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的故事（职场EAP实践小说 钟震玲撰写）

菜农

第一章    第一章：生活原来有两面、乌云罩顶的日子


“演出谢幕，我以极优美极漂亮的姿势站在舞台的中央，通体如水晶般透明发光。全场的灯光都熄掉，只留下追光灯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在黑暗中，我像颗星辰般发亮，并能感受到周围人眼光里的敬仰与爱意。这种感觉真好啊。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跑出来一个怪物。它长着魔鬼般的尖角，双眼通红，向我扑过来，我急忙躲闪，可又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着急啊、害怕啊，就在这时……
“这时，闹钟响、天色亮。你也该起床上班了。今天是星期一，你记得走的时候把门关好。我好几次都发现你没有把门反锁好。太马虎粗心大意不细心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打仗似的星期一早晨。对话的是一对极平凡的柴米油盐夫妻：28岁的小米和她30岁的先生张奕。小米还试图赖在床上，和张屹说说自己昨晚又光辉又可怕的梦境，希望得到他的关注与呵护，最好他自愿扮演骑士来解救自己，却被张屹毫不留情地打断。
“你要再不快点啊，回头公交更挤了。我先走了。”随着清脆的关门声，小米赶紧从床上一蹦而起，飞快地穿衣穿鞋漱口洗脸，扑向自己的工作岗位：毕竟迟到是要扣钱的。
小米供职于某大型企业，以前国有企业转制过来的民企。对外虽然说起来名头好听，其实小米本身也就是一小螺丝钉，干着细琐而繁复的工作。对小米来讲，工作就是为了工资，工资就是为了生活，生活就是为了跟张奕在一起，跟张奕在一起就是为了……小米找不到更好的词儿了。
实际上，小米并没有找到工作的乐趣所在：她每天要做大量的报表、要复印很多资料、要帮领导泡咖啡、要接待一些不太重要的客户……小米坐在狭窄、背光的格子间里，每天看着同事们像工蜂般忙忙碌碌，都觉得灰头土脸的。现实的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吧：定时上下班，见同样的人，说类似的话，赚一点点钱，努力的工作，赚的钱却永远赶不上房价、物价的涨幅，还不能生病，储钱准备生个孩子。父母远在家乡的小镇，身边只有张屹。他也就一平凡普通、能力有限的打工仔。可除了他，小米也没想过别的人。
“不是通知你十点开会吗？你还在发什么呆啊？快点去二号会议室。”部门秘书张敏打断了小米的遐想。
小米尽职地在会议中充当着背景板的作用。在工作中，从来就没有谁指望小米给出什么有价值的意见、想法、方案，慢慢地，小米也就顺应了大家对她的期望。她知道这样升职加薪的机会离她越来越远，不过对她这样的小员工来讲，那似乎本来就是一桩虚无飘渺的事情。所以，会议成了她走神的最好时光。
这时候，如果从会议室窗外看过去，人们会看到一个微胖、相貌普通、衣着随意的小员工蜷在会议室最不引人注目的一角，在周一上午慵懒的阳光中昏昏欲睡。她的眼睛好像没法完全睁开一样，心思完全没有集中在会议内容上。五分钟后，她居然发出轻轻的鼾声。当然，这就是小米。
“小米。”
在半梦半醒的恍惚中，小米好像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忽然又有人推了她一把，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会议中被点名了。这真是破天荒的事啊。
小米用了半分钟时间让自己清醒过来，她睡意迷离的样子引起周围人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
“小米，你睡地好吗？要不要再给你抬张床过来？”部门总监顾总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小米，这种厌恶像微风拂过湖面的涟漪迅速在他眼里、脸上荡开来。
“小米，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吗？周一早上、例会。我们在干什么？总结、分派任务。你知道刚才总结到哪里了吗？你的报表。你做的好事。”
这时，小米才注意到顾总手里拿了份文件，他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将文件卷起来，敲着桌面。刚醒来的小米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了全场焦点，而且还是被训的对象。刚才泛起的轻声嘲笑声迅速收敛了。同事们很少看到顾总在会上发火。毕竟顾总刚从别的部门走马上任过来一个月，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看样子是还没找到机会。
螺丝钉一样的小米能犯什么错？新官上任的顾总会拿迷糊的、傻傻的小米怎么办呢？
“我们有些同事，对工作完全没有认真、负责的态度，一天到晚马马虎虎。我看到了紧要关头怎么办。”顾总威武地环视了一眼会议室，不明底细的大家纷纷低头作认罪状，心里可明白三把火烧起来了。
“就以这份报表为准。这个数据，明显就是有问题的。谁做的？任小米。为什么没有求证？没有校对？任小米，你今天早上迟到了三分钟、开会的时候睡觉、工作顺杆爬、下班溜地比兔子还快。这是什么样的工作态度？”
小米有点吓傻了。顾总讲的这个人是自己吗？没错啊。她一向就是这样的啊，从来没人跟她讲过这样有什么不对啊。再说了，报表上出现一点数据错误不是可以理解的吗？她以前也错过，根本就没人注意到，顶多就她自己想起来悄悄改掉，更何况在会上当成件事提出来，还发火？
“这个，顾总，你听我解释下。以前王总在的时候，我们报表主要还是给大家参考的。所以数据上准确度要求不是特别高。”小米惯性地想给自己开脱两句。她又不敢站起来，就在座位上畏畏缩缩地讲。
“以前？王总？好，小米同志，我不知道你们以前的工作态度是怎么样的。但是从现在起：我要告诉你，现在按我的规举办。”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所有人像石化般端坐在位置上。小米以公司政治菜鸟的身份成功激起了顾总的愤怒。为免殃及池鱼，大家都摆出作壁上观状。
“小米，你，你这个同志，好好摆摆自己的位置，好好思考下你究竟是为什么工作，你究竟有什么工作上的优势、公司为什么要用你。我们现在部门不是人太少，而是人太多，人才太少。我需要人才，能努力工作，能创造出好的工作业绩的人才，不是连一个简单的表格都做错，做错了还企图蒙混过关的庸才。”
顾总一把火烧向小米。
“大家都好好思考下将来该怎么做好你的工作。不要以为我来了一个多月没吱声，我那是在观察你们。以后的路，究竟往哪里走，你们自己决定。好。现在我宣布散会。”
小米还愣在位置上，她对自己所犯的错误、错误的程度、造成的影响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作鸟兽散的同事们经过她身边时就好像她是空气一样。在部门里，小米虽然没有知心好友，但平时她便利贴似的性格也还算有不错的人缘——起码大家在需要帮忙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小米的。
但现在，他们像躲开某种疾病似的，又像是害怕被传染上什么病菌，无声、但快速地绕过小米，向各自的格子间奔流过去。
小米像退潮后晾在海滩上的贝壳。
“小米，麻烦你到张经理办公室来一趟。”周二下午，阳光明媚，空气清凉。小米忽然接到电话通知，到现场才发现张经理和秘书都在场。十几平米的办公室里洋溢着一种紧张萧杀的气氛。小米自从进入公司后，就尽职尽责、无功无过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很少有机会这么严肃地被对待过。这一刻她心头涌起了紧张感。
“小米啊，这样的，你看，你进公司也三年了。三年时间，你觉得自己工作成果怎么样？来，自我评估一下嘛。”张经理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小米下意识地往椅子后面缩了一点，直到现在，她才敏感地觉察到形势正向某个她所不能预知、无法改变的方向加速前进。
“张经理，我是部门的便利贴，我是整个机器上的螺丝钉。你知道一向以来，我都是一个对工作诚诚恳恳的人，虽然没有创造出大的成果，毕竟还是很努力的。”小米感觉自己面皮发胀，而且有些热。她从来就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现在更加难过了。
“小米啊，作为你的经理，也是虚长你几岁的职场中人，我不得不提醒你：工作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这次的错误，嗯，正是你平时工作散漫态度的集中反映。”
张经理顿了顿，职责所在，硬着心肠继续说下去：“公司对于这种行为，非常有看法。为了更好地整顿部门工作风气，我们决定对这件事情加大惩罚力度。”
他咽了口口水：“小米，谢谢你过去三年对公司的贡献。你这次错误犯地很不应该啊。所以，我很遗憾地通知你：公司与你的合作关系到今天此时为止。”
“这是公司领导的决定。”面对目愣口呆的小米，张经理又补充了一句。然后快速离开了现场，好像被踩着尾巴一样。
“小米，麻烦你把员工牌取下来。你有20分钟的时间收拾你的东西，公司会按劳动法对你做出补偿。”秘书彬彬有礼、却冷漠地对小米说。
小米忽然觉得这是一场噩梦，比她在前天晚上那个梦更不真实。或者这个梦根本就是那个梦的延续？她就这样被炒掉了？就因为表格上的一些常犯的小错误？她只有20分钟收拾东西就要离开这个她工作了三年的地方？她可以维护自己什么权力？
小米的脸色白的吓人，一点点血色都没有。她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力气像被忽然抽掉了，这个时候谁可以帮助到她呢？公司肯定是举目无亲了，唯一的亲人张奕在哪儿呢？
“张奕，他们把我炒了。”20分钟后，街头，小米强忍着一腔悲愤，拖着长长的哭腔给张奕打电话。压抑下来的悲伤、恐惧、愤怒齐齐浮上心头。
“哦。小米，没工作就先没工作吧。我这儿还有点事。你先回家，我下班后回来找你，还有点事。”张奕电话里的背景嘈杂，他好像在某个很热闹的地方，周围挤满了人，一时半会儿分不出精力来安慰受伤的小米。
小米梦游一样回到家里，一屁股瘫在沙发上。就这样被公司炒掉呢？就这样失业呢？就因为一个不起眼的报表？还立刻就要收拾东西走人？在所有人冷漠、有距离的注视下？太没有面子了，太丢人了，太倒霉了。
