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华兹华斯的有我之境与陶渊明的无我之境

中国有一个非常丰富的自然诗创作传统,西欧十八、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诗人也创作了大量的自然诗。但从整个传统来看,中西自然诗在美学境界上存在着微妙而有本质意义的差别,即中国自然诗创造了“无我之境”,西欧自然诗创造的是“有我之境”。关于这一点,通过中西方自然诗人中最具代表性的陶渊明与华兹华斯的比较,就可以看得很清楚。而他们之间的差异从更根本上说是两个文化传统的差异,即中国有着悠远而独特的“天人合一”的观念,西欧则主要是“天人相分”的传统。
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比较
  诗在中国,自然诗是极重要的诗体。中国土地辽阔,山川秀丽,物华天宝,滋育着稳定与发达的农业文明。中国人长期与自然保持了和谐、亲密和相互依存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哲学和诗学观念,浸透着自然之物与人的生命息息相通的关系。距今二三千年的先秦时代,中国就发现了山水自然之美。《诗经》、《楚辞》以自然山水景物描写作为起兴和陪衬,成了中国自然诗的先声和萌芽。中国自然诗以完整的形式和独立的品格出现在文学史上,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兹。”生活在晋宋之际的谢灵运被称为第一个山水诗人。他写下了许多清新流丽的山水诗,这些诗独具特色,使人们认识到除了言志、玄言等诗之外,还有更为广阔而有魅力的山水诗歌。几乎和谢灵运同时而略早的伟大诗人陶渊明,则是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陶渊明、谢灵运这两位中国第一流的自然诗人同时出现,标志着中国的自然诗一发端,便以独特的诗歌风格和优美的艺术形式,达到圆融成熟的境界。自然诗发展到唐宋,进入新的繁荣时期,出现了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山水诗派。此外,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等诗坛大家,也创作了大量优秀的山水诗作。这些诗人虽然时代环境、思想感情各异,但在一脉相承的文化背景和美学观念的培育下,形成了一个源远流长的自然诗创作传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人是陶渊明与王维。
  相比之下,西方以自然景物为吟咏主题的自然诗数量较少,而且较为集中地出现于十八、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中。著名的自然抒情诗人有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骚塞等,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济慈也十分属意大自然。在此之前,除了十八世纪英国汤姆森的《四季歌》,以自然景物为描写对象的山水田园诗极为少见。这是因为,在西方古代哲学中,自然主要是作为人类的异已力量而出现。在整个中世纪,自然则被看成是上帝的馈赠,无论其幻化成美丽的乐园,还是可怕的地狱,人都只能对自然怀着敬畏。首先朦胧地意识到自然审美意义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他们开始摆脱神学的束缚,描绘和咏叹自然,给文学创作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启蒙主义者进一步追求原始、淳朴的自然,而真正是到了19世纪的浪漫主义文学,诗人才大量地创作自然抒情诗,把强烈的内在情绪借自然的描写表现出来。在他们的诗里,湖光山色、寂静的月夜、雄伟的海洋,是感发生命、契合心情的。诗人的感情创造了自然美,自然成了“燃烧和温暖诗人灵魂的唯一火焰”。
