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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止庵:识大识小
邓云乡的著作,我最早读到的是《鲁迅与北京风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至今记忆犹新。王西野为此书写跋,谓“乃以《鲁迅日记》为经,以风土景物为纬,抚今迫昔,因人寓景,所谓识小可以见大,比一般的研究著作,读起来要有味得多”。末了所说尤得我心,叹为得未曾见。书中多次提及“周遐寿老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写法正是走的《鲁迅的故家》与《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的路子。——话说至此,不禁想起顾随尝批评《鲁迅的故家》云: “文笔松松懈懈,仍是启老本来面目,惟所写太琐屑,读后除去记得许多闲事而外,很难说令人得到什么好处。” (一九五三年七月十三日致卢季韶)盖此本秉承古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 (《论语•子张》)一说。惜乎高明如顾羡季,亦发此论也。虽然,前引王跋已云“识小可以见大”;世间以为“不贤”者,或许正有几分“贤”呢。依我之见, “贤”与“不贤”,无妨姑置勿论; “识大” “识小”,不同作者之间,的确有此不同。
《论语》中那两句话,邓云乡自己亦曾多次援引,是乃甘以“识小”自居。后来他写《红楼风俗谭》等,仍循此道,有本书则径以《红楼识小录》命名。可以说这是他的本事,同辈后辈未必及得。周汝昌为《红楼识小录》作序,即云: “再过一些年,连云乡同志这样富有历史杂学的人也无有了,我们的青年读者们,将不会批判它因‘小’失小,而会深深感谢这种‘小’书的作者为他们所做的工作。”如今邓氏已矣,读书至此,倍生感慨。当然这也可针对其所师从的那位老人而言。尽管老人平生著述,并不为此所囿。过去人说: “宇宙之大,苍蝇之微,做文章的人无不可以讲的。”正分别对应着“识大”与“识小”。对此周氏有云: “由我看来,宇宙好讲,苍蝇却实在不容易谈,因为如老百姓所说寥天八只脚的讲起来,宇宙大矣远矣,我们凡人那里知道得许多,当然是莫赞一辞,任他去讲好了。若是苍蝇呢,谁都看见过,你有意见要说,他也会有意见,各说各的,所以谈宇宙般的大事没有什么问题,说到苍蝇之微,往往要打起架来,这也实在是无可如何的事。而且苍蝇虽微,岂是容易知道之物,我们固然每年看见他,所知道可不是还只他的尊姓大名而已么。” (《苍蝇之微》) “宇宙之大”与“苍蝇之微”,区别在于一虚一实。然而,前者若能讲到实实在在,自是真“识大”矣。此翁另有“正经文章”如《人的文学》、 《中国的思想问题》等,即为上好例子。
回过头来说邓云乡。他系承继周氏之一路写法,即所谓“草木虫鱼”者,——所著单有《草木虫鱼》一册,斯可谓“发扬光大”也。关于“宇宙之大,苍蝇之微”,他也有番话说:“在我想来,苍蝇毕竟比宇宙好谈些,我是天生凡人,缺乏谈神奇的功能,什么宇宙天体,太远太缥缈了,比较爱谈的,还是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在积极方面,爱谈一点生活中有情趣的事;在消极方面,想谈一点减少人生痛苦的事, ‘黄蘖树下面弹弦子,苦中作乐’嘛。”(《草木虫鱼•苍蝇之一》)与前引知堂的话加以对比,可以看出二人自有相通之处,差异亦复不小。周氏自谓:“虽然对于名物很有兴趣,也总是赏鉴里混有批判,几篇‘草木虫鱼’有的便是这种毛病,……”(《过去的工作•两个鬼的文章》)相形之下,邓氏于此未免略有不及。若论博学多识,差可相提并论;以深厚求之,似乎稍逊一筹。然而另一方面,反倒更显凡人本色,读来或许更觉亲切,亦未可知。
此次将邓云乡历年著述汇集出版,我觉得是件好事。所想说的,无非就是前引周汝昌那一席话。邓氏已矣,或许竟可以视之为中国某种文化传统的断绝。《鲁迅与北京风土》、《红楼风俗谭》之类著作,今后怕是不会再有。没有人愿意写这种文章了,而且也没有能写这种文章的人了。
二OO四年十月十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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