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26

      灰狼和他们的同学一样,毕竟才二十来岁,自然会对一些社会现象产生误解,对党国的意图有所误解,也会对自己发生误解。母亲把做人的底线告诉他之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尴尬处境中,有了一个坚实的落脚点,有了一个复杂心理状态回旋余地的空间。觉得现在自己可以满怀理想投入运动,轻装上阵了,可以投入到这场洗涤社会,洗涤自己灵魂的革命。
      他想:也许通过这个运动可以让自己心底长期以来感到的不公,不正,不平的众多社会现象得以扫荡,让当年自己所接受的共产主义理想教育的图景重新纯净,重新发光。虽然,在过去这些社会上的“法权残余”,也给自己个人带来了不少好处。但那不符合对真理的追求。要革命,就得有所牺牲。就得彻底放弃原先的那些特权。大家携起手来建造一个真正实现博爱、平等、民主自由的世界。就像张光宇先生画的《西游漫记》中描绘的乌托邦那样。
      所以,从附中回来的时候,他和李波他们这群人一样兴高采烈、兴奋无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真正理解了这次革命运动的意义。
      回到美院,整个学校也一片喜气洋洋。在北大感受到的大民主气氛也感染到了这里来了。为什么会喜气洋洋呢?因为这里的学生红五类只占少数,在运动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以为这次运动不过是次扩大了的四清,工作组只能依靠红五类作为扎根串连的对象。
      这些师生都是从四清前线回来的,在前线,他们是工作队员。对这些运动程序不能再清楚了。所以,如今地位变了,只能在那里冷静观望。只有像小昌这样的革干出身的个别人才会有些激动,还有像灰狼他们系支部书记老宫,才会秘密召集老狼他们几个所谓“根红苗正”的人开会,和农村成立贫协的意思差不多。这些人,开始摸石头企图过河,而大多数人都处于忐忑不安,静静观察的状态。
      当时北大的精神,从正面来看对他们有两大启发:第一,出身不是这次运动革命与否划线的标准了。你们看中央文革领导人说了:“要革命的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话糙理不糙。意思就是当前立场的选择才是划分左右的根据。北大当时已经有彻底摧毁官僚制度的文章,主张在我国彻底实现巴黎公社的原则,没有官员,只有勤务员。也就是后来成立的北航红旗所宣扬的宗旨。
      第二,这次运动的重点,不是学生。还要保护第一张大字报的作者们,意思是对这些第一波勇敢分子不秋后算账的一种承诺。对青年群众的“天然革命性”予以肯定。这两点,就打消了很多人的顾虑,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写大字报。从各个不同角度,来阐述自己的革命豪情。来表现自己积极向上的态度。
      那天下午,国画系的小杨贴出了一张震撼性的大字报,描述她在去师范大学串联时,那里正在和中学生辩论一个对联。那副对联就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她认为这幅对联不符合我党的阶级政策,所以,她当场奋起和赞成者进行大辩论。那里的赞成者知道她来自美院,就扬言要来美院辩论。她在大字报结尾处反问道:美院的革命同志们,会同意这个对联吗?
      美院当时正处于喜气洋洋,自得其乐的氛围中,这副对联的出现,让他们大为惊讶。他们正发愁没有辩论的对象,以表现出他们对马列主义理解的水平。小杨的大字报顿时引起所有人的关注。人们纷纷贴上大字报,当时在美院几乎是压倒性的多数,都在声讨这副对联。认为这是一种过时的理论,早在新民主主义时代,就已经被抛弃了。我党近年以来一直在宣传“出身不能选择的,而道路是自己选定的。”,同时,“组织重视出身,但重在表现。”如果这样绝对以出身定立场,那就太简单化了,这和德国三十年代的种族主义有什么区别?太原始了。
      老狼回到宿舍,同宿舍的老穆和小眼镜就围了过来,他们问老狼对这个对联的想法。
      老狼说,小杨说到对: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别说不符合中央的一贯政策,更不符合这次运动的精神。这不过是一些出身好的,在学校不得烟抽的孩子胡闹罢了。不必太认真。
      老狼这时候,并不知道当时的老红卫兵已经在北京所有的中学已经满山遍野了。更不知道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已经得到主席的肯定批示了。那时,他其实是个理想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还相信理想中的真理。还不知道,这次运动真正的方向将何去何从。
      这时,躺在上铺的小运淡淡地放了一句话:“老狼,你只去了北大,没去北大附中。你更没去过清华附中。咱们这些干部子弟,在这次运动中还是要有更多的使命感。别老想当老好人。”说完以后,就继续睡觉。
      老穆虽然也是一零一中来的,可是他的出身是高知。思想还相当自由化,过去在班里和老狼的关系最好。几次他都被班里的积极分子们整得够呛,好在老狼总会设法帮他解脱。可是,现在运动气氛沉重,让他透不过气来。小眼镜出身黑五类,和老狼也是朋友,同时在文学艺术上,也是老狼的知音之一。对于运动的走向,他似乎更敏感,从这个对联里,已经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老狼刚才的话,刚刚让他松了口气,而小勇的话又让他陷入的水底。
      老狼知道,小运这人一直积极上进,以革命军人出身自居,可惜一直没入了团。主要是因为他太急了,人一急了就往往不择手段。这年头谁是傻子?看到这种超级积极份子谁都回避三分。他是典型的过犹不及。这次运动中,看来他打算出来大干一番。虽然老狼对他的这些话,颇不以为然,但是也感到他话里有话,也许他知道一些小道消息。在揣测上级真实意图方面,他永远在老狼他们三人之上。
      老狼没理他,朝他们俩轻轻摇摇头,说:“运动现在是发动群众阶段,各种思潮都会出来表现。你同意什么就支持什么。不必统一。为什么要大辩论呢,真理越辩越明么。如果没想好,可以继续想想。小勇说的也对,咱们应该先多出去走走,到处看看。也长长见识。”他说了这么一句怎么理解都行、模棱两可的话。
      这时候,走廊里的喇叭开始乌拉乌拉地广播:“今天晚上,在中央音乐学院有一个关于对联的大辩论,欢迎各系革命同学踊跃参加。愿意参加的同学,立刻到校门口集合。”
      老穆和小眼镜就看着灰狼,问:咱们去不去?老狼说:当然去了,咱们即使不上台辩论,也应该去见识见识。说着他们仨就奔向校门。他们走的时候,小运还在床上躺着。老狼有些奇怪,他这么个积极份子这次怎么会继续睡觉呢?他觉得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当美院的大轿车到中央音乐学院的时候,那里的大礼堂已经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了。他们整队入场,在礼堂门口灰狼见到了他的表弟小虎。小虎看他在队伍中,就笑眯眯地跑了过来,说:“哥,你来了。怎么没告诉我啊。”
       “嗨,学校临时组织来的。“
       “你们学校是支持对联还是反对对联的?”
       “当然是反对的了。”
       “啊?”他非常吃惊。
      老狼为他的吃惊而吃惊。
       “怎么,你支持这个对联?”
      他一把把老狼拉出了队伍,把他拉到走廊一边。悄声告诉他:“主席写信给清华附中红卫兵了,表示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
       “不会吧?”
       “绝对可靠,所以,我们大学也立刻成了了红卫兵。你们学校还没成立吗?”
       “还没有成立。”
      老狼听到这儿,脑瓜就乱了。他原先认为,主席和总理是理想主义者,而后来的国家主席和总书记属于典型的官僚。所以,主席才说:下级不理解他的思想,就是这个意思。所以,现在才打算把革命政策和策略一竿子插到底,让他们的理想深入群众。
      可他怎么会支持这样一个以出身划线的组织呢?
      小虎看着老狼的满面疑惑,就说:“哥,这次运动和历届运动完全不同。你想想,彭陆罗杨那都是什么人物,全倒了。据说,以后范围还要扩大。主席用兵如神,用红卫兵,肯定有他的深意。你可别犯傻了。”
      老狼沉沉地喘了口气,问:“主席也肯定那副对联了吗?”
      “那倒没提,他老人家就是表示坚决支持红卫兵组织。”
      “明白了,谢谢。”
   
      老狼以为他明白了,其实他什么都没明白。他只是根据自己的良知来判断问题,那还有好啊?
马三-27

      说书人在这里引用过去一段老狼写的关于对联辩论的故事,按照时序差不多就接在这里。看完这段咱们再往下讲。

      大量的中学生,纷纷涌入会场,全都是一身军装,有的已经有了袖章。看起来他们倒像是正规军,而我们学校的就是杂牌军。
      我们学校去辩论的时候,虽然觉得我们一定会胜利,但是没有想到能打倒对方。所以,没想到他们的气势那么凶猛,也没想到他们这个“非官方组织”居然胸有成竹、信心百倍,还有他们的战歌。也是在音乐学院第一次听到了他们的战歌。
          “拿起笔,做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革命师生齐造反,
          文化革命当闯将。
          忠于革命忠于党,
          党是我的亲爹娘,
          谁要敢说党不好,
          马上叫他见阎王。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其实,当时在会场上,一开始唱的人并不多。可是来支援的红卫兵越来越多,唱歌的声音越来越大。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磁场,他们能量在其中震荡、反馈、再激荡。在一个小环境里,如果可以形成一个强大的场,人们就自然会觉得他们已经是世界的主人,时代的前锋了。人们会自认为:我们正在书写历史。
      这种心理模式误读和误解,在那时候已经非常明显了。这些孩子当时真是觉得,他们掌握了真理。他们觉得他们正在跟着主席创造历史。同样的误读和误解,在北京这块地方,前前后后已经多次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内容,不同的量级,让不同的人群忘乎所以。一次次同样的老故事重复再重复。
      在那个环境中,我们学校的那几号人,已经成为弱势群体了。人们常说:真理也许在少数人手里。这时候,我们团队的头头们,已经不那么自信了。原因很简单,我们学校多数同学都不是出身于革军、革干或者革烈。已经有了先天性的自卑感,哪怕他们觉得从理论上,他们没有什么错。
      后来我才知道,另一个原因是:在辩论的同时,两派都同意了:派人去中央文革接待站去,问个究竟。最后,接待站那边没有给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只是说,你们自己辩论,真理越辩越明。
      辩论会开始,上去发言的人都得先报出身,我觉得这就乱套了。如果这样做,就等于同意这个对联了。可是,中学红卫兵占多数,只好同意这个办法。再说,那时候我已经没有权力了。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赞同的发言完了,主席台就问有没有反对的。这时候,一个中学生走上了舞台。他说:我反对这个对联。
      这就是后来主办《中学红卫兵报》的牟志京。这就是我所说的我和他的一面之缘。其实,他根本没说两句,几个红卫兵就冲上舞台,把麦克风抢了过来。当时,会场就乱成了一团。根本没法子进行正常的辩论。
      我们学校的那几个带队来的积极分子这会儿就泄了气了。本来要在这个辩论会上大显身手,看来计划错误,找错了战场。他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就决定撤退。于是,我们学校就整队离开会场。
      走到学校门口,门口的红卫兵就对我们喊道:“怎么?认输了?别走啊。有本事留下来辩论呀!”我们整队的人一声不吭,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学校的车已经回去了,以为至少要过两三个钟头结束,到那时候才回来接我们。
      领队的那几位,就让我们唱着歌,喊着口号,像军队一样齐步走回学校。有几个红卫兵的侦察兵,骑着自行车前前后后地绕着我们骑。其实,这时候我们这些同学,心气可没有出发的时候那么高了。发现这是个无法开始的战斗,对方根本不按我们熟知的规则出牌。我们完全被搞糊涂了。
      我们从中央音乐学院一直走回了,王府井帅府园。我们的校车就停在胡同里。学校里留守的同学在胡同里等我们呢,叫我们先上了汽车。原来,我们离开以后,红卫兵的大队人马已经赶到我们学校,现在已经占领了我们的礼堂。等我们回来辩论。
      这时候,领队的同学走过来对我说:“红卫兵点名重点来抓你。你先不要回学校了。你也不能直接从胡同走,咱们这个队伍已经被他们包围了,我们得先集体进校。你趁着夜色从教员宿舍那边撤走。”我点点头,心里想也好。
      这时候,司机发动,把校车开进了学校。
      下车以后,同学们整队的时候,一些老师就零零散散往宿舍区走。我就混在其中,一闪就让建筑物挡住了我的身影。
      我们系的彭老师看见我正在逃亡中,就对我说:“那你先撤退到我们家躲一阵。现在,帅府园里都是红卫兵,你一出去十有八九就把你抓走了。”
      那时候,在我们僵化的思想里,认为我党、我团以外的组织都是非法组织。所以,那时候我们学校的老师同学对红卫兵没什么好感。尤其看到他们那么蛮不讲理的样子,就都断定这个组织肯定长不了。
      所以,这时候老师和同学都还相当同情我,都还愿意帮助我。我在彭老师家的客厅里休息了一会儿。冯真老师悄悄地跑了过来,说:“可能有人看到郎郎到彭老师家了。可能过一会儿他们会来人搜查,你现在趁着没人看见,你来藏在我家里。”
      冯真老师的先生是李琦先生,就是他画了当时最有名的宣传画《主席走遍全国》。那时,李琦先生也被调到社会主义学院去学习了,当时所有文艺界的“三名、三高”人士都集中在社会主义学院学习。我爸爸也在那里学习,每个星期回来一次。
      冯真先生当年也是革命小鬼,所以对于掩护革命同志早有心理准备了。她的女儿也兴奋地爬了起来,看看这个和电影里逃亡的革命者差不离。家里有了这么惊险的故事和镜头,她哪儿舍得闭眼哪。
      我在她家的沙发上靠着,闭着眼睛打盹。心里想,这几天怎么都找不着北,还没开局呢,我就变成了追捕的对象。真是够刺激的了。
      我迷糊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冯真老师轻轻摇醒我。说:已经早晨了。现在天已经亮了。我刚刚去看了看会场,附中的红卫兵没抓到你还耿耿于怀呢。我看天亮以后,他们来挨家挨户搜查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趁现在早上上班人多的时候,你就赶紧找个地方去躲躲,然后给我们打电话。
      她家小姑娘假装去买早点,帮我望风。我们学院的宿舍有一个边门直接就在全聚德旁边儿。我和那个孩子跟玩捉迷藏似的,离开了宿舍的院子,一下子就混入了王府井的人流中了。我马上窜上了一辆无规电车,一直坐到了宽街。在宽街我换了上13路无轨,一直坐到了三里屯。那里有一个公共澡堂,我买了一张票进去。在那个小床上,倒头便睡。在梦里梦见自己伶牙俐齿地舌战群儒。
      说实在的,我那时候还是少年气盛。其实,江青神经质和我有什么关系,我那么瞧不上她干嘛?分析起来,我这个人,从小养出来个毛病,见不得“小人得志”或者“小人作恶”。即便和我没有任何干系,我还会去强出头。这就是不成熟的表现。
马三-28

      大概在下午一点来钟的时候,灰狼慢慢醒了过来。看着紧闭的玻璃窗,阳光穿过虚无缥缈的白色云雾,在那几秒钟时间内,他真是不知身在何处?再定定神仔细一看,原来这是个澡堂子。
      他想起来了,躲在这里避风呢。立马感觉就不对了,赶紧穿好衣服。离开了这里。
      他到一个公共电话,就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是妈妈接的,妈妈听清是他来的电话,非常高兴,问他:“你现在在哪儿啊?”
      他说:“在外边呢。”
      “刚才你们系的同学来电话,让你给系里打个电话。我很奇怪你怎么不在学校,他们说:大概你到外校去看大字报了。他们还说让我放心,你没什么事儿吧?”
      “我没事儿,家里没事儿吧?”
      “家里也没事儿,爸爸还在社会主义学院学习,大概要到周末才会回家。要是你有空儿,周末回家来。要是你没空儿也给我们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他说:“一定,一定。我一切都好,你们放心吧。”
      接着,他就给他们系里打了个电话,是他们系的奚秘书接的电话。他一听是灰狼,就叫他等一等。一会儿,他们班的小钟来接的电话。钟丫头告诉他:
      “那些红卫兵都走了,我们正在写大字报批判他们那个对联呢。现在你回来没事儿了,什么时候你回来?”
      他说:“晚上吧。”
      灰狼回到学校的时候,学校里的气氛已经从阴霾弥漫变成了兴高采烈。他想,噢,没准儿这次辩论美院大获全胜了吧?他忙问正在兴高彩烈写大字报的同学发生了什么事?小钟和如玉赶紧告诉他,辩论非但没大获全胜,而是一败涂地。
      当几个中学的红卫兵冲进来以后,在他们整齐高昂的歌声中,在他们超强的自信中,会场就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氛围中。人们似乎进入了一个不可抗拒的磁场中。
      几个回合下来,正方越说越有劲,台下也一波接一波地热烈响应。而反方越说越没劲,台下越发冷冷清清。接着,几个美院出身不好的同学,在强大压力下。居然自己走上台去,承认自己出身反动,承认自己就是“混蛋”。其中,竟然包括他们班那个善于独立思考的小眼镜,谁都没想到他也会这样屈辱地走上台去。
      反方的阵脚就全乱套了,一下子就无所适从。正方气势更加宏伟,当中学红卫兵整体高呼,要是革命的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的时候,美院多数学生就乖乖就范了。于是,那些红卫兵小将就兴奋地宣布:今天大辩论,以对联辩论正方大获全胜而告终,于是,他们高唱着“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歌曲,凯旋而归。
      灰狼奇怪地问:“那咱们学校的同学绝大多数都不是出身于红五类,已经又竖白旗了,怎么还这么高兴呀?”
      如玉说:你不知道,红卫兵们走了以后,大家坐在那儿面面相觑。突然,大家似乎从梦中醒来。怎么回事?怎么连党的基本阶级政策都忘了?都不相信了?怎么去同意这样荒诞的对联呢。刚才似乎发生了一次集体催眠。于是,好多学生都表示连这样原始的血统论,咱们都驳不倒。这几年的马列主义学习都白费了?这两年的运动都白参加了?不行,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再和他们辩论一场。大家这么一交流,登时又找回了为真理而斗争的勇气和信心了。
      别的同学又告诉他,其实许多在红卫兵面前缴械投降的同学,事后心里很惭愧,很不好意思。于是,他们现在就格外积极,想把上次辩论会上的羞耻给找回来。
      小钟又告诉他,和他一样出逃的邓琳比他早回来一点儿。据国画系的同学说,回来以后大家问她的态度。邓琳表示依然坚持反对这个对联。你想,她爸爸是中央的人。说明反对这个对联肯定是对的,估计中央就是要让咱们在辩论中提高政策水平。接着问灰狼:你现在是他们重点追捕对象,你万事都得小心一些。那,你还反对那个对联吗?
      灰狼说:“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同意那个对联的。”
      如玉说:你知道吗?现在大家又都拨乱反正了。可小眼镜说,他不能出尔反尔,还坚持表示同意那个对联的结论,你看,要不你劝劝他。
      老狼说:“其实,这个对联没那么重要,估计很快就没人去辩论了。这不是运动的主流和大方向。小眼镜么,我很了解他,他表示同意那个对联,等于承认自己比别人更需要洗心革面。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先让他自己慢慢想吧,这年头儿谁都没法改变别人的任何想法。”
      老狼这时候已经明确了两点:第一,主席支持红卫兵。他分析大概是在运动初期为了动员群众,所以不给他们泼冷水。第二,中央文革对这对联不表态,其实不等于同意这个对联。同时,至少不认为这个对联可以成为这场运动的主流口号。觉得学校里同学如今对这个辩论有这么大热情,他有些感动,但他却没有多大兴趣再投入到择这个辩论里去。他很清楚一个古老的道理:“辩无胜”。
      得,美院这一表态。中学生红卫兵登时就急眼了。于是,下了战书要和美院进行第二次大辩论。
      那天傍晚北京著名的中学红卫兵列队聚集到中央美院来,据说那天一共来了十七个中学。赞成对联联军的领军人物是师大女附中的学生邓榕。全北京反对对联的散兵游勇,也都集中到美院来,这里似乎是最后一个公开宣称反对这副对联的学校,是那些孩子心理上最后的一个支撑。反方的领军人物是邓琳,但她出于种种考虑,对大家表示她不能出来主持会议,也不会当场发言。美院的师生只好推举了油画系的青年教师杜渐(当时纪念碑式的油画黄河中流击水的作者)代表反方主持会议,再选了几个口才好的积极分子准备发言。准备从理论的高度,彻底剖析这个对联的错误。人们摩拳擦掌,信心百倍。
      这时候老狼也没给同学们泼冷水,但也没积极参加。通过上次辩论会他明白了,在这种群众运动中期望以理服人,绝对是种天真的幻想。
马三-29

