,该文嗣后着力提到的一位死者,又不是死于自杀,而是死于心肌梗塞,正如该文开篇拿来入题的王小波,亦与自杀无关。
作者郑重提出了一个观点,他还围绕该观点展开抒情和联想,并试图感染读者,而我用李渔的锉刀才锉了那么一下,却只见粉尘纷纷,百字委地,作者的满腔愁怀,已然散了架。当我确认作者并非蓄意忽悠,而是在真真切切地谈论生命、死亡和故旧之痛时,我确实颇为沮丧。作者也许没有意识到,当他大段大段地抒着怀,俨然笔底大有深意时,表象上的庄论与骨子里的轻慢,已经在笔下构成滑稽对照。实际上,略去这段莫名其妙的自杀论,该文还是颇为可读的,但作者偏要横生枝节,把一段自己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的歪论,路障般地竖在文字街口,似乎还满心希望它能抽出情感的枝条、长成思想的华表。可以说,就因为多了这段貌似承前启后的见解,整篇文章变得横七竖八,好似文字遭遇了车祸。想到作者还曾毫无必要地提到自己厌恶文学,我难免要想:你不会正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厌恶吧?
话说回来,对于志在“新耳目”的见解,只要不与人类的基本情感或经验事实相冲突,我们就不必拿“备考核”的标准加以衡量,你说得有趣,我听得来劲,你说得有理,我就托住腮帮子想它一想。前提只有一个:你得新出味来。比如,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不会因例外的存在而沦丧新意;听马尔克斯说“当你摔第一跤时,你老了,当你摔第二跤时,你死了”,我们亦觉大有嚼头,绝不会因为街坊里有过摔了七八跤却依旧健在的李大爷,就指责作家瞎掰。反过来,当李敖强调自己的文章可以包揽五百年前三名时,我唯一的意见,不过是嫌他夸口得不够“新耳目”罢了,因为,那种“裸奔流”的口气太像一句歌词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听听李渔是怎么夸口的:“欲睹陈言,请翻诸集。”
的确,凡事不可过头,格非如此,明末大才子张岱也是如此。张岱在《夜航船》里贡献了一个骇论:“虎至人家盗犬豕食,闻刀刮锅底声则去,盖闻声则齿酸故也。”因为吃不准是否灵验,我对它持保留态度,大虫当前,万一有人拿他的建议当回事,而老虎却不退反进,甚至齿尖声嚣,对着刮锅人舞爪而来,那可如何是好?毕竟,张岱不是在说笑话,他是在该书“物理部•鸟兽”节里提供这个窍门的,貌似在说正经事。不巧的是,格非先生也是在叹息故友之际,说起胡话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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