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卡片·伪善

我们对伪善的厌恶,唯伪钞可比。

细细想来,还颇有辨析余地。制作和传播伪钞,若不考虑特殊情况——比如战争时期通过制造伪钞来破坏敌对国的金融——都是一种犯罪。伪善的情况却不那么简单,大量被视为“伪善”的东西不仅未必属于恶,有时还不妨视为善。伪钞严禁流通,至于伪善,流通又何妨。

我们对伪善的厌恶或反感,就像我们厌恶蛇那样,近乎一种本能。其实,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区别两种伪善,而是把所有伪善都等同于阴谋和欺骗了。的确,有一种阴谋和欺骗,性喜借助伪善的柜台,以售其奸;更可怕的是,但凡假借伪善来实施的阴谋和欺骗,成功的概率最高,对人心的杀伤力也最大。我们人类的那颗戒心,总会在貌似善良、忠诚、慈爱的对象面前,不由自主地放松戒备。假如有人竟然对此加以利用,偷袭我们心灵的软肋,任谁也会怒不可遏,并把它直指为人间首恶。——伪善之饱受谴责且不能见容于世,原因在此。

话分两头,实际上,并非所有的伪善都带有阴谋和欺骗,伪善家族中的日常成员,与阴谋、欺骗之类毫不沾边。它们作为善意固然不够纯粹,显得缺斤少两,但也只是缺斤少两而已,本身并无别种不可告人的歹意。对这类充其量有点言不由衷的半吊子善意,我们犯得着大加挞伐吗?说伪善有时不失为一种善,即缘此而来。

伪善的“伪”,可有两解,一为立志为恶的欺诈,一为无意为恶的矫饰。对前者,不妨抱定除恶务尽的态度,严惩不贷;对后者,则大有斟酌余地,倘若因自己见识有限而将一些毫无恶意的“伪善”当成大奸巨滑来嫉恶如仇一把,我们还可能弄糟了生活,误伤了好人。

试从礼貌、教养或所谓社会文明的角度来看,我们鼓励大家与人为善,礼貌待人,能微笑绝不板着脸。换句话说,这类要求里,其实暗含着鼓励世人表演善意的意思。有句话说得老实:“笑比哭好。”面对某人,你可能没有微笑的心情,面对某事,你也许没有那么感动,但本着与人为善的目的,你还是微笑了,你还是做出了一副让人误以为你很善良的表情了。这事很坏吗?一点不,因为你毫无骗人之念,而且,更重要的是,你那些未必发自肺腑的微笑和善意,还多多少少感染了别人,温暖了别人,你使他人意识到了生活的美好。如此表演,即使把它视为逢场作戏,我也看不出有啥邪恶之处。——就这类伪善而言,把它视为善的一种,并不过分。需要澄清的只是,它是小善,不是大善。在生活中假如有人朝我笑笑,哪怕我意识到他笑得勉强,我也一定会把它“笑纳”的。为什么不呢?

根据俗语“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还可以见识到另一种伪善:初衷是好的,也没有抱着欺诈之念,只是由于对方不领情之故(也可能事情在中途发生了变化),导致事与愿违,结果,原本出自善意的想法,最终演化成令人遗憾的一幕,甚至,变得歹毒邪恶起来。站在结果的角度看,把对方之前的善意定性为“伪善”,好像也说得过去,而站在旁观者角度,也许,把它视为一种未能善始善终的行为,更加符合实情。有些恶,属于善的中途变节,它和那些蓄意的欺骗,迥然不同。

做诚实的人,是我们所有人的正当愿望,希望别人诚实,更是我们的切身需求。不过我们也得看到,诚实也有一个容量问题,超出必要的诚实,也会令人不堪其重。中国世故哲学里有“交浅言深”之戒,那意思是:如果两人的关系还远远谈不上肝胆相照,那么,哪怕你是真诚的,你也不用向对方流露出超出你们交情的真诚和善意。过多过浓的善意表达,常常予人骚扰之感。这从另一面说明,既然不分场合的善意流露未必讨人喜欢,对于那些仅仅显出几分虚假的善意,我们也犯不着横眉怒目了。