不合时宜的，小米想起了前晚的梦：原来老人们讲梦是相反的是真的。梦里她好像减掉了10斤多余的脂肪，穿着美丽的纱裙，站在舞台的中央接受所有人的注目。在那个怪兽出现之前，一切都是多么美好。跟这两天的际遇相比，梦简直就是个反讽。
天黑的时候，门锁轻轻一响，张奕回家。
从张奕的眼里看去，家里灯光昏暗、锅灶冷清，热水都没有一口。他年轻却意气消沉的太太连外套都没有脱，就躺在沙发上陷入了迷梦，还打着呼，略胖的身体随着呼噜声一起一伏，看上去十分滑稽。他们恋爱谈了三年，一年的婚姻，却沉闷窒息地让他觉得像过了四十年。
“小米，小米，醒醒。”张奕推了把小米。
小米一下子被惊醒过来，回了下神，才想起是在自己家的沙发上，眼前这位是她结婚一年的先生张奕。她下意识地往张奕身上靠：“张奕，你回来了。我……”
“你说，我听着。”张奕略往后坐直了，用手推过小米的肩，让她坐直。
“我失业了。我只犯了一点小小的错，顾总、张经理都说是我不对。我真不明白，以前也常犯这种错啊。”小米像个孩子似的喃喃。
小米没有注意到，张奕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作为一名男人，张奕忽然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尽管小米从来都不是他最爱的那个，但在记忆中，小米身上有种打动他的纯真。就像第一次认识时，小米穿了件白衬衣，扎着马尾，在明媚的阳光下，虽然说不上漂亮，却清纯动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慢慢从珍珠变成了鱼目。现在坐在张奕面的这个女人激不起他一点点爱的感觉。为什么有人明明年纪比小米大，却充满了小米所没有的活力？张奕要对她有所交代，就必须以牺牲小米的感受为代价。也许这是值得的。
“小米，我觉得在你失业的时候跟你说这些话不太合适，可是我也闷在心里半年了。我觉得早一点解决对你我都有好处。”张奕艰难地开口。
小米愣住，眼前还有什么事儿比她失业更重要吗？看张奕的表情，似乎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离婚吧。”张奕一句话在小米心里造成了八级地震。
张奕看着小米的脸唰一声白的像纸一样。差不多三分钟的时间，压抑的沉默像千斤巨石压在他们之间。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小米的眼泪让张奕感到某种尖锐的指责指向自己。
“你没有错。小米。只是我们不合适。我希望你理解。我用了四年的时间努力尝试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实在不行。原谅我。”张奕接着说，要借这口气，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完，长痛不如短痛。
“好在，我们也没什么资产或孩子可分。房子反正是租的，你要想住，你就继续。我搬出去了。这样你就不用再面对我。”
就在小米发愣的片刻，家里的房门再次嗒的一声。张奕跟没事人一样逃离了他的家，离开小米，在小米极需要他的时候。
也许张奕不是个坏人。只是作为一个男人来讲，他缺少担当。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总是更有趣的玩具、更可口的糖果吸引。
很多很多年后，小米都记得她28岁最黑暗的那个晚上。失业，同时失去婚姻。但她当时并不知道，这都还并不是最糟糕的谷底。
一夜失眠后，小米很麻木地迎接着每天早上照常升起的太阳。她看看镜子，很好，并没有像伍子胥、杨过一样一夜白头。尽管她对今天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完全没有任何计划。她提起包，忽然想起来不用上班了。她叫了一声“张奕”，忽然想起张奕已经单方面通知她要离婚了。
三天的时间，小米傻傻地坐在沙发上。第四天早上，她站在卫生间洗漱台前，镜子里是一张她感到很陌生的脸：浮肿、微胖、呆滞。有种对生活厌倦的气息散发在五官里。
小米忽然抬起拳头，狠狠地砸在镜子上。镜子像她的心一样裂开来，鲜血也顺着流下来，带来一种决绝的快意。
草草包裹伤口的时候，小米觉得：肉体的伤口还可以包裹，可以去医院，还有医生。但是内心的那些伤疼呢？难道只能默默忍受吗？当然，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在受苦，跟非洲连饭都吃不上的孤儿相比，她小米毕竟算是幸运的。可是那些琐碎却针扎似的苦痛还是真真实实地在那儿的，让人心伤。她不想抱怨顾总、张经理，毕竟是自己工作上先有不足。张奕那晚之后就像尘埃般消失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小米去过一趟他老家，可现在似乎不是找到张奕就能解决的事儿了。四年的感情，朝夕相处，却在最需要的时候刺上一刀。
小米最大的优点就是善良、隐忍。当前一个美德用不上的时候，她只能用后一个美德来安慰自己。可是能忍到什么时候？忍到什么程度？小米也不知道。她天天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足不出户，也不做任何事，不换衣服，不洗脸，饿了就吃两口面包，发呆。
唯一把小米从神游状态中拉出来的，是房东李太太催缴房租的敲门声。房东李太太一看都过了这个月该缴房租的时间，赶快来催小米。
缴完房租，小米才发现自己手头的钱坐吃山空的话，只能应付三个月了。她和张奕一直是月光族。毕竟收入有限，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处理完后就没有更多了。
生活是现实的。小米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连叹息的空间都没有，真是应了那句话：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
生活所迫，小米决定找工作。

菜农

第二章        被石头压着的种子
这是个阴雨天。大雨覆盖了整个天地间。小米挤在公交车里，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复杂的菜市场般的气味。这个城市的交通越来越糟糕了，拥堵地一塌糊涂，就像小米的心情一样。
前后一个月的奔波，投了超过100份简历，接触了超过10家企业，小米越来越发现找一份工作居然也不是件容易事，僧多粥少。就像今天面试的这家企业，不过跻身于商住楼的狭小单位里，全公司加起来不到小米以前部门的人多，但候选人也不少。刚毕业的孩子像早市的菜一样新鲜多汁。小米虽然已经进入了第三轮面试，可发现在十来个候选取者，强手如林。企业用人考虑地十分现实：技能、知识、资历是否能胜任不过是基础，现在的婚孕状况也十分关注。
以用人单位招聘者来看，小米实在名不符实。在预想中，他们认为那样单位出来的员工，一定衣着光鲜、谈吐不凡。谁知道一看小米，灰败着一张脸，面如菜色，像是三天三晚没睡好似的，衣服塌塌地堆在身上，周身都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败气息。
傍晚时分，大雨停息。
经过一下午的面试，身心疲倦的小米决定赶快回家躺到床上去。谁知道就在此时，一小片乌云飘过来，就在小米头顶三平方米的范围沥沥下了起来。小米还来不及撑伞，就被湿了个全身尽湿。
小米郁闷坏了。难道她背运就背地这么厉害吗？工作，工作没了；家庭，家庭出问题了；现在就连天都来欺负她。
她决定改道超市，一方面添置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另一方面，超市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家里冷锅冷灶、形单影只，更添小米的愁绪。
经过超市化妆品专柜时，促销小姐叠叠声地问候小米：“小姐，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哦。坐着休息下先吧。”
在促销小姐来讲，这样的说法不过是惯常用来招呼客人的方式。可以小米听来，却十分舒服顺耳。从张奕离家开始，或者从张奕冷淡开始，小米自觉已经很久没人关心自己了。连日来的打击、奔波，忽然在陌生人这儿感受到温暖，就像冬天里屋顶上斜斜射下来的阳光，哪怕完全是商业目的，小米乖顺地坐了下来。火烧了眉光，且顾了眼下，先享受下再说。
“小姐，你先喝杯热茶，暖暖。”促销小姐捧出一小杯热茶。
“你们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啊？”既然坐下了，不了解下产品实在说不过去。小米也就开了口。
“我们是本地的一家化妆品：LotionSPA。小姐以前有听过吗？”促销拿过一页宣传单。
小米无心看产品说明，但在一抬头，她忽然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这是谁？这个女人看上去真灰啊，像刚丢了一万块钱似的。小米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样。
忽然间，小米意识到那就是自己。她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自己：一张憔悴不堪的面孔，皮肤和嘴角受地心引力影响下搭着，眼睛完全没有任何神采。
刹那间，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失业、老公遗弃、被屈辱、求职未果、物质上的压力、精神上的因顿、心灰意冷、连乌云都专门罩着她下……
小米忽然悲从中来，化作热泪两行，流下面孔。
“小姐，你先到我们工作室这边来坐坐。”促销小姐观察到客人情绪有些不对，温言相告。她拉着小米的手，引她坐到旁边用布帘隔出来的一间小小休息室。
“叶姐，你陪陪这位小姐。我先出去工作了。”
小米沉溺于自己的情绪中，只隐约感觉到自己被带到另外一个地方。从失业开始，她从来没有哭过。胸口像是压着千斤巨石般沉重压抑。所有倒霉事儿都不像真的，像梦一样，而且是一场噩梦。小米有时候半夜醒来，好像还能听到张奕轻微的呼吸声，在小小的出租房里让人安心地回响着。可凝神一看，却只有她自己。
小米在明知不合宜的环境里、不认识的陌生人面前直哭了十分钟。
慢慢恢复理性的时候，小米看到一位大约35岁左右的女性在自己面前。她手里拿着包纸巾，而地上都是小米用来擦过眼泪、鼻子的纸巾。
小米觉得很不好意思，“谢谢你。”