        当各个中学的红卫兵整队入场的时候,老狼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看他们那么真诚、认真地唱着革命歌曲。他们的表情、作派甚至走路的姿势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看见他们就看见了上育才学校时的自己,上一零一中时候的自己。头脑简单,一派热情。歌词里的每句话他都相信。精彩的歌词能让他热血沸腾,能让他热泪盈眶。在高歌的时候,自己被那歌曲,被曾经唱过这支歌的人,他们的信仰继续感动。他和他们一样,都是在乌托邦童话里成长起来的一代。
      如今,在这些孩子眼中,自己却成了对立面,在他们眼里这些不同意对联的大学生,要么是执迷不悟,要么是贼心不死。虽然,表面上人们都说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只是认识论上的相左而已。
      其实,从心平气和辩论到咬牙切齿互相攻击只有一步之遥,从以批判为武器到以武器来批判也只有一步之遥。
      老狼因为已经在美院上了三年学了,和这些“出身不好”的同学,天天“同吃同住同学习”,连玩儿都在一起。又交了几个“国干子弟”的青衫知己或者红颜知己。甚至还认识了马三、于瑟、亨利、朱超他们这些已经被当局列入另册中的人物。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都是很有思想,很有意思的人。
      这一切使他无法用铁一般的阶级斗争两分法来看待这些朋友,他更不可能认为他们生来就是“狗崽子”,是“混蛋”,还永世不得翻身。况且,他觉得丁月、陈希那几个大家闺秀。那么文雅,那么动人。甚至连小狐狸、林青这些小家碧玉女孩子也都很生动活泼,各有各生活的格调,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更无法和她们从心底彻底划清界限。
      他想,也许这就是由于他看外国文学给看坏了,看修了。如果,他和大家一样,道路简单而笔直。从育才到一零一,然后和他哥哥一样直接考入哈军工,那么他也许也在他们当中,义无反顾地去冲锋陷阵,不至于像如今这样—,进亦忧退亦忧,里外不是人,心里矛盾重重。
      可惜,人生这把牌绝不能重新洗。
      其实,他这么想,也错了,像他哥哥一样的许多人,满怀理想主义从哈军工毕业了。他们照样还得面对社会变化的千锤百炼,还得照样从心底来个大翻个。社会无法重新洗牌,你就必须重新洗你自己的心理深层结构的牌。否则,你无法生活在现实世界中。
      老狼知道,在这些孩子眼中,美院的这些大学生,思想过时、头脑简单,必须得强力加以改造。这些小将肩负着这个使命。在他们眼光中,灰狼看到了那种自豪、那种所向无敌,甚至还有“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的那种决心和气势。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现在还在育才,还在一零一上学,一定和他们一样。他一定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还是一个积极勇敢的一员。
      他再回头看看自己周围的美院同学,他们的表情非常复杂。他可以猜到他们是什么感觉,因为他现在是属于他们其中的一员。他们惶惑,他们茫然,这些孩子怎么在没有领导,没有组织的情况下,能做到行动统一,队伍整齐,歌声嘹亮,满怀豪情。另一方面,他们扪心自问,认为这些孩子头脑还是太简单了,不懂得什么是社会。老狼想到这儿,就差点儿哑然失笑了。今天世界上,究竟谁傻,究竟谁幼稚?
      他们认为,这些孩子太小,自然对真理的理解就太肤浅了。他们只期望能用一肚子学问来说服他们。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的信心一分钟、一分钟在地下降。觉得和他们讲这些深奥的理论问题,恐怕他们没有那份耐心。他们的超自信,他们红色的家庭背景,他们的无价青春,他们对理想近似狂热的虔诚,这都是大学生们难王其项背的。
      在红卫兵小将来之前,美院的现领导和工作组商量好,一旦辩论失控,立刻整队层层设防——保卫学校主楼和研究所小楼。因为里面有组织的档案。万一把档案给毁掉了,那就坏了组织的大事了。老狼心里觉得这也很可笑,表面上都把对方当成意见不同的同志,而双方心底都把对方当成是敌方或假想敌方。
      当然,双方也都强调真正的敌人只是对方其中的极少数。其他人,都是被蒙蔽的。其实,和文革中以后的辩论一样,双方都企图在对方阵营里找到反革命坏蛋,然后把对方组织打成被蒙蔽的混蛋。在同样的目的下,两派哪有什么真理的追求,谁都不甘心被对方批倒,一定纒斗到底,最后必然演变成武斗。
      如今,有些朋友说,那时有很多文革的正面因素。说众多人民是趁机造反,抗击特权和专制,为民主、为理想而战。因此,命名为“人民文革”。
      据灰狼分析,也许没有也许有,即使有但绝对是个别人,个别小众群体。全国各地哪里形成过成规模的所谓“人民文革”?且不论当局当时会不会允许这种民主运动大规模地开展?
      他认为当时的广大群众,他们去辩论,去武斗,去牺牲,绝大多数都是为了证明自己或自己所属的组织是忠于最高领导,是支持中央文革领导下的文革。还是奉旨造反。也许,有个别头头儿有过“人民文革”想法,但决不能告诉他们的战士,更不会成为这些战士心底的口号。至今,在海外人们还在争执这个问题。可见,人们的观念是怎么奇怪地突然成为一种永恒不变的成见。想到这儿,老狼觉得,其实大多数的辩论,不是在寻求真理的根本,而是证明自己的智力,证明自己的判断才是唯一的正确。
      那天,在辩论会开始之前,双方已经开始“茬歌”了。那也许就是这场大会的前奏吧。美院的学生都是学艺术的,自以为唱歌水平一定会震住来客。当他们组织合唱的时候,他们发现合适这个运动的歌,真没那么多。《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是一定得唱的,可是不能只唱这一首啊。那么,只好再唱《天大地大》,唱《唱只山歌给党听》等等。要是唱《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那就太显得装嫩了。
      而小将他们那边,除了《红卫兵战歌》、《老子英语儿好汉》以外,他们还有许多新歌《万岁毛主席》、《毛主席的话儿记在我们心坎里》等等,因为都是以少数民族音乐谱写的所以非常上口好听。而且他们年轻,声音好听,没想到这一回合,大学生已经先输一筹了。
马三-30

      估计杜渐老师宣布开会的时候,他的确希望让各路豪杰通过这样的会议,学到点东西。即便谁也说服不了谁,至少让他们学会如何参加一个像样的会议。其实,他也和灰狼他们一样天真。他们哪知道在庐山开会的时候,那些平常德高望重的人们。开辩论会,装一会儿绅士之后,也是基本以相骂为主。时候一到,照样拳脚交加、全武行。连中央开会都这么热闹,一群学生还能开出个文明样子?
      正如那位客官说的,开会前二十分钟双方还在绷着,装绅士呢----按约定的程序一一发言。接着就是必然的失控,人们前仆后继,冲上台去抢麦克风。后来几乎所有试图按规矩召开的辩论会,都会出现这样一个标准的场景。没几分钟,台上基本都站满了红卫兵。只有杜老师一个人还坐在那儿傻呆着。
      底下的听众们早就坐不住了,后面的一些对立学生,已经开始互相推搡拉拽了。
      会场顿时就乱得一塌糊涂。灰狼他们学校按照事先安排,美院的学生都退出了会场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教学主楼和研究所小楼周围。好在,那时候虽然开始动手,还属于初级阶段。第一,还是徒手推搡为主,没用家伙,更没用武器。第二,还没到置对方于死地的那种心态,只是互不服气而已。第三,文革那个阶段还没死人呢。所以,还没开杀戒。
      对美院这些玩艺术的学生,这是第一次如临大敌。已经紧张的不得了了。站在第一排的都是美院的工人、大师傅,还有雕塑系一些体魄健壮的学生。
      我和老穆也被派到了第一排,因为我们俩那天都穿着一零一的校服。那就有点儿拉大旗做虎皮的意思。两路人马短兵相接,黑灯瞎火还辩论什么啊?我们身后的文弱书生或美丽女生,就高声诵读最高指示。企图用紧箍咒管住这帮孙猴子。
      我们站在第一排的人倒不用说话,就充当一面屏障而已。那些孩子也不打我们,而是跳起来试图打后面的人。看来,我们的虎皮还是有作用的,那些孩子认为我们不是他们的打击对象。总之,这些大学生处于完全守势状态。那些中学生的零星打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处于一种胶着状态。
      后来的故事就是四个字“乱七八糟”。其中一个版本是,美院的工人白玉拄也站在第一排,他人高马大,红卫兵也不打他,但也不闲着,绕着他打后面的学生。老白看有个中学生折腾得最欢,就指着他大吼一声: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那中学生回嘴嚷道:你说得是什么屁指示!
      老白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了,这时候猛地爆发了。他指着那孩子说:好,你敢侮辱最高指示?说时迟,那时快。他和另一个工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发难冲出人群两个黑铁塔把那个中学生一下子给架了起来,然后挟持者那孩子,迅速跑回自家的方阵。不理那孩子的叫嚷、挣扎。把他拉进了研究所小楼。这下子就捅了马蜂窝,炸了庙了。
      “他们狗胆包天,公开绑架了红卫兵!”
      上千的中学生都围了过来,而美院学生和工人都堵在研究所小楼大门前。红卫兵发现人太多,也无法进攻。于是,很多人就爬上了教学楼,上房能干嘛?上房揭瓦呀!没几秒钟房上开始有人往下扔水泥瓦了。美院当时的书记和杜渐老师发现,这帮孩子真敢玩命。就赶紧喊停。同意很快把那个红卫兵放出来。
      那个红卫兵被放了出来,美院这边就说:那孩子承认了他的错误,写了认罪书才放了出来的。红卫兵那边说,那孩子宁死不屈,在战友们的援助下,胜利归队。两边都认为在这个回合中,自己胜利了。
      那些红卫兵到了这时候,就没兴趣再和美院这帮人玩了。他们个个学校纷纷整队,准备以胜利而告终。美院的队伍就压到门口,上面的指示是:送他们走,还喊:“向红卫兵小将学习!”那些孩子更觉得这些大学生真够虚的,所以,离开学校的时候他们更加愤怒,更高声地唱“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歌。
      队伍刚刚开始撤离,突然又停住了。然后,又转头回来,再蒸队回到大操场辩论场地。坐下来,继续开会。一问:原来彭小蒙率领的北大附中红旗刚刚赶到。其他学校的红卫兵穿的都是一码儿黄军装,而北大附中的红卫兵则是一码儿海军灰色制服。
      彭小蒙果然口才了得,她当时已然是红卫兵心目中的当代英雄。她不用稿子,站在台上侃侃而谈。她的水平和刚才那些发言来比简直就不是一个量级,不可同日而语。
      她刚刚被棋手阿姨称为“向我们挑战的小将”,台下面十七个学校的红卫兵这时的情绪全然沸腾。他们口号不断,歌声不断。台上的几员大将轮流向美院叫阵。这时候,美院从领导到群众都没了主意。全体只站在远远地看着,一言不发。中央肯定的小将,你怎么和她辩论?从上到下,目前就是一个心思:现在什么都不说,也许就是最好的对策。
      结果,北京最后的这场对联辩论会,变成了红卫兵的誓师大会。他们精神百倍、斗志昂扬,一直开到了东方既白。他们整队高歌离开之后,美院的校园才恢复了寂静。美院的师生这时垂头丧气、疲惫不堪,一部分人回宿舍去睡觉了。坚持到最后的人,都聚集到美院的大礼堂。
      去年南京部队接管美院以后,书记就是那边派来的陈播先生。他站在台上呜咽地说:“同学们,你们辛苦了。”一句话惹得几乎全场响起了一片哭声。这些学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们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陈书记接着说:“你们坚持以理服人,坚持保卫国家财产,你们作对了。你们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我们也派人去了中央文革接待处,中央指示不要在这些枝节问题上耗费精力。我们要抓住斗争的大方向----揭批党内的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对联的问题,随着运动的发展会自然而然地解决的。”
      陈播的讲话,宣告了这场对联辩论结束了。
      美院的文革就要揭开新的篇章了。
马三-31

       由于运动初期,工作组进来以后,不允许串联。各个大学都处于封闭状态。所以,灰狼他们没有信息来源,这会儿中央突然让各个学校开始串联,开始倡导四大自由: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样才把对联大辩论引入了中央美术学院。虽然那个血统论的对联并不是红卫兵创立时的口号,也不是他们组织当时的纲领。卜大华、骆小海、张承志等人的政策水平不至于这么低。
      据当事人回忆说清华附中红卫兵对这个对联的态度有以下记录:
      “阶级路线是红卫兵运动的显著标志,体现在“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一著名对联上。这副对联似乎是从外语学校传出来的。清华附中不同政见的学生,主体是干部子女。虽然预651班起事者大部分是非干部子女,所提出的纲领也未涉及阶级路线,但预651观点的领头人却是该班少数干部子女。不久,这个不同政见的运动就被清华附中原来已经存在的干部子女圈子所吸纳,也不免要讲阶级路线。
      当对联传来,清华附中红卫兵多数人赞成,少数人有所保留。当时红卫兵领导层的看法是:符合当时运动的需要,但不是党的根本政策。因此,也有人参与了推动对联的外校辩论。但对红卫兵骨干成员以“齐向东”名义发表的《阶级路线万岁》一文,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作了修改,并对该成员做出了停职反省的处分。修改稿当然还是鼓吹阶级路线的,不过锋芒减弱了很多。”

      可是,老狼他们并不知道,在红卫兵中还有这样的分歧。经过那次辩论,在整个社会印象上红卫兵和血统论就划上了等号。今天,我们来叙述当年的故事,要么广泛研究综合多方面的资料再加以分析。要么,就谈当年你的所见的片断和细节。说书人在这里采取的后者,因为文革期间的资料还没有完全披露。
      对联大辩论结束后,运动就大踏步进入下一个阶段。
      至于后来在天桥剧场的对联辩论会,实际已经没有反对对联的学生参加了,不过是红卫兵要中央文革承认这个对联的一次会议而已,在这个会上才有了“老子英雄儿接班,老子反动儿造反,理应如此。”的修改建议版本。
      故事的继续,再糊涂的老狼糊涂脑子里的故事结构,是这样的一个朦胧的轮廓。估计以后详细研究后,会有更精确的描述。
      大辩论结束后,各校中学红卫兵立刻开始批斗走资派和他们的老师。中央美术学院那晚召开了全院大会,所有的 老干部都是走资派,所有的老教授都是反动权威,给他们挂上牌子,戴上高帽子。这些都是各校同一个模式的。
      如今,和过去的斗争方式有所不同,每个被批斗者上台亮相的时候都先要报出身 。灰狼又可悲,又可笑。悲得是,自己从小尊敬的叔叔伯伯,如今人人狼狈不堪。李可染先生平时谨小慎微,也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这时也被恶搞成一派惨像,学生追问他的出身,他就嗫嗫嚅嚅地说:地主。李苦禅先生向来豪爽大度,这时候照样被他原来心爱的学生推来搡去。即便他说自己出身是贫农,换来的只是一片讪笑。说书人,在这里不打算一一道来,这不是本故事的主线。
      第二天晚上,美院被邀请参加北京工业大学和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北京经济学院等院校的联合批斗大会。老狼去参加这个会的路上,就被工作组通知他可能会受到冲击,让他有心理准备,要正确对待革命运动。老狼清楚了,妈妈预计的事情要发生了。
      会场就在北工大的大操场上,灰狼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就拿出笔记本,赶紧写了一个提纲。大会开始,仪式的第一个项目是把牛鬼蛇神拉上台来。老狼早就有心理准备,看到这个行列的队伍中,他老爸名列第一位,虽然一点也没有意外,但他还是心中涌出一股酸楚。
      串联以来各个学校互相学习、互相交流,人们批斗的方式 就花样翻新了。主持会议的是北工大红卫兵领袖,他们让这些牛鬼蛇神们跪在细长条的长凳上。那种长凳是用来支撑铺板的,别说那些老年人,就是让年轻人跪上去都很困难。于是,他老爸、灰狼育才同学志农的老妈等等一群老头老太太,一个个跪上去,又一一跌下来。个个都摔得鼻青脸肿,那些红卫兵逼他们再跪上去。如此反反复复,台上的领袖笑谈自如,下面的学生高呼口号。
      灰狼想,一个追求理想的群众运动,为什么非得搞得这么原始,这么残忍,这么兽性?他们的马列主义政策水平跑到哪里去了呢?他又想,前两天的大辩论虽然也有一些推搡拉拽的初级动武。但是,双方还都是自由人,都有自卫和还击的权利。而如今侮辱、折磨、施暴的对象,却是被剥夺捍卫自身尊严的人。他在运动初期,也参加了批判系书记和系副书记的会。虽然,他没动过手,但他发过言。现在,他看到这一切心里明白了,他让人家当枪使过一次了。这时,他暗下决心,无论这次运动怎么发展,他决不会参加批判,侮辱和残害他人,无论自己受到多大的压力。
      他正这么想的时候,一群美院附中的红卫兵冲上舞台,对着麦克风高呼:“走资派某某某的狗崽子就在这个会场上,让他滚出来!”主持会议的红卫兵头头,水平比他们高些。先让北工大的纠察队把他们劝下去,然后说:“谁是某某某的儿子,你站起来。”
      几千人都席地而坐,这时只有老狼一个人站了起来。
      “到台上来揭发批判你的反动老子,这要看你的态度了!”
      整个会场寂静下来,他从人群中走上了舞台。刚刚站稳,附中的红卫兵就喊:“让他交出语录,他没有拿语录的权利。”于是,纠察走过来收了他的语录。
      他拿出笔记本,慢慢打开,看着那个提纲不慌不忙地开始批判:“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某某一贯吹捧封、资、修文学艺术作品,在家里长期悬挂齐白石、黄宾虹等人的画作。还认为他们是中国艺术的高峰……”
      “行了,滚下去。写成大字报继续批判。我们继续开会。“
      老狼从后台下来,几个附中红卫兵堵在出口的两边。老狼出来,他们就有人故意推他,也有人从下面捣了他两拳。因为他们也不愿意背上破坏会议的帽子。几个小女孩还咬牙切齿地小声说:“你等着瞧吧,还没完呢!”老狼一言不发,连理都懒得理他们。就因为他不同意那个对联,就变成了他们势不两立的敌人。真是可笑。
      更可笑的是,自己生在延安,在八路军的队伍里长大,如今倒成了狗崽子,这是什么逻辑。他想慢慢绕到美院队伍的后面去等会议结束。这时候,他们班的以西和泽西两个出身于农奴的同学,走到他跟前。问:你没事吧?他说:没事。
      后来才知道这是工作组派他们来的,一来怕附中的学生失去理智。二来怕灰狼想不开,作什么傻事。没想到灰狼一脸平静,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就放心了,他们哪知道老狼的母亲已经在事情发生以前,早就预料到了。
马三-32

      晚上当人们回到美院,就听说师大女附中的校长卞钟云被学生打死了。那天好像是1966年8月5日。
      运动的暴力每天在升级,此前,由于打人事件日趋严重。人们就开始传说关于打人的语录“好人打好人误会,坏人打好人阶级报复(镇压),好人打坏人活该!”似乎,后面还说过:“今后就不要打了。”或者,那句话说得声音很小,或者那些小将就没有听到。他们理解中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意思,就是要动手开打才行。只有开打,才能打开运动局面。
      师大女附中校长被打死,在文革中是一个标志性事件。红色恐怖即将展开。这不是我杜撰的词汇,在经典文件里反复说明,一次社会变动的大运动开始的时候,形成一段段时期的红色恐怖是必要程序。震慑敌人,解放群众等等诸多好处,不言自明。能动员什么人下手,必要条件是“单纯、忠诚、勇敢”还要有一些原始残忍,才下得去手。(心理学上称为“儿童残酷心理”,人作为一个动物在成长阶段,或有兽性返祖现象,或在残害动物或他人的时候,还没有推己及人的怜悯及同情。)当时,符合这些条件的自然就是中学红卫兵。
      如果说红卫兵第一次开始打人,当局立刻去加以制止,对肇事者绳之以法,局面完全是可以控制的。但在当局的明示是这样的:阿姨的嫡系谢富治当时官拜公安部长,他在甘肃、陕西、湖北、北京等省市公安局负责人座谈会上关于红卫兵打死人是这样说的:
     "打死人的红卫兵是否蹲监狱?我看,打死就打死了,我们根本不管"、"我们不能按常规办事,不能按刑事案件去办"、"如果你把打人的人拘留起来,捕起来,你们就要犯错误。"
         他这些话,就是给了红卫兵草菅人命的特许证。
      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在此前,在伟大的革命运动中没什么建树。清华附中有创建红卫兵的光辉功绩,还得到了主席的支持信件,北大附中有挑战中央的小将彭小蒙,还有写出得到中央肯定文章的小理论家宫小吉。
      师大女附中的小将,率先相应中央文革的号召,把矛头对准走资派。不要再去辩论对联之类浪费时间,就来个“裁弯取直”。直奔本校走资派的一号人物,把她“打翻在地在踏上一只脚”,完全按主席的意思去做。可惜,主席没说,打翻和踏两个动作完成后,那个目标是会死亡的。那些青春期的女孩子,要争相表现自己才是最“忠诚、勇敢”的,自己才是“对同志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像严冬,毫不留情!
      谢富治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把我国“杀人偿命”的法治观念,在一夜之间取消了。人们说,那是阿姨要他这么做的。如果没有流血和死亡,哪来那必要的红色恐怖时期呢?
      他的讲话一出来,各个学校都开始效仿。先打走资派,再发展到打老师,再打同学。后来发展到可以打一切他们认为应该打的人。这时候,多数学校还发生在校内。当然,也开始到社会上去破四旧了。行动越来越粗暴,这时候,红卫兵里面自然发生了分歧。
      清华附中红卫兵里反对对联的那一派,认为这把一个神圣的革命运动给庸俗化了。
      8月6日,在天桥剧场举行的对联讨论会上,清华附中红卫兵联合人大附中红卫兵和北航附中红卫兵散发了《紧急呼吁书》,提出制止打人。呼吁书同时也递交给了当时出席会议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
      当灰狼看到这些学生开始打人致死的时候,非常愤怒。可是,从北工大回到美院之后,他已经被工作组和校方宣布让他闭门思过,同时,要全面系统地揭发走资派老爹的黑资料。他已经在学校被剥夺了发言权。当他看到清华附中红卫兵的《呼吁书》,才看到一丝希望。看来主席支持的红卫兵还是有些政策水平的,居然能正告其他红卫兵不能“草菅人命”,这比公安部长的水平还高些么。
      那天,在天桥剧场康生当场对清华附中表示了赞扬,说这符合毛泽东思想的辩证法。灰狼以为,红卫兵的短期红色恐怖应该结束了,他想错了。
      当《呼吁书》被提交我党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去,谁都没想到主席看了以后,就批评道:这是压制群众运动。现在不是群众已经发动够了,而是远远不够。也就是说,红色恐怖还差火候呢。当时中央决定进一步发动群众,所以,要开始筹备主席接见红卫兵。
      信息不大灵通的清华附中红卫兵领导层并不知道这些情况。8月13日,在工人体育场的大会上,他们再次散发《呼吁书》。据说北京四中学生组织负责人曾列席过那次中央高层会议。他们在八一三大会上明确表示了对这个呼吁书的反对意见。
      在这次大会上发生的事情非常讽刺,那次大会中央要员,中央文革要员都在场。他们是制定政策的人群。他们看了清华发出的关于“文斗能触及灵魂,武斗只能触及皮肉”“不要草菅人命”《呼吁书》,就放在了一边。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呼吁已经在全会上被主席否定了。
      清华附中那些自以为正确的红卫兵,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其他学校的红卫兵当着十万红卫兵,当着这些伟人开始动手打人。在体育场的草坪上,把押上来的未经审判过的“伤害红卫兵小流氓”,红卫兵小将拳打脚踢,尽管这些青年顿时就鼻青眼肿、鲜血淋漓了。在座的所有中央要员,没一人出来制止,没一个人说个不字。可能,他们就是要传递一个信息,这种斗争形式是中央默许的,是必要的,是正义的。于是,野蛮的殴打在那一天,就正名为正义斗争。
      老狼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没有感到意外。像总理这样的人物难道不明白革命的理想应该建设的是一个文明的社会,绝不是走向更大的野蛮。但是,要运动广大群众的时候,要让那些精明的中国人丢掉自己的小算盘,疯狂投入一个为理想而斗争的运动。一定要有足够的震撼才行。那只有铁和血。
      看来,这只是前奏曲,大戏还没上演呢。
马三-33