  由此发现,中西方文学对自然的发现和审美是一致的,但自然诗作为一种具有独立品格的诗歌形式,在中西方兴起和发展的情况有所不同。首先是兴起的时间不同,中国比西方早一千多年;其次就传统而言,西方自然诗不如中国根深叶茂、繁富多姿;而就其诗歌所创造的美学境界而言,也有微妙具有本质意义的差异。如果拿最具有代表性的两个中西方诗人陶渊明和华兹华斯相比较——许多人也总是有意地将他们相提并论,如中国学者一开始翻译和介绍华兹华斯的诗时,就把他比作中国的山水田园诗人陶渊明;美国人在编译陶渊明的诗作时,也认为这位中国古典诗人乃是十九世纪英国华兹华斯精神上的祖先——因为,他们都创作了大量的自然诗,都把审美关注集中在这些景物上,并且都有回归自然之说。但是,赫洛德·布龙在69年的一篇文章说:“浪漫主义的自然诗,是一种反自然的诗,甚至在华兹华斯的诗里,他所求取和自然的互相交往交谈,也只在一些偶然的瞬刻中发生。”如果借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两个概念,就不难将华兹华斯与陶渊明的区别,乃至中西方两个自然诗传统的差异辨析清楚。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接着又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什么是“有我之境”?王国维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即诗人在描写自然景物时,偏重于主观情思的直接流露。在所创造的诗境中,作者移情入景,景物非完全客观的景物所呈现,而是带有作者的浓厚色彩,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也比较具体明确和强烈。“以我观物”这个我是一个现实的有意志的人,王国维曾把它称作“欲之我”。这个“我”在对自然的审美观照中,他本身的意志,往往以一种情绪,一种具有鲜明倾向与色彩的心境投射到自然物中,但自然物本身的自在性同那个“欲之我”是相对立的。在这当中,主体的思欲与意志使其对自然的审美本身可能也是反自然的,但自然的怡然和宁静又会吸引主体暂时与“欲之我”分离,正如叔本华在论及西方诗时所说:“欲望(以个人利害为目的)和眼前环境的纯粹观照是奇妙地交织在一起的。”这或许就是王国维所说“由动之静时得之”的“有我之境”。
  近现代以来西方的自然诗歌美学理论,特别强调审美主体“我”的作用。如黑格尔提出“自然美只是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康德和黑格尔一样主张自然只有经人的灵魂灌以生气,自为地达到观念性的统一,才能显示出充分的美。受这种“生气灌注原则”的影响,德国美学家费舍尔父子和立普斯等提出了“审美移情说”(the theory of empathy)。立普斯说,审美移情是“自我周围的现实灌注生命的活动”。可见,西方美学强调审美或艺术创造时,审美主体情感的主动移置、投射,审美客体则是消极的、受动的。受此文艺美学观的影响。“西方自然诗一般采取拟人化的手法,赋予自然以人格”。究其根源,西方自古以来就有这种以人为中心的文化传统,希腊古典艺术在本质上是拟人主义的,自然在他们的眼里是人格化的,勃兰兑斯说:“当希腊人站在一道美丽的瀑布面前……他的眼里会在奔流而下的瀑布中勾画一些美丽裸体女人的轮廓,她们仿佛是这里的仙女……”。因而,自然山水在西方“自我中心主义”(黑格尔语)诗人笔下不可能如中国诗那般“自然呈现”,而是诗人知性观念和逻辑思辩后的“再现”。浪漫主义诗人依恋自然是“由于在社会关系、生活情况和道德习俗各方面,我们违抗自然,”“是和我们追悼消逝的童年和儿童的天真的那种情感密切相关的”。作为最重要的浪漫主义自然诗人,华兹华斯本人也强调“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他热爱和赞美自然,但更推崇自我意识,在他对自然景物凝神观照时,往往自觉不自觉地通过想象和情感,把自我延伸到大自然的万事万物中,所创造出来的诗歌境界,也就是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
  而“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后一个“物”,作为审美静观的客体,是自在自为而生机勃勃的感性的图画,是一种“物原如此”的觉认。前一个“物”作为审美静观的主体,是一个没有计较,没有功利,甚至没有主观意志的人。我们知道人之别于物,就在于有一已之欲念,如果摒除了这种主观色彩,达到如老子所谓“自然无为”或如庄子所称“心斋”,“丧我”,那么人和物也就融合无间,没有差别,这个观物的人也就是无思无为,逸情云上,达到“无我之境”。正如陆机在《演连珠》中所说:“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是以虚已应物,必究千变之容;挟情通事,不观万殊之妙。”所以,“以物观物”比起“以我观物”,更能洞烛事物之妙,曲达人情之微,甚至于超越自我,达到与宇宙大化融合为一的自由境界。清刘熙载说:“无为之境,书家最不易到,如到便是达天。”可见,“无我之境”是一种纯粹的境界,得自于天才诗人的“自然之眼”,既深契自然本身之所欲言,又以“自然之舌”表达出,其中纯是一片“天机”。