“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呢？哭出来会舒服些的。”对方温柔地说，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小米的手背。
小时候，小米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也会大哭一场。妈妈就是这样从来安静地陪着她，一直到小米哭完。有时候妈妈也会这样轻柔地拍拍自己的手背。陌生人的手心却传来熟悉的温暖感。
小米忍住了又要流出来的眼泪，鞠了一躬，往家的方向走去。
那晚，小米在张奕离开后，第一次把家里收拾了一遍。临睡前，她仔细地给自己洗了把脸，可有些灰尘像是附在皮肤最里面。“明天再去趟超市吧。”小米想。
白天奔波找工作的辛劳、傍晚被大雨淋湿带来的郁闷、超市小休息室里的号啕大哭……小米觉得自己被榨干了精力。那晚她睡地特别香。
第二天中午，小米又去了趟超市。巧的是还是昨晚的那位促销小姐在。她看见小米，明显的印象深刻，立刻显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小米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之一。
“我叫小米，请问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Lily吧。”
“Lily，你帮我推荐下，我的皮肤需要用点什么护肤呢？”
“你坐。我先看看你的肤质。嗯，还好，没斑、没痘，就是有点干。从肤质来看，你平时应该不怎么注意保养。你家里有什么样的护肤品了吗？我来帮你搭配点合适的一起用吧。”促销小姐开始给小米介绍产品。
小米在Lily的推荐下买了瓶面霜、一瓶保湿水。“对，昨天那位是？哦，她叫叶亮？她在吗？我想谢谢下她。”小米不好意思地开口。
“叶亮啊？她是我们公司外面请的EAP咨询师。她昨天刚好经过。你要找她吗？”Lily问。
“EAP是什么？”小米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名称。
“大概有点类似于国外的心理咨询吧。公司帮我们请的，说有啥工作、情感上的困扰都可以联系顾问。我们内部也开过几次不同主题的沙座和工作坊。你要有兴趣，我把叶姐的手机给你。”
也许一个人的运气低到谷底的时候，就会慢慢开始好转了。这天阳光很明媚，小米和叶姐——佳人实名叶亮相约见面。叶亮热情邀请小米去她公司小坐。小米出发前，却意外接到了某著名民企电话通知的面试。这让小米多日阴郁的心情略有好转。
叶亮的心世纪公司跻身于花卉世界深处，小米一路走过去，但觉鸟语花香、远离喧嚣。入得门来，会议室地上铺着地毯，随意堆放着一些大靠垫。小米除袜入室，只觉室雅舒适。
“叶亮，你好。不好意思哦，昨晚在你面前太失态了。”小米直除来意。
“好说、好说。”叶亮递给小米一杯花草茶。“小米，我虚长你几岁，而且也在这方面受过一些专门训练。如果你需要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共同探索下。我昨天看你情绪波动地蛮历害的，我猜你可能遇到啥事了。”
“嗯，我听Lily说你在LotionSPA公司实践EAP项目，就是有点类似于心理咨询的。我这段时间，确实也遇到了不少困扰。我现在失业，婚姻也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所以昨天在你面前失态，还请见谅。”小米咬了咬下嘴唇：“叶亮，我不是LotionSPA的员工，暂时恐怕也没有能力支付你薪资。我知道我请你帮助我有些唐突……”
“但你是一个遇到了问题局面的人。我愿意帮助这个人。”叶亮看着小米给出一个激励的微笑。“八卦，困局。”
“你，或者说EAP能带我走出困局吗？”小米提问。
“不能。我只是说我愿意帮助你，但并不是我来带领你。”叶亮答。她继续用温暖的笑容面对着小米：“我只能陪伴你。作为一个人陪伴另一个人的方式。在我们两个人当中，你现在的困扰也许更明显一些。而刚好我所受过的一些专业训练也许可以为你打开更大的空间来探索。所有答案都在你自己那儿。”
“我心里有答案？不可能吧。叶亮，失业并不是我的选择，我是被前任公司炒掉的。婚姻也不是我想主动放弃的，现在是对方准备放弃我了。如果按我的答案，我当然愿意一切维持原状：我每天还能上下班，我的家庭稳定幸福。为了这些，我愿意付出全部的代价。”小米提出疑问。
如果按小米过去的性格，她是绝对不会立刻反驳叶亮的说法的。她习惯在人群中把自己藏起来，她就是一颗平凡的小米粒。爸爸一直教育她：女孩子要安静，尽量收敛自己。要注意礼貌。就算不同对方的观点，也不要当面、立刻反驳人家。在过去的28年里，小米循规蹈矩地按规划好的生活进行，直到现在。挫败迎面而来，小米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很多睁大眼睛无法入睡的夜晚，小米都在反省自己：是我自己太失败吗？是我很糟糕吗？为什么顾总要炒掉我？为什么张经理一点不为自己争取？为什么张奕立场坚定地离婚？难道自己为人妻就如此之失败糟糕、一无可取之处吗？
这些所有的疑问，像千斤巨石般压在小米胸口。每天、每时、每刻，小米带着这些巨石走路、吃饭、睡觉。难道她还要带着这些巨石度过余生吗？想想都让人不寒而竦。
“小米。你的名字蛮有意思的。我喜欢关于植物的故事。”叶亮似乎并不准确正面回答小米的问题，却岔到了另一个问题上。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有棵大树，它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用。既不能用于家具，也不能用来烧材，所以才被保留下来，长成了一棵极巨大的树，逍遥自在、自得其乐。”
“我好像有点印象，是庄子讲的故事吧？”小米毕竟是中文系毕业的，知识面可观。“让我想想原句‘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这倒真是和我现状很吻合嘛。”
小米心里轻叹一声，失意片刻，并未久伤，她接着思考叶亮想传递给她的信息：“你的意思是虽然我现在工作失意、打不到工作、婚姻触礁，但不代表我一无所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对吧？”
“看，其实你学识丰富、才思敏捷。”叶亮温暖明亮的眼神看着小米。
“可别人看不到啊，‘山水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顾总看不到，否则也不会给我小鞋穿，张经理看不到，否则也不会一声不哼地炒掉我，20分钟以内就让我收拾东西走人。”小米哽咽了一下，平时沉默的她一旦到了叶亮这儿却有了倾述的欲望：“其他人倒也罢了，可就连张奕都看不到。我跟他相处四年，他应该也爱过我吧，到现在……”泪水弥漫小米双目，心里像是针刺般。
“小米，你并不会因为别人看不到就失去你内在的宝贵资源啊。”叶亮一边轻轻拍着小米背部，一边轻声开解。
“小米，在我看来，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是一颗小小的种子。种子的成长，依靠的都是它自己的力量。外界所能给予的帮助，不过是把种子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石头块挪走，给它浇点水，施肥，让它能更有力量地生长起来。”叶亮向小米睐睐眼睛。
“哦。”小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暗想真是新鲜，仔细想想，又觉得颇有禅意。
“小米，深呼吸。我想请你现在想象自己是一粒什么样的种子，你可以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叶亮继续给予小米指引。
随着每一口深入的呼吸，小米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轻。在这样的轻盈里，她看到自己是一粒小小的种子，却藏在深深的泥土里。泥土曾经保护过她，给了她生存所需的养料，可在泥土上有块大石头。
“你可以把你想象到的图像画下来。”叶亮给了小米一盒彩色蜡笔。
自从中学毕业结束美术课后，小米就再也没有提起过画笔。“我会画地很难看的。你不会嘲笑我的吧。”小米鼓起勇气，拿起画笔，生涩地在白纸上开始自己的涂乌。随着她笔触的游走，一幅完整的画面（建议绘图）慢慢展现出来：那是一粒小小的胖种子，它沉睡在土地中。种子有了一点点的萌芽。可是，在萌芽的上方，却压着一块石头。正好有一只小鸟经过。小鸟在打量石头，好像正在考虑怎么把石头搬走，帮助种子破土而出，重获新生一样。
画完后，小米觉得浑身轻松。这些日子以来压在她身上的重担似乎被放下了不少，又像是有股清新的能量再次回到自己身上。再回想到刚才的问题，小米第一次感觉到“感受”原来如此重要。一个故事，却可以以不同侧面来回答内心中无解的问题。
“你我相遇，即是有缘。小米，谢谢你今天来到心世纪。这幅画是你第一次自我探索所得到的礼物。收好它。当你感受到内在有变化的时候，欢迎你回到心世纪，我们一起继续探索。”叶亮帮小米把画包好。
小米回家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时分。自从张奕离家，小米每次外出归家时，都觉得异常冷落寂寞。这次小米心情却格外轻松，她驻足街边小店，给自己挑了盆小小的茉莉回家。茉莉花香在夜色中像只叶亮的眼神般温柔地存在着。这些日子以来，小米第一次睡地既沉且甜。

庄子原文：
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 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机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解释：