      在红八月里,鲜血越来越多。灰狼看到比较理性清华附中的《呼吁书》,并没有被推崇执行。他原来的期望又破灭了。这时他被勒令留在学校闭门思过,但当时那些被运动飞速发展卷进去了的积极分子,并没有时间来监管他。所以,虽然不能出大门,他还能自由打电话,也可以在图书馆看书。彻底被边缘化的他,反而让他的心静了下来。
      一天温德鲁溜进了美院,因为他也从小在这里长大,连门房都认识他。他面色苍白地溜进了小狼的宿舍,当时,积极分子们都出去开会了,宿舍里只有灰狼、老穆和小眼镜。老穆也不可能积极投入运动,他母亲在五七年就被打成右派,父母还都是留美海归。在那年头儿都是重点打击对象。所以,他也在宿舍里看看书。小眼镜的家庭情况前面已经说过了。
      温德鲁溜进门就气喘吁吁地小声喊道:“了不得了,我们学校的红卫兵也开了杀戒了!”灰狼那天已经听说在工人体育场,红卫兵公开打“流氓”已经被顶尖的领导都默许了。没想到这个消息就成了一个“暴力有理”信号了。小温说,他们学校的红卫兵抓来一个留背头的年轻人。他并没有和红卫兵打架,抓他就因为他留了一个“资产阶级”的头,以此就被认定为流氓。于是,几个红卫兵按住他,强行给他剃成秃瓢。那个青年不服,就拼命挣扎。拿推子的那个红卫兵本来还在笑,突然发怒了。举起推子猛地往那个“流氓”的脖子插下。顿时,箭一般地喷出了鲜血。那把推子直接杵进了那青年的延髓,只剩下了俩推子把儿……人当时就死了。
      那几天,学校里的暴力已经开始转向社会。这是有组织有安排的,并不是所谓“自发”的。而是按照公安部长谢富治的指示,由各个派出所的干警和各个居民委员会的干部,带领各个学校的红卫兵去抄家,去驱赶,去残杀。像温德鲁说的这样的故事,数不过来。
      灰狼听了以后一言不发,如果最高领导都对此听之任之,这样的红色恐怖只能愈演愈烈。他一贯反对这种暴力,尤其是对弱者施加暴力。如果俩人打架,虽然也是暴力,如果是两个人都同意对打一场,那至少不是一场暴力凌辱。所以,老狼见到这种暴力凌辱、欺负,无论施暴者有多少理由,他一概坚决反对。在文革中,在监狱里,他这样自不量力地怒吼过了多少次。当然,有时候幸运,或者是对方被他的正义怒火镇傻了,或者对方还不知道他的来头。更多的时候,灰狼也因此挨过打,挨过斗。那时,他太天真,相信真理是存在的,而且真理只有一个。社会是有良知的,每个人都应该勇于捍卫这个良知。这就是13路无轨站上发生的那件白家庄人看到的场景。
      老狼反对暴力,因为他觉得把暴力分为正义暴力和非正义暴力,从理论上来说很冠冕堂皇。他认为,这不可行。首先如何界定暴力性质?按谁的标准来界定呢?又由谁来进行断定呢?
      红八月初期的暴力,显然是领导认可的必要“正义暴力”。但那些被施暴的弱势群体,会这么看么?这个正义暴力的合法性,要追溯到49年前,是在追讨被施暴者们以前欠下的无产阶级血债,现在以正义的名义索债。而这些血债没有证据,没有证人,全凭片警、小脚侦缉队的片言只语,就可以用最原始的暴力彻底血洗。
      灰狼心里非常沉重,他为那些无辜遇害者而难过,同时也为那些无知的红卫兵而难过。他记得他们那一张张愤怒的少年面孔,那是在他们辩论对联 时所见到的。他们为一个虚幻的命题,就可以冲锋陷阵。现在更可以为了当好一个名副其实的红卫兵,抛头洒血。当然,也会毫不留情地消灭已经被认定的阶级敌人。
      灰狼知道,他们不明白:任何一个人都无权对他人施暴。哪怕真理在你手中。因为人还没有伟大到可以裁判别人的地步。因为人人都是凡人。
      灰狼很久以后,也因为反对暴力被他的一些同甘共苦的朋友批判。人们说,小狼只是一介书生。社会进步的时候,也免不了需要血的代价。灰狼是人道主义者,他认为社会的进步,社会走向文明。如果,用包括暴力在内的一切手段,去实现一个美好的未来。那是不可能的。在实施那些手段一开始,就断送了所有美丽的理想谎言。
      所以,至今灰狼只能当一个鼓书艺人而已。
      温德鲁走了以后,老穆、眼镜也都放下了书。这时他们都闻到了东风中的血腥。老穆和眼镜本来以为老狼有办法救助他们,看来如今老狼也虎落平阳,自身难保了。他们觉得目前他们自身的安全都有问题了,怎么办?他们得自保,得自救。
      老狼说:现在形势很险恶,上头根本不管,似乎他们是有意造成一个无政府主义时期。任由打砸抢杀,当然,肯定是一个短期形势,但你们俩非常危险,没人知道这个无政府时期到底有多长。一不留神把小命丢了,那就不值了。
      他们仨赶紧分析:现在灰狼家绝对不能去,丁家也不能去。不能把麻烦带到人家那儿去。再说他们家是穿绿袍的,这年头儿也是自身难保。
       眼镜突然说:对了,我老家还有人,还有房子。咱们不如去那儿,远郊的农村去。等这一段过去以后,咱们再回来。老穆看到了一线希望,就说,这主意不错,咱们藏到村里去吧。
      灰狼摇摇头说:不行。全国都知道在开展这个运动,咱们仨藏到那儿去。三个大学生到了村里多扎眼哪!农村都刚搞完四清。再笨的人一看也猜得出来,这三位是逃出来的。弄好了把咱们绑起来送回学校,弄不好没落个准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幸亏他们三个没去,后来在北京郊区的大兴农村就来了一场“斩草除根”的杀戮行为。
      一天,他们被通知不得离开学校。
      那天是八月十八日。
      主席穿上军装登上天安门城楼。师大女附中的宋彬彬给他老人家戴上了红卫兵的袖章。北大附中的彭小蒙在大会上代表全国红卫兵发言,侃侃而谈,没用讲稿。
      这天开始,全国各界开始热烈支持红卫兵。所有大中学校在一夜之间都成立了红卫兵。连一贯反对对联,反对红卫兵这个组织的中央美术学院也成立了红卫兵。邓琳是这个红卫兵的领导人。
      人们对领袖支持红卫兵这件事,各有各人的解读。
      连一向温良恭俭让的美院学生,全都开始反省自己。这时,对领袖的那句“要武嘛!”解读为下面这个新对联:
     干革命岂能文质彬彬,
     要造反就得杀气腾腾!


     诸位认识的那位灰狼,现在变成了没有战斗力的绵羊。
     他的一些绵羊般的同学,在一夜间变成了嗜血的豺狼。
马三-34

      那年,八一八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有许多文章在讲述了。在这里说书人就不多叙述了。
      在叙述那个年代的故事里,往往都在说,那个时候人们都很幼稚,从一开始就进入一种无名的疯狂。那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至少,在灰狼他们学校就不是这么回事。八一八以前,他们学校的学生至少还相当理性,还愿意讲理。八一八标志着一个崭新的阶段开始了, 某些大学生开始“向小将学习了”。他们也翻出以前四清时发的军装,也学中学红卫兵带上了红臂章。这只是第一步,属于形似。
      有一天,美院的红卫兵正在大礼堂组织开会,这时候解放军工作队也已经靠边站了,很快就被轰走了。那个曾经支持反对对联、军队调来的书记陈播先生,更没人搭理了。也给挂起来了。国画系的几个红卫兵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正开会呢,一个红卫兵从外面跑来,喊道:“校尉营胡同里,有阶级敌人胆敢反抗红卫兵。”主持会议的李黑胖激动万分,振臂高呼:“敌人要反抗,就让他灭亡!”于是,在那几个红卫兵带领下,一群积极分子就跟着呼啸而去。
      灰狼他们本来就属于管制对象,自然也不会跟着他们去。再说,他们已经料到这一去,没什么美好的事情发生。
      果然,李黑胖他们回来以后,眼镜里冒着奇异的光。他的胖脸黑里透出红光,喊道:“阶级敌人被我们打死了!”人们都知道,那个时期所谓敌人的“反抗”是多么微弱。但反击是一定的,当时冲到那个“阶级敌人”家中去报仇的红卫兵至少上百人。那曾经“反抗”的老头老太太,估计在第一波里早就被打死了。李黑胖他们赶到的时候,不过是在死尸上再多打了几皮带罢了。那时候,人人都要夸耀自己多么心狠手辣。那个时候,谁狠谁就是英雄。
      灰狼看那几个同学,过去都很懂政策。学国画,学书法,人人都知书达理。反对对联的时候,对不能“私设公堂”,不能“草菅人命”非常清楚,批判起来都一套一套的。怎么就这么几天,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在校内版画系的黄永玉老师被打的满头开花,国画系的叶浅予先生也被打得鲜血淋漓。       
      在那种气氛中,灰狼他们系也不甘示弱。开始批斗他们的系主任金维诺先生。灰狼和老穆他们几个站在后面看着。积极的学生动手是在意料之中,但出乎意外的是,几个平时满口之乎者也的先生,这时候好像打了鸡血,兴奋无比。居然,也开始动手打人。有的因为站在后排够不着,居然跳起来,尥着蹦儿去打金先生的头。
      老狼心里想,人人都有心慈手软的一面,也有心黑手辣的一面。这种劣根性在一种集体磁场中,都被激发出来了。原来以为只有没有发育完的年轻人才有这种“儿童残酷心理”。没想到连老头老太太也一样。那时候,戴厚英还没写那本小说。而在灰狼脑中已经浮现出了那样感慨的字句“人啊,人。怎么这么丑陋!”
      灰狼看不下去了,就从后门溜走。溜回了宿舍。回到宿舍看到小运穿着一身军装正好往外走。小运对老狼笑笑,说:“你怎么不参加系里的斗争会了呢?”灰狼不怕他,说:“你这不是也没去么。”小运大笑起来了,说:“这些人,就是瞎折腾。我才不参加呢。我要去劳动人民文化宫参加红卫兵会议,听说要组建大学红卫兵司令部呢。”灰狼说:“你是重要人物,那你赶紧。”小运也搞不清灰狼这是表扬还是讽刺呢。就点点头往校外走去。突然,他又回过头来,对灰狼说:“对了,筹备司令部的几个大学生都向我打听你,听说你们都是发小。”灰狼说:“那不奇怪,过去我的许多同学都能干着呢。”小运套磁说:“你也别听学校的那一套,有功夫也去文化宫去感受感受运动的气氛。这里的人都是鼠目寸光。”“好,以后我去看看。”
      没想到,第二天,老狼在宿舍看书呢,外边进来两个红卫兵找他。他定眼一看,嘿,敢情都是他的发小。一个是刘歌,一个是克府。原来,他们接到总理下达的任务,组建首都大学红卫兵第一司令部。而美院是离文化宫最近的一所学校,他们就想起来灰狼就在这个学校,就过来看看。他们仨这会儿都非常高兴。
      老狼在和他们一起上学的时候,就以鬼主意多而著称。那时候,他额头上长者两个包,同学开玩笑说那是“智慧包”。不久前,这些老同学聚会的时候,突然有人发现,灰狼的智慧包不见了。大家忙问,你的脑袋怎么还会变样呢?他笑着说:可能,蹲大狱那会儿都给打没了。说实在的,这在事先他自己都忘了以前自己长的是什么样的脑袋。估计,那和挨打无关,多半是人开始老化,连头盖骨都开始退缩了。因此,故事真得赶紧讲,以后就真的讲不动了。
      那天,刘歌和克府就是冲着他的智慧包来的,让他帮着出出主意。老狼说:“这事儿我就免了,现在我连红卫兵都不是。”他们俩大为惊讶,说:“你们学校红卫兵怎么搞的,连你这个延安娃都不吸收?我们帮你去和邓琳说说?”
       灰狼说:“免了。这不是邓琳的事儿。就算她同意了,她下面的人也不干。就是他们干了,我还不干呢。老干那些无法无天的事儿,将来老帐新张就都不算了?”
      “总理让组织红卫兵司令部就是要有纪律,要牢牢掌握运动大方西。”
      “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就带你们去找本校的红卫兵司令邓琳。”说着,他们仨就一起往外走。临分别,老狼说:“你们现在有机会参加这些重要活动是好事,不过,咱们到底不是那些孩子了。什么时候,都悠着点儿。将来的事儿都不好说。”
      “老狼,这不像你啊,过去你不这样啊。怎么这么消极呢?”
      “不是我消极,我老爹就是这美术界的走资派。我呢就是这个学校的重点打击对象,我积极不起来。 我先猫着,等以后再说吧。”
      “不管你老爹有什么问题,不管你同学怎么说你。咱们都是发小,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们不相信你会是一个坏人,不相信你就是个被专政的对象。”
      灰狼听了以后,大为感动。说:“这年头儿,还有你们这样的哥们儿。我心里就有底了。”
      后来,老狼被老于他们指令下变成通缉犯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小学的那些同学们还专程到他家里,来看看他母亲。这就是乌托邦里他们有过一个共同的梦,无论社会上发生什么奇谈怪论,他们依然彼此相信、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直至如今。
马三-35

      李黑胖他们“打死人”之后,似乎一夜之间就从“软绵绵的大学生”变成了“刚强无比”的红卫兵小将了。整天昂首阔步,不可一世。搞得学校里的气氛真可谓“黑云压城城欲摧”。
      有一天,文强清也是一身红卫兵打扮来美院看看。看到校门口就贴着《勒令灰狼低头认罪》的大字报,气儿就不打一处来。他跑到宿舍,看见老狼正坐那儿看书呢。他对灰狼说:“你们学校怎么狗崽子翻天了?他们怎么倒把你给专政了呢?要不我去招一帮红卫兵把他们给平了。”
      “不用,不用。”灰狼笑着说:“这样倒好,反而省我事儿了。他们现在主要精力是去斗那些官儿和老师,我不过是个学生。顶多就让我在这儿呆着看书罢了。我还落得清静。”
      强清摇摇头说:“话是这么说,咱们也不能成天受这份儿窝囊气呀?我知道你也懒得和他们较真,咱也不能就闷在这儿了。对了,现在各个学校都开始去外地串联了,要不你就出去溜达溜达散散心?”
      灰狼觉得这话倒是挺有理,叹了口气说:“现在允许出去串联还是中学红卫兵的特权。”
      强清笑着说:“那还不容易。”说着从兜里掏出来几个红卫兵袖章,递给灰狼说:“这不就齐了么。”灰狼知道,他表弟强清是革命烈士子弟,这会儿属于最高等级的出身了。他们学校一成立红卫兵他就成了其中一派的司令了。
      灰狼说:“谢谢了,我这一半天就出去看看了。”
      美院那会儿的运动正乱着套呢,一方面他们要老狼反省认罪,另一方面还要他到传达室去值班。老狼也觉得好笑,这运动就是一场戏。他们让他扮演坏人,根据游戏规则,他就得先当着。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灰狼到底还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这会儿学校里革命造反派把原来的规则和人事都打乱了。把老师和干部都关在学校里的牛棚里。于是,传达室也不能信任以前的老职工,怕他们和那些牛鬼蛇神划不清界限。于是,就让那些不太忙的学生轮流值班。灰狼属于法定大闲人,所以也给他排了个班儿。
      他刚坐在那儿没多久,就来了个戴眼镜的外地大学生,他问灰狼:“请问,陈沛还在这儿工作吗?”灰狼叫他小点儿声,就悄悄告诉他: “陈沛现在被打成叛徒、特务,正在隔离审查。你来找他,这不是找倒霉吗?那,你是他的什么远房亲戚呢?”
      那青年脸上出现一种凄楚的表情,他小声说:“我是他留在老家的儿子。我妈让我来看看他,怕他在运动中出事。”灰狼过去就认识陈沛在北京的儿子——阿丁。他明白了,这个青年和他许多育才同学一样,是留在老家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看来,这孩子还真出息,居然自己考上了大学。灰狼就和他说:“你回去和你妈说,没事儿。因为你爸爸去年我们学校搞四清的时候就被打倒了。他老人家身经百战,多打倒两次也没关系。他心大着呢。再说,在文革中他属于死老虎,那些积极分子斗他也没那么大瘾头。他现在就隔离着,运动过去以后,什么事也没有。上次运动都没能给他做结论呢。”
      那青年听了很高兴,就和灰狼握手说:“谢谢你,谢谢你。”灰狼说,“赶紧走吧,要是你遇见个假积极的主儿,不定得怎么处置你呢。”那个青年就挥挥手就走了。
      灰狼这时心里百感交集,一个人坐在那儿长吁短叹。这时又来了一个清秀的中年妇女。她凑到传达室的窗口问:“请问,钟涵在学校吧?”老狼想,怎么又来一个外地家属呢?就问:“您是他什么人哪?”“我是他爱人,我出差刚回来家里就没人,赶紧过来看看。”
      “阿姨,您这些日子没在,这运动进展得太快了。现在学校什么人都不让进,为什么呢?学校原来的领导还有那些教授都关在这里的牛棚里,让他们检查交代呢。”
      “噢,我想给他送些洗换衣服,还有一床薄被。”
      灰狼说:“行,你先放到这儿吧。一会儿油画系的红卫兵来了,我就交给他们。虽说人隔离了,这些生活用品还是允许送的。”
      “同学,你也是红卫兵吗?”
      “对不起,阿姨。我只是一个普通学生。那些红卫兵都去革命了。才让我们在这儿值个班什么的。我估计钟先生年轻,没多大事儿,现在差不多所有的老师都关起来了。您就放心吧。”
      “他们挨不挨打?”
      “估计钟先生不至于,现在打的主要是叶浅予啦,黄永玉啦,主要让学生抓到什么‘重大罪行’。钟先生好像没这些事。您就放心回家吧,这会儿,他们谁的家属也不让见。估计过一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灰狼的真心话,他觉得在这红八月里,腥风血雨。估计这也长不了,老这样运动也没法进行啊。
      钟涵的太太走了以后,他们班的老成来接班了。老成和老狼是同班同学,他是个缅甸华侨。运动前这老成一心想入团,没事就找灰狼谈心。灰狼知道这入不入团和这谈话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可他也不能不和他谈。现在老狼也靠边儿,也省事了。老成还是挺信老狼不至于就此被淘汰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延安娃呀。
      老狼很清楚老成的想法,因为老成家在缅甸的时候,他是个大少爷。所以现在也当不了运动的积极分子。只能跟着来值班。灰狼神秘地对老成说:
      “我打算出去串连,你去不去?”
      “去呀,噢,人家批准你了?可是人家不会批准我的。”
      “瞧你说的,谁批准我了?现在美院还没人到外地串连呢,他们怎么会批准我呢?”
      “那你还敢去?你怎么去?”
      “傻了吧?主席教导我们:‘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再说,现在红卫兵串联坐火车不要钱,咱们不去白不去呀。”
      “人家那是主席的红卫兵,咱们不是啊。”
      “你别管了,你就在这儿好好值班。我出去探探路子。要是有人问,你别说我出去了。就说没看见。你就等我的电话吧。”
      老狼趁着老成值班,就背上书包蹬着自行车离开了学校。他先到车站旁边的罐儿胡同中央美术学院宿舍。去看看黄妈妈,安慰安慰了黄妈妈。然后,把自行车存放在住在同院儿的冯湘一先生家。冯先生上次运动就靠边站了,现在还接着靠边儿。还没被专政。老狼就问候了她一下,然后说,把自行车先存在这儿。
      然后,跑出门来。假门假事把红袖章也戴上,就大摇大摆地进了北京站。那会儿北京站乱成了一团。接见完了要离京的,北京的老红卫兵要把革命烈火烧到外地去。各路豪杰,争先恐后,谁也不认识谁、誰也不让着谁,誰也不服誰。闹得车站里的工作人员和警察头都大了,他们还谁都不敢得罪。
      灰狼混进去以后,就和几个广州来的小红卫兵套上了瓷。他们也不知道那辆车是去广州的。灰狼就发挥了大学生的优势,心平气和去和车站的工作人员去了解情况。他们好容易看见一个正常的、讲理的大学生,一下子就把他当成来协助他们的天兵天将。因为那些中学生根本不听他们的命令。于是,就请灰狼帮他们分流、整队。灰狼就说:“这些小孩都是第一次出门儿,哪儿懂这么多规矩啊。得,我给你叫几个大学红卫兵来帮忙。”于是,就用他们的电话打到中央美院传达室。
      灰狼对老成说,“你赶紧回宿舍叫上老穆,眼镜,小于他们几个带上东西一起来北京站。我在东边儿的边门等你们来。帮着这里维持秩序,然后咱们就一起南下了。”老成兴奋地说:“好,我们立刻来。”
马三-36
       