我们对伪善的大量反感,很可能受制于字面上的蛊惑。如果文字也有画面,那么,“伪善”天生长着一张魔鬼的脸,令人本能地汗毛倒竖。但只要你把伪善这张牌翻过来,你或许就能看到另一面:虽然不是天使,但已不再狰狞。
我一位生活在欧洲的朋友,坚持认为,伪善是善的一种,而非恶的一种。
克扣或拖欠工资,按劳务纠纷去处理,这类经济事务,很难与伪善挂钩的。给员工大幅提高工资,势必提高产品成本,抬高产品价格,最终的结果可能是使产品缺乏竞争力,大家都得下岗。
在一些法制不昌明的地方,一边捐款希望工程,一边拖欠员工工资,我视为一种洗钱行为。就是说,如果我们把两者置诸同一因果链上,他捐款希望工程乃是为了更加放肆地拖欠员工工资,那么,就是一种明确的恶。
卡耐基好像不属于此,他是把两者分开的,并非借捐赠来躲避自己对待员工时的苛刻,就得另论了。——不过,我不太清楚。
老周为了颠覆伪善的概念,不惜给礼貌和教养也戴上“伪善”的帽子,把原来清晰的牌面反而弄的模糊了。
我以为伪善本来就是指阶段性的或表面性的表现出善行的特征,而其最终的目的及结果却是为了实现恶的目的,从而整 ...
阿吕 发表于 2009-10-19 17:50
谢谢阿吕批评。
记得我过去解释过,《性格卡片》是一本专题随笔,我共写了80种性格,其中有些性格具有相似之处,为避免重复,我必须分清界限,把一些该说的话,留给另一张卡片去说。比如,我除了写过“伪善”,还写过“虚伪”和“奸诈”,它们之中是存在模糊的共性的,我强行分而治之,就单篇来看,难免说得不完整。也许,我该期待读者综合这几张卡片,才可以更加完整地看到我的观点。但是,向读者提要求是过分的,何况,我在这里并不是全书摘录,只是随机地挑几篇来张贴。
这是一种结构性缺陷。整体面对小著,也许可以减少些困惑,单独看一篇,说得不完整,就是先天注定了。因为一旦我试图写得完整,另两篇东西就无从着手了。
此外,小文只是随笔,不是论文,颠覆观念是一件有趣的事,假如“给礼貌和教养也戴上‘伪善’的帖子”行得通的话,为什么不试试呢?我觉得值得尝试。弄的模糊,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它们原本是清晰的,被我拙劣的描述弄模糊了;另一种是,它们原来就不该那么清晰,所谓清晰只是字面上的,现实中的“伪善”本来就存在模糊之处,就当别论了。
不可否认,我写这则卡片,就是带点颠覆性的,试图纠正那种非此即彼、善恶分明的是非观。承认伪善中亦有可取之处,就是我的目的。
话说回来,这则卡片,我自己不太喜欢,表达不清。表达不清,往往缘于思虑不清。想清楚了,一般也就会写清楚。所以,虽然做了些辩解,我还是认为阿吕的质疑是成立的,只是,暂时懒得修改了。
进明兄气质变得深潜了,久已不见发言,不会又在“没情绪”吧?
谢谢指教。
氷色兄的梳理精当,大补小文之欲言而未能言,或已言而未尽言。
对乞丐捐款的分析,尤为精当。——即使这名乞丐确属良心发现而决计帮助他人(比如地震受灾者),其心虽真,其行仍属不当。因为,假如他非要依靠行乞方能谋生的话,这等于增加了行乞的成本,别人必须更多地施舍他,才能维持他的基本生存。有一点是肯定的,别人给他钱,肯定不是让他转赠他人的。乞丐捐款,客气地说属于不识本分。这是乞丐与妓女的区别,妓女捐赠,她还勉强可以把自己的收入视为劳动所得,只是劳动方式较为特殊而已,行乞则无论如何不能算成劳动。
在伪善面前慷慨一把,说漏嘴的话,倒更像是一种伪。
“而到了假何谓可以互相诠释之后,伪善也就成了似乎比恶更可恶的恶,伪善人也就和假善人不分伯仲。”
——“假何谓”,疑是“假和伪”之误。
人们贬低伪善,往往是以人间真善大善为参照系的。尽管古人还有“毋以善小而不为”之告诫。
我觉得,关键还是氷色兄前帖提及的差别,伪有两意,非出真诚是一种伪,蓄意做假又是一种伪,两种伪性质不同,但常常被人一视同仁。对于真诚度不够的伪善,只要实际结果是指向了善,大可不必以“伪善”斥之。至于蓄意做假,不用说,那是一种恶。
老是拿大善真善来要求,会形成一种道德苛政,最终迫使人放弃。在《性格卡片·清高》里,我有段话稍及此意,粘贴如下:
在中国做高人是一个危险的梦想,你如果只是停留在学习(附庸)阶段,还没有正式毕业,就别指望得到尊重。老百姓吃多了亏,反而不愿意承认中间状态的价值:你要么和咱一样做平头百姓,要么就崇高到没有吃喝拉撒睡的份上,又要做什么又要立什么的那档美事,没人愿意给你留着。虽然,依我愚见,中间状态实在也不坏,如果中国人一夜间都变得清高,虽然可能使举国充满醋酸味,但文明程度大概也会有不小提高。
“清高”之招人嫌,不为别的,就在于他让人觉得不彻底,还没到那份上。让老百姓仰脖子看你可没那么容易,所以在中国,一个人做不来钱锺书那就干脆学王朔破罐子破摔,想在第三条道上走,难免成为“文化苦旅”。
多谢氷色兄的大帖,引用孔子一节,尤见匠心。套个说法,孔子的行善具有实用主义味道,貌似伪善,较之所谓真善,效果好得多。
梦子,大好之贴,烦请另行组织,另开主帖。
读来很是受益,目前的心得是:对伪善的过分憎恶,本身也是一种道德秀,也难脱伪善之讥。
过度推崇真,窃以为是一种泛道德倾向,并可能导致滥道德。
不分场合地推崇说真话,也是一例。真话,只有与学术研究或揭示社会不公等现象结合起来,才有价值。若只是从事文学,强调说真话,根本搔不到痒处。比如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艺术。小说里固然也有真话,但那必须从文学上加以考察,而不能放任一些家伙从道德上加以评判。在生活中也是如此,真话可能伤人,而无伤大雅的假话,虽然起点上有点“伪”,终点却达成了善。
平平关于“辨析”而非“辩护”的说法,俺听来相当受用,谢啦!
一般说来,我喜欢辨析,而不愿于立场过于鲜明。性格上的事,往往一言难尽,百言更难尽,立场先行,吃力不讨好还不说,文字还会变得无趣。
与真善相比,伪善当然要次上几等,但再次,落脚点仍然在“善”字上。至于阿吕提到的欺诈之类,落脚点已在“诈”上面了,正如余秋雨的捐款,落脚点在个“骗”字上,当然连伪善都谈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