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管锥编》之一:文艺家钱钟书

写《围城》的钱钟书是一名小说家,《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的作者是一个随笔家,那么,《管锥编》的作者呢?我发现,这个貌似不成问题的问题,一直被有意无意地忽略着。钱钟书令人瞠目的渊博,看来已构成一种妨碍,当有人视他为“百科全书式”学者时,好像也顺便给自己赦免了归类的责任。一些学者热衷于把钱钟书说成“文化昆仑”,言外未必有而言内已充满的意思就是:钱钟书到底算哪类学者,大可不必纠缠:他什么都是。“文化昆仑”么,当然唯不择细流之大海可比了。

    在一些对钱钟书持激烈批评的文字里,同样透露出懒得归纳或无力归纳的倾向。某文学博士是这样舞剑的:“比之于尼采、萨特、海德格尔,一百个钱钟书又能算什么?”显然,他把钱钟书当成哲学家了,不仅如此,他还认为哲学家天然高出其他学者一头。同属此套拳法的常见批评是,通过拔高陈寅恪、顾准或李慎之等人,变相地贬低钱钟书。尽管,有一个事实让这些批评者难堪:偏偏是李慎之先生,给予钱钟书至高的评价。在题为《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悼文里,李慎之将钱钟书誉为“天不能死,地不能埋”的人,并认为陈三立先生的诗句“万流失倚依,百代仰宗师”,“钱先生是当得起的”。

    当然,这些批评并不值得重视,批评者徒以声浪炫人,凑近了看,你甚至发现,他们连《管锥编》都未必读过,其中还不乏把该书写成《管锥篇》者——后者是如此常见,以至我扫兴得都提不起反驳的兴致。他们与其说是批评钱钟书,不如说是借助批评来抟塑自身的伟岸形象。他们批评钱钟书时的那副狠劲与批评本身之脱离文本,适成炫目对照,弄得我难免会想:他们的醉翁之意原本不在文本,而是想借助钱钟书这块跳板,袅袅一番自己的勇敢。既然功夫原在“诗外”,试图从这类批评里获得教益,也就缘木求鱼了。有鉴于此,我更愿意把这类批评视为一种文化现象,以便从中把玩出若干世态人情。换个角度说,若非看到他们的表情那么切齿,单凭这类批评魔术,我简直要怀疑他们是钱钟书最狂热的粉丝了。因为我敢肯定,英国人不会因为莎士比亚的哲学素养低于休谟就贬低前者,法国人不会因为萨特的人文情怀高于普鲁斯特就奚落后者,至于俄国人拿普希金的诗才来讥讽别林斯基,或换个玩法,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牢狱生涯来奚落领取沙皇津贴的普希金,就更加难以想象。只有我们倒霉的钱钟书先生,在一拨亢奋批评者的捣腾下,不得不频频与那些并非学术同行的人物去同台竞技。我极度纳闷的是,一个可以被人用如此漫无章法的标准进行比较的人,为什么不是个怪物?即使钱钟书在所有这些人物面前一一败下阵来,那也像煞一种恭维。请问,你还能找到第二个人,可以同时与那么多不相关的杰出之士进行比较吗?

    看来,技多也会压身,这是专属钱钟书的难题。不过,我还是想斗胆提出小见:《管锥编》的作者骨子里是位文艺家。我们不能因为他涉猎广博,笔花乱颤,就忽视其首要旨趣。“余雅喜谈艺”,这是钱钟书早年写在《谈艺录》卷首的夫子自道。除掉文学创作,钱钟书的所有文字,实际上都可视为“谈艺录”,谈文论艺乃是钱钟书持续一生的爱好。所谈之艺,亦有侧重,以诗文为主,旁及其他。钱先生学识淹博,但他对别种艺术(如造型艺术、影视)所知有限,故行文时每每藏拙不言。钱先生曾撰长文评论莱辛的《拉奥孔》,对雕塑艺术几乎未著一字;钱先生亦爱引用达•芬奇(他常写成达文奇),但钱先生笔下的芬奇主要是一位作者,而非画家。对中国书画钱先生偶有评论赏析,但大多浅尝辄止,并不敢深入艺术腹地。

    一定要为《管锥编》《谈艺录》《宋诗选注》的作者寻找一个合适的参照系,我觉得,只要我们忽视掉个性和影响力上的差异,则英国伟大的批评家约翰逊博士,庶几近之。后者正是一位不世出的文艺家,领导并传承着批评传统里“智慧文学”那一分支。