      没过多久,老狼在东边的边门等来了他们。不过,眼镜没来。老穆说:“眼镜觉得这事儿也太悬了,就没来。我们几个就想过来看看,万一是真的,咱们就走人了。 “
      灰狼说:“当然是真的了。“
      他们就全戴上红袖章,帮着铁路职工让红卫兵分组、排队。然后,他们就和去广州的那帮孩子一起上了去广州的火车。他们四个人坐在车窗旁的时候,都快乐无比。这是运动以来是他们最高兴的一天。
      小于问:“老狼,他们还勒令你不准离开学校呢,以后怎么办?”老狼笑了:“天地这么大,他们几个就能把我给管死了?”
      老成问:“咱们没有介绍信,到时候谁会接待咱们呀?”
      老狼说: “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就会有办法。”
      这时候,火车开动了。他们四个是美院最早出去串连的人,还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当然,以后全国都乱了套了,誰都出来串联了,那是以后的事。
      他们是最早的一批“非法”自由串联者,还都是没有组织的……“伪红卫兵”。
      灰狼、老穆、老成、小于四人一行,一蹦子就扎到了广州。到广州第一天,老成和小于去观光的时候,灰狼和老穆就去了广东省委。那时,省委刚刚开办了一个“红卫兵”接待处。各路人马全聚到这儿来了。北京来的最横,几个小将正琢磨着怎么揭开广东省委阶级斗争的盖子。那些接待人员,焦头烂额,急不得、恼不得,红卫兵这会儿就是中央派来的钦差大臣哪。   
      当灰狼和老穆进门之后,就有一个接待人员连忙过来和他们握手。一听说他们也是从北京来的,就更加惶惑,那会儿北京来的气势汹汹都出了名了。忙问,他们有什么要求。灰狼说:
      “我们遵照伟大领袖的指示,把文革的烈火点燃全国。我们既然来到了这儿,就请你们给我们写一封介绍信。以免地方上不了解中央的政策。要是发生误会,对文化大革命不利,对你们省委也不利。”
    “那是,那是。我这就给你们写。你们哪位是负责人,请把证件给我。”老狼就把他的学生证交给了他,他连忙带上眼镜,看清楚了老狼的姓名学校,就把证件还给老狼。说:“对不起,这是必要的程序。”灰狼笑笑说:“理解,理解。”
      他连忙拿出来省委的红头信纸,端端正正写了一封介绍信。再按上了省委接待处的大印。还给了老狼一个省委大牛皮纸的信封。灰狼接过介绍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张郎郎同志一行四名红卫兵战士,到你处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中央文革政策。望你处热情接待,大力配合。
                          此致
敬礼
               中国共产党广东省委红卫兵接待处
      灰狼看了,真诚地握着那位官员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对我们的帮助。”
      那位官员也忙说:“应该的,应该的。还有别的要求吗?”
      老狼说:“谢谢你,没别的了。再见,再见。”
      他和老穆走到广州炽热的阳光下,俩人相视一齐大笑起来了。这么简单就拿到了他们出来串联的第一封介绍信。
      他们出来就是为了透透气,趁机游山玩水。他们也是第一次来广州这个亚热带地方。
      别小看这封介绍信,他们四人就凭这封介绍信,一马平川地免费来到潮州,潮州地委把他们安排当地最好的政府招待所。全部免费。一开始,来接待的人都战战兢兢,后来发现这些学生不像传说的那么厉害。就问要安排那些参观访问?
      灰狼说,不用,不用。我们来这里就是自己看看,如果有什么要求我们会提出来的。当地的干部也不是傻子,都刚搞完四清运动不久。他们顿时就明白了,这几个红卫兵是来打前站,来摸底的。别跟着他们,也别惹了他们。于是,井水河水相安无事。
      等他们到了汕头,居然市委就把他们安排到这个市最好的宾馆里住。
      他们就这样一帆风顺,然后离开广东进了福建先到了漳州,再去了厦门。还在鼓浪屿听到绿树中传来的家家钢琴声。
      在鼓浪屿的沙滩上,灰狼和老穆一度被当地民兵误认为是台湾来的水鬼。事后才知道,误会的起因是因为老穆在沙滩上抽烟,而那是带过滤嘴的大中华。民兵就怀疑,红卫兵怎么会抽烟呢,再说他们也不会抽这么贵重的烟。
      他们离开厦门的时候,老成说,他想在厦门留一段时间。那里是他的老家,那里有许多亲朋好友。他们反正也不是个真正的组织,就帮他在市委领了张介绍信。 厦门市委的人,问了一句:你们北京的介绍信呢?老狼眼睛都没眨就说:给了广东省委了。于是,老成留在厦门就名正言顺了。
      一行三人坐鹰厦线到了鹰潭,再换车到了上海。那会儿上海正乱着呢,他们决定先去杭州。因为小于是杭州人,他就是从杭州美术学院附中考过来的。在杭州玩了几天,小于就留在了杭州。老穆和灰狼再回上海。老穆在上海有亲戚,他就留在了上海。老狼上海也有亲戚可是,他不打算麻烦他们。因为,老狼家已经黑了,也别连累他人。老狼就自己一个人去了郑州。他不知道北京的运动怎么样,要是回去时候不对,自己这次的“擅自行动”肯定会被追究。
      郑州离北京也不太远,而且那儿有两个美院毕业的铁哥们。一他们俩都是版画系的一个叫李小然,一个叫张志友。其实,他们都比灰狼大两岁。当美院全体下乡四清的时候,老狼留校做战备,而他们俩正在学校等重新分配。那时候,学校里的学生就剩下来这么几个,他们仨就住在一个宿舍里。从此成了铁哥们儿。
      在文革前夕,他们俩都被分到了郑州。他们的这段友谊,美院当权的学生连想都想不到。灰狼决定到郑州去投奔这俩哥们儿。
马三-37

      那位看官说了,灰狼这么久也没和他们俩事先商量过,怎么就这么直接去找人家了呢?要是人家已经投身革命了,他这个戴罪之身的主儿的出现,至少是给他们找麻烦。再说,那年头流行大义灭亲。他们只是同学而已,一不留神就自然把他给抵出去了,那实在是太不靠谱的事儿了。
      老狼可不这么想,那李小然是山东青岛人,古道热肠,完全中国传统道德的信奉者。诚恳、仗义、热情,为哥们儿两肋插刀。并以此为荣。许多山东人,小时候认了什么,多大还那样,就认一个死理。
      张志友酷爱艺术,在美院上学那会儿就因为参加艺术沙龙而挨过批判。后来,也知道灰狼要不是为了哥们儿袁运生闯了大祸,也挨不上那些批判。(当年灰狼愣把组织上准备用来批判袁运生的毕业创作,油画《水乡的回忆》给盗走了。)虽然,小牛(张志友的外号)当然不会像他这么鲁莽,但对灰狼天不怕地不怕,感到震撼,还给他竖起了大拇哥。
      灰狼真没想错,他们俩见到老狼如今流窜到他们这儿来了,不但不以为难,反而兴奋万分。这说明灰狼相信他们对了。这就是所谓“路遥知马力,疾风知劲草。”
      于是, 他们把老狼藏在他们宿舍里,和老狼彻夜长谈。一起分析文革的形势。左右琢磨“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就在这个时候,平地一声雷。
      10月3日,《红旗》杂志第十三期社论《在毛泽东思想的大路上前进》发表了。
      这篇社论的执笔者就是王力、关锋。江青、康生、张春桥审稿后,由陈伯达定稿。社论向全国发出了新的动员令:“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必须彻底批判。”“要不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能不能贯彻执行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能不能正确进行广泛的斗批改的关键。在这里,不能采取折中主义。”
      据说,这个提法是关锋先生发明的,那会儿,中央的许多提法都是从社会科学院的前身……学部提出来的。这抽象的东西,谁都说不清道不明,就得让这个御用翰林院来解释。现在,解释权在中央文革手里。一解释,然后再开始大力批判“反动血统论”。到了广大群众这儿就解读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是血统论,就是红卫兵的“打、砸、抢”。就是压制群众革命热情的工作组,就是那些不准广大革命群众参加文化大革命红卫兵。而这个打倒资反路线的总头目的目标就指向了刘邓。
      于是,这篇社论和文革的几位领导,陈伯达、江青、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的一系列讲话,传递给全国群众一个明确而强烈的信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权力不再是红五类中学生的特权,而是所有的学生,甚至广大工农兵。这时候宣布,特别强烈鼓励和支持的是那些在运动初期被“资产解放反动路线”压迫过的人们。
      整个的学生运动重新洗牌。老狼明白了, 中央文革要换马了。
      一夜之间,各大中学校(后来甚至小学)无数的造反派组织成立, 大多数也叫红卫兵,为区别起见以前的红卫兵被称为老兵,后来的红卫兵就叫做造反派。
      刘歌、克府他们的一司就惨了,这些大学红卫兵在学校里成了过街老鼠。头头们就被拉上台去挨斗。出了许多曾经在运动初期受过压迫的人痛快地出了口恶气。二司“打倒一切官僚”的理念曾得到主席的赞扬,所以,如今虽然也从辉煌变得灰溜溜的,但比一司的日子好过些。
      这天,灰狼去郑州大学看看,听听风声,那天正在广播首都红卫兵造反总司令部(后被称作三司)成立大会的消息。清华井冈山的蒯司令成了三司的司令了。那时候,司令多如牛毛,和现在的总经理数目相仿。
      说书人的一个老哥们儿最近写了一篇关于文革的分析文章。相当详细,相当中肯。关于运动换马这一段,说书人想引用一段这位朋友的文字,供诸位看官参考 :
      为了这些大接见,也是为了把文革暴力化提高到一个新层次,于是发动了“红八月”。这个“红八月”就是暴力行为合法化,直接受公安机构领导,或者说是谢富治的总指挥。谢富治的上面是康生。(按:康生上面就不好说了。)公安系统比较隐蔽地参与红八月,他们没有派工作组,而是由警察直接找到各中学的红卫兵组织,利用他们,到社会上的“黑五类”家里去炒家,抓人。我们在前面说过,中学生在文革前,由于长期受“阶级仇、民族恨”的饱和轰炸式教育,心理处于“临战状态”。现在有警察叔叔带领他们打人,谁还不是踊跃参与,人人唯恐落后。在学校里斗争黑五类和老师的学生,在投入“南下战场”之前,先变成抄家的暴徒。这也是上面事先的计划。当年德国抄家迫害犹太人的青年,后来变成了德军士兵。那是一个成熟的程序。
      红八月的目的有两个。一是为大接见作准备。据公安人员(66年)对笔者说,由于北京是和平解放,对国民党军人和地富分子,并没有像在其他地方那样“彻底镇压”。傅作义的军人不少都就地复原。据公安系统估计,社会上隐藏着上千支枪——据说是后来查出两千余件武器。(按:包括冷武器)为了毛接见时的安全,必须把这些“安全隐患”肃清。其主要活动就是由派出所带领红卫兵,抄“黑五类分子”的家。抄出武器,打成伤残,使之丧失活动能力,或者送交公安机构,或者当时消灭。红八月的高峰是大兴县“830惨案”,据王年一说,3个公社杀了325人。(参看网上遇罗文先生所写【大兴惨案】)。这次惨案并没有红卫兵参加。
马三-38
       
      说书人把老哥们儿“换马”这一段续完:

      我们看看这个日子:大兴惨案发生于66年8月27日到30日,第二天,8月31日,就是主席的一次大接见。显然是为这次接见作准备。这次接见和第一次(66年8.18)不一样,8、18事先都不知道,这次是事先大家都知道。而且是乘车检阅。和群众的距离很近。为防止 “阶级异己分子”混在其中,各地紧急开展大镇压迅速升级。
      大镇压在当时就被叫做“红色恐怖”。一说起红色恐怖,我们就知道这是革命政党一惯采用的策略。而且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1793年的法国大革命。后来经马列主义反复论证,认为不经如此的大恐怖行动,就不能建立稳固政权。我们看看苏联初期的红色恐怖:
      正如“契卡”的一位负责人所说“你应向被告首先提出的问题就是:他属于那个阶级?他的出身是什么?他受教育的情况如何?他从事什么职业?这几句话的回答,将决定被告的命运。这就是红色恐怖的实质。”(【近现代世界史】,985页。帕尔默、科尔顿著。商务印书馆,1992)
      红八月不限于北京。别的地方没有“大接见”的问题,但是都想北京学。北京干什么各省也干什么。
      红八月的第二个目的,就是使文革暴力走出学校,扩展到全社会。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过,上面一直力图促使文革暴力化,以收“高效整肃”之功。
      在66年7月到8月,在中学出现了“血统论”之说。这个血统论是它的反对者给它起的名字。这个血统论体现在 “老子英雄而好汉,老子反动而混蛋”的所谓“鬼见愁”的对联中。这个“对联”据说出现于66年8月1日。这个对联很幼稚。一般高中生都知道毛泽东出身富农。林彪出身地主。康生出身大地主。周恩来出身官僚家庭。文革之前,李锐先生写的【毛泽东的青少年时代】广为流传,几乎是中学生的必读书。大家都知道毛泽东本人的出身。这个“对联”等于是骂这些领导人。在大学生没有人支持这个所谓对联。但是我们却可以看出,这个对联的意思,却是符合历史上“红色恐怖”的传统。而这一恐怖正是毛江命令谢富治干的。在66年8月,江青曾温和地否定过这个对联,但实际上谢富治干的,却完全就是这一套。所以这个对联与其说是中学生的发明,还不如说是中学生对中央政策的理解。
      但是这个对联的背景还不这么简单。它出现在人大、北航等大学里(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说是北航附中的学生去贴的。为什么中学生要到大学去闹事?
      那就要说“红8月”的另外一个内容,就是大学造反派揪斗工作组,一直揪斗到派出工作组的中央各部。66年7月25日,中央就指示撤走学校里的全部工作组。第二天,7月26日,江青在北大批判了工作组。工作组马上就撤了,没撤的也在做收尾工作。但是中央文革通过各种渠道,鼓动大学生追击揪斗工作组,一直揪斗到派出工作组的各部。也就是“火往上烧”。揪斗也是暴力,对干部的暴力。 8月23日,地质学院“东方红”1000人到地质部揪斗副部长邹家尤,叫做“一进地质部,炮打何家店。(部长是何长工)”。我们看到,揪斗目标已经是部长。到了10月27日,“地质学院东方红”共4次冲地质部。在8月25日,“北航红旗’在国防部前静坐。揪斗国防科委局长赵如璋。(北航工作组组长)。伟大领袖在9月15日肯定了北航红旗的行为。也就是鼓励他们“往上揪”。
      我们看看,江阿姨对大学生和中学生的利用,明显不同。在66年8月份,中学生的任务是把暴力推广到全社会,大学生的任务是把揪斗推向高层。
      但是中学和大学发生了冲突。因为大学生“火往上烧”,烧到了中学红卫兵的爹妈身上。实际上在7月底,大学造反派揪斗工作组,就已经开始揪斗老干部。这时中学红卫兵企图阻止。后来有了一些行动。标志性的表现,是在66年9月7日,红卫兵的“西城纠察队”,勒令地院东方红从地质部撤走。双方发生武斗。
      大学造反派和中学红卫兵发生冲突,中学生比较简单。他们想制止大学造反派冲击干部,说不出什么理由,按他们所受的教育,只能说造反派是“狗崽子翻天”。这就是那幅“对联”贴在大学里的原因。实际上当时大学生的成分已经非常“红”。大学造反派中几乎没有“黑五类”。所以这个对联对大学造反派没有什么威胁。但是,中学红卫兵,还是和大学造反派,搞了几次辩论会,题目就是这个对联。
      如果说在出身上,中学红卫兵和大学造反派的差别,是大学生造反派中,工农子弟比较多。而中学红卫兵中干部子弟比较多。
      在大学中,干部子弟多是保守派(保工作组)。红八月有一篇出名的“谭立夫讲话”(66年8月20日)。谭是干部子弟,“大学保守派”。他的讲话有两个内容;内容之一是保工作组长杜某,他是军队干部(防化兵副政委)。内容之二挺老干部和其子弟。可见当时干部子弟和工农子弟已经分裂,干部子弟转向“保皇”(保老干部)。
      当时有一些中学生,特别是出身不那么红的中学生,也愿意加入大学的“揪斗干部”的造反派行列。这时候这副对联就有用了。中学红卫兵,可以说这些同学是“狗崽子翻天”,居然敢揪斗老革命,他们的老爹老妈,叔叔阿姨,必须镇压。
      按说这些中学红卫兵变成保皇派,在8月份就应该被中央文革抛弃。但是并没有。江阿姨认为他们还有用,于是利用了他们,让他们抄家打人,扩展暴力,手上沾血。在8月18日还接见了他们,和他们在天安门上照像。阿姨知道,中学红卫兵没有能力制止“揪斗干部”。大学造反派的出身都不错。你们的血统论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在8.18接见之前,在66年8月6日,江青召集中学红卫兵开了一场“天桥辩论会讲话”。我们看看这一天:8月5日毛泽东在十一中全会上发表了【我的第一章大字报】,对刘少奇发起了攻击。但是在江青的8月6日讲话中,没有透露出一点消息。说明江青对这些幼稚的中学红卫兵,非常善于有分寸地利用。她根本不指望这些红卫兵有其他的用处,只需要他们进行社会暴力。在会上,江青让红卫兵把对联改成“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造反”。在场的红卫兵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个“造反”,指的是造他们父母的反。
      中学红卫兵确实歧视“黑五类”子弟,这是上面的阶级政策煽动阶级仇恨的结果。也是谢富治推行的“红色恐怖”的结果。但是过不了多久,他们中的很多人,自己就要变成“狗崽子”了。他们当时的敌人,揪斗老干部的首领,清华造反派领袖蒯大富于1987年10月31日刑满(17年)获释后,回顾当年往事:
      “坦诚而又痛心”地说:“22年前,我们那一代热血青年,天真而狂热,幼稚而残忍,昏然盲从而怀疑一切,激昂慷慨而又随波逐流。极端的行动变为人性的扭曲。于是,起初成为混战的工具,之后沦为浩劫的牺牲品。似乎也是在劫难逃。”(穆欣回忆录)
      这些话对红卫兵也同样有效。好在毛泽东对中学生和大学生的处理方式不同。中学生——不管是黑五类还是红五类,基本上没有因运动中的行为被逮捕判刑。
      34.AA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到了66年10月,毛泽东对红卫兵的大接见基本结束,暴力行为扩展到了全国。揪斗之火烧到了各部委和个省市政府。文革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什么事要想“轰轰烈烈”,就一定有暴力,没有暴力不能轰轰烈烈。红八月的暴力为下一个阶段作了准备,这个阶段就是夺权。
      毛泽东在66年10月召开中央工作会议,是大夺权的开始。会上做了以下5件大事:
      1,确立中央文革的权威:整个大会完全受中央文革操纵。会议中途把造反派领袖从各地接来,在大会上宣讲中央文革的英明伟大,和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罪恶。
      2,正式提出刘少奇在6月和7月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简称资反线)。由陈伯达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条路线》的报告,林彪讲话,说刘少奇、邓小平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资反线)的代表。这是刘少奇第一个罪名,这个罪名很很严重,因为这是“反动路线”,不是错误路线,变成了敌我矛盾。以前中共党内斗争使用的语言,只有“错误路线”,比如王明,李立三,陈独秀,都是错误路线。如今有了“反动路线”一说,既然反动就是敌我矛盾。这个“反动路线”不知道是康生的发明,还是毛泽东的发明。这比两个月前,66年8月的八届十一中全会,有了质的改变。对整肃刘少奇来说,这个罪名是突破口——仅仅两个月的“路线”(从66年6月到8月),刘少奇就变成了“敌我矛盾”。到了67年3月,康生声称发现了刘少奇叛变的“确凿证据”,刘少奇才有了其他的罪名。
      3,中央文革发动造反派,“踢开党委闹革命”。正式说明这次运动不在党政机构的领导之下,而是在中央文革(中共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直接领导之下进行。
      戚本禹说“党的领导就是党中央毛主席的领导。”领导渠道是通过文件、报纸(主要是两报一刊:人民日报,文汇报和红旗杂志),以及这些报刊的记者、中央文革特派人员,直接向下层传达指示。其实各大学早已经是这样,在这次会议上把这事用文件确定下来。后来大学造反组织(比如北京“五大领袖”),也一度成为中央文革的外围机构。凡是阻碍这件事情的行为,统称“资反线”。
      4,是中央文革换马。放弃红五类——从6月到10月,靠红五类发起造反,使学校和基层党政组织失去权力,暴力行为弥漫于社会。但是,在10月之后,夺权目标向上伸展到高层。造反派的成员,也从大学生扩大到社会各色人等。这些人的成分比大学生更“复杂”一些。而干部子弟众多的红卫兵,绝大部分成为保守派。为了打击这些红卫兵,在批判“资反线”的同时,也批判“血统论”。并发动和利用“出身”不那么红的,对党政领导有不满心理和反抗意识的青年,作为造反派的主干。从此出身“不好”的造反派,成为造反新贵,“血统论”成为资反线的一部分。
      5,开始在军内造反。首先是发动军校学生造反。10月5日,中央军委、总政治部根据林彪建议,发出《关于军队院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紧急指示》。这份文件宣布:“取消不在军种兵种院校范围外和地方院校串联的规定”,军校也 “踢开党委闹革命”和搞“四大”。还允许地方大学的造反派介入军校的文革。于是由十万军校学生组成的造反夺权大军,浩浩荡荡地进驻北京各军队总部,占领了食堂礼堂办公室,揪斗各总部领导。到了11月14日,各总部机关干部也开展“四大”。
      以上5件事情,实际上都为一事件服务:树立江青的领导地位:不管是地方还是军队,都踢开党委,服从中央文革,江成为运动的实际领导。
      应该说整个文革就是树立她的地位。66年北大7.26大会,她第一次公开出面,同时实施中央文革的权力,就地撤销北大工作组。8月18日毛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第二天《人民日报》登载的“新华社十八日讯”,写道“主席和林彪、周恩来、江青等同志分批地接见了他们,同他们谈了话,并且在一起照了相”。按这一报道,江青的地位已经是中共第四。这次接见大会由中央文革的组长陈伯达主持。66年8月31日的第二次接见,即由江青主持大会。也是在前一天(8月30日),中共中央发出文件,通知有关方面,陈伯达因病暂停中央文革小组组长的职务,由江青代理。以后在陈外出或生病期间,也由江代理该职务。这个文件公开了江青的地位——中央文革的最高领导。好像这个文件就是为了让江青在第二天主持接见。实际上,陈伯达的地位一直远在江青之下。陈伯达本来住在中南海,江阿姨一声令下,就把他轰了出去 。
握手!
我也是被前面几段吸引住的。后来作者就经常跑题了,但最后还是绕了回来,也不算完全文不符题吧。跑题的内容也还可看,也就不删了。
不知道以后作者会不会真的精雕细刻的整理,但愿如此。
德方 发表于 2010-8-27 11:22
当年我也这样不断的提醒作者来着……
马三-39
       