惠子又对庄子说：“我有棵大树，人们都叫它‘樗’。它的树干却疙里疙瘩，不符合绳墨取直的要求，它的树枝弯弯扭扭，也不适应圆规和角尺取材的需要。虽然生长在道路旁，木匠连看也不看。现今你的言谈，大而无用，大家都会鄙弃它的。”庄子说：“先生你没看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低着身子匍伏于地，等待那些出洞觅食或游乐的小动物。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跳来跳去，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上下窜越，不曾想到落入猎人设下的机关，死于猎网之中。再有那斄牛，庞大的身体就像天边的云；它的本事可大了，不过不能捕捉老鼠。如今你有这么大一棵树，却担忧它没有什么用处，怎么不把它栽种在什么也没有生长的地方，栽种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悠然自得地徘徊于树旁，优游自在地躺卧于树下。大树不会遭到刀斧砍伐，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去伤害它。虽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可是哪里又会有什么困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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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长中的种子
再次经过超市LotionSPA专柜前时，Lily准备去一家颇具规模的公司面试。现在小米开始接触到猎头。这次机会正是猎头介绍的。
刚巧又是Lily当值。她一见小米，如逢老友，欢颀雀跃。如果是以前，小米一定认为这不过是促销为了销售产品拉笼客户进行销售的矫情之举而已。可经过上次自己的失态，以及Lily热心介绍叶亮，小米觉得Lily热心可爱。
“有时间的话坐下来休息下嘛。你今天气色不错啊。”Lily热心地接待小米。
小米一看表，离约定的面试时间尚早，坐下来闲话两句也是人之常情。遂笑着问：“不耽误你做生意吧？”
“当然不。根据著名的马太效应，越有人气的柜台，就越有人气；越没有人气的柜台，就越没有人气。所以，你坐下来，就等于是帮我攒人气了。谢谢你。”Lily一番谈吐很是让小米刮目相看。想不到现在一个超市开柜护肤品促销的水准都需要这样了。
“你出去有事啊？”Lily热心地问小米。
“我一会儿要去参加个面试。”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Lily一听，立刻紧张起来：“你就打算这样去面试？来，我给你化个开运妆，保证你运气好。”
“还有开运妆这种说法？”小米第一次听说，蛮新鲜的。
“岂止，还有桃花妆，画了帮你招桃花。下次你去相亲，我再帮你画。”Lily一边调侃小米，一边熟练地在小米脸上抹抹画画。
“叶姐教我们，一个人的精、气、神是一体的。原话好像是‘灵魂是看不见的肉体，肉体是看得见的灵魂’。你想让大家看到你灵魂深处的美好，你还得把它呈现出来，对不？”
“你们还讲这些啊？”小米觉得蛮有趣的。
“我们EAP话题可广泛了。不止叶姐讲，我们还有成长团体。嗯，你有机会可以问下叶姐，据我所知，她那儿是有专门公开的成长团体的。”
“你们身为LotionSPA的员工可真幸福啊。老板掏钱，让你们去解决私人烦恼。他不亏了吗？”小米蛮好奇的。
“嗯。老板说我们懂得自己和他人的心理了，给客户提供的服务品质才高，客户的体验才好。客户体验好了，再加上我们产品质量过硬，广告投入低，客户才会不断回来购买，才会带朋友来一起买。再加上，我们的客户基本上都是女性。女性在化妆品消费上本来也是感性的。所以，我们也愿意跟大家多些感性互动。再说了，我们LotionSPA现在每个月的利润也不断勇创新高了。我自己工作高兴了，收入也更高了。足以证明项目有效啊。”Lily一起指示小米抬头、侧头地化妆，一边居然把一个复杂的道理讲地浅显易懂。
“这算盘打地真精啊。不过也真是蛮有远见的。连你的理论都能讲地头头是道，可见你们企业文化很有一套啊。”小米深受触动。
“我蛮感激LotionSPA的。作为一名外地来的女孩，LotionSPA不仅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成长也非常快，连Lily都越来越喜欢她自己。”Lily微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好啦，你的妆画好了。你看看有没有哪里要修一下。”
小米再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只是淡妆，却很好地突出了她的优势：眉尾挑了起来，整个面孔顿时生动了不少；莹润的口红，一下子显得气色好了很多。
“谢谢、谢谢。”小米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精神的自己，回想上次见到Lily时，乌云罩顶，全街就她一个人被飘来的乌云打湿。小米希望新形象能给自己带来新运气。
这一次小米觉得面试特别顺利。对方公司想招一个有本土经验的员工，重要的是：小米看起来属于无公害人物。她散发着一种让面试官觉得很亲切、舒服的感觉。这样的员工，放在岗位上放心，既有经验，又不外露。这与公司提倡的文化也十分配合。
在等待第三轮面试通知的时间里，小米慢慢开始恢复了活力。白天，她收拾房间，给自己做些小菜，读些她觉得有意思的书，偶尔也出去散个步。夜晚，在茉莉花香弥漫的房间里，小米也会想起一起工作未果、张奕离家等让自己心烦的事。这个时候，她就会踱到自己画的第一张种子的图画前。小米轻轻地用手指划过纸质，仿佛切身感受到石头沉沉压在身体上的重量，它所带来的压抑感。同时，小米更加感觉到一种柔和的力量在慢慢从心里觉醒。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明亮了很多。
接到Offer的当天，小米很高兴，这几乎是她失业四个月以来最好的消息，毕竟首先解决了她的生存问题。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小米不知道该和谁分享这个好消息，她忽然想起叶亮和Lily。
三个女人相聚在一家小餐厅。
小米开了啤酒，举杯相邀：“叶亮，不，叶老师，Lily，谢谢你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
“小米，当时我们都很担心你。你脸色灰败、举止畏缩。我跟你说话，你也好像听不到我的话。我就觉得这个人不是要买东西的，是要出问题了。”Lily快人快语。
“是，我当时真是被打击倒了。其实我工作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失误，却被公司炒了鱿鱼。此其一。其二我老公当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离开了我。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大概是我最倒霉的一天。但愿我一生中最倒霉的一天已经过去了。”小米非常真诚地讲出实话。这些事让小米觉得很丢脸。可是，叶亮和Lily让小米觉得有安全感。
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来。
“一开始的时候，我特别不能接受这件事。尤其是半夜梦醒，老觉得他似乎就在我身边，天亮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准备去上班。忽然想起来这些和我都没关系了。在领导眼里，我是个可有可无的员工，必要的时候就使我开刀，杀鸡敬猴。我的婚姻也很失败，张奕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厌倦、不再爱我、计划离开我，我都完全不知道。其实我特别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他要选择一个我最脆弱的时候来打击我？一日夫妻百日恩。”小米喝了口酒，一时间百感交集，郁结于胸。
“叶亮，我还是觉得这样称呼你比较亲切。可以的哦？我要特别谢谢你。”小米举起啤酒杯。
“嗯，谢我什么呢？”叶亮先一饮而尽，再问小米。
“我有两件事要谢谢你。第一，谢谢那晚在商场，我号啕大哭，你什么都没说，一直陪着我。我哭完了，心里舒服多了。第二，谢谢你跟我讲庄子大树的故事、种子的故事。这对我启迪很大。在心世纪画的那幅画，我现在就挂在家里墙上。我看着它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就是那颗种子，我不断地想要往上生长，这是一种特别辛苦的过程。谢谢你帮我把石头挪开了一点。”
“是你自己悟到的。我所能为你做的，其实十分有限。”叶亮顿了顿，在小米和Lily看来，她的表情十分诚恳，绝无谦虚之意。“有时候，人生忽然会出现一个急转弯。在转弯的时候，我们会感觉有点失控。今天，我坐在你们面前，虚长几岁。你们也许觉得关于人生、关于困境、关于职业发展、关于生存、关于情感等等课题，我会拥有更成熟、更具有适应性的答案。而这些答案，能带你走出人生的泥泞。”
“可实际上，我没有。即使我有，那也只是我的。”叶亮耸耸肩。
“那LotionSPA为什么要请你来给我们做EAP项目？”Lily调侃着问道。
“EAP属于在企业中应用心理咨询的范畴。它的基本假设是：但凡还能在企业中正常工作、承担职责的人，都是健康人群。如果超出了这个范围，我会建议进行转介绍，将存在心理疾病、已经不再适应正常的社会工作的人送到医院去，接受专科大夫的治疗。过程中，也许需要药物治疗。
“其次，我想说明的是关于EAP项目咨询师的角色。我是个人，不是万能的上帝，没办法对你有求必应。在角色之外，我也是个人，有着人所有的平凡喜忧。在角色中，我也不是你们的父母、领导，也许我偶尔可以充当洗衣机的角色，在你感觉自己又累又脏的时候，把你洗干净、再放回去。我真正的功能，是镜子、指南针和催化剂（建议画图）。镜子让你重新审视自己，指南针让你看清前行的方向，而催化剂的作用无非是加速你的成长与转化而已。”
“对，你是镜子，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本质：一颗压在地底下的种子。你是催化剂，帮我一点点在搬动心里压着的大石头。如果我自己摸索的话，也许需要三五年才能走出困境，在你的催化下，我也许能更快地走出困境。也谢谢你在风雨飘渺中给我指出一条前进中的道路。”小米深有感触。
“小米，任何一次的转变，不管当时我们觉得这样的转变是好或者是坏的，往往在事件的背后，都是送给我们的礼物。人生在顺境时往往比较容易肯定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而在逆境时，我们比较倾向于否定自己。一边否定，一边忙着自怜，忘记去获得生命赠予的礼物。”
“其实这些事一直堵在我胸口，我好歹也算是奔三了，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是处。”说到此处，小米又难受了。