  作为例子王国维举的就是陶渊明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果说此中也有一个发出动作的隐约的“我”,那么这个“我”也是一个无私无欲、超然物外的“我”。这个我不仅是归隐自然,而且是化入自然,获得一种真正冲淡而超脱的境界。中国许多自然山水诗达到这种境界。元好问《颖亭留别》中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描绘颖水河上游平野空旷的自然景色,只通过物态闲暇的澹澹寒波和悠悠白鸟的展现,让读者自己去吟咏体会。诗的意蕴也是一种情致淡远、物我化一的境界。
  在此种境界中,“无我”似乎失去了自我,失去了个性,但诗人正是通过把有限的小我融入无限的宇宙万物之中,使物无不是物,物无不是我,整个宇宙都是“我”,那是一个真正自由的永恒的“大我”。王国维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为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从整个传统来看,中国自然诗有一个非常独特的创造“无我之境”的传统。
  关于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细微差别,如果我们通过陶渊明与华兹华斯具体诗作的比较,就不难以一斑窥全豹。

  中国“自然诗终让渊明独步”。《饮酒之五》是一首最能代表陶诗风格的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在这首诗里,诗人与自然万物共存,而十分融谐,因此诗人住在熙熙攘攘的人境尘寰,却没有喧嚣和噪动的困扰,如何能这样呢?“心远地自偏”,因为诗人有着高远而坦荡的胸襟,不以尘俗为念,而以万物归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为千古传颂的名句,简单明了、平静如水却又耐人寻味。《陶渊明诗文汇评》一书中,关于此句的评注多得不胜枚举,而数苏东坡的品读最为独到:“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皆索然矣。”用“望南山”,则作者心有所求,刻意去看,与“悠然”二字不相谐。“见”字则境与意会,人随物化,似在不经意中融入自然,毫无刻意追求的痕迹,这是陶渊明的真性情,中国自然诗的真境界。诗中进而写山林夕照中翩翩归来的鸟儿:“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在陶渊明笔下,鸟是一个经常出现的意象。“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羁鸟念旧林,池鱼思故渊”,在陶渊明看来,世俗的名禄角逐好像罗网和樊笼,束缚甚至摧残人的天性。而山林之中的鸟却是自由的,那翩翩归来的飞鸟,与诗人结庐人境、归化自然有一份无言的默契,这自由自在的飞鸟不就是在归隐中悠然自得的诗人自己吗?飞鸟晨出夕归,眷恋山林,宇宙万物莫不顺乎自然,人当然也应当顺应自然,委运化迁。生,受气于大块;死,托体于山阿,这就是诗人在看到南山归鸟的一瞬间忽然悟出的道理。但诗人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忘言”出自《庄子·外物篇》:“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不辩、无言是中国自然山水诗的一大风格:诗人在作品中不作智性的解说,而是让自我深藏不露,让山水自然得到自由呈现,一派天机,一片和谐,诗人与物化一,从而进入生命自由的境界。这就是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诗人既是在自然中超越了自我的局限,那么大千世界,宇宙万物,一草一木,都可以成为诗人审美观照的对象,诗人也就见花即道花,遇竹则说竹,在他的笔下,村舍、鸡犬、豆苗、桑麻等等,物各自然呈现,而有无限的生机与真趣。庄子的“道无所不在”,在陶渊明那里可谓“山水是道”。在后人的评价中,陶渊明享有“知道”、“闻道”、“见道”盛誉,罗大经说:“渊明可谓知道之士”(《鹤林主露》);贺贻孙说:“大抵彭泽乃见道者”(《诗笺》)。自然之于陶渊明,是道之所存,是人生修为的最高目的和价值,也是宇宙一切变化的规则。