      说书人前面胡抡过这么一套说法:人生只有少数期间让人终生难忘,要么“一落千丈”,要么“直上云霄 ”。多数期间,人生都是在某个崎岖的平面上,单调孤寂地前行。一个人一生中有过那么几次大起大落,那就不能埋怨人生平淡无奇了。人生的曲线有几个跌宕,形格漂亮,也算没白来世上这一遭。
      有时他想想,一个国家民众的心理状况也会呈现出这种类似的曲线形格。比如,美国如今在兴致勃勃地筹备明年一月二十日奥巴马的就职典礼,整个国家的多数民众沉浸在兴奋无比“直上云霄”的心理状况中。试想,这种集体亢奋里包含着多少对未来变革的期望,包含这多少百年梦想成真的感动,庞大的集体心理场就会互相反馈、激荡,就会奋然而起、斗志昂扬。也许在未来这就会让他们发挥出超常的能量。这种能量也许就在那时实现了某些人的某种理想。这种亢奋必然也会带来常人没有想到的副产品,那是无法避免的。每当人们觉得真理在手的瞬间,也许恰恰就在那一刻他们所作所为开始离开了原始理想的根本。
      一九六六年十月,中央文革扬起了“打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旗。虽然,这和我国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一九七六年十月,一九八九年五月那些曲线至高点,不属于同一个量级。但,那个期间的骤起的优美曲线,也的确给多数的我国民众带来了一个心理解放的小阳春。
      人们从《红旗》社论中解读明白了,原来整个社会的无序状态和红色恐怖,原来好好的社会是被“资反路线”给搞乱了,是他们把健康的运动给毒化了。他们是谁呢?社论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上面是“以刘、邓为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下面的基础是黑九类,以及反动组织“联动”。
      有了这个定性,就让广大民众欢欣鼓舞起来,兴奋无比,也集体登上了“直上云霄”的心灵过山车了。你只要不属于上述的资反集团的,所有的人都有权参加伟大的社会变革。“这就是我们的革命!”在短时期内造反派组织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他们和当年老红卫兵战士的想法一样:“在这次权力在分配后,弄好了没准就青云直上了,弄不好至少也得落个革命战士。”
      于是乎,在老狼运动初期在红卫兵战士脸上看到的自信、坚定、高昂、兴奋表情,如今也出现在原本被边缘化的,或者被侮辱被损害的那些所有没有特权的青少年的脸上。他们觉得的心灵被解放了。他们也得到了被剥夺的权利,甚至权力。
      中央文革换马以后那段短暂时间,少数人狂欢变成了多数人的狂欢。多数人呢,以为他们可以如今可以名正言顺地实现他们理想主义的美梦。所以,以前所有的不按照我党政策办的坏事,尤其是“私设公堂”、“草菅人命”、“野蛮残酷“在红八月发生的所有恶行。都是因为资反路线造成的“坏人当道”才出现了那样的局面。现在,真正以巴黎公社的方式(包括博爱、民主、自由?)成立善良人的组织,将要把打倒一切压迫人民、残害人民的资产阶级法权残余为自己的神圣使命。他们将创立一个比四九开始建立的那个社会框架还要完美的社会就要诞生在这些人手中啦。
      老狼就在这个氛围下,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他们学校。
      老狼没想到,回到学校自己当初“对抗运动”擅自出行,当时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扬言要把他捉拿归案。他更没想到,如今已经变天了。美院的老红卫兵组织,不打自倒,已经作鸟兽散。美院的老红卫兵民愤不大,因为他们至少没有“私设公堂”,虽然也对学校里的原领导、老教授们动手动脚。往往还不是他们本人,而是他们下面的革命群众干的。还有,美院红卫兵没有直接殴打他们的同学。所以,固然这时学校里的造反派组织,都从理论上批判和围剿老红卫兵。况且邓琳被总理办公室工作人员叫回中南海,闭门思过。不再参加运动。所以,连打算批判这个组织都无从下手。而且,人们这时的兴奋点不在于此,而在于如何表现出本组织或本人才是真正革命派。
      一开始,老狼他们学校因为各系的同学还不太熟悉。所以,各个系都成立了众多不同的组织。他回到班上,才知道当时他们系的许多人参加了当时学校最大的造反派组织《燎原》,也有人参加了另一个组织叫《红旗》。以系里其他人为主立了一个叫《韶山》的组织。当时,他们班的许多人都参加了那个组织。老狼听了不禁笑了起来,因为那个组织里有位其他系的女生。那个女生一度是美院的校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老狼发现老穆、眼镜、如玉和小钟当时还没参加任何组织呢,于是他们几个平时最合得来的同学,就决定自己成立一个组织,叫做《1226红卫兵》。原因很简单,老狼当时很相信那篇“十月社论”。他以为他原先就看对了,主席和总理决不会设置那样一个运动。原来,是被一个反动路线给颠倒了,现在真理又颠倒回来啦。一切都对了,这当然是主席的英明决策。老狼那时决心跟着主席和总理,走向自己从小建立的理想。“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因此,他们的这个小小的组织就借用了主席的生日,意思是他们的组织的生日,就要和灯塔的生日相同。
      很快,中央要各个造反派组织要大联合。
      美院迅速整合之中,各个系都要成立革命委员会。灰狼在运动初期走麦城的经历,成了群众同情和信任的理由了。就被选为系“革筹”的成员之一。没过几天,这造反派大联合就发生了分裂。美院当时各个组织经过合并重组之后,最大的组织就剩下了三个《燎原》、《红旗》和《革联》,后来就成了两大派,燎原为一方,红旗和革联为一方。分属于三司和二司,也就是分属于造反派里的地派和天派。这时候,老狼他们的《1226》被两路人马游说。一开始,小钟和如玉就劝老狼带整个组织参加三司一方的燎原。
      为此,老狼还和小钟去清华拜访了当时的三司蒯大富司令。秀丽的小钟路子很广,居然认识当时大名鼎鼎的蒯大富。老狼很兴奋,想去和这个革命新秀切磋切磋。小钟也是一番好意,她觉得老狼很有脑子,也有才华,而蒯司令是钦定的少帅了。这种见面,一定有利于他们组织,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合作呢。
      虽然,蒯司令给了小钟个面子,答应和灰狼见面谈谈。就让小钟先回去,让老狼先坐在他们司令部等等,因为司令很忙。司令把一只手插在胸前衣服下。很像某个历史人物。老狼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著名的姿势,后来想起来了像电影里俄国临时政府的总统的模样。司令不断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对不同人下达着不同的命令。果断、自信、没有任何人的质疑和商量。司令就是个完人。老狼想起来了,他的做派更像电影《阴暗的早晨》里面的那个短命司令索罗金。
      等他和灰狼开始对话的时候,司令全然以俯视的姿态说了许多不着调的大话,灰狼一边听,一边纳闷:“中央授以重任的竟然是这么幼稚狭隘的人。”最后,他只有一句可算是大实话:“你们美院一共才有几个人?以后,就协助搞搞宣传就行了。事先没有联系,别有事没事就来找我,我忙不过来。”老狼二话没说,背起书包就走了。
      原来理想的革命竟然是这个模样。
马三-40

      老狼回校的路上,隐约明白了权力的诱惑力,权力带来的好处,权力反噬比王水的腐蚀性还强。在文革前蒯大富曾经上过人民画报,那时他被作为清华的一个典型,一个来自山东农村的优秀青年,因此来反映我党的光辉普照祖国大地。
      那时的他一副如此质朴、天真、追随科学,追随真理的可爱模样。在文革初期,他被工作组关押起来的时候,让老狼多么同情他,这个苦命的孩子。不想,登上司令宝座这才几天,就已经误认自己确为稀世奇才了。才会有像一个吹气气球,膨胀得如此迅速。的确,也难怪他,在我国数千年来的官本位传统的框架中,权杖如仙杖般:一旦在握,苍蝇就变成了大象。当事人以为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圣剧,在观众眼里则是一成不变的一个闹剧。
      更让灰狼愕然的是,在清华他看到了井冈山的小报和大字报。没想到造反派才成为运动主力没多久,也开始行凶。并对此洋洋自得。当然,许多人至今都认为他们的行凶是“正义的报复”。那些理论家们本质上是在模仿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论”,他们也是跟着主席的同样思路把暴力分为“反动暴力”和“正义暴力”。同时,他们强调的暴力理由正是主席的著名思想“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这些文革新贵,以多数人的名义殴打李井泉的儿子,赖际发的儿子。当初的好汉变成了混蛋,当初的混蛋变成了好汉。他们也玩儿起来“私设公堂”、“草菅人命”的好把戏。因为他们如今站在正义一边因此就有行凶的权力了。他们以为是自己争取来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不过是阿姨他们换马的伎俩而已?他们和红卫兵一样不过都是一样的被授权者而已。他们也没能跳出这个圈子,干的丰功伟绩和前者毫无二致。他们可能都没想过,红卫兵当年也是一脑袋正义?也许他们想到过,但是,觉得那是红卫兵一厢情愿的误解。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未来的轨迹和红卫兵也会完全一样?那时,他们绝不会想到,当局者迷铁律也!
      灰狼当初以为,十月社论后人们不会再那样血腥,人性不会那么恶劣。可是,很快新当权者也开始着迷于暴力。在巴黎公社式的欢笑之海中,少数人的鲜血和哭泣,不足以引起注意。他们不是“博爱”的对象,而变成了被嘲笑的可怜虫。这些少数人如何被打击、被专政,是当时多数人津津乐道的趣闻。因为,人们认为这是对红八月的一个正义的报复和反动,这坏算客气呢。
      灰狼本以为,十月社论下来以后,中央文革从此就会收回暴众行凶权力。原来,他们并没有这么想,暴力的恐怖震撼力,就是这种运动的发动机。他们不是从此阻止暴力,而是把暴力的权力重新授权而已。得到暴力权力的人,也一样在这种权力下兴奋施暴、施虐中,“善良柔弱者”迅速被异化成同样的嗜血兽类。这在后来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被发展到了极致。
      美丽的乌托邦像拉爬犁狗群前面的那块骨头一样,近在眼前,可是你永远不可及。
      老狼低着头回到美院,在操场上遇到了他们系的黄大个。黄大个忙对老狼讲:我们正找你呢。那时,黄大个是美院红旗的发起人之一。老狼和他一起走到他们司令部。油画李教授,正趴在那儿写大字报呢。连忙起来和老狼握手,说:我们找你半天了,你去哪儿了?
      老狼就把和蒯司令见面,和此后的感慨大概说了说。李教授惊喜地说:这就对了,原来你和我们想法的完全一样。北航红旗就是要真正粉碎官僚制度这个旧法权框架。没想到蒯司令这么快就搞起了个人崇拜来了,他们已经离开了当初革命的本意。老狼,你和我们一起干吧!我们组织就缺你这么一个能举大旗的人。我们革联红旗一直就想请你来担当总勤务员。
      老狼听李老师前面的话,心里就开始舒服起来了,原来良知还在人们心中。可听到后来,自己发现自己开始有些晕乎了。原来,任何人都难以抗拒被捧起来之后飘飘然的舒服。好在,他在运动初期,他老妈已经给他注射了一剂“抗权牛痘”。灰狼知道自己决不能去拿这个权杖,再小的权杖都有同样的烈毒。
      老狼问李教授:现在我们似乎看到他们正在走向理想的反面。这样的判断是我们视角所决定的,可是在他们眼里是不是我们也走上了歧路?我在外地已经领教过了口诛笔伐很快就演变成拳打脚踢。以后,肯定还要升级。我最讨厌暴力。要是我参加你们这个组织以后,咱们能不能通过一个这样的章程,其宗旨为:非暴力是这个组织宣扬真理的唯一手段。
      李教授愣了一下,说:老狼,你不至于这么天真吧?咱们决不会欺负人,可是在运动中要这么文质彬彬,你根本站不住脚。现在的时代需要你要成为一个革命战士,而不依然还是个文弱书生。
      在一旁的宋教授说:小狼啊,你为人厚道这么想我很理解。可是,要是咱们自己给自己来个紧箍咒,在妖魔鬼怪面前你还有什么力量呢?
      老狼笑着说:你们组织的很多条文,比较符合我个人的追求。我顶多可以以个人身份可以参加你们组织成为普通一兵,而且还是个自由散漫的游击兵。我对老红卫兵的甚至对燎原的激进战士一向看不过眼。
      可是,让我来裁判他们,我没那个资格。让我去打击他们甚至和他们武斗,我做不到。我和他们没有仇恨。我现在和你们走得近,也许,这不过像法捷耶夫说的一样,我只是一个“同路人”而已。大概这是因为我太敏感,也太容易看到现实中的种种人性弱点。说到底我不是个合格的战士,更何况成为战士们的司令呢。
      李教授何等聪明,说:“灰狼,我理解你的意思。你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这里都虚位以待。当然,这要你自己愿意才行,我们至少不希望你去参加燎原。”
      灰狼说:照我本意,等你们大分裂以后再大联合成功以后,我就好好当个革命群众得了。现在,我得响应号召去学工、学农,因此,我还必需有个组织。所以,我就参加你们组织得了。你们先辩论着,我和几个朋友就先南下了。
      黄大个和李老师交换了一下意见,就说:那好吧,希望你们在革命风浪中游泳回来,咱们一起干革命。老狼说:好好,再说,再说。黄大个就给了老狼几个他们组织的袖章和介绍信。老狼对他们致谢以后,就挥手告别了。
      回到1226小钟和如玉不好意思地对灰狼说,我们都参加燎原了,没想到你参加红旗了。老狼笑了:这有什么区别?我不过是披大旗假虎威而已,好出去串联。我得趁机再去好好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他们俩组织且得辩论一气呢。
      “哦,你没给他们当司令啊?人们都这么传。”
      “你们看我是那块料吗?人要多大脸,就现多大眼。我还是好好逍遥得了,安安全全度过运动就不错了。”
      于是,老狼、老穆和丁月、陈西、君君等一群自由兵去了上海。在中央文革号召下,就集体去学工。因为老狼手里有完备的手续文件。他们就组织了一个思想宣传队,就到远洋公司去办手续。
      他们就是想借这个机会,上船去远航。想体会一下在育才时代背诵莱蒙托夫《雾海孤帆》诗句的浪漫。在那个时候,他们通过丁月的哥哥认识了几个上海中学生。他们的梦想也是到海上远航,老狼也很喜欢这几个小哥们儿,就把他们都吸收到这个宣传队里。因为海豹有拉手风琴的绝活儿,老夫子笔头相当快,在宣传队可以写稿。陈西因为晕船不能出海,丁月的父亲当时住进了上海二军医大的长海医院,她也来不了,得去陪住。君君是芭蕾舞学校的,可以当宣传队的主力。
      于是,他们就以这个七拼八凑的宣传队,成功地登上了货轮《战斗三十六》(运动前叫和平三十六)。当这海轮起锚驶向大海的时候,老狼和老穆在甲板上迎风而立。心中如此之开阔,他心想:来对了,这才是我完美的理想。
      你瞧,老狼他们这伙人哪里是革命战士,当然更不是反革命战士,整个一帮玩闹而已。组织可不这么想,领导可不这么想。掌权者更不这么想。
      老狼知道这些。他想:爱谁谁。还是听海豹拉起那和海有关的俄罗斯乐曲,那优美的旋律和纯净的大海才是运动以来让他真正激动和愉快的东西。
               “唱把,朋友们。明天要航行,航行在那夜雾中……”
               “我亲爱的手风琴你轻轻地唱,让我们来回忆那美好的时光……”
      这一段就是灰狼在文革中最美好的时光。
马三-41

    由于休息眼睛,这书场就冷清了几天。在健康第一的前提下故事还得慢慢说。第一,不讲得那么快,那么多,那么贫了。第二,故事也许会简练一些。或像提纲,供以后写书。

      随着运动的发展,老狼自然变成了逍遥派。原因很简单,上边发话了不让那些子弟们参加运动。据说主要还是怕那些保爹保妈派的孩子们阻碍运动顺利进行。在文艺界就十分清楚,十月社论之后全国文艺界的造反派就席卷全国。接着就冲击了军管后的文化部。当时的文化部已经在前一年被南京军区接管了。当时带队来的萧望东、颜金声当了文化部的领导。他们从军队带来的各级干部,当时就暂时安置在和平里一带。他们的接管,也是中央的决定。事情的起源是军队诗人顾工和另一位总政的干部,参加了全国文联的春节晚会。就给主席写了揭发信,发现这里有阶级斗争。主席才发了那段著名的论断:
      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
      说实在的,后来整个文革可以说是这个批示的延续。本来以为根据这个批示,在六五年已经整倒了一大批文艺界的干部。已经换成了南京军区的干部。以为已经完成了这个阶段的革命任务。没想到,这些南京军区刚刚变成文艺界的干部,又变成了革命的对象。  
      当时全国文艺界造反派总司令部领导人是叶向真、彭宁、石冼,我们都知道叶向真是叶帅的宝贝女儿,学导演的。后来,她拍了《原野》。彭宁是老红军彭加伦的长子,彭加伦在长征时就是宣传干部,彭宁是也是学导演的。后来他拍了《苦恋》。石冼是学表演的,他老爸是延安青艺的表演艺术家石羽。他们的胆子比其他造反派大,他们的消息也比其他人多,所以冲得很猛,当时直接抓彭陆罗杨,都是他们的大手笔。
      后来,冲击文化部的时候,萧望东等将军就和他们单独切磋。他们一听原来这些接管文化部的老将们都是当年的放牛娃,他们来地方就是来协助中央挖这里的修正主义根呢。再说,他们也没被主席点名,估计他们还是依靠对象。这次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于是,就把他们保了起来。
      这次他们可领错情了,这可不是中央文革的意思,也不是主席的意思。当时,就是要把革命的烈火向上、向更大的范围延烧。你们怎么成了救火队了呢?哦,原来都是干部子弟,于是,就禁止他们参与文化大革命。老狼于是就顺坡下驴了,开始四处串联了。
      这时候,文强请带来了钟诚诚和钟实实哥俩。其实这哥俩灰狼过去也认得,以前觉得他们都是小屁孩。而且诚诚是有名的不爱学习,全靠他老爹也上了外语附中。可在运动初期他们哥俩在宣武区就出了名,也是所谓的联动份子。这时候,处境艰难。据记载
      由于联动的活动干扰了毛泽东打倒走资派的战略部署,1967年1月17日公安部长谢富治说:“‘联动’是反动组织,头头是反革命。”《红旗》杂志同年3期社论《论无产阶级的夺权斗争》也断定联动是“反革命组织”。被安上“刘邓反动路线的忠实走卒,其矛头直接指向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指向中央文革,指向无产阶级专政,指向革命造反组织,指向革命群众”的罪名。清华大学、北航等校红卫兵在中央文革授意下捣毁联动的“据点”,举办“联动罪行展览”,抓捕139人。4月22日得到毛泽东下令后释放了联动成员。
      这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当年的锐气,就想和灰狼他们这些“反动文人”一起玩玩文化。总比让别人当枪使强吧?
马三-42

      那年头,老兵开始全体逍遥了。狗有狗道,猫有猫道,各自伸展,各自舒坦。革命舞台被造反派给占领了,当然也是钦点的。于是,冰场就成了他们一个新的表演平台。一天,老狼去冰场看见文强清带来了钟家的哥儿俩。他们叫忠忠和实实,别的老兵拿他们开涮,说:忠忠从来没忠过,实实里外都不实。
      像忠忠、实实这哥俩的文艺类的干部子弟,那会儿处境尴尬了。几头都够不着。有的老兵善武能打,就敢七个不吝八个不在乎,横行于四九城。比如老贺、琪夫等等。有的兜里鼓鼓的,比如人家老狗和小涛他们就撒开去广州买乐器,组织宣传队,顺便吃狗肉。苏色和小毛他们就冰场玩儿,就比他们哥儿俩份大多了。苏色认识人多见过大世面,在冰场上飞个帽子,拍个婆子纯粹小菜一碟儿。这忠忠在老兵红遍天下的时候,当然也是路路通,可这会儿就哪样都不行。东城的小毛他们就敢飞他的帽子。实实愣头青,就上去和他们理论,结果就让人家给花了。他们哥俩一商量,这么下去不行,得跟人家走动走动、学学本事,那才会有立足之地。要不,哪个圈儿的人都不带他们玩儿。
      于是,就跟了东城的小随一段儿。他们俩真够糊涂的,小随虽然也是干部子弟,但是他们家的老头穿的是绿袍。所以,他的哥们是马三,是丁五少,是大崔。看钟家哥儿俩曾经是张狂的纨绔子弟,心里就不会把他们当自己人。小随哪儿是个善主,心里话:你们愿意跟我,行啊。于是就应了北京胡同里的老话“吃孙,喝孙,不谢孙”。他们哥俩虽然力势单薄,但也不是傻子,没几天就看出这步棋了。于是,赶紧转山头,就投靠了文强清。
      强清是个仗义的人,也是个厚道的人。明知忠忠这家伙,没什么用,就想吃现成的。当年他们俩狂,也是在老爹的虎皮下面狂。如今栽了,也挺可怜的。就把他们俩带进了他们这一圈儿里来了。
      当时他正和灰狼、老穆他们一伙人在一起玩。在这逍遥时代,他们这圈儿是玩洋的。强清他母亲就爱听西洋古典唱片,从小这么熏如今也熏出来了。这会儿,他们又通过留学生或者友谊宾馆的孩子,淘换来了披头四、牙买加的百丽方达等等唱片和录音带。他们都看“皮书”,黄皮书《带星星的火车票》、《麦田里的守望者》、《向上爬》,还有灰皮书什么第三帝国之类的。他们还看马蒂斯、毕加索的画册。还继续和留学生一起去老莫。不管天高地厚。
      那时,还没人能带上一条洋蜜上冰场呢。灰狼有这个计划,有这个约定,但没实现过。那时候,他们的确有点让洋人给忽悠了,他们哪儿知道洋人、洋地儿是怎么回事啊。把洋文化和博爱平等自由那些理想给混为一谈了。以为,那些美好的文学艺术,就是他们乌托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当时强清有帮外交部的哥们儿,比如许荆南、陈瓦片等等。荆南当时也是个人物,吃凉不管酸,谁都不怕。那时候,他老爹在蒙古当差,家里就没人管了。他虽然犯浑,可是对哥们都是两肋插刀。结果,真让别人给他肾上给插了一刀,众人只得把他抬到医院,让医生帮忙把他那个肾给摘了。
      后来,副统帅摔在温都尔汉,也是荆南他老爹去现场的。后来,中央急急把他老人家运回北京向总理汇报事情。总理这才松了一口大气。还有一个孩子叫海滨,他也是外语附中的。他当时交了一个波兰女友贝贝,这位金发碧眼儿把这伙梁山好汉都给震晕了。
      于是,他们这伙人就一起去机场一代的小树林去野餐,去香山踏青。这些郊游都是以贝贝为中心。估计这伙孩子,都被她给忽悠晕了。因为卡玛被母亲管制了,而这个贝贝根本没人管。她亲妈早回华沙了,她的后妈根本管不着她,还是个韩国人。这帮孩子都脚踏高丽。高丽也有个女儿,就是贝贝的妹妹。不过,不是金发的,而是黑的厉害。
      这贝贝脑子清楚得厉害,虽然这伙人里是海滨第一个认识她的,但她一眼扫过去,就看出来的海滨在这伙人里不过是个老实孩子。可这年头老实不当饭吃。老穆虽然是大学生,看着憨厚,还是个运动健将,贝贝一度对他媚眼不断。后来一扫听可惜他出身不硬,这年头说是不看出身了,血统照样重要,所以他也不是个可依靠的主儿。这忠忠、实实倒是对她一百一,也舍得花钱。可是他们俩对她来说更没用。只能列入跟屁虫一类。最后,她选中了强清。后来,就真的和强清结了婚,还给他生了俩闺女,不过这是后话。
      忠忠、实实他们家一来地儿大,二来他们家老爹老妈靠边站,他们俩说了算。于是,这段时间大伙就拿他们家当根据地。干什么呢?就在他们家一边儿听音乐,一边儿一起画画,贝贝自报奋勇给大家当模特。老狼给忠忠画了一张像,也给贝贝画了一张像。
      好家伙,这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吗?
      没错,那个阶段造反派忙着争斗夺权呢,这些孩子就开始继续操练他们的文艺游戏啦。
马三-43