“小米，你记得那则小故事吗？一个人，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结果神仙用金山买他的手、脚、健康，他都不肯卖。你所拥有的，超过了你所知道的。”Lily轻轻劝告小米。
“你们都比我拥有的多。”小米半撤娇地说。
“错。小米。道理就像是物理里的理想状态一样，这种状态在理论中是存在的，可是在生活中却稀少到几乎没有。我们也是在分析他人事件时头头是道，自己遇到问题时一样手足无措。生命给我们每个人的课题也许有细节上的差异，但是从根本上来讲，生命课题的本身是类似的。”叶亮说。
“就像冰山一样，在行为层面也许我们每个人有着千差万别的选择，但是越往深层次的价值观探索，我们所渴望的却都是相同的。在荣格的理论里，它被称为集体潜意识和同时性。人类都是从共同的祖先那儿进化过来的，在更深的潜意识里面，我们往往有着共的需求。尤其在情感层面，例如：爱、被爱。大部分人类的行为都是在呼唤爱。”
“呼唤爱。”小米想了想。作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新时代青年，她从小所接受的教育里面并没有过多地提到爱。在父母那代人嘴里，爱几乎是隐形的。偶有提及，暗指男女之爱。
寻常意义上的爱：例如爱祖国、爱父母，小米从道理上当然是知道的，可什么是真正的爱呢？就好像对工作，小米扪心自问，工作对于现阶段的她来讲，似乎更多的是糊口之用。如果有爱，也许自己会花更多时间、精力在工作上，对所有经手的一切都更细心一些，让成果展现的时候更准确、更美观。
“伟大的鼻祖弗洛依德曾曰过，”Lily笑着补充：“健康人就是有爱和工作的能力的人。我知识渊博吧？来，自赏一杯。两位陪喝。”
“其实爱这个字我是常听的。可现在我发现这是一个对我来讲最陌生的字眼。什么是爱呢？我爱工作吗？爱。为了生存。我爱张奕吗？爱。为了婚姻。我爱父母吗？爱。诸多代沟。我爱自己吗？不知道。”好像是第一次，小米在心里低下头，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一直以来，她视神马为浮云，反诸己身，神马视己为浮云。
“爱是一种能力，而不单是一种认知。我听过一个关于爱的最好的故事是国外的朋友讲给我听的。他去到国外，教民感召他信教。但是他偏偏是唯物主义论者。于是双方争执不下。最后，教友们说道：‘上帝教我们相爱，而不是争执。所以，让我们停止争执吧。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为你祈祷。愿你早日得偿所愿。’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这位朋友。尽管到现在他还选择不入教，却十分尊重对方的宗教选择。”
“爱和工作的能力。那我岂不是心理不健康人群？搞丢了工作，失去爱的能力。我这粒小小的种子，会不会一直被大石压着翻不了身啊？”这段时间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难怪小米要自我置疑。
“不会、不会，你不是遇到我和叶亮了嘛。相信我们、相信自己、相信爱。欧也。”Lily接过小米的话。
“小米，你去过海边吗？”叶亮问。
“嗯，我喜欢深圳的小梅沙。据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去海边坐坐，海面上的空气里有大量负离子，大口呼吸会让心情舒畅起来的。”小米回答。
“你观察过海潮吗？一浪接着一浪，在一个浪尖和一个浪尖之间，却是谷底。人生莫过如此：有起有伏、有高有低。我们都喜欢在浪尖上弄潮的快感，厌恶谷底的无力、挫折感。试问：没有谷底的积累，又哪里有浪尖的风光？去勇敢地爱这些低谷，小米。这是种子在向土壤汲取营养的过程。”
“但愿我能勇敢地去爱这些倒霉事。我下一任老板会像顾总、张经理之流吗？”面对未知的将来，小米还是有些担心。
“在这件事上，你学习到什么？”叶亮忽然如此提问小米。
小米愣了下，她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看待事件事情。从突如其来的职业打击到现在，她更多地是处于一种恍惚状态，想起顾总、张经理，都不像真实的人与事。如果说内心没有一点指责、怨恨，那小米在自欺欺人地讲假话。可仔细想想，除了小米这个倒霉蛋，整件事并非如此不堪。起码经过此役，大部分部门员工会重新调整自己工作态度，把每件小事都干好，以驱利避害。如此，小米也算是对部门职业化进程起到了正向推动作用。
“在顾总、张经理身上，你学习到什么？”叶亮看着沉思中的小米，似乎并不期待她的答案，直接进入了下一个问题。
“顾总嘛，沉稳、犀利、专断、果决地建立自己的威信。张经理在他的淫威下，执行力提升了不少。他们虽然辣手摧花地干掉了我，算是杀鸡给猴看，剩下那帮小猴子们现在工作效率一定提升了不少，业绩肯定得升。”苦中作乐，小米跳出自己原来的角色，开始学习用新眼光看待旧领导。
“恭喜你，小米。你学习能力非常棒。而且在心理角色上，你迅速地转换角色，从不同角度出发观察对象。这是你的天赋。以欣赏的眼光看待对方，并学习去爱那些人的不同特质，哪怕这些特质会给自己带来不便。如此，你就成长了。我感觉到了种子向上成长的力量。”叶亮及时给予小米回应。
“希望你能在新工作岗位上发展顺利。”叶亮、小米和Lily的手紧握在一起。
那晚，在茉莉的花香中，小米睡地前所未有的香甜。在梦中，她绽放出一丝美丽而自信的微笑。
梦中，小米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粒小小的种子，细雨刚刚滋润真的泥土柔软芬芳地包围着她。她听见头顶有小鸟鸣叫的声音，风儿轻拂过树叶的声音，阳光让她觉得暖洋洋的。她伸了个懒腰，觉得想要让自己再长一点点、一点点。只要再推开一点点的泥土，她就能破土而出，长成一颗小小的幼苗。

菜农

第四章        阳光透过指缝泄出来
新公司，新作风，新开始。
经过上次一役，小米对待工作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之前那个混日子的小米开始变地认真努力，而且低调。没有牵绊的小米寄情于工作，她几乎是每天最早到公司，最晚离开的那个员工。小米认真地核对工作中的每个细节、恪守职责，不越雷池半分。
在小米的新领导黄子俊看来，她细心地简直都过头了。而且小米又是如此之安静。黄子俊从来没有看过小米在办公室里大吵大嚷、高谈阔论，或者跟聚众聊天、八卦是非。小米总是穿着素色衣服、淡妆，安静地坐在某个角落，作凝神沉思状，或者像是在考虑某件玄而未决之事。别人跟小米讲话或交代工作，她就略低头，像是一句句都要铭记在心一样。就资色论，小米不算是美女，可她的存在仿佛有种特别的力量。在部门清一色八零、九零后的桃红柳绿、莺歌燕舞中，小米像株植物：清新舒适，却绝不耀眼。
这种女子，宜家宜室。她的存在价值好像一碗米饭，你永远不会思念一碗米饭，却餐餐也差不了这碗饭。
开始的时候，黄子俊以为小米就是这样的，天性或家教如此。后来和小米前东家张经理聊天，才发现小米之前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小米呀，挺倒霉一孩子。先是工作失误，其实也就是挺小的差错。可她偏偏又不懂公司政治，没跟领导建立关系，又不晓得拍马屁和及时认错的重要性，刚好撞在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上了。她算是为人民群众利益彻底牺牲了一把，被炒了。后来听说好像家里也出了点事，具体啥事也不太清楚。再后来，听说不是去你们公司了吗？现在怎么样？用着还顺手吧？”
“她职位不高。估计上次给打击了，现在工作倒是挺认真负责的，暂时用着还不错。就是少了点进攻目标的积极性。”黄子俊打了个哈哈。
其实精明的黄子俊心里另有小九九。他现在正好缺一助理。具体处理事务的能力还能培养，可个性却难以改变。小米让他觉得看着安心。可他又担心小米的安静沉稳另有隐情，或者根本就是绵里藏针型，恐怕不能长久。如果情况是张经理所描述的，黄子俊觉得倒是很可以接受。在他看来，但凡可以吃一堑、长一智的人，都能有所为。怕就怕怨妇祥林婶型的，天天抱怨，赖在原地不肯起来。
背后诸多事件，作为当事人的小米却毫不知情。相对于前一段时间的惊涛骇浪，小米自觉现在过上了平稳简单、闲庭信步的生活。开始的时候，小米也会特别思念张奕、怀念过去工作环境中的同事们。午夜梦回，小米恍惚失神，只想问：夜阑静，有谁共鸣？但生活毕竟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譬若流水，一切都会往前。情爱中，一方转身离开，留下来的那个尽管内心苦涩，却必须鼓足勇气，继续前行。
小米现在最大的幸福是和叶亮、Lily的偶尔小聚。她喜欢去叶亮的心世纪小坐片刻。叶亮有空时就和小米斟壶热茶，清谈片刻。更多的时候，小米安静地坐在心世纪，看叶亮私藏的一些港台版心理学书籍。心世纪藏书较杂且多，不过主线还是心理学与心理成长，分门别类地各自摆放，如两性话题、婚姻亲子、经典名著、个人灵性、身心健康等等。小米觉得心浮气躁的时候，捧起一本书。两三个小时候后抬起头来，不复记得今夕何夕。
小米继续消费LotionSPA的产品。作为一名普通女性消费者，小米觉得这牌子蛮不错的，性价比较高。在这方面，小米自认是名理性消费者。不论护肤品广告做地多么地铺天盖地，也不论高档专柜的BA如何舌烂莲花，合适自己的才是最好的。Lily成了小米购置护肤品的最佳顾问。LotionSPA在经营上颇为沉稳低调，不尚浮夸尚效果。企业宁可把资金投入到产品本身，同时，LotionSPA培训方面力度较大。仅仅是在EAP项目中，心理学的应用已经涉透方方面面：作为前线直接与客户接触的人员，Lily要掌握消费者心理学，客户在消费过程中的心理需求，店面销售的技巧、话术，更要学习产品知识：例如客户的肤质、不同气候、地理条件下搭什么样的护肤品……
在小米过去的印象中，促销人员不过是简单地站在专柜、卖场，有客人经过时吆喝两嗓子，死命向客户进行硬销。这种工作完全不需要任何的技术含量。直到认识了Lily，接触到LotionSPA这个品牌，小米才发现这也是一技术活儿。化妆品促销，这完全就是一门融汇了心理学、消费者行为学、促销、管理学科、化学等交叉领域的综合性、高难度工作。
在LotionSPA产品和Lily的专业顾问下，小米欣喜地发现自己的皮肤确实越来越好了。刚离开前东家、面临巨变时，小米面若玄铁、发似枯草、形容憔悴、狼狈不堪。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小米现在的肤色莹润透亮。