  《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最好的作品之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这表现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一种常见的心态,当他觉悟以后,可能会放弃仕途,宁愿过一种平凡朴实的生活。在此,归隐山林、躬耕田园,没有愤愤不平,也没有被放逐的感觉,而是摆脱樊笼束缚,顺乎本性的自觉选择。诗人欣然悟到,与自然相亲充满了喜悦和满足,保持自然的状态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归田园居》五首则具体描绘了归隐之后理想的田园生活。陶渊明是个敏感的人,在黑暗时代作过几年小官,就非常透彻地了解自己性格刚直,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不能真正有所作为,所以他隐居了。但他又是个富于热情的人,“甘于淡泊有之,甘于寂寞则未必”,所以他在散发着泥土清新气息的田园生活中,找到了温慰和快乐。“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描写陶渊明与那些纯朴真诚的田夫野老往来亲密、相契甚深。“晨光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以极其朴实自然的语言描写躬耕之乐。而《归田园居之一》更集中地描绘了诗人归隐之后与自然融合无间的生活状态:“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这是一种多么单纯而美好的境界,田园风光和家居环境浑然一体,清新朴实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既是田园生活古朴隽永的白描,又是返朴归真的自然兴发,总之是诗人一种独有的胸襟与人格。所以元好问说陶:“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天然对雕饰,真赝殊相悬。”
  按照叶维廉先生的说法:“中国诗人意识中‘即物即真’所引发的‘文类’的可能性及其应物表现的形式几乎是英国自然诗人无法缘接的”。
  受西方重理性分析文化的滋养,华兹华斯强调“智心”在诗中的重要性:“无法赋给(意义)的智心/将无法感应外物”。[17]他还特别强调“诗是一切文章中最富有哲学意味的”。[18]因此在他的自然诗中,充满了自我和思辩。人在自然面前,往往是以充满情绪、累积经验与价值判断的“我”去观照自然,自然有时成为与诗人主观活动相融洽的意象,但却始终是一种外在于主体心灵的知性存在。因此他是“以我观物”,而不是“以物观物”,在自然与人事关系中,他的出发点是自然,但落脚点总是人事。即使他在深情地呼唤“依恋自然”、“回归自然”的原始情感时,也没有忘记和真正消除自我与自然的相对独立性。因此不管诗中怎样表现对自然的厚爱,歌咏自然,诗人与自然是“隔”,而不是“不隔”。隔与不隔,辩与不辩,就是华兹华斯与陶渊明自然诗的显著差别。请看《写于早春》:
  我躺卧树林之中,/听着融谐的千万声音,/闲适的情绪,愉快的思想,却带来了忧心忡忡。/大自然把她的美好事物,/通过我联想人的灵魂,/而我痛心万分,想起了/人怎样对待着人。
  这首诗极力赞美大自然的和谐、美丽,处在自然之中的闲适与愉悦,但自然景物本身似乎没有成为他诗中审美的主体。诗人一方面沉浸于自然环境的美妙,另一方面却始终没有忘记自我的存在,以及与自然相对立相比照的整个人类社会的“存在”。诗人从美好的自然景物联想到自身所处的社会环境的丑恶,思索着“人怎样对待人”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20]
  《我象一片孤云飘荡》一诗写到:“我独自游荡,象一片孤云,高高地飞越峡谷和山巅”周围的景色则是“一大片金黄色的水仙,它们在那湖边的树荫里,在阵阵微风中舞姿飘逸”。在这种灰色的心态与亮丽的景物的对比中,诗人虽曾一度感到“心儿被欢愉充塞”,但这只是暂时的解脱。因为诗人面对水仙,“看了又看,却没有领悟”,以后每当“心绪茫然”时,只能尽力回忆那一片美景,“使孤寂的我”“随着那水仙起舞翩翩”。水仙给诗人受伤的心灵以慰藉,使之重新有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但这是诗人主观努力的结果,是自觉的理性交流,而非自然的融合。从根本上说诗人还是诗人,水仙还是水仙。当诗人从水仙那里得到瞬间的快乐以及某种哲理的启示以后,依然是“人自孤寂花自摇曳”,并没有达到中国诗人那样物我两忘的境界。
  著名的《延腾寺》是华兹华斯命意恢宏、寄情深远的诗作:
  五年过去了,五个夏天,和五个
  漫长的冬季!如今,我再次听到
  这里的清流,以内河的喁喁低语
  从山泉奔注而下。我再次看到:
  两岸高峻峥嵘的危涯峭壁,
  把地面景物连接于静穆的天穹
  给这片遗世独立的风光,增添了
  更深远的遗世独立的意味。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再次憩息于
  这棵苍郁的青枫树下,眺望着
  一处处村舍场院,果木山丘,
  季节还早,果子未熟的树木