      那位看官说了,讲马三的故事怎么马三没了呢?那会儿马三到哪儿去了呢?其实,你想想就明白了,在文革初期“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马三那人多机灵,早猫起来了,早就“鱼翔潜底”了。

      这会儿,轮到造反派站到舞台中心了,当时“财贸尖兵”的总司令洪振海,“全红总”的总司令王振海,都急急忙忙希望中央表态,承认自己是合法革命组织。蒯大富他们这些学生领袖也急忙向权力中心奋勇游去,那功夫北京真有点儿像巴黎公社时期。
      这功夫马三、小随、亨利、丁五少他们才悄悄地出来,夏天又到玉渊潭去游泳,那会儿大崔在那儿当救护。冬天他们又去滑冰,在冰场上又见到了郭大勋、温德鲁、文强清、忠忠、实实等这些脑子活份的老兵。他们也一起侃几句,也一起打冰球。
      这会儿老狼和这两路人马都是朋友,他这个人很糊涂,不讲什么阶级分化,估计是三国、东周那些古代故事把他给弄糊涂了,他相信哥们儿义气,义气千秋、正大光明。正好和他的理想主义吻合了,那会儿的理想主义都沾点儿英雄主义。没想到,他的这个人生观底子正好和玩主们的底子相符。所以,马三他们就觉得灰狼不像别的干部子弟那么傲气,就愿意和他来往。再说,他的女朋友丁月是丁五的姐姐,这绿袍子弟就把这灰狼的戾气给彻底软化了。
      好景不长,因为我党领导的运动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叫清理阶级队伍。每次运动后期,都是组织建设。运动就是把已经平稳的社会结构给打乱,在乱中我党才能看出每个人的表现。要是老是安定的模式,谁都表现好着呢。运动的最高纲领实现发起者理想的几个新的游戏规则的制定,同时,换掉了以前开始不听话的朝廷。最低纲领是把最基本的社会基础,彻底清理干净,以免后患。把那些不可靠的,不老实的,捣乱的,乍刺儿的,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统统清理出来,“吐故纳新”让我党换一把新鲜的血液。主席对此讲了关于血液循环的讲话。
      一夜之间,老狼他们学院出现了一个跨组织的新兵团,号称是《塔山兵团》,它要来审查一切有问题的人。他们就充当了当年苏联契卡的角色,因为这里面有特权,将来还会高升,那些积极分子就积极往里挤进去。因为,据说那个组织有了上方宝剑。不过,那个宝剑不是主席那儿直接得来的,而是中央文革,而是阿姨那里得来了授命。他们自然一时风光了得。
      其实,江阿姨也不是傻子,当时一看联动老和她作对就宣布这是个反动组织,又一看“全红总”是全国的组织,还是为临时工、合同工张目,真要都起来要求转正,我国也没那么多的编制啊。得,又宣布他们也是反动组织。老红卫兵的也抓了一批,洪司令和他的搭档也抓了一批,王司令和他的幕僚也抓了一批。这是前奏。等主席把联动都放了以后,在六七年底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到六八年初进入高潮。
      这回轮到造反派也“私设公堂、草菅人命”了。他们也实行一次红色恐怖,不同的是,老兵的红色恐怖是自己理解主席的意思擅自行动的,中央文革只是默认而已。而这次的红色恐怖,是在中央文革和公安部门直接介入,让造反派在私设公堂中打出那些“隐藏得很深”的坏人,“棒子下面出口供”。那时间,各个组织建立起无数的地下黑监狱。据统计,这个阶段被打死、逼死的人远远超过了运动初期的“红色恐怖”。可是,人们为什么对这个时期的血腥人们都忘记了呢?都顾左右而言他呢?也许,这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选择性记忆。
      灰狼为什么对这个时期的红色恐怖念念不忘呢?就是在这个时期,郭世英死了,海默被打死了。因为,这些人和他太近了,他无法忘记。也就是这个阶段,灰狼被他们抓进了美院附中的黑监狱。他人缘好,当时在美院附中的老兵郝强似乎看见那些造反派把一个类似老狼的人押入四楼的教室关押。他找借口,说自己有东西落在教室里,要去看看。就和当看守的学生争执起来了。那个看守知道,灰狼是重犯,就坚决不让郝强进去。其他四三派的学生冲了出来把郝强给打了。
      郝强就赶紧打电话搬兵,那会儿各路老兵还很仗义。第二天,老兵来包围了美院附中。开始冲击这个大楼。四三派人多,把楼梯上都堆满了桌椅,大队人马都冲不上来。于是,老兵用石头开砸。有人爬上四楼的楼顶,老兵就占领了制高点。美院附中四楼都是素描教室,上面有天窗。四三派怕他们从那里下来,就在每间教室安置了一大群人,要是有人下来就就地捆绑。进入胶着状态。紧张的武斗一直延续到凌晨。老兵们久攻不下,也都累了,就撤了。这边的看守,也都累了。就留下几个人值班,其他人也都去睡觉了。
      灰狼趁机逃跑了,第二天一大早逃到了石油学院附中。在那里藏了二十多天。上面说的那只歌就是在那时候他教给他们唱的。郭大勋看了那个歌词,说,他当年学的和这个不一样。他把原来的歌词一字一句都背了下来。他觉得还是那个歌词最合他意。

      看来,一个歌能勾起你对一个时代的回响,永志难忘。
马三-44

      这塔山兵团成立以后,当时各个艺术院校都成立了类似的超组织审查机构。那时候,在造反派内部早已分裂成水火不容的两个派系,只有塔山兵团的少数人才知道这次清查是在中央文革领导之下,同时北京公安的军会合也介入了。所以,在灰狼他们学校,以《燎原》领导集团为核心才和几个红旗的学生领袖之间来了个小联合。可下面的广大《革联红旗》造反人马却不愿意这样就和他们联合,认为这样的联合就是被收编了。他们也隐约听说这次清查是中央文革的意思,那么,《燎原》无非是在抢头功罢了。于是,各个艺术团体和艺术院校里红旗一派也效仿塔山的做法,也开始私设公堂。于是,两派人马到处去抢抓“嫌疑犯”,谁抓的人多,谁就有可能抓到“大鱼”,立功的机会就多。两个系统的造反派,设立了无数地下黑监狱。到底是艺术学校的师生,到底是艺术团体有条件。于是,这些地下黑监狱,比早期红卫兵的黑狱专业多了。比《联动罪行展览》上的红色恐怖设施,不知恐怖了多少倍。

      他们很清楚中央文革要知道到底是谁在散布关于阿姨的“谣言”和笑话,他们都说了什么?是从哪儿知道的?他们有没有组织,他们有没有后台?等等。这些口供非常珍贵,要得到这些口供。主要得靠私刑拷打才行,这时候,电影里的日本宪兵和德国纳粹审讯办法,就成了他们鲜活的教科书。
      就是从“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开始,隔离审查就成了一个标准的程序。如果说,运动初期是“各路人马轮流各领风骚三五天”,这会儿变成“各路人马轮各自流受审一两年”。从总体来说,几乎是无一幸免。当然,有机灵的主儿,他们完身而退。最后,还落个一官半职。当然这样情况的只是凤毛麟角。
      在这个形势下,老狼就成了四处逃亡的灰狼。老狼落难在石油附中的时候,郭大勋、老贺他们还组织过一次“颐和园聚会”。不久前,小白还写了一本书讲当年的故事,居然还刊登出了颐和园聚会的这张照片。也就是那天,马三托小随和丁五,在颐和园约老狼吃个饭。丁五的目的是劝老狼和丁月分手,不愿意他姐姐被这个大案牵连。这是可以理解的。马三的目的是告诉老狼,老兵们都是孩子,他们在那儿整天侃山、唱歌,哪像是逃亡啊?这个世外桃源,用不了几天,就一定会被造反捣毁。老狼最好和小随、丁五一起离开。灰狼就干脆一沉到底,在社会底层才有自保的可能性。
      老狼很清楚,这是马三的一番好意,而且说的很有道理。就是今天来看,如果要成功地逃亡,看来只有马三的的这个方法才可能成功。可是,老狼那会儿毕竟还是个学生,虽然他知道这些玩主也都很仗义。可他一个延安娃,就由他们来保护,似乎实在不靠谱。再说,那时候老狼没进过社会底层,他能适应那里的生活吗?他心里一点儿底儿都没有。他自然就婉言谢绝了。此前,他也婉言谢绝了万老二的同样的表示,万老二让灰狼藏到他们家去。灰狼知道老二是个老实人,可是他可能不知道老于就是要捕获灰狼的猎人。老二可老于也是哥们儿,要是藏到他们家,用不了两天,老于一定会知道的。
      不管老狼多鸡贼,猫和老鼠的游戏,还是猫赢得机会多。老狼从地下黑狱逃出来才五十天,就在杭州被捕了。无产阶级专政不可小视。
      有一天,老狼在监狱里被叫出去给防空洞施工干活儿,因为他有心脏病当局还挺照顾他,就让他在院子里筛沙子。他很高兴,老关在屋里人都快长霉了。在阳光下筛沙子,真舒坦。他正筛得心旷神怡的时候,这时候,过来两个推车的来拉沙子。没想到推车的人就是马三!人生何处不相逢,马三也折到这儿来了。
      他笑着点点头说:哥们儿听说你是法国间谍,至少你还学过几天法文呢。我现在的罪名是美国间谍,可我一句英文都不会,这美国人也太笨了,怎么就发展我这样的呢?
      老狼笑了,说:法国人就聪明?我这样的傻学生,还能在中国哦当上线?说实在的,你们那事儿,他们也知道是无中生有,所以,才让你们当劳动号。我们这事儿,老于还当真事儿办呢。
      老马说,这都难说。我折进来,也吃了你的挂落儿。连平康、亨利都折进来了。当然,我们也有我们的渣儿,可我们进来一提审,就问和你们的关系。你们的毒性太大了,得连累多少人呐。
      他们俩趁装沙子的功夫,聊了几句。老狼心里愉快了那么一阵子,想:他乡遇故知,是个难得。大牢遇老友,那更是难得。
马三-45

      人们常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不过最好还是别在大狱里相逢那地方毕竟不是个舒服的去处。既便如此,在那地方在那个时间见到了老他,还是让人喜出望外的。在那地方灰狼只是听他提起,预审员也告诉过老狼:平康也折进来了,也受过你的反动思想影响。其实,他们俩在外面并不熟,只是在周家姐们家见过几次。
      周家小妹和温德鲁是小学同学,小妹的外公当年是开滦煤矿的大管家,所以一口标准英式英文。温德鲁一来为恶补英文,二来到小妹家常有“别样食物”招待,所以一副热爱学习的模样。那会儿温德鲁也把灰狼引见给周外公,灰狼也趁机学起英文来了。他们俩都是头一次在他们家吃到了软起司,以前他们吃过的起司都是俄国坚硬的起司。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温德鲁几乎每天都离不开这种臭烘烘的软起司。看来,味蕾得从孩子时代抓起。
      当时,平康和老狼他们完全是两条道跑的车,只不过是在周家交汇了一把。后来,平康的妹妹一度嫁给了老狗,那都是后话了。当时,平康和马三、大崔都在玉渊潭当过救护,其实他们在底层有许多哥们儿,还有个互助的网络。没想到,为了马三的“美国间谍案”都先后折进来了。灰狼在监狱学习班见到了王亨利,那时候他已经知道马三他们也都折进来了。
      后来,灰狼又押入死牢。就没机会见到他们了。几十年后,在纽约见到马三的时候,老马说他那会儿去死牢修理电灯的时候,就看见老狼靠在被垛上看毛选呢。马三就纳闷,这会儿学毛选还有用吗?灰狼笑了,说:他哪儿知道来修理电灯的是他们啊。他看书就是解闷儿,那会儿他就这一本书。
      死缓六年后,到了一九七四年老狼运气来了,改判成有期徒刑十五年,刑满后再剥夺政治权力五年。他就笑眯眯地去了石家庄第二监狱服刑,一进那监狱,就见到一个北京来的姓刘的小孩。也是死缓,不过他不是为了所谓政治问题,而是运动后期,那些英雄好汉都参军的参军,下乡的下乡。他们这些小孩在北京就过起了“阳光灿烂的日子”。也就是姜文、王朔、海岩他们那批孩子。小刘就是在茬架的时候,一刀子捅死了人结果玩了个死缓。灰狼笑了,说你们这帮孩子,当玩主也不是这么个玩儿法。小刘说:人家打架都懂得控制,我太小了,个子又小,人家瞧不起我。一激动就玩陷了。灰狼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荆南、二汤他们血战无数,怎么就没杀人呢?人家现在在外边多滋润呢。小刘说,说什么都晚了。反正总有人的是偷驴的,也有人是拔橛儿的。后来,他听说灰狼认识老贺、马小军、苏色他们,他就两眼放光。那些人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啊。再听老狼的话茬里,似乎他还给他们普及文化。小刘就乐了,“灰狼,你就这儿吹吧。反正也死无对证。”老狼也乐了,说:“对,对,唉,你听说过北京的马三是不是也判到这儿来了?那是个著名的玩主啊。”小刘想了想,说:“有一个姓马的北京玩主,也在三大队。不过你在一中队,他大概在三中队。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灰狼等到星期天,兴奋地溜到三中队。找那个姓马的,见面一看不是马三。这个姓马的叫马腾林,也是十五年。他说:马三当然认识,他是我们大哥啊。听说判到邢台那边了。等咱们都刑满以后,休息的时候,咱们就伴儿一起去看他。
      灰狼高兴地说,那好,那好。
马三-46

      过了若干年,老狼突然被释放回家了。其实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当然,老狼当初被抓也应该是件奇怪的事情。他没觉得奇怪,他以为当真理被亵渎,历史的规律被一伙人强行更改了。这种倒行逆施就成了常规。这会儿他又莫名其妙被放了出来,他更不奇怪了。他过去的乌托邦教育告诉他,你看,历史规律只能在短期被扭曲,被更改,但这个客观规律,有自我复原的能力,而且不可抗拒。虽然,他并不是无罪释放,而是名为“监视居住,保释候审”,意思是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他还不是一个自由公民。他还是一个带罪之身,等于是被监狱退回法院去,重新审判。面对,这个现实,他很清楚这是一种说法,这会儿他已经走上重返社会之路。那些程序不过是种必要的过程。
      我国我党认定你是坏人,就有一个必要程序跟上。相反,如果又认定你是好人,也有一个反向的必要程序跟上。他想想觉得这很有趣,走这个程序到底是什么目的?证明操办者对法律的尊重?给后人一个说法或记录?其实,这都没用。谁都不是傻子,说法归说法,事实归事实。
      灰狼是1968年6月14日入监,1977年12月31日出监。按文件来说他在监狱里待了九年半。他出来以后说,他失去自由了十年。也许,他的意思是在正式入狱以前,已经失去自由。和保释出狱后,并没有恢复公民资格。直到中级人民法院重审以后,到1978年底他才被中级人民法院宣告无罪。那早就超过十年了。其实,九年半,十年半,对别人来讲差别不大。反正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从人们视线中消失罢了。现在,又慢慢浮现出来,飘飘忽忽像个死而复生的魂儿。
      在他重回社会那一段时间,人们见到他以后,都叹息着说:关的时间太长了。还陪了绑,所以人已经关傻了。其实,他没傻没疯,他只不过一时反应不过来。在与世隔绝的那种幽静的生活了那么多年以后,突然又回到五颜六色的大千世界。他自然目瞪口呆。也许,这是由于他毕竟是个学派出身,要是玩主出身,人家适应得快得多。
      当老狼回到他的母校任教的时候,全国一片喜气洋洋。那当然不是因为灰狼的事儿,而是几乎家家有人平反,或者有人返城,或者有人官复原职,或者有人考上学校了,或者有人安排上工作了...。总之,差不多每天都有点儿让人高兴的事儿,这是多年来不得一见的欢乐年头。那时候,陈丹青啦,徐冰啦,那些文艺青年考上了中央美院,理论上他们成了灰狼的学生,事实上他没教过他们,不过,他们倒成了朋友。他们成了贫贱之交,在不同时候,不同地点一起喝酒侃山。现在他们都成了风云人物,忙得要命。老狼不会去找他们去喝酒侃山。那是属于社会边缘人物的乐子,追光灯下的人物,没这种闲情逸致。
      有一天,马三带着一条水蜜到美院来看老狼。正好老狼没课也没事,就一起去馄饨侯去喝生啤。马三很兴奋,他没这么放松过的。他告诉老狼,如今他要成立一个个体修理部,专修各种家用电器。他还准备去考一个维修工证明。他的铺子会越来越旺盛。老狼听着就替他高兴,知道他过去一身本事,也得在大牢里显示显示。顶多政府多给他半拉窝头而已。如今他可以凭手艺吃饭,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想玩摩托就玩摩托。还可以明目张胆地泡妞,他的所有理想几乎都实现了。怪不得他这么高兴呢。
      可是,灰狼也有一些淡淡的失望,他过去以为这些玩主,这么反叛,这么另类,这么追求自由,一定和自己一样后面有一个暗藏的玄机,也许是个理想,也许是个梦。如今,社会就这么仨瓜俩枣就把这伙英雄好汉给打发了?为此,他有些纳闷。马三就问灰狼,有什么打算?读个研究生?以后弄个教授当当,还是走仕途,那得赶紧入党唔的。
      灰狼慢条斯理地说,在死牢里你修理电线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一旦能活着出去,就得千方百计地出国。马三瞪大眼睛,问:你这么好的条件,出国去干嘛呢?老狼说,没什么目的,就是为了安全的活着。我从二十四岁关到了三十四岁,我不能再关了。人的一辈子没几个十年。老马听到这儿,就没再说什么,一个劲儿地灌啤酒。
      他们俩那天至少喝了五升。老马喝高了以后,对灰狼说:如今你想出国也容易。你去找尤拉,他们兄妹仨都要移民去澳大利亚。你去找他们,他妹妹小娟好像还单着呢。人也漂亮。你一个大学老师,肯定有戏。这一去不就一箭双雕吗?灰狼笑了,说:这是你马三的路子,你的好意。我还是自己的方式,我得出去留学。我不能走那种路子。
      老马笑了,说:这十年你真白蹲了,这点儿事儿还没明白?咱们如今想合法出去留学,别逗了。还做你当年的春秋大梦哪?学着点,面对现实吧。老狼听到这儿,心里一咯噔。虽然不大愉快,可不能不认为,老马的话也不是没道理的。
马三-47

