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香街少年杀人案 施国英 凶杀案发生的那天傍晚,同平常的日子相比并无特别的异样。 老城区露香街九十八弄九十五号二楼前厢房里的汪家伯伯象往常一样,提着酒瓶子到弄堂口的烟纸店零拷了二两乙级大曲,然后坐在他的书桌前,就着一把花生米开始晚餐前的小酌。 汪家伯伯买酒从来就是二两一买,哪怕一天之内要上三,四次烟纸店也在所不惜。家里不存酒是他多年喝酒养成的习惯。因为只要酒瓶子不空他就会一直喝下去,有时喝多了就会操前南京腔的普通话骂爹骂娘。汪家伯伯好坏也算是读过点书的人,他不会让这种情形经常发生。 据说汪家伯伯早年读过两所大学:财经学院和师范学院。但不知为什么,他既没有做会计也没有当老师,却一直在城隍庙的照相馆里给人拍照。她的妻子王雪则是照相馆开票的,据说王雪早年也读过中专。没有人搞得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汪家是文革初期和人换房子搬来露香街的。搬走的那家人也有点问题,小女儿天天穿着绿军装,臂上裹着红卫兵袖章在弄堂里抄家斗人,当妈的却在家里对着伟大领袖的塑像早请示晚汇报,嘴里不停说我有罪我有罪。 汪家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如,汪家伯伯的父亲是个瞎子。王雪不会生小孩,据说她曾经为此跳楼自杀过一次,当然未遂。汪王领养的女儿汗毛特别发达,被人称作毛妹,他们领养的的另一个儿子是天生的朝天眼,永远眯着眼睛睡不醒的样子。但汪家又是九十五号里看上去最有钱的人家。他们有一整套做工非常精致的红木家俱,还有一个佣人。 当然,凶杀案发生的时候,瞎子老人早已去世,佣人也早就离开。 汪家那个叫毛妹的女儿,在凶杀案发生之前早已出落得十分性感。她在小小年纪就交了一大堆男朋友。汪家伯伯一次次用皮带抽打毛妹,毛妹一次次离家出走。但毛妹最后好坏还是考上了中专的卫生学校,毕业后在地段医院当门诊医生。令大家不明白的是,放着医院里小白脸的医生同事不要,毛妹竟然嫁给了她的病人,一个粗黑丑陋的码头工人。从此汪家夫妇再也不许毛妹踏进九十五号一步。 毛妹再进家门当然是在汪家出了人命案以后。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邻居们看得清清楚楚,真正为死者伤心的是毛妹,她一边流泪一边抽泣着说,爹爹一辈子不顺心,想不到连死也死得这么惨。朝天眼两眼干干,尽管他的眼睛此刻已经动过手术变成了双眼皮。他翻来覆去只是重复一句话,抓到那个小赤佬我要他好看。邻居们都觉得他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群众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不久前朝天眼被单位开除,那份工作还是王雪提前退休让他顶替才得到的。汪家伯伯要赶他出门,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的朝天眼一点也不畏惧地回答,要我离开家里是可以的,但是小时候我挨得打你要让我先打回。王雪在一旁帮腔说我愿意养他。她一向偏爱朝天眼而冷落毛妹。 这下好了,邻居们纷纷议论着,房子和红木家俱都归朝天眼了。邻居们还私下里嘀嘀咕咕,其实是王雪这个女人害死了她男人。 汪家伯伯的确是做了替死鬼。本来被杀的很可能是王雪而不是他。事缘二个星期前的一次小小事故。 露香街是一条纵横交叉的街道,这一点读者或许已经从它复杂难记的门牌号码发觉了。 出事的那天早上,住在露香街六十八弄十三号亭子间的沈清起床晚了,因为平时象闹钟一样催他起床的外婆那天恰好去了大马路维持交通秩序。外婆戴上红袖章,挥挥小红旗,一天可以赚一元五角。 沈清怕上学迟到,因此没有象往常那样骑着那辆嘎嘎作响的自行车走在大弄堂,而是抄近路在小弄堂里钻进钻出。在两条弄堂的交叉路口,沈清的自行车一头撞到了拎着菜蓝子的王雪,王雪跌倒在地上,篮子了的鸡蛋和牛奶瓶里的牛奶混杂流淌在葬兮兮的路面上。 王雪被送进医院,沈清那天的学当然也上不成了。十七岁的沈清正在全力以赴准备考大学。 王雪在医院了躺了三天,就被送回家。她在家里的雕花红木床上继续躺着。沈清每天放学后都来看她,问阿姨感觉好点了吗?王雪说要同沈清的父母讲话。沈清哀求这件事可不可以不让他父母知道,他的父母在崇明岛的农场工作,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平时回上海要扣工资的。王雪板起脸说,有关赔偿的事不同你父母讲同谁讲? 沈清的外婆捧着鸡汤上门来求情,说她女儿女婿都是脾气很急躁的人,知道孩子闯祸会把他打得半死,还是不让他们知道的好。沈清的外婆并且说她自己有一点积蓄,愿意替外孙赔偿。 王雪说她的腰受了伤,腰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起来的,精神损失费,营养费加起来能少于这个数字吗?这个数字让沈清的外婆吓了一跳,她当然拿不出这个数字。王雪还说,如果事情不能协商解决,她会上法院的。 实际上王雪隐瞒了一个事实,她的腰病其实早已有之,是她早年跳楼自杀未成而落下的老毛病。隔了几条弄堂的沈清和他外婆当然不知道这个隐私。 沈清的外婆只好拍电报叫女儿女婿回上海一趟。 那个农民出身的父亲果然将沈清痛打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的。沈清的母亲则怪她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要给沈清买自行车,做外婆的眼泪汪汪地解释说自行车是楼下阿三硬推销给她的,阿三买了新车,说沈清不小了,应该有辆自行车了。 沈清的母亲硬着头皮去见王雪。当她看到红木床上的女人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心里就来气,有钱人还要敲诈穷人。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她十八岁就到农场去种田,好不容易等到知青可以回城了,她却因为已嫁给当地的农民而失去机会,如今她在一个经济效益极差的乡镇企业当工人,还算是照顾名额。她拿什么去赔偿这个看上去并不缺钱花的女人?沈清的母亲不知道自己到底同王雪讲了些什么,她只听到王雪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么法院里见。 回到亭子间后,沈清的母亲把见面的结果转达给了全家,他的丈夫伸手又抡了沈清一把掌。做母亲的冷冷看着儿子,恶狠狠地说:你自己去想办法,想不出办法你去死好了。 扔下这句话,沈清的父母回崇明岛去了。 于是,在凶杀案发生的那天傍晚,有人看见沈清背着一个书包走进了露香街九十八弄九十五号,底楼的邻居是看着沈清上楼的,他们并不觉得奇怪,这些日子这个男孩几乎每天都来。 沈清踏进二楼前厢房,那张红木床上此刻空着。王阿姨去医院检查还没有回来,正在喝酒的汪家伯伯招呼沈清坐下。沈清迟疑了片刻,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沈清究竟想了些什么。据说沈清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包事先准备好的粉笔灰,撒向汪家伯伯的眼睛,然后,他迅速拿起一把铁榔头猛击汪家伯伯的头颅。楼下的邻居是听到了楼上似乎有响声,因为没有持续太久,也就没有在意。据说沈清最后还把汪家伯伯的尸体塞进了那只红木大衣橱,衣橱是有镜子的,镜子上留下几个大大的血字: 同归于尽!!! 听说沈清是在汪家伯伯被杀后的半年才抓获。由于他尚未满十八岁,不知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