  一色青绿,隐没在丛林灌莽里。
  我再次看到这里的一排排树篱……
  算不算树篱也难说,无非是几行
  活泼欢快的,野性难驯的杂树;
  一片片牧场,一直绿到了门前,
  树丛中悄然升起了袅绕的烟缕,
  这难以捉摸的信息,也许是来自
  林子里没有屋宇栖息的过客,
  要么,是来自隐士的岩穴,那隐士
  正守着火堆独坐……
  作品开篇这一段如果独立存在,的确很接近于中国诗自然山水不经解说的呈现。诗人让“景物不知不觉地进入他脑中”,诗句以不假思索的语态去肯定景物的存在,,很接近陶渊明自然直抒的观物方式。如“这些流水……”、“这些悬崖……”、“这些树篱……”等,作者在凝神地注视、认可、接受物象时,使它们毫无阻碍地跃然于纸上。但是,诗歌接下来,大约占全诗四分之三的篇幅,诗人追忆自然山水“这些美的形象”“如何”给与他“甜蜜的感受”和宁静的心境,他“如何”在景物中感到崇高的思想融和着雄浑,智心和景物是“如何”交往感印,而他“如何”归依自然,观照万物,自然又是“如何”使“最纯洁的思想”得以凝定。“自然是他整个道德存在和灵魂的保姆、导师和家长。”
  这样的美景
  在多年阔别期间,对我也并非
  漠无影响,如同对盲人那样
  而是……
  在我血脉中,在我心房里,唤起
  甜美的激动,使我纯真的性灵得到安恬的康复,
同时唤回了
  那业已淡忘的欢愉:这样的景物
  对一个善良生灵的美好岁月,
  潜移默化的作用未必轻微。
  我同样深信,是这些自然景物
  给了我另一份更为崇高的厚礼
  一种欣幸的,如沐天恩的心境。
  诗中充满了解说性、分析性和演绎性,渗透了哲学和宗教的缕述。自然具有着包含宇宙精神与上帝恩德的灵性,他还试图建立自然精神。如:
  我感到
  有物令我惊起,它带来了
  崇高思想的欢乐,一种超脱之感,
  象是有高度融合的东西
  来自落日的余晖,
  不息大洋和清新的空气,
  来自蓝天和人的心灵,
  一种动力,一种精神,推动
  一切有思想的东西,一切思想的对象,
  并通过一切东西运行
  综上所述,华兹华斯的自然诗中充满了哲学思辩、宗教思想和主动语态,诗人自己所谓wise passiveness(保持一种聪悟的被动),和评论者哈特曼所说的“认识与感悟已化合为一”,实际上并没有在他的诗中真正落实。他自觉不自觉地用西方人“以我观物”的思维方式创造了“有我之境”。
  陶渊明与华兹华斯的不同,归根结底在于他们的文化养成的不同。中国有非常悠远而独特的“天人合一”的观念,“天”笼统地表达着中国古人朦胧状态的自然观,人与天,乃是同源共体,既不存在明显的客观界限,也不存在明显的主观界限。“天人合一”思想发韧于中国古人独特的宇宙生成论和自然世界观。从盘古开天地的神话传说,到殷周时代的阴阳学说,先人们认定宇宙由混沌状态生成天地,并化育万物,即“天地感而万物生”。“天人合一”既是一种自然世界观,也是一种浑融的思维方式。它的基本意义在于天道与人性相感相通,其中不仅包括人与自然万物、四时季候共感,人体和人的感情、社会政治变革与自然界的生命律动比类而相协调,而且还包括人与自然视为一体的观念。在中国古人的意识里,没有绝对的自然,也没有绝对作为主体的人,而是泯灭物我的界限,主体和客体融合而为一。以此为哲学基础,儒家文化倡导“以天合人”,主张以代表礼、仁、乐等最高伦理准则的“天”合于克已为圣的人;道家倡导“以人合天”,主张以无为清静之人合于无为本然的“道”及“无”;佛教禅宗力主“我佛为一”,佛就是无执无待的心性自然本体。深受儒道释文化浸染的陶渊明,继承了这样一份悠远的心灵。在他自然诗深厚的文化根柢里,应该说是以道家为主体,同时渗透着儒家的自然天道观,以及佛禅观念的一些影响。道家很富于哲学意味地高标自我与自然的合一。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认为,人世应象自然界一样按“自然”形态而存在,作为个体的人应放弃世俗荣辱和繁文缛节,同化于宇宙生命的大流,顺应自然,随时俯仰。庄子更是一位自然哲学家,他的哲学思想主要放眼于广大的自然界。在庄子的心目中,广大的自然乃是各种活泼生命的流行境域,对人类来说,自然是生我、养我、息我的场所,我们的衣食取之于自然,游乐凭借着自然,阳光空气,春风秋月,都是大自然给我们的无尽的宝物。这样的自然实为滋生万物而具慈祥性的母亲自然,人和自然之间也根本不是冲突与对抗的关系,相反,彼此间表现着和谐的气氛。《齐物论》中的“三籁”:天籁与地籁相应,地籁与人籁相应……自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以至于人本身也是一个大和谐,所以,其代表作《逍遥游》则主要描绘了一种忘我出世,归于天道的审美体验。老庄的自然观,影响后人很大。向往自然,返回自然、游于万化的思想可说是中国人心境上的一个显著特征,陶渊明就是这样的典型代表。他“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感慨,道出了庄子心底里的声音,他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表现了人只有归顺自然,委运化迁,才获得直正的自由和超越。他的许多自然诗,表现了他的世界中人与物、人与我的分别都化除,人我物在一体同仁的状态中各倘徉自得,万千融谐。诗人把小我融入宇宙大化之中,培育了一种“鱼跃鸢飞”的心境。这也是中国自然诗独特的审美境界。