      灰狼回到母校教书,他老爸又官复原职。他的老同学,老哥们纷纷设法调动工作。在外地的争取回北京,在乡下的绞尽脑汁回城。有些有条件的都开始考研。人们问老狼要不要考研,老狼说慢慢来,先看看。其实,这是老狼的缓兵之计。那会儿,他根本没这个想法。老狼在饶阳县大狱里早和冯国将、薛新平等狱友商量过,一旦出了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出国。其实,那也是一种心理毛病。和杰克.伦敦写的《热爱生命》那本书里的主角一样:在差点儿被饿死之后,回到人间社会,于是对所有的食物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占有狂。把各种食物攫为己有以后,藏在柜子里,抽屉里,甚至自己的被褥中……这就是食物心理饥渴症。而老狼则成了自由心理饥渴症的患者,“若为自由故,一切皆可抛。”
      按常人的逻辑,老狼那时错过了多少千载难逢的机会。母校的第一批博士生,他不考。组织上关怀他,他也不立马靠拢组织,再主动申请。人生的大路,在我国就这么两条。他居然全都不走,晕了吧他?
      想什么呢?当时,他一心想去东洋留学。倒不是他对日本别有情钟,而是当时正好有这么个机会。那会儿,还没人去米国留学的呢。他老爸有个几十年前的哥们儿,当时住在东京,致力于中日友好。据他自己说,他和那会儿的中曾根首相来往密切。他就安排了老狼去东京的拓殖大学去留学,还是全额奖学金。并把日方批准的全部资料寄到了北京。老狼当时,得意洋洋。他老爸过去从来不为自己的孩子的前程在衙门间奔走,可这次他破了戒,虽然不是求到衙门,而是求了老朋友。一样为难了他。
      固然,这个计划还是这位老友主动提出的,因为他想和老狼他爹一起做些敦促中日友好的实事。老狼的留学不过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而已。既便如此,这也是超出了老狼爹以往的底线。这是老爸为了成全灰狼,出国留学是老狼当时唯一的念想。那是一九七九年,我国还没有这个先例。可灰狼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做留学的具体准备了,因为,他被宣判无罪后,国家还补发了他十年的工资。在学校里,在社会上他似乎成了一个受难后的英雄,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他自己居然被眼前短暂绚丽的烟云给忽悠晕了。
      没想到,锅还是铁的。有关方面找到灰狼的老爹,委婉地表示:老狼出国留学,日方也同意了。我国也乐观其成。不过,考虑到老狼有过那样一段经历,他又很天真。如果这时候去日本留学,就有可能出现这样或那样的不测事件。所以,这件事暂时不予考虑。老狼爹也觉得,组织考虑的很周全,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组织的决定。
      老狼知道,组织这么决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也的确是为他的前途着想。他知道,看来这条路如今还是不通的,至少对他来说,目前还是不通的。这时候,他想起马三给他指的道。
      于是,他真的破格,超出自己的底线,主动去尤拉家去看看。说来也巧那天尤拉和小丽都不在家,只有那个“还单着的”小娟一个人在家。过去,老狼根本不认识小娟,也不知道他在大狱里的时候,他们家这三个混血少年少女,早把满北京的孩子给晃晕了。他在去看小娟之前,当然早有哥们儿来和小娟说过了。她也同意见见。老狼才胸有成竹地单刀赴会。
      一贯自信的灰狼,一进她们家门,看小娟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俩完全没戏。互相敷衍了    几句,灰狼就落荒而走了。后来,才听说,小娟其实原本不是那么个人,挺随和的。不过,正好在老狼去看她前一天,他们仨刚刚接到移民澳大利亚的批准文件。那时,他们仨的心已经远渡重洋了,嘴里的味蕾已经感到品尝到大洋洲软起司的味道了,他们眼里已经看不见他人了。这是非常自然的现象。
      马三听说了老狼的兵败折戟故事,就哗哗大笑起来,说:学派的人,干不了俗事。可人过的日子毕竟还是俗日子。他得学会和凡人打交到,老这么云里飞,哪能找到个合适的俗妞呢?除非他也找个云里飞的晕主。俩人一块晕。否则,他可怎么办呢?他要早听我的话,早早就和小娟落听了。让小娟在不着四六的时候,先过一把教授夫人的瘾。她北京一个冰场俗妞,也当几天革干子弟。等拿绿票下西洋的时候,他们就自然比翼齐飞了。这会儿还说什么,晚了。挑水的回头儿---过了井啦。
      马三又来找灰狼喝酒,这回带来的小蜜相当打眼。说是姓闪,还真姓对了。打眼能让你眼花那么一会儿。那天,他们仨要去喝酒往外走,正好在校园里遇见了温德鲁。那会儿,温德鲁一点儿没耽误,已经考回来,在美院读博。和老穆、小眼镜他们一样,都回来读博啦。他当时,也让小闪给闪晕了,这种现象在《教父》那个电影里被称为“电击”。德鲁反应很快,他没有跌倒在地。而是冲上去一把抱住老马,说:“马三,好久不见啊,你想死我了。”必需说明那时候冯巩还没上春晚呢,确切地说,那会儿连春晚还没有呢。那是在上世纪七九年,人家德鲁早就无师自通了。
      老马也乐了,说:早听说你考研了。行啊。真有出息。他们四个就一边儿说,一边儿往外走。德鲁说:说实在的,在抽象方面灰狼是我的启蒙,在实际方面老马你是我的启蒙。你们俩都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人。
      老狼忙说:别价,别价。老温啊,你别这么架,我这人有恐高症,架高了我摔下来,那可不就鼻青眼肿吗?
      德鲁笑着说:灰狼,我这真是真话。你要不爱听以后当着你我就不说了。专找你不在的时候说。老马大笑起来,说:这孩子,这才几年就变得这么伶牙俐齿,真够鸡贼的。温德鲁说:这都是你给调教出来的。要老跟着灰狼,现而今,我也成个教书先生了。
      小闪在一边儿听得不亦乐乎,俩大眼睛不够使,来回轮流像小探照灯那么猛扫他们这几位。不知是酒的关系,还是小探照灯的关系。他们仨越喝越多,话也越来越多。先是妙语如珠,后是迷离马虎。
      无论何时何地,大量啤酒再加上小妖精一个,准让人们一醉方休。
马三-48

      灰狼那会天天发晕,四周有电击功能的微型探照灯忒多,他再心静如水也架不住前仆后继地猛扫啊。这倒不是老狼有什麽特别的魅力,而是我国英雄文化隐隐地托了他一把。他大难不死,他卷土重来,他还发了笔小财——退发了他十年工资,那年头就是一笔巨款。这些元素,让他就具备了国人心中基督山大致模样。其实,灰狼从根本上就不像,他没有复仇心理,也没有追究“真相”的心理。这点儿让他的亲友大惑不解,甚至有点儿有点儿生气。这灰狼不认不分“敌我友”,那不就成“亲痛仇快”了吗?估计老狼没准是给关出毛病了,蹲过死牢的人,能没后遗症吗?

      好在国人众多,灰狼周围又有一帮新哥们、姐们,他糊里糊涂的接着高兴。似乎完全忘记了入狱前后失去的那一切,也许“喜新厌旧”的秉性救了他。丁月不但嫁了人,孩子都上学了。王姑娘也从青海回到上海,人家不但有了孩子,还有了俩。一男一女,来个好字。温德鲁的儿子也上学了,孩子他妈就是当年冰场上德鲁追的大脸儿美女。看来梦开始的地方,在德鲁这儿还如愿以偿地美梦成真了。老穆也有家了,还有个好闺女。孩子她妈还是丁月的妹妹。小眼镜有个儿子,人成熟多了。他语重心长地问老狼:为前途计有什么打算?必需抓紧机会。十年光阴得追回来。老狼说,我也先成个家,然后在琢磨不迟。眼镜轻轻摇摇头,说:不错,这都很重要,得看哪个更重要,你可耽误不起了。老狼知道,眼镜他这番好意。但他一心出国这件事,没告诉眼镜。这倒不是不相信他,都到什么年头儿了?只是马三给他指的这条道,不那么阳关。再说,还在小娟这儿折了一道,就不愿意对他多说。

      掐指算来,他们这伙人差不多都成家立业了。只有他和老马还孤家寡人呢。

     老狼那会儿象征性地追了小娟一把,似乎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关心他的人做出积极地姿态,让众人别为他担心。您想想一个三十四岁的处男,谁琢磨谁都觉得得出毛病。他想以此证明,正常男子的好坏毛病都还在呢。放心吧你。

      正当四周的小探照灯把灰狼晃晕的时候,突然“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说是天上掉下来,一点儿不夸张。她是从江南来北京游览,一不留神邂逅了这只北方的狼。她叫小米。老谋深算的灰狼被她一眼就电击倒下,从心底就彻底投降了。当时,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

      现在人们细细回想,这也是自然。这小米属于人见人晕,可她却浑然不知。她戴着小红帽穿过成千上万的狼群,居然毫毛未损。在那个时代,真算个奇迹。首先,灰狼从来就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女孩,正符合他心中想象的林妹妹的模样。当然,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误会,小米长得像林妹妹,其实她的脾气秉性却是史湘云。在那炮火铁血年代过去,硝烟散尽后。居然从地平线上走过来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米。这能不让老狼一晕到底吗?

      老狼就开始了拼命地追逐,他追女孩子只有一招,就是写信。其实,那时候,这招早就过时了。没承想这小米那么年轻而一肚子古典,老狼于是歪打正着。他的信成了小米最喜欢读的课外读物。不管老狼死里逃生,也不管小米出污泥而不染。他们俩似乎都飘忽在万里云端之上,完全不理人间的常规。他们就这样堕入了情网,其实还是一个柏拉图的情网。因为,他们俩似乎还都没明白人间的爱情和书中的爱情的根本区别。他们自己把自己给忽悠晕了,认为他们的感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时,他们实在太天真了,也实在太自信了。当他们过五关、斩六将,千辛万苦走到了一起,“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他们梦想成真了。他们手拉手面对世界了,这时候才发现。他们俩都不会最基本的生活。看来,人们只看童话,却不知童话成真以后,他们还是一个普通人。

      他们真成了老马所说的,两个云里飞,一起晕上九重头。如今一起栽到地面,都不知如何站起来。当他们互相搀扶,开始艰苦奋斗的现实生活。有一天,小米突然问老狼:当初你追我的时候,是不是有出国的想法。灰狼说:有。他不会也不愿说谎。小米就急了,说: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根本不爱我。老狼这时候,一点儿不伶牙俐齿了。因为那会儿他想不清楚,所以就说不清楚。他觉得委屈万分。他说:要是只是为了出国,我为什么不和小黎呢?她当时在追我,要带我去米国留学。我没什么不答应木头姑娘,她是最早那批米国留学生。她也想把我打包带回米国。我还是找了你,还是因为心里只有你,为你我不知伤害了多少人,为你我那时六亲不认。当然,我也想到你有出国的条件,那就更好了。真是十全十美了。那会儿,即便没有这个条件,我也一定会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小米流下了眼泪,不理他的自我辩解。只是轻轻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精妙无比的爱情之杯,盛满幸福美酒,能醉人几辈子。可是,正因为它精妙,所以,也那样脆弱。
马三-49

      当灰狼人模狗样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回北京当小买办的时候,德鲁、老穆和小眼镜都去米国留学了。老狼心里有些沮丧。这些哥们儿学业全没耽误,而自己则不得不弃文从商。

      本来他以为到香港以后,再从那儿转道去欧美留学。他原先是学美术史的,又学过法文。去留学留学是首选。刚到香港的时候,他信心百倍,打算安排好家事以后,就远渡重洋了。有一天,新鸿基那会儿的老板之一——冯景禧先生,请了一大帮来自祖国大陆的艺术家或艺术家子弟一起搭乘他的游轮,在维多利亚港湾游船河。冯先生自己就喜欢艺术,更收藏艺术品。  

      自然林风眠先生是首选,正在香港举办师生联展的张仃先生、范增先生也是受邀上宾。当然,还有几个香港本地的有名画家。子弟就更多了,刘海粟先生的独女,傅抱石先生的千金傅益璇,黄永玉先生公子黑蛮等等。场面相当热闹。灰狼也去了,可以撮一顿海鲜,还可以见到许多老朋友。在席间,冯先生在祝酒辞中有这么一句“各位定居本港的先生女士们,初到这里一定会有许多困难。如果需要鄙人帮助,你们不要有任何顾虑就直接告诉我,或者我的秘书。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一定设法帮助你们解答问题甚至解决问题。”

      老狼正打算找人问问留学的事儿呢,在饭后人们三五成群聊天的时候,走近冯先生的秘书周先生。就问他关于留学法国的问题。周先生说:“你打算留法,这个想法不错,说明你有理想、有奋斗目标。可是,根据香港的法律你要等到在香港合法居住七年之后,才有权利出国留学。你只能安心在这里等待七年。好在,你还年轻。”

      老狼那会儿属于“显年轻”,也许在大狱里捂白了,人们说他还像个高中生。周先生哪知道他那时已经三十六岁了。他哪儿能再等七年啊。于是,他只好去当个小买办,挣钱养家糊口。

      他回北京那会儿,老马已经发了。他就是邓先生说的: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他的电器修理公司,什么电器都能翻旧如新。后来,他还考上了索尼电器的维修专业证书。那时候,我国还不流行支票更没有信用卡什么的,所以老马挣的都是现金。

      有一天中午正赶上饭点儿,老马带着小闪到北京饭店来看灰狼。灰狼就张罗着请他们俩去东楼餐厅去吃饭。老马迷瞪这眼,扫扫灰狼说:“老狼,你行啊。整个一个港商。”灰狼苦笑说:“我们这些常驻的哥们儿个个都是绣花枕头,外边看着花里胡哨里边只有稻草。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帮打工仔罢了。别看我们在这儿挣的多,香港那边的开销都是天文数字。”马三说:“灰狼,你别和我哭穷。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到北京来常驻都有补贴,要不为这个你们还不希得来呢。”

      “你说的对,我的确为这个才来北京常驻。我每个月得付房子的分期款子,有了这补贴我才养的起一家人。不瞒你说,我这会儿就一身三职。科苑公司的首席代表,凯寿律师事务所的中国事务经理,还有《国际新技术》杂志的总经理。同时,我们办公室还挂着俩别的公司,收点儿他们的代理费。就这样才能让家里的收入不那么紧张。”

      马三说:“你还得悠着点,钢人铁马也有累垮的时候。”结账的时候,老马抢着要付。灰狼说:“谢谢哥们儿一番厚意。不过,他们这儿不收人民币。下回你请我去东来顺吃涮羊肉的时候,你做东。”小闪在一边儿说:“好,那时候你一定得去,别来个贵人多忘事。”灰狼说:一定,一定。

      几个月以后,有一天把亿新公司挂靠在灰狼办公室的于志刚先生来北京看看。在香港于先生也是个大款,住在清水湾,那会儿专门作借壳上市的买卖。他第一次到老狼的办公室来实地考察,非常满意。一定要请灰狼去中楼吃谭家菜,老狼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去了。那会儿,他的饭局太多,哪还有什么胃口。看来味蕾没开发好,胃口又吃倒了。他真没口福。

      入座的时候,从门口进来一个打眼的姑娘。揉揉眼睛一看,原来是小闪。小闪几天不见全改了港式打扮。于先生忙给灰狼介绍,说:“这是我的北京助理闪小姐。这位是狼先生。”灰狼刚要表示早就认识,小闪在于先生背后又挤眼睛又努嘴,意思让他别多话。灰狼就说:幸会,幸会。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看来这年头,真是阴盛阳衰。越年轻的女孩儿越厉害。
马三-50

      海豹兄所言,那个曾经是乌托邦国来的孩子老狼,大狱中的生涯没有让他变得世故老练,或者从理想主义者还原成现实主义者。恰恰相反,他冰冻了十年,那乌托邦国的外壳保护了他,让他熬过了那十年。他的物理形态就没有什么改变,所以出狱的时候,人们就说:他像个中学生。因为这十年外面的人都长大了,云里飞的众人个个都脚踏实地了。而他还继续云里飞。人们说:没人教过他怎么生活,估计有些人启蒙太晚了,就成了不可雕琢的朽木。像他的味蕾一样,没从娃娃抓起,一辈子就成不了美食家了。这种脚不沾地,让他新的家人难以接受,难以理解最后必然难以维持。无论他主观上如何企图努力。
      他人模模狗样地变成一个自己不屑的商人、买办,这是他的责任。责任心是理想主义者们基本素质之一。为履行养家糊口的承诺这个责任,他彻底改造着自己,违心地活着。所以,他的物理基本形态不知不觉中在渐渐改变。他变得温和世故,他得天天商业应酬,因此而脑满肠肥。此后,当海豹、如玉、甚至马三在内的当年老友都齐齐慨叹,无产阶级专政改造一个人那么艰难,而一个金钱社会,一个挣钱的丛林规则,能如此彻底地改造了一个人。他们都无法相信,灰狼就这么被彻底改造了。他成了一只肥胖的猎犬,帮老板奔走猎取狡兔。也许,在社会上他发生的奇迹似的变化。而回到家里,他卸去了面具、盔甲。露出了永不改变的老脸,家人愕然了“怎么在社会上,个个是你的亲朋挚友,而回到家里你一副个苦大仇深的样子。看来,你们家老人,没教会你怎么做人。”对啊,每个人的苦衷只有自己知道。每条狼也有自己的无奈。作为一只从里到外伤痕累累的灰狼,他没回到丛林去,回到荒原去,回到他向往的自由天地。还能黄鼠狼穿大褂,踏入人间社会上混出点儿银子养家糊口。心里知道,他如何难为了自己。
      马三说:灰狼永远不是个买卖人,现在能在社会上白撞,月月蒙回家仨瓜俩枣,就不错啦。不像咱们实在的手艺人,全世界谁的汽车不需要修,谁的电视、音响不用修?咱别的不称,就这一脑袋,就这一双手。走遍天下无忧愁。
      人家小闪在一边儿就乐了,她一没那脑袋,二没那双手,照样走遍天下无忧愁。原因很简单,男人靠本事走天下,女人靠辨别走世界。辨别什么?辨别谁是真正的能人。还会辨别人和人不一样,就得区别对待。港商于先生前脚走,小闪后脚就到了灰狼的办公室。她一眼就辨别出来这老狼本质上是个“好人、老实人”,在商场上的意思就是个“生瓜、面瓜”。这种瓜也有它的好用图。
      她快人快语,见了老狼直截了当地说:“老狼,我一直拿你当铁哥们儿。我的事儿,第一你别告诉老马,第二你别告诉老于。老马对我好,可是他不能绑着我,你多明白的人,别帮他绑我。老于,我打算痛宰。你要是穿了我的帮,就是抢了我的钱包儿。我宰他也是宰他钱包儿的一角儿,伤不了他的元气。你要告诉了老马,老马就要宰人了。你知道,宰人是犯法的,而且宰人者也是受害者,必然两败俱伤。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老于去点儿小财,还免了灾是你的恩德。我照样还是老马的人,照样是你的铁哥们儿。你要是一糊涂玩个‘哥们义气’,你不但害了老马,害了老于,害了我,还害了你自己。你多明白的人,好好想想。我字字珠玑,好生记住喽。”老狼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说,心里想:这丫头真是个能人。这年头阴盛阳衰,就已经开始了。
      灰狼从老马,从老于,从小闪人人深山学人生。从小米那儿什么都没学到,因为她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灰狼在社会上,日夜奔忙。在家里一事无成。而这个家庭的基础是一盏精妙的酒杯,很容易“咔嚓”一声就断了。一分为二,一半和小米去了美国。另一半留在北京。香港的那个家倏忽间烟消云散。香港记者曾慧燕(如今是《世界日报》的名记)写了一篇报道《大灰狼弃商从文》,文章有可读性,可是不知道事实的本质内涵。其实,很简单。香港那个家不存在了,灰狼的责任没有了。于是,他离开了商业社会社会。准备回到他以前习惯的世外桃源---学校。那是他熟悉的荒原。他荒废了另一个十年大好时光,德鲁、眼镜、老穆这十年中都成了米国博士,戴着方帽子在校园里横无际涯。老狼这会儿,细细想想。还得去鬼子地发挥白撞的本事,在没有洋文凭情况下,在鬼子地里也撞出来仨瓜俩枣儿。
    这老狼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喜欢的北京呢?其实,他还有个心底里的幻想:也许到米国以后,万一混出个人样来,没准儿再建立起一个家。这个家的基础是在校园里,他就理顺了自己和社会的关系。当初从商整个就拧巴了。反正,梦是可以做的,能不能成真,那得靠运气了。
      老狼于是像从前一样,又开始流浪远方。在米国头三脚真不容易。他没想到那些年他在《九十年代》杂志写的专栏,也被米国大学东亚系的教授们看过了。再加上当时挂靠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德鲁引见,灰狼发挥出白撞的本领。楞让负责这个项目的余英时教授,同意接受他进入普林斯顿中国学社先当访问学者。老狼夜半扪心,想:那么多申请的人都比我能个儿得多,竟没被批准。自己从天上接到这块馅饼儿,第一是运气,第二是自己一直在讲故事。看来这手艺活不能放下。说到底,这灰狼就是一个鼓书艺人。
      四海走天下,全凭嘴一张。“犯罪”也是它,存活也是它。
马三-51