不知不觉间，小米离开前一家公司已经半年。在小米过去的经验里，半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个人往往还没有太大的变化。这半年里面，小米却像被一双无情的大手推着前进。也许是心情原因，小米食量大降，人明显地清减了不少。一瘦，脸型就尖俏起来，立刻楚楚了很多。
小米自觉从心灵成长中获益良多，遂向叶亮咨询：“叶亮，我很羡慕LotionSPA内部推行EAP，由企业出钱提升员工职场中的心理健康、心灵成长。可作为个人，我现在的企业没有计划导入EAP。我又希望能得到这部分的帮助，有什么途径呢？”
“两条腿走路吧。首先，我建议你可以参加心世纪的成长团体。成长团体现在活动频率大概是两周聚会一次，有一半成员来自LotionSPA，另一半是社会学员。其次，你也可以尝试一对一咨商。你可以指定我或者其他咨询师。”
“我这算是享受了EAP服务吗？”小米接着问。
“当然不算。你之前的那次算是以绘画疗法为工具的个案。如果你同时加入成长团体、接受个人咨询，那你享受的就是一个个人成长联合治疗的套餐。系统的EAP针对的是同一企业内部员工，分为调研、宣传、方案、培训、其他系统和评估六步。优点是针对性强，容易形成统一内部口径，进而积累企业文化。”叶亮一点点为小米解疑。
“企业在一些人事变动的情况下，较典型的如并购、改革或新领导上任时，往往也是人心浮动最历害的时候。举例来讲，就像上次顾总炒掉你，张经理在具体执行这件事，这里面涉及到你——被炒掉员工、决策层和其他留任员工。处理不好，可能会发生一些极端破坏性事件。2006年华为的胡新宇过劳死事件、2010年富士康N连跳事件，很多负面的社会新闻都与此有关。而现阶段，你正在融入新团队。新的企业风格、人际关系以及行业特点都需要你去适应。一般来讲，你的心理适应能力越强，你越能更好地在现任职位上发挥自己的优点，达到企业、员工的多赢。”
“那农民工拿不到工资可以采用EAP来让他们心态健康吗？”这段时间都沉闷的小米忽然提了一个活泼的问题。在叶亮看来，这当然是一个好现象：这说明小米开始从自我封闭的茧里面探出头来。
“我想我个人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当然，也许会存在着不同的理解与想法。我的理由是：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首先要解决的是物质基础，然后才是更形而上的。在没有解决温饱的情况下，我们会建议先解决生存问题。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企业、个人都需要心灵成长的。数据显示：我国人均GDP已达到2456美元，在人均GDP处于1000美元至3000美元，是‘经济容易失调、社会容易失序、心理容易失衡、社会伦理需要调整重建’的关键时期。北美通过社会医保体系来解决心理健康问题，而港台的宗教团体则部分起到了心理健康保健作用。大陆是一个分割开来的市场，东西南北差异很大、社会阶层差异更大。心理健康也许并不是所有人当下最重要的选择，就像音乐会一样。它的存在服务于部分真正对它有需求的客户。”
“叶亮，那你我真是有缘。如果当时没有遇见你，你很难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还记得你最早碰到我的时候我的失态吗？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当身体受伤的时候，我还能把自己送到医院进行医疗。可当我心理上受伤时，真的就像有一千根、一万根针刺在胸口，却无药可医，只能默默承受。”
“是啊，你我真是有缘。佛度有缘人。在你最低潮的时候，我很高兴自己能出现在你身边。尽管我们之间现在的关系并不是正式的咨询关系，你也不在LotionSPA企业中，按说员工所享有的EAP服务你是没有资格的。但你的聪明与悟性让你和我们走地很近。也许我们不能改变个人命运的际遇，幸运的是：我们总能调整自己对际遇的态度。”叶亮微笑着拉着小米的手。
“同时，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LotionSPA计划除了在内部开展以‘优质生活计划’为题的员工EAP外，还准备针对消费达到一定额度的客户开展‘优美汇’的企业外部客户EAP服务计划。如果定下来具体执行的话，作为你的美容顾问，Lily应该会跟你具体沟通的。”
“那真是太好了。叶亮，我想在LotionSPA开始客户服务计划之前先开始我的个人成长。”小米坚定地说。
“你的目的是什么？”叶亮非常关注的眼光凝视着小米。
“我能感觉到自己像一粒种子一样，在慢慢地苏醒。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你和Lily以专业的方式陪伴了我，唤醒我内在的力量。我希望这样一种复苏的力量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从本质上来讲，小米是个实诚孩子。具体表现在她不太好意思占别人便宜，就像和张奕在一起生活，小米也一直坚持AA制。对于小米来讲，内心的清白感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她需要在内心是一个与自己的标准相吻合的“好人”。即使在他人看来，小米不过是个极普通平凡的女孩，可即使是这样一个人，她内心也有自己的坚持与努力。
君子爱人以德。小米的某些特质好像光洁的瓷面慢慢被打磨出来。
某个周日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慢慢地爬进家里的墙壁上。小米午睡刚醒。在松软舒适的被褥间，她看见墙头挂着的自己手绘的种子的画。如果自己是粒种子的话，那会长成一株什么样的植物呢？一株美丽芬芳的花？还是一棵高大英挺的梧桐树？或者是一株小小的路边绿植？
小米缩回被子里，她模仿一粒小种子一样，尽量地把自己蜷起来。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小小的、但坚定的。她问自己：“如果你是一粒种子，你会成长成什么呢？”
小米仿佛听到自己的心用一把清脆的童声回答她：“我也不知道啊。我需要你用心地陪伴我，耐心等待我长大。等到我破土而出的那一天，你就会发现我究竟是什么植物了。”

菜农

第五章        原来我是我：一对一咨询过程中的收获与重新发现
小米第一次以正式咨询者的身份进入心世纪叶亮的咨询室时，她的职业角色已经从一个初级主任升任为部门总监助理。她的直接上司是黄子俊。
任职前，黄子俊私下和小米进行了一次非正式的沟通。
“小米，其实我曾经私下了解过你在上一家公司的表现。”黄子俊直接开门见山。他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测试下小米的反应。同时，黄子俊内心澎湃着一种小孩恶作剧般的开心：他就想看看平时波澜不惊的小米受刺激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小米确实被吓了一跳，但立刻沉静下来，并做出判断：一、她应聘时，离职原因并不是重点考察的理由，所以小米省略了撒谎的必要；二、即使上司对她的能力产生了置疑，她也可以进行说明。更何况这段时间她的工作细致度得到了一致认可。
在明亮的光线下，黄子俊非常仔细地观察小米面部表情的变化：先是慌张了一下，然后立刻镇定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小米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原因很简单：既然是黄子俊约她谈，黄子俊肯定成竹在胸。在他没有摊牌之前，小米承认或否认任何的情况都属于自我暴露。不如稍候片刻，对方自然会讲，横竖水来土淹，兵来将挡。
“尽管关于你过去的工作成果有些负面的传闻，不过，根据我对你就职以来的观察，你的细致慎重还是与我们的企业文化非常配合。”
鱼儿既然没咬抛出去的饵，黄子俊也就失去了继续逗弄的兴趣。他很快切入正题：“我对你的工作持基本肯定态度。公司愿意向那些认真、辛勤工作的员工提供更大的平台。我想邀请你出任部门总监助理一职。如果你本人没有意见的话，我会通知人资源部门发出调职通知。”
让黄子俊失望的是，小米甚至没有表现出欣喜的意思。她平静、低调、一如既往地听着这个消息，脸上波澜不兴。黄俊华很难判断这是小米胃口太大，还是她根本不在意这些。
不过这样的助理应该可以更好地完成工作。
在选人的眼光上，黄子俊一向十分自信。
在这样简短的谈话后不到一周时间，小米搬了办公室，换了头衔。随之变化的，是周围同事的态度。说不清、道不明，小米觉得大家对她多了些敬畏。原来在一起轻松八卦的，看到小米，突然齐齐收声，伏案作忙碌状
所以，小米第一次一对一咨询的主题就围绕着她工作的变更而展开。在心世纪辅着柔软地毯的咨询室里，叶亮和小米席地而坐。
“这段时间，不论走到哪里，我经常觉得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心里有些紧张。”小米陈述自己的感受。
“听起来似乎你感受到了某种压力，而且这种压力来自人际关系。”叶亮直指核心。“是因为工作的变动吗？”
“是的。工作的变动意味着我必须要习惯让人们更关注我。期望，来自他人的期望，尤其是来自领导的期望，会给我造成压力。”
“我注意到一个词：压力。你愿意就这个词展开来多说一些吗？”
“大半年前，我失恋失业，当时最大的压力是经济压力。心里老觉得空荡荡的，找不到我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好像我当时的工作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所以被裁掉时，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为我讲话、争取权力。现在我重新找到了工作。新领导黄子俊好像还蛮欣赏我的，在职位上，他提升了我。可是，这个提升拉开了我与同事们的关系。因为我刚进公司不久，就得到了这样的机会。这给了我压力。”
“是担心能力跟不上吗？”
“不是。”
“是担心处理不好人际关系吗？”
“不是。”
“那能尝试着描述出压力的具体原因吗？”
“我试下吧。可能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我好像觉得自己就应该是以前那个倒霉的小米。当我是那个倒霉的小米时，其实我觉得挺自然的。我觉得我好像只配享受这样的生活。当我开始往好运气走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不配的。”