  自幼“游好在六经”的陶渊明,也不难从儒家经典中受到自然之道的启悟。儒家的自然天道思想在《论语》中已有表露,“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26]这是对自然天道默默运作,化生万物的认识与描述。后来在《易传》中这种思想得到了强化与发展,形成了一种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宇宙自然发展观。儒家主体人格的最高境界同样也是“自然”状态。在儒家圣人孔子那里,以“自然”为鹄的人生理想可从他对曾点与颜回的赞许中表现出来。对于曾皙“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志向,“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曾皙之志就是一种人的主体精神与天地自然同化为一的境界。
  陶渊明生活的魏晋是佛教盛行,许多名士,包括谢灵运,都很喜欢参禅悟道。从天赋和性格来看,陶渊明是最适合悟禅的,然而他似乎不很感兴趣,但他确也与高僧慧远及其莲社有一些来往。禅佛的主体是印度佛教文化,它也崇尚自然、无我,其精义就常常用自然形象来表达,如“青青翠羽,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佛教寺庙也大多建在名山胜景,以便亲近自然山水之灵秀。禅道“第一义”顿悟之妙:“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就是要求人与天地大化共振,在瞬间得到永恒。陶渊明说过这一切都“颇发人深省”。
  儒道释文化深长远阔地滋养了陶渊明,而魏晋玄学中崇尚自然的思想又直接影响着陶渊明。阮籍、嵇康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认为设立名教之前的“鸿荒之世”才是合理的社会。向秀、郭象以儒道为一,认为名教即自然,而且是自然的最高体现:“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无异于山林之中。”至此,自然既有哲学的内涵,即对个体生命与宇宙大生命关系的深刻领悟与理解;又有伦理的内涵,即一种任真自然的人格境界与人生理想。在陶渊明看来,人既秉受天地之灵气而生,就应避免世俗的纷扰,与自然相亲,乃至归化自然。比起魏晋任何一个名士,陶渊明都更朴实、更从容、更彻底地实践了他崇尚自然的主张。他的思想、生活,一吟一哦,莫不出自真率,本于自然。朱光潜先生说:“大诗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陶渊明就是这个原则的一个典型。[29]诗人的整个人生和创作都接近于自然化的境地,这是西方诗人,包括华兹华斯所不曾有的文化底蕴。
上天可陪玉皇大帝,下地可伴田舍乞儿
呵呵。怎么觉得有些像关公战秦琼呢。这两位离的也太远了。
陶渊明从来都不是为自然而写诗,也不是为诗而写诗,他是为自己的心而写诗的。文中那位华先生的诗很不错。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本帖最后由 燕麦 于 2011-2-9 23:03 编辑

感觉有点简单化了,两个诗人之间的差异,不见得就一定 是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两种文化的差异,也不见得就凭两个诗人的几首代表作,就能体现出来。大学时代很是迷恋过一阵子比较文学,现在看到这样红豆和绿豆的比较,反而有点反感。尤其厌恶作者充当法官,判定高下。当然,这类文章只能算是比较文学的末流,但愿并不能算真正的“比较”。
BTW:貌似该转阅读版。
呵呵。怎么觉得有些像关公战秦琼呢。这两位离的也太远了。
陶渊明从来都不是为自然而写诗,也不是为诗而写诗,他是为自己的心而写诗的。文中那位华先生的诗很不错。
闲人一名 发表于 2011-2-9 22:15
没有比较哪来话题,没有话题哪来文章,没有文章怎么排遣无聊?
上天可陪玉皇大帝,下地可伴田舍乞儿
3# 燕麦
诗歌鉴赏是艺术。
上天可陪玉皇大帝,下地可伴田舍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