    我坚信,把钱钟书的身份限定在文艺家上,才是我们试图接近《管锥编》的真正开场白。

载《北京日报》2009年2月23日

呵,这就是老童提及的那篇文字,我和大兴、老童聊天时提到它,以为还没发表呢,没想到已经发了。这是我打算在《北京日报》开设的一个专题专栏。
谢宏越兄。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下一篇好像还是开场白,是谈论“智慧文学”这个话题。第三篇还没写呢,决心接受一位朋友的告诫,每次聊一个具体的话题。
回兮兮,我没在文章里专门谈论过“文艺家钱钟书”,但在论坛上,我可能说过多次。
本来没想着写,北京日报的编辑李静客气,希望我在结束“左道批评”之后继续开设专栏,一时没想到别的题目,就打算聊聊《管锥编》,对我来说,这是个相对简单的活,不一定能做好,但大概还不至于做砸。
迅弟儿,兮兮记错了,“文艺家”一词,在正式文章里我是首次使用。
兮兮记错也正常,在论坛上,我多次这么说过,包括小文里其它看法。我不少文章都来自论坛,论坛上随意唠嗑,得便,就把其中还有点意思的东西,敷衍成文。
谢谢诸位赏光兼鼓励。我会慢慢写的,力争不负诸位美意。
“周兄通读《管锥编》四通,谈起来可以头头是道了。”
——秋歌兄:谈不上通读,只是喜欢,平时经常翻翻。《管锥编》的体例决定了你无需以通读的态度对待它,大可“风吹哪页读哪页”,故所谓四遍,只是个大致估计。有些地方,可能读了七遍不止,另一些地方,也就读过一遍。另外,我不是学者,故虽然经常翻阅,但不曾从做学问的角度进行梳理,为了写这组文字,看来还得再做些札记。众所周知,俺可没有好记性。
再谢诸位捧场,大受鼓舞。
谢谢古呆兄,N久不见!
余杰批评钱钟书的文章,我在论坛上见过多次,上次许刚兄也转过。还有上海一位葛博士,小文里引到的那句话(把钱钟书与海德格尔、尼采等人相比),就来自他的高论。原来刘晓波也写过,照例是把《管锥编》写成《管锥篇》的。批评当然可以,让人极度郁闷的是,这些人都没有流露出丝毫读过《管锥编》的迹象。他们之批评钱钟书,与我批评相对论,简直是一码事。
这拨批评者自以为高调,其实不过是一根随波逐流的漂木,在道德文章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回孟夏兄:
有位秀艺网友曾经转贴过胡文辉的点将录,确是内行之论。
假如有人闲得紧,仅仅比喻一节,从《管锥编》里就不难摘出数万字的征引和表述。钱钟书对修辞(他爱说“修词”)的热衷,可见一斑。
很抱歉。
说抱歉也不妥,我有什么资格替钱钟书先生作个揖呢。——开个玩笑。
好在,亦工亦农兄的痛苦已有减轻之象,俺刚刚脱口的抱歉,大概可以收回了。
原帖由 栏杆拍碎 于 2009-3-2 13:34 发表
说不清和别的称号的大区别。
在我的意识里,文艺家就是一个统称。甚至梅兰芳也能叫文艺家。
回栏杆兄:可以说成是个统称,我这么说,别无他意,只是把钱钟书从空泛的“大学者”“文化昆仑”或“国学大师”等名头里抽出来。
梅兰芳能叫文艺家吗?反正,我不敢这么叫。“艺”是其当行本色,“文”就勉强了。
原帖由 丙辰龙 于 2009-3-2 14:44 发表


来跑题儿。
没发现燕谈之前,我在网上溜达,最多去的地方就是李静的博客。 我对她的文字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中国随笔年选》上面有她的照片,很奇怪,与俺想象中的一样! 呵呵,只可惜广州没有《北京日报》,否则俺定会订一份儿报纸,好好粉丝一下李静。
我告诉过李静,她在燕谈有一位资深粉丝,还是大博士。她高兴极了。
她没来燕谈,我宁可认为,是出于羞怯,担心受不了龙MM的大把鲜花。呵呵。

回复 29楼 的帖子

不敢不敢,罪过罪过。
在我看来,《管锥编》也是不妨浅尝辄止的,由于钱钟书的旨趣只是借古籍阐发艺理文趣,而并非针对古籍本身,所以,是否读过《周易》,完全没关系。钱钟书评论的书,十之八九我都没有读过,但这并不妨碍阅读理解《管锥编》。
我原来只稍稍翻过洪迈的《容斋随笔》,遗漏很多,你提到的“三竖子”,我还得去补课呢。
为什么称太史公为“马迁”?依我看,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习惯。语言天生是不讲理的,它遵从习俗、惯例的程度,远在遵从道理之上。好比说,今人管郭沫若叫“郭老”,管李慎之叫“慎公”,管张中行又叫“行公”,道理何在呢?只是叫得顺口罢了。“马迁”的说法,古人早就叫了,估计,最早这么叫的,只是为了凑三字令,同时避免复姓司马的重名率,才临机变通的。否则,大家都叫司马的话,司马迁和司马相如,就难以区别了,远不如“马迁史、相如赋”来得悦耳自然。
回冬君:是否如此,我还想听听刘刚的高见呢。
在我看来,钱钟书的读书趣味,主要集中在谈文说艺上面,只是他学问过于驳杂,又难以遏制随见随评的爱好,遂使我们眼里的钱钟书,貌似无所不谈,好像史学和哲学也是他的学术范围。我总觉得这是个错觉,史学、哲学云云,不过聊供驱遣而已,目标还是围绕着谈文论艺。
再向子晚兄拱手,俺不敢搭话了。
专业评论家,其中的标准也很难说。也许人家以为,那些曾经集中大量力量专门评论一位或数位作家的评论家,才更像是专业评论家。不过,也只是“像”而已。钱钟书似乎不愿意这么干,他宁可把自己勃发的才情,均匀地、随机地点敷在大量作家身上。
我读陈寅恪先生很少,不敢评价。不过,在古呆兄说的这个层面,我是非常认同的。两人一专注于史,一专注于文,道不同,志亦不同,其实是很难比较的。可比者,往往是些外围性的东西,比如都精通多种外语,都博闻强记。严格说来,这种相似,属于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