      有一天老狼正在普林斯顿图书馆看书,纽约方面的一个办杂志的朋友来电话。说:北京来个人,到了编辑部。说是你的哥们儿,指名要你来接。名字叫刘国栋。灰狼不记得有个朋友叫刘国栋,可是人家这么信誓旦旦地指名要他去接,那也不能不去啊。再说,这名字听着也似乎耳熟,没准在北京的时候,哪路哥们请吃饭的时候,见过那么个哥们儿。没准人家一时丢了钱包、护照唔的,就想起来找个认识人吧。那年头,北京人在纽约常有这种事儿。老狼就开着他那辆二手的别克车去纽约看看。
      到了编辑部,一帮人正围着一位侃爷,问长问短都是北京新闻。那会儿很多人都很长没回北京了。对北京所有的故事都很好奇。老狼分开人堆,往里一看,哦,原来是马三。“嘿,好好的不在北京当大款,跑这儿来干嘛呢?”马三乐了,说:“顶着美国间谍的帽子,也蹲过几年了。说什么也过来看看。”灰狼一问,还没吃晚饭呢。就先和编辑部那几位一一道别,就带着老马出来了。一边儿往唐人街开车,一边儿问:“你老兄怎么又改名叫刘国栋啦?”马三笑了,说:“你忘了,当年咱们一起排队买音乐会票的时候,那会儿我在外边跑的艺名就叫刘国栋。这次初来乍到,这些人我也不认识。就说叫刘国栋,以为你一听就明白了。看来,你的记性不行了。”
      “要是,咱们在北京,还在冰场。有人问我刘国栋,我准知道是你。好么,这刘国栋来纽约了?我能不蒙吗?”他们俩在唐人街搓饭,灰狼就问他:打算在美国玩几天。马三慢条斯理地说:“不走了。我为这个国家吃过苦,他们欠我。再说,我就为自由女神座上哪句话蹲了几年。这会儿,我就为这句话回来的,她就得收留我。”
      “老马,米国从前是欢迎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欢迎那些失去自由的人。那都是欧美的人,清教徒们。可是,现在年头不一样啦,来的人太多了要移民美国越来越难了。怎么,这回你是偷渡来的?”
      “说什么呢,哪能够呢?我是和冶金部的一个代表团出来考察的,今天我这不是就跳团奔你来了嘛。”
      “啊,老马,您都多大岁数了,您都在北京发了财了,怎么说跳飞机就跳飞机了呢?犯不着啊。估计你们团的人正忙着找你呢,你还得赶紧回去。在美国不好混着呢,你好好的大款日子不过,跑到这儿来当国际流浪汉,不值啊。”
      老马比灰狼大了三岁,居然还这么豪情万丈,这让老狼始料不及。老马嘬了口啤酒,说:“别吓唬我,我北大荒都去过,半步桥都蹲过,来美国我怕什么?上次在北京我见到温德鲁了,他告诉我,像我这身手到纽约说发就发。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不过,你不懂社会。一辈子都是个学派,还在学校里混吃混喝呢吧?”
      “对,在大学里白撞呢。”“这不解了。估计你就是不懂,赶紧立马给德鲁打电话,他要听说我来了,不定多么高兴呢!”灰狼听他这么一说,就踏实多了。说:“原来你和德鲁商量过的,那就好多了。我这就给德鲁打电话。”说着,我就给德鲁打了电话,德鲁听到这消息,兴奋极了。叫灰狼吃完饭陪老马在唐人街看看,然后,就拉他去他家。大家一起吃晚饭。见面细聊。
      他们俩吃完饭,就在唐人街逛起来了。马三对衣服帽子那些小商品没有兴趣。突然,看到一家买旧电器零件的,他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一问价钱,他大叫道:太便宜了。就让灰狼先给他垫着,于是就顺着那条路挨家地淘宝。老狼差不多给他垫了几百美金。他很奇怪,问老马:“你买这些电器垃圾干嘛?”老马说:“我来这儿,住下了就得谋生啊。这些东西在你们眼里就是垃圾,在我手里捣鼓捣鼓那垃圾就变成了黄金。用不了几天,我加倍还你。”
      灰狼知道,虽然老马在北大荒呆过几年,他可从来不是个大忽悠。说话一贯靠谱。老马仔细挑了不少东西,都装在别克的后背箱里。然后,他们驱车往北,奔向哥伦比亚大学。那会儿德鲁正在那个学校混事儿呢,他在那学校和中央公园之间买了个两居的单元房,上班也方便,遛弯儿也方便。那会儿,凯歌为绿卡正滞留在纽约呢,就和妞子也买了一个两居单元。正好在德鲁那单元旁边儿。
      天擦黑的时候,灰狼拉着马三到了德鲁家,德鲁现任太太在北京也见过老马。出来热情迎接,灰狼和老马进屋一看,好家伙,一屋子的人都在等老马呢。灰狼认出来有薛蛮子,胡导演,周女士等等,都是北京来的朋友。老马是北京的大玩主,这伙人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所以,都来这儿会会这位高人。
      德鲁一把抱住老马说:“马三啊,你早就该来,这纽约应该是你的天下。你要早来这儿,你早就发啦。”老马说:“我不会英文,所以一直在犹豫。”
     “在纽约唐人街不会英文一点儿关系没有,连中文说不利落的人照样都发了。平地抠饼那是你的绝活儿啊,这次考察,你打算住多久?”
     “来了,就不走啦。”“哦,你打算黑下来?”
     “黑就黑呗,你不是说过,找个律师就行了。”
     “最快就是结婚,不过假结婚现在查得很紧。你得好好背台词,上堂的时候不至于穿帮。”薛蛮子说。
     “不行就弄假成真,那台词就不用背了。拿了绿卡再离不就得了。这样更稳妥,当然,要这样就得多出点儿银子。你这回带了多少银子来?”
      马三说:“海关不让带那么多银子,也就三五百吧。”德鲁说:“你先落下来,赶紧给国内打电话。让他们把银子汇过来。就这个假结婚,给女方的钱至少三万,律师那边怎么也得五千一万的。这是最主要的,不把身份落实了,你做买卖就有麻烦。”
      老马说:“你不是说,我出来咱们合资开买卖嘛?先从咱们合资公司里支点儿银子,先把身份转正了。咱们赚了大钱以后,从我那份儿里扣呗。”
      德鲁笑了,说:“老马你真逗,咱俩合资,你的资金还没到呢,我就先给你垫上。这可不行,这得有个先来后到。”
      老马说:“刚才我让灰狼给我垫了几百美子,买了写零件。你先拿钱把铺子开了,我出技术、出零件,你出流水。用不了俩月,你给我垫的钱全回来了。用不了一年,我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以后,这铺子里的流水都够了,你就吃干股。”
      “老马,这可不是北京。你给我画个饼,我饱不了。正道是这样,你踏踏儿地在纽约先住我这儿,先游览着。同时,给北京公司打电话,让他们给你汇款。然后,咱们一宗一宗地办。如今,你是大款了,不能平地抠饼了,咱们不能再打游击了,咱们是正规军。”
      老马脸一白说:“北京的公司没了。”
      “什么?”德鲁、老狼、蛮子等等一干人都傻了。
马三-52

      众人愣在那儿了,堂堂一个北京大款,怎么好好一个公司说完就完了呢?尤其温德鲁不明白,他过去一直认为马三应对社会的能力绝对一流。
      在北京还不让搞个体户的时候,马三已经腰缠十贯了。改革开放以后,他是在邓大人“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照耀下,先富起来的那群人之一。虽然,那批人在八十年代几次经济整顿中,纷纷中箭落马,许多人都被淘汰出局。而马三一直“我自岿然不动”,他对社会、对风险、对政策变换早就看得透透的了。一切都防患于未然,别的公司风雨飘摇,他的公司蒸蒸日上。
      德鲁看到这一切就说:老马是我现实主义的导师,人们说他也是个浪漫的玩主。其实,他的整个做人的根底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他那点儿浪漫是在这厚重底色上,偶尔抹上两笔轻飘的亮色。就把人们给晃晕了,他心里明镜似的。老狼和他完全相反,整个思想基础除了理想就是浪漫。偶尔的明白,刹那间似乎对客观“洞若观火”了,其实还是用抽象的美学角度来看这狰狞的世界。因此,他要不屡战屡败,遍体鳞伤才怪呢!所以说,前者是我做人的老师,后者是我闲谈的高人。
      反复讲述这番高见的德鲁,这会儿自然就太不明白了。
      而蛮子、小周、小胡一干人,在等马三和老狼来吃饭的时候,已经听德鲁第n次对马三进行超夸张的褒扬。这在德鲁身上极为少见的异常现象,况且,不久前德鲁回北京亲眼看到老马的公司多么红火,亲眼见到老马如何腰缠万贯,亲眼见到老马“富人的豪爽”,如今怎么他能让人给骗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儿。

      看众人都愣了,正在琢磨着呢。灰狼就问老马:“怎么?让税务给封了?让北方人给忽悠没了?”老马沉了沉说:“那哪能够啊。我有那么傻么?”德鲁接着这话茬说:“是啊,那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啊?”

      老马说:“我自己把公司给关了,你不是说要来就得拿出当年破釜沉舟的豪气吗?”
      德鲁说:“老马你真可以,我说的是一句理论性的话,你也别这么当真啊。不过,真关了也好,把银子都拿到这儿来,发展的也快。唉,你刚才怎么说还没带钱来呢?你把公司给关了,那钱跑哪儿去了?”
      老马说:“你没办过公司,就不知道。这公司开着的时候,只要有客户、有货源、有流水,就有滚滚的银子可花。你让我尽快地来美国,我这人就喜欢痛快。一拍脑门,就把公司给卖了。”
      “卖了不少钱了吧?”
      “我那个公司是个修理公司,属于服务类的公司。它的无形资产就是我的技术,我的人脉关系,我的哥们儿客户等等,这一切都是无法量化,无法打包出卖的。我卖公司不过就卖了公司的一块牌子,还卖了公司里的固定资产而已。那能有几个钱呢?再说,上赶的买卖不好做,当初别人要收购我的公司,出的价儿挺高的。那会儿我死活不卖,这会儿我抽不冷子要立马卖出去,那公司顿时就不值钱了。”
      德鲁关切地问:“就算便宜,那卖公司得来的钱呢?”
      马三:“那钱我分了三份,一份儿我给了孩子她妈,她要带孩子去澳大利亚,让我闺女去那儿留学。虽说,我们早就离了,可她带着孩子。我总不能让她们母女两手攥空拳就去澳洲吧?”
      “那是,那是。应该的。那其余三分之二的钱呢?”
      “还有一份儿我给了小闪,她跟了我多年了,现而今,也想来美国。她说在北京先看看,我就给她留了三分之一,等我这儿弄好了,再接她过来。她要来美国,那也得使银子啊,所以我留给她那一份儿。”
      “哎呦喂,看不出来,什么时候你马三这么温存多情来着?谁见过你马三干这么没谱的事儿?脑袋进水啦?这不是明摆着肉包子打狗的事儿吗!”
      “别这么说,先别这么说。这还得等些日子,看看小闪怎么做,咱们再说。唉,老马,你还有那三分之一的钱呢?”
      “我参加冶金部的代表团来美国,我有那个资格吗?这肯定需要费用。现在许多出国的团,都有空额子,卖给想来美国开开眼的人。我就这么合法来的。”

      大伙这时候才舒出一口气,这才明白了马三怎么只身孤影就来了美国。温德鲁问:“老马你那么聪明一个人,就两手空空来了这儿。你这头三脚可怎么踢啊?”
      “不是有你么,我刚才说了。你出钱,我出力,挣了钱咱们对半劈。”
      “老马,这可不行。这不是在北京,这是在纽约。要弄个修车的门脸儿难着呢。我哪儿有那个力量。”
      这次轮到老马愣了,过了会儿才磕磕巴巴说:“你在北京不是说,要在美国开铺子容易极了。怎么今儿又变这么难了呢?”
      “老马,咱们话说到两叉去了。我说容易是说手续容易,我说难是说银子难。”
      “你不是说,你出银子吗?”
      “这话,我可没这么说过。也许那会儿我说的是到时候,我可以帮你注册什么的。万一你正好缺那么三瓜俩枣儿,我可以帮你先垫上。你领会错了。完全领会错了。”
      老马半天没吭声,然后轻轻地说:“照你这意思是,我得打道回府了?”

      “那倒不用这么急,既来之则安之。先在纽约住些日子,逛逛大都会博物馆,看看自由女神像什么的。然后再好好琢磨琢磨,我也帮你想想,看看怎么办好。”停了停,大叫一声:“唉,对了!你可以去灰狼那儿啊,他在普林斯顿,那儿是乡下费用比较低,再说,他现在自己一人住一个单元,你去正好和他就个伴儿。一块儿好好聊聊。”
      这下轮到灰狼愣了,怎么来看看几十年前的一个朋友,变成要带他回家了呢。老马转过头来,说:“老狼,咱俩虽说是老朋友,过去没走得太近。没想到如今还得麻烦麻烦你了,再说,今天还让你垫了那么多的钱。我和你回普林斯顿,到那儿我接点儿零碎生意,把你的垫款给补上之后,再把回程的银子挣出来,我就走。你放心,用不了几个月。”
      老狼看出来,如今马三真的在求他,他是有点走投无路了。就说:“行,那我们一会儿就一起回普林斯顿大学,你去看看,呆得下来就呆,呆不下来再回纽约不迟。”
      灰狼那些朋友,赶紧站起来举杯给他们祝酒,人们纷纷说,这老狼雪中送炭,够仗义,够仗义。德鲁也眼含泪花小声对老狼说,你真帮了我的大忙。我哪儿想到马三来这么一出呢?

      老狼和老马和众人一一握别之后,走到楼下。老狼就找他的别克车,一眼望去,老天爷,啊?车没了!嘿,正是那漏屋偏逢连夜雨,迟船更遇顶头风!
马三-53

      灰狼和马三俩人三步并两步拉着马三的行李,转身上楼,直奔德鲁家。当他们俩直眉瞪眼地出现在德鲁家门前的时候,德鲁、蛮子他们的谈笑风生顿时戛然而止。德鲁忙问,怎么?又改主意啦?
      “不是,车没了!”
      “哦,别急,别急。是不是你停的不是地儿了吧?”
      “不可能,我来过你这儿多少次了。我停在计时表泊位上,也塞进去了足够的钢镚。”
       蛮子说:“甭着急,我这就给警察局打个电话,估计是让人家给拖走了。纽约这地儿,说拖就拖。”蛮子立刻给局子打电话,七转八转,拨打了若干次。中间不时问问老狼的车牌子,车型,停泊地点等等必要问题。
      最后,蛮子说:“算你倒霉,这次没人拖走你的车。的确是被人偷走了。你得立马去警察局报失,拿到那个报失记录表。等你回到普林斯顿以后,就使这张纸去跟保险公司找回点儿银子。”
      德鲁那人热心肠,说:“得,咱们立刻去,你们各位先在这儿喝着,聊着。咱们仨走。”于是,他们仨一直下到地下停车场。把马三的行李放在后背箱里,拉上他们俩就直奔警察局。
      长话短说,美国警察局和全世界的警察局一样,反正都得填表,都得问话。耗了不少功夫,最后灰狼终于办完了那张报失表。德鲁说:“咱们赶紧,这末班火车快到点了。我好人做到底,立马送你们俩去火车站。灰狼,普林斯顿那边儿哪个哥们能去火车站接你们?我回去帮你挂电话。”灰狼说:“真谢谢你了,你不用打电话了。我到了普林斯顿火车站再打电话不迟,大周末的,现在也不知道谁在家呢。”
      德鲁说:“那好,那好。要是出了什么岔儿,不行就赶紧给我打电话。”说时迟那时快,德鲁的车已经“吱”地一声停在火车站广场前的路边儿上了。灰狼和马三下了车,德鲁和他们俩一一握别。然后,那车滋溜一下就消失在纽约五彩夜色中。
      当老狼和老马两人,静静坐在车厢里。他们这才踏实下来,夜色飞快向后退去,他们这才开始慢慢聊起来。他们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俩居然都会来到米国,现在还得同舟共济。还在见面第一天就把车给丢了。好在,灰狼从来都是一个盲目乐观主义者,而马三也是永不言败的人。那天,一路上,他们聊得相当高兴,相当深入。恨不得把三十年来的所有陈谷子烂芝麻都抖了出来,一一对证,一一琢磨,一一分解。这也是老友重逢的一乐也。
      到普林斯顿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那会儿和老狼住在一个院儿的有连小健、常志清、葛胜利三家。他估计小健这会儿还没睡呢,就在车站上给他打了个电话。小健听说他车丢了,二话没说挂上电话立刻开车到火车站来接他。那会儿,普林斯顿中国学社这帮人在一起,是互助组也是帮工队。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点儿小事儿根本不用担心。
      小健到火车站一看,灰狼还带来一个哥们儿。灰狼连忙介绍说,这马三是北京来的老哥们。修车技术一流。小健一听就乐了,说,“嘿,我那车正准备去修呢,你给看看,你给看看。别让开修车行的人蒙咱们。”马三问:“什么毛病?”“这车的油门有问题,有时候我加油,它就不给油。等我不给油了,嘿,它又来劲了。趁我不注意“咕咚咚”一声油就来了,吓得我一身冷汗。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
      “我们修车的管这种毛病叫咳嗽,看来你的车咳嗽了。”
      “修这车的咳嗽麻烦不麻烦?”
      “明儿早上,我帮你看看。这和人一样,咳嗽是个常见的毛病。可能是三锤子俩改锥的活儿,也可能得做大手术,甚至得换零件。等明天我看了再说。”
      “那太好了,我们这伙人买的都是二手车,每天为这修车,不知花了多少时间,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你来了就好了,我们这儿就多了个专家了。”
       “您客气,您客气。这都不是外人,你放心吧。不管容易不容易,明儿你这车一定修好。”
       “哎呦喂,你真说到点儿上了。我们送去车行,还得扔在那儿等着听信儿。到时候,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往往最后花了大把银子结果还没修利落。你说这话我真爱听,不过,你也别太较真。就是晚两天能修好,那也是万幸啊。”
       “放心吧,明天准修好。”
       灰狼连忙说:“三爷,您这老毛病又犯了。这话不能说这么满。这车还没看呢,您这儿就大包大揽了。到时候看你怎么下台。”
      老马笑着说:“我这么说,表示我信心满满。等明天看了车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再跟连先生解释。刚才我一上车听它那引擎声,估计问题不大才这么说的。也不是漫天瞎忽悠。”灰狼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就好,那就好。”仨人这么聊着,车就驶入“奔狐小区”。小健把车停在灰狼家的楼下,把车钥匙给了老狼。说:明天请老马给我看看车,我要用车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说完就自己溜达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马就悄悄地起来了,他还有时差。等老狼起来的时候,老马已经回来正做早饭呢。老马微笑着说:那车修好了。顿时,老马神修的大名传遍了普林斯顿。人们纷纷登门求救。在这种情况下,老马的生意就红红火火地开始了。
马三-54

      老狼同意把马三带到普林斯顿来的时候,心里还真是没底。米国这地方不太好呆,睁开眼就是银子,吃饭就得银子,喝水还是银子,说句不好听的:就连吸口气也得银子。米国没别的好,只有阳光、空气和水,你来旅游那是免费的,只要你住下来,连这也都得靠银子堆。
      虽然,过去他听过马三平地抠饼的许多故事。不过,那些故事都发生在我国。比如:一九六六年夏,马三和千千万万的黑五类或黑五类子弟被押送回原籍。他是被那个浪潮卷走的千千万万“残渣余孽”之一。他们那拨人由西城区的红卫兵押送,而不是被解放军或公安人员押送。那时候,正锻炼革命接班人呢,况且这些黑五类早被红色恐怖吓破了胆,看见红卫兵比老鼠见猫还要老实。让小将们在押送过程中,经风雨,见世面。
      可马三和他们不一样,别忘了,他是从兴凯湖熬回北京来的。他是木头鱼飘大海--闯荡江湖的老梆子。当火车还没进河南境地的时候,一天半夜,他老人家在某个小站,就从厕所跳车逃跑了。他知道,这种革命行动还不是法律行动,也无法因为他的逃跑而发布通缉令。而且,估计那几个带队的红卫兵小将早累得七荤八素,这会儿八成早沉沉地入了梦乡,一时半会儿根本发现不了他的消失,根本不可能来追他。
      那会儿,命令每个被押送的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牌子,标明他的身份让全世界的广大群众帮着监督。马三在厕所里早把那个牌子撕得粉碎。顺着水管子冲走了。他兜里还揣着一张关于遣送他的命令。他也给顺水冲走了。然后,把厕所的门锁打开,免得有人来上厕所开不开门,对来者不利,对他的无声消失也不利。然后,就从窗口水银入地似的溜下去了。
      河北夏夜一点儿也不冷,他立刻钻进了庄稼地。就这么着往北走,那会儿也许老玉米能吃了,也许白薯也成个了。他就顺着庄稼地里一马平川地回到了北京。他没敢直接回西城,不敢回家。而是去了玉渊潭,到那儿去找到正当救护队革委会主任的大崔。
      大崔、蛤蟆、马三都是发小,就算在这红色恐怖下还都能互相搀扶一把。大崔给他打来馒头,打来啤酒。给马三好好剃了个光头,来的那会儿马三让小将们给剃了个花瓜头。要是他白天出门立马就会被革命群众拿下。马三在他们宿舍睡了几天几夜,才缓了过神来。过了几天,马三穿上一身旧军装,背上一个旧军包,揣着一张老崔给他开的红头介绍信。就离开玉渊潭,离开了北京。
      过了几个月,老马从河南回来了。这次他是大摇大摆回来的,而不是被押送的。他自己看准了形势的变化,以回家探亲的身份回到他老家。这次,他回来是拿着大队的介绍信,为帮助大队建立起一个机械化的运输队而回来的。为此,他背了一军包的人民币。
      大崔那会儿正好被选为玉渊潭大联合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四下单位的革命组织都有联系。居然,四处电话联络之后,帮马三找到三辆报废的大卡车。老马连从黄土地里刨出来的土疙瘩,都能给修成拖拉机还能下地干活了。老马以河南某生产队的介绍信,用废铁的价格买下了那三辆破车。在玉渊潭的树林里,停了半拉月,他带着亨利、德鲁、小戴等他的徒弟一起修车。他到各个汽修厂去跑零件。要是正常时期,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好在这也就是在文革期间,人们分了多少派都在忙着为真理而斗争,谁眼里也看不见这几辆破车。这会儿人们都忙着抓革命呢,马三他们一伙悄悄地在这儿促生产。故事不用讲了,你猜都猜出来了。马三、小戴和亨利他们一起把那三辆车开回河南新乡某个大队。马三为大队立了大功,也就顺理成章成了这个大队的运输大队长。
      汽车一响,黄金万两。这个大队,过了不久就富得流油了。
      老狼对马三说,我信,这故事绝对是真的。可是,米国是米国,我国是我国。马三说:“那当然,我就问你几个问题。”
      “好吧,你问吧。”
      “在这儿汽车重要不重要?”
      “那还用说,这是汽车王国么。”
      “这儿有没有破汽车?”
      “那太有了,明儿我带你去汽车坟场去看看。”
      “有没有人买二手车?”
      “太多了,从我国初来乍到的,谁不买二手车。”
      “这不结了,以后,咱俩合作。你出钱,我干活,你收钱,咱俩就一起发财吧!”
      第二天,他们一起到了新泽西州的中部的一个铺天盖地的汽车坟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漫山遍野,各种各样的汽车,要奔驰的什么型号都有,你做梦想买的就有好几辆。卡迪莱克大大的有,“别摸我”的更多,甚至连法拉利都有。老马看得两眼放光,说:“灰狼,人们说米国遍地黄金,我算看见啦!”灰狼看得头皮发麻,看到这些车祸后的车,简直可以想象当时是什么景象。
      他们俩到办公室一看,那里边有个管事儿的正在登记刚拆下来的各种零件。傍边儿俩黑人小伙子,把拆回来的零件往地下摆。那位经理就问他们俩需要什么零件,灰狼忙说,今天就是来看看这里的零件什么价格。那经理说,你们到这儿来买零件,那就来对了。比你们到修车那儿买可便宜多了。他们买二手零件也是到我这儿来定,我再派人给他们送过去,这都得加钱呀。
      灰狼翻译给老马听了,老马就问:“我们自己来拆行不行?那怎么算钱呢?”那经理翻翻眼皮看看老马说:“这活儿,又脏、又危险,再说你也没有适合的工具,你怎么拆呢?”老马说:“这您就别管了,我自己来解决,要是我自己拆下来的零件是不是便宜点儿?”那经理说,当然了。我们这里最大的费用就是劳务费。我们这儿正缺人手呢,你要是会拆,你可以到我们这儿工作。老马连忙谢谢他。就和灰狼出来了,临出来还和那俩黑孩子马克西姆卡点点头,那俩孩子都咧开大嘴笑着和他们点头。老狼想,这难怪呀,他们俩也难得见个亚洲的大活人,这可是美国最底层地地方了。
      一出来,老马就兴奋地差不多要就地打滚了,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告诉老狼:“听见没有,看见没有?银子就是这么挣的!要不前人怎么说对呢:米国遍地是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捡。我别的不会,捡钱是我的长项啊!”老马的自信和快乐,让老狼也高兴了起来。看来,老马在普林斯顿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