“当你觉得自己不配时，你一般会怎么办？”
“我怀疑有时候，我会故意制造一些情况来打破状况。例如在前一份工作中，其实即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也可以做一些弥补工作的。例如我当时就可以积极地认错、改错，对自己的工作态度进行深刻反思，我也可以在会后立刻找顾总进行沟通，承认自己对工作的失职，主动要求处罚。”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啊。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做呢？”
“我总感觉我就是应该倒霉的。”
“可现实似乎并不是这样啊。你现在升职加薪了，难道不好吗？”
“我脑子里也觉得这应该是件好事。可我觉得大家都盯着我，在等着看我出问题，这样就好证明我是糟糕的。我很害怕。我知道这是一个负性的心理暗示疔，可我不知道该怎么改变它。”
这个时候，叶亮忽然向小米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小米，最近有什么梦是你印象比较深刻的吗？”
“有的啊。”小米觉得叶亮还真是料事如神。尽管还没有找到这个问题与之前所讨论的压力的内在逻辑性，小米选择相信叶亮的专业性。于是，她开始娓娓讲述自己的梦境。“我昨晚梦到一个让我觉得挺耿耿于怀的梦。梦里的时间是春节。我和张奕讨论回谁家去过年。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说服他跟我回老家过年。他虽然不是太愿意，毕竟还是同意了。我赶紧买了两张机票，内心对我俩一起回家十分期待。可是，张奕突然告诉我他不回家了，他有别的事了，他要离开我了。我想到要浪费一张机票，心里十分焦虑。在焦虑中，我就醒了。”小米的梦境描述告一段落，她看着叶亮，等待她将进行的行动。
“现在我说一句，你跟我说一句。可以吗？”征得小米同意后，叶亮开始讲。她每讲一句，都会留出时间来观察小米表情的变化，甚至会一再重复。
“我有能力浪费一张机票。”
“我有资格浪费一张机票。”
“我爸爸允许我浪费一张机票。”
“我妈妈允许我浪费一张机票。”
最前面三句，小米很流利顺畅地讲下来。当讲到最后一句“我妈妈允许我浪费一张机票”，小米开始哽咽，然后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小米没有想到如此平凡普通的一句话，却在她内心掀起了波涛。
“愿意讲讲和妈妈的关系吗？”叶亮给出了一个问题。
“我和妈妈关系不太好。我小时候就被妈妈送到乡下外婆家。七岁读小学时才回到父母身边。我还有一个弟弟。弟弟是一直和父母一起长大的。所以我总觉得爸爸妈妈更偏爱弟弟一些。我总是穿一些别人不要的旧衣服，可弟弟却总能穿上新衣服。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妈妈总要我让着弟弟，先让弟弟享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很嫉妒弟弟。他得到了更多的父母的爱。可他是我弟弟啊。所以，我觉得：可能是我不够好，我不如弟弟。所以妈妈更爱弟弟。我不值得过上好日子。”小米一口气讲述自己的家庭故事。
一直以来，小米都认为自己的家庭是最平凡普通不过的家庭。她虽然没跟父母一起长大，可毕竟也是在外婆的宠溺下长大的。回到父母身边之后，她对父母家升起一种陌生的距离感，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寄养的。可她的理性又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这是你的家、你的妈妈、你的弟弟，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你应该爱他们。
“所以，这么多年后，那个小小米依然住在你心里。她觉得妈妈不重视她，不够爱她。这是因为小小米本身的问题，好像是小小米不够可爱一样。”叶亮找到了答案。
小米想想，自己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过自己的自我价值感不足带来的自我破坏行为。
“我想请你把居住在你内心里的那个小小米画出来。”片刻，等小米情绪稳定后，叶亮发出邀请。
小米用极简的笔触绘出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在这个女孩黑色描绘的心里，有一颗小小的红色种子。种子已经开始有点萌芽，长出了细嫩的两片叶子。
“这颗发芽的种子是小小米吗？”叶亮用好奇的口吻提问。
“是的。”小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现在，我来引导你跟小小米讲些话。如果你同意我的引导词的话，那你就重复。如果你不同意我的引导词的话，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好吗？”
在取得了小米的同意后，叶亮坐在小米身边，共同面对图画：“小小米，我知道你总是觉得很孤独，你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没有价值的。印象中，妈妈好像没有爱弟弟那么多地爱你。可是，我想告诉你：我是长大了的你。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将和你在一起，陪伴你，全心全意地爱你。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来保护你。对你而言，你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叶亮觉得这些话语像子弹般精准而有力量地表达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与感受。随着句子的清泉般的流敞，小米越来越感觉到一股力量从内心升腾而起。
“距离今天一对一咨询的结束还有10分钟的时间，你有什么问题吗？”叶亮进入了结尾阶段。
“你能稍微跟我讲讲背后的线索吗？我脑子乱得很，觉得收获很大，可想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我们一下子从新工作岗位的胜任、压力转移到我的梦境，又转移到我和妈妈的关系呢？”
“今天的咨询主要关注的是你现阶段最重要的问题：工作压力。在处理这个问题的过程中，我发现你感知到的压力是负性、非理性的。负性意味着压力不支持你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潜力、解决你所遇到的问题局面。而非理性意味着：压力并不是由于你的工作能力、知识的欠缺而造成的。所以，我开始询问你的梦。在弗洛依德的理论中，梦是进入潜意识最有效的通道。通过你梦境的描绘，我发现你非理性的压力源是自我价值感不足。沿着自我价值感不足，我用能力、资格、父母关系四个最简单的句子来进行排查。最后发现你真正的自我价值不足来自于你和母亲的关系上。你对自己成长经历的解读让你内在孩童没有得到充分的发育。她试图通过自我破坏的方式来让你达到自我感知的某种平衡。最后，我通过绘画引导作为成人的你与内在孩童对话。这就是今天全部的线索。”叶亮飞快地讲了一遍。
小米听地似懂非懂，她的表情充分说明了内心的迷惑。
“我们最早学习到的关系，包括跟权威相处时的关系模型，往往来自于我们与父母的关系。早在七岁前，我们的神经元完成了相关的链接。在内心中，我们为自己漫长的一生描绘了剧本。我们的一生，都在忠实地演出着剧本中的某个角色。只有深入内心，才有力量去意识到剧本的存在，我们才有机会对剧本进行更改。”
“在这一刻，你开始觉得迷惑了，这就对了。不疑不得、小疑小得、大疑大得。当你开始留意自己内在的对话时，你内在对事物的解读就发生了解冻的可能性。松动了的信念就像春天的土壤一样，让我们有机会去播种新的种子。让原来的种子发芽、成长。”叶亮用一种感性而图像似的句子结束了小米第一次的一对一咨询。
直到走出心世纪，奇怪的眩昏感还一直伴随着小米。“可能是一下接触到太多新鲜的资讯吧。”她想道。“一直以为解梦是周公的事，没想到原来梦里面伴随着这么多信息。”
小米回到家里，从窗口看出去，夜色四合，灿烂的夕阳金光四射。据说如果对这样的美景视而不见，诸神都会发怒的。她忽然想起叶亮说的：“松动的信念就像春天的土壤一样”，她好像闻到一种潮湿的泥土味儿。妈妈的面孔在如水的夜色中浮现在心里。
过去的很多年里，小米对妈妈的感情一直十分纠结。或多或少也因为这样的原因，小米从大学开始，就选择了远离家乡的生活。在内心里，小米常常感觉到某种不可言喻、无法消除的寂寞感。尽管这种寂寞感并没有严重到影响小米社会功能的地步，它只是在某些不可预知的情况下，让小米从心里觉得自己就只配得上过普通平凡的生活。当某种过于幸运、顺利的生活降临时，小米就在内心充满了疑惑与不确定性石感。
经过这次的咨询，小米才发现原来这种“我不值得过更美好生活“的信念是如此深入地根植于她的信念深处。所以，一旦生活中有好苗子出现时，小米就会无意识地掐灭它、破坏它，以维持某种内心深处的平衡。
再次凝视着自己所画的种子图，小米决定要让这粒小小种子更茁壮地成长。她拿起电话，给远方的母亲大人致电。妈妈每天都在老家关注小米所在城市的天气报告。她常常会提醒小米：降温啦，多穿件外套，别冻着；台风来了，外出关好门窗。以及：注意安全。小米有时候会耐心听多两句，有时候则会不耐烦地随口敷衍两句急急挂掉电话。在心里面，小米拒绝承认父母对自己的爱，以及自己对父母的爱的渴望。仿佛地理上的空间可以在心里给小米隔开一个安全空间，好让她不再在渴望父母的爱的失落中受伤害。
这一次，小米和妈妈在电话中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小米忽然发现一直对自己凶巴巴的妈妈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正在走向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妈妈十分思念在外工作的小米，小米是她的心头肉。
“妈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爱弟弟比爱我多？”小米鼓足勇气问妈妈。
