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写过一篇小文,也是关于毛泽东之死的回忆及思考。记得过去在哪个帖子里跟过,忘了,在泡人兄的大帖下再跟一回: 上帝死了 虽然从小就接受唯物主义教育,刚入小学时又逢上林副主席提倡“老三篇”,每天早自修时都得背诵,因而也知道了毛主席的见解:“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至少背过它100遍,直到林副主席在蒙古突然升天)。然而当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虽然毛主席说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会死,只有泰山与鸿毛之别,不存在死和不死的问题,但我们仍然认为有一人会是例外,就是毛主席本人。推论也完全符合条理:毛主席是神,是红太阳,是大救星,是可以“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这当然不是我个人的看法,甚至不只是孩子们的看法,不少大人也这么认为,也同样坚信毛主席是不会死的(他们为此将付出听任大脑错乱的代价)。人的大脑是非常奇幻的,信仰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虽然从《新闻简报》(当时每次看电影前照例要插映的新闻短片)里可以看到,我们永远“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伟大领袖,事实上连下巴都抬不起来了,连嘴巴都不够灵便了,口角里甚至已溢出水来了,但我们仍然认为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不是不敢面对事实,而是事实在信仰面前从来就是失效的。 毛主席逝世那天我正上初中一年级。那时我已经成长为一个整天旷课的不良少年了,当然我也没在大街上胡闹,我在家里读小说,听收音机。那天我又旷课了,家里只我一人,与那台每天下午都会播放《智取威虎山》或《沙家浜》的老式矿石收音机为伴。“今天下午四点钟有重要广播,今天下午四点钟有重要广播”,女播音员在中午十二时,就不断在节目里提醒听众注意,声音非常奇怪,传递出的信息,是那种要么台湾开始反攻大陆,要么苏修坦克正在向北京逼近。我开始焦急地等待,既激动又不安。 哀乐开始了,低徊无际,笼罩四野。哀乐足足放了五分钟,直到“寒凝大地”,才传来播音员极为缓慢的语调。我是和邻居中几位大人一起收听的,这也是我们一年中第三次听到这种要命的音乐。回想起来,即使无知如我,也本能地知道死者是谁,另两位有资格享有此种待遇的国家领导人,已在数月前先后离去,国内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让老百姓连听五分钟哀乐。但是,没有人敢提出那个名字,几个大人半是真诚半是装傻地一边听一边自言自语:“是谁呢?是谁呢?”他们有的是时间嘀咕,因为播音员的语速极缓,因为死者的来头太大,他的名字前需要用大量以“伟大的、卓越的”等形容词领起的定语进行修饰,句子很长,把老百姓善良的心死命往天上悬。终于,恶作剧般的“吊胃口”仪式结束了,终于,“毛泽东主席”出现了,“医治无效”出现了,“终年八十二岁”也出现了。 又一次唐山大地震,它震坍了老百姓心中的神殿。这一刻,“高天滚滚寒流急”,全中国老百姓集体不知所措。 我知道我该干什么,我毫不犹豫地把门锁上,朝学校一路小跑。没有人追究我为什么旷课,班上的女生正在扎花圈,个个面容忧愁,如丧考妣。我拿起抹布,擦拭起教室后面的那块大黑板。我要把它擦得晶亮晶亮,贼黑贼黑,以便接着写上“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那几个大美术字。那一天,中国没有任何刑事案件,那一天,所有监狱里的罪犯大概也一样泣不成声。在上厕所时,我看到学校两位最受尊敬的男教师也进来方便了,谁都知道两位老师平素不和,互不买帐,但这天,因为想讨论国家大事,两人不约而同地捐弃前嫌,走到了一起,甚至把忧国忧民的讨论持续到了厕所间。我听到其中一位极为肯定地说:“国家要乱了,要大乱。”另一位则郑重地点头同意,郑重的样子,好似电影中的地下党接受新的任务。我听得一哆嗦,连小便都沾到裤子上了。──这位预言国家大乱的老师,不久后在一次全校大会上,以近乎歇斯底里的口气向我们宣告:“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英明领袖华主席只有五十八岁”。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了,所有人都为华国锋还有那么多时间可活而欣喜若狂。掌声同样是歇斯底里的。 归纳起来,毛主席的死是这位世纪巨人一生犯的最后一个重大错误。他默认了老百姓对自己山呼万岁(在集权体系下,当权者的默认就是允许,允许就是鼓励,鼓励就是纵容),这便等于设下一个忠诚游戏,该游戏的基本前提是:被忠诚者必须确保自己万寿无疆,一旦驾崩,不仅游戏没法再玩了,老百姓因无法面对骤然来临的信仰真空,有可能变得从此不再对任何政治人物抱有忠诚。这是游戏发起者始料未及的,但却是一个民族必须承担的。不过另一方面,该游戏既然一度玩得非常热闹,这便也附带说明了中华民族的民族特性:他们虽然没有固定的宗教信仰,但并非缺乏宗教迷狂(历史上即有种种佞佛之举),一旦虔信之念被蓄意点燃,就有可能走向失控。所以今天我认为,面对这样一个经常会显出孩子气的伟大民族,任何一种旨在诱使民众陷入迷狂的行为,都是不可容忍的犯罪行为,无论设局者是文人、气功师,还是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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