妈妈沉默了片刻，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些哽咽：“小米，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对妈妈有很多不满意。妈妈想跟你说：你和弟弟，就是我的手心手背。你说我能更爱谁吗？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妈妈在生你的时候还年轻，所以有时候在你面前说话不太注意，可能伤害到了你。现在你离妈妈这么远，妈妈真想你啊。”
小米的热泪饱含在眼中。多年来，为了保护自己，小米将自己放逐于家园之外，告诉自己不再那么地不需要父母之爱。她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男友、建立自己的家庭，她的人生就像一幅新的画卷一样徐徐展开。可很多时候，小米内心会涌起阵阵无力感：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孩子。
妈妈的话让小米解开心结。那晚小米睡地特别踏实。在梦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头顶着什么东西。这让她觉得有点窒息、有点不舒服。于是小米用力向上撑，撑，好像推开了什么，这时候，一缕清新的空气涌进来。这真让人舒服啊。
成长中的小米在睡梦中展露出笑意。

菜农

第六章        绩效与状态
黄子俊很奇怪地发现他的助理小米同志最近越来越不同。尽管这种不同很难用一个词来归纳、形容，可变化像某种味道一样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作为一个领导，一个男性领导，一个直接男性领导，他较他人更为敏感地发现了小米的这份变化。
以前小米的安静像石头，坚硬、沉默的。现在小米也安静，却像是水面，温柔、恬静。根据他对小米的观察，他曾经认为小米缺乏工作中的激情，那是一种源于爱的投入与努力。所以，他更多地寄望于小米的认真、踏实、可靠。可是，现在，他发现小米眼神开始越来越集中，逆光的时候，里面像是有小火花在闪烁。
黄子俊觉得对于小米个人来讲，这肯定是好的转变。但对于助理这样以严谨、踏实要求的职位来讲，他还不太敢确定这是一种正面或负面的改变。
“难道是再次恋爱呢？不会是办公室恋情吧？”
当这样思忖的时候，黄子俊隐隐觉得头疼。他真地不太希望下属陷入爱河，平地生波。在黄子俊的人生经验中，陷入爱河的人就像琼瑶剧主角一样，神经兮兮的，很难将精力集中在工作上。这对于他部门工作绩效的达成，以及员工职业发展来讲，都是不利的。他衷心希望员工将全部——最低限度80%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
很年轻的时候，黄子俊曾真心地爱过一个姑娘。俗套的是，后来那姑娘嫁了一个有钱人，抛弃了黄子俊。黄子俊抑郁消沉了蛮长一段时间。差不多连续一个月的时间，黄子俊穿着同一件衬衣，神情木然地出入于单位与宿舍之间。再后来，黄子俊痛定思痛，明白了财富的重要性，那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财富的追求中。他和一个相亲过程中认识的女孩结了婚。安定了后方，黄子俊慢慢在职场中成为一个为达目标不择手段的职业人。这些年来，黄子俊疯狂、投入地工作。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东西比钱更重要。尽管有时，黄子俊内心隐隐觉得空虚，不过在下一轮疯狂地掠夺中，这种空虚又会被涌起的激情所取代。婚姻对于黄子俊来讲不值一提，那不过是完成正常社会伦理中的必然之举。他和夫人之间维持着举案齐眉的君子之交。
所以，归根结底，追求工作中高效的领导希望他的下属不要陷入无意义、虚幻、浪费时间的爱情中去。
既然如此，黄子俊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小米再非正式地沟通一次。
“小米，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觉得你红光满面的啊？精神状态很好嘛。”茶歇时间，黄子俊以调侃的口吻同小米说。
“你过奖了。”一段时间的工作接触下来，小米知道以黄子俊的高效，一般不会是随口开员工玩笑的人。当他这样问的时候，说明他在关注对方，并希望通过这样一种开放式的问题来收集更多他需要的资讯。这种情况下，作为下属，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给他他要的答案，以免多生胡乱猜忌。
“因为前一段时间的抑郁，我最近接受了一些心理咨询。”知道冒险，小米还是吐露了实情。
黄子俊的眉毛挑了挑，和他冷竣的面庞相比，这充分泄露了他内心的惊讶。这个小下属去看心理咨询？这个答案简直比对方恋爱了还让他吃惊。
“心理咨询？有意思。讲来听听。”黄子俊一向简短地下达指令性的语言。
“我前段时间不是碰上了很多事嘛，心里很难受。结果正好遇上了一个跟我蛮投缘的心理咨询师。我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咨询，觉得很有用。”
“国内现在也有心理咨询呢？”黄子俊曾经在北美呆过一段时间，自然明白心理治疗与心理咨询之间的不同。前者由有执业资格的医生提供，主要针对严重的精神病；后者由受训后的专业人士提供，主要面对一些受困扰的普通人。北美往往由家庭医生推荐，病人自行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咨询方案。想不到国内这些年发展这么快，触角居然伸向了普罗大众。不过看起来收费应该不高，否则以小米的收入怎么能消费得起。
“有的。我听叶亮讲这个市场好像还蛮百花齐放的。除了不同流派的工作坊、课程和个案咨询外，我接触到一家LotionSPA的化妆品公司还导入了一个服务于企业的心理咨询方案EAP。”
“对绩效有帮助吗？怎么证明对绩效是有直接的帮助呢？”黄子俊有个极大的优点：慧眼识珠。他有种天赋，能迅速判断一顶事物对他是否有价值，而不限于信息来源。尽管黄子俊并不真正相信心理上的改变能真正推动企业绩效，就像他不相信爱情会脱离于诸多外部条件而持久存在一样。但是他认为这也许可以旁证：公司采购某项培训/咨询项目，员工觉得受到重视。于是加大了工作力度，最后提升了绩效。
小米愣了下，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毕竟这属于LotionSPA公司内部事宜。
“小米，休息时间到了。我希望你保持这种好状态，积极地投入工作，认真地完成我交给你每一项工作。这样，我才会认为你的咨询是有效的。”黄子俊迅速结束了貌似闲聊的刺探。对于所得到的出乎意料的答案，黄子俊持观望态度。
“不论如何，这比员工陷入热恋爱要稍微好一点点。”他暗暗地想。
小米看着黄子俊的背影：这是一个将军的背影。他的主人好像随时准备着指挥千军万马，冲向战场，进行生死厮杀。这也是一个孤独的背影，在迈向荣誉的路上，仿佛从来没有过朋友。在这样的人身边，你只能选择两种角色：战友或敌人。小米没有任何选择地成为他旗下小兵。
“黄总会有需要心理咨询的一天吗？”小米暗想：“像他这样顺利、强悍的人生，哪里会像我这样卑微的人生一样需要帮助呢？”
Lily给小米带来了一个好消息：LotionSPA已经开始了为客户提供优质生活计划，这是LotionSPA所采购的EAP对客户服务的部分。主题为“魅力女性，内外兼美”。旨在同时关注女性的外在美与内在美，综合提升女性魅力。经过Lily的争取，小米成为首批享受该服务的客户之一。
“LotionSPA这些福利还真挺适合女员工呆的。如此这般，你们都修炼成精了。当心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你们老板不是女的吧？”小米和Lily开着玩笑。
“嘿嘿，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谁最了解女性魅力吗？当然是男性啦。女人看女人，那是不准的。我们老板说：三流企业卖产品、二流企业卖文化、一流企业卖标准。我们正在从三流企业昂首阔步地迈向二流企业，我们现在卖的不是产品，而是女性美的文化。LotionSPA要力争成为百年老店。”Lily一脸的得意。
“可你会老啊，LotionSPA又不是你的企业，你老了怎么办呢？你总不能老在一线卖护肤品吧？这方面你有打算吗？”小米一向活地未雨绸缪。在她看来，护肤品BA这种职业属于吃青春饭的。10分钟年华老去，届时怎么办呢？长时间地相处下来，小米渐渐将Lily视为好友，真心诚意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亲爱的小米，谢谢你的关心。LotionSPA公司在职涯规划方面对我们有些计划。这也是公司内部EAP的组成部分。从我们每位新员工入职开始，咨询师就会和我们一起订立相关计划。职业发展方向分成了管理与专业两个方向，又分别和薪资挂钩。这也是为什么我选择LotionSPA作为自己发展平台的原因之一。在这里，我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职业未来。”Lily得意洋洋地分享自己的计划。
作为一名客户，小米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LotionSPA经营理念与方式的独到之处。她颀然作为客户参加了LotionSPA与心世纪共同创办的“美源自内心——魅力女性成长团体”。

菜农

第七章        美源自内心——魅力女性成长团体
那是一个下午，阳光明媚、微风和煦。在心世纪的小会议室里，十余名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围坐一圈，开始了共同的心灵探索之旅。
基于第一次专业一对一的心理咨询获益良多，小米对成长团体格外向往，同时她心里又有点担忧：和一对一不同，毕竟这是一个公开的团体。团体中大部分的人都是自己不认识的。该谈些什么话题呢？和一般的会议有什么不同呢？如果泛泛而谈，讨论些社会话题，似乎也失去了参加的意义与价值。可如果谈论个人事件，是安全的吗？团队成员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呢？
当天参加者一共是八名女性，其中三人看起来和Lily很熟，想来是LotionSPA的员工。其他的应该是LotionSPA的客户，从20多岁到40多岁，年龄跨度比较大。大家显然都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类型的活动，彼此间很是拘紧。
小米特意选择了一个靠近叶亮的位置，好像靠在一棵大树边上。这让她心里觉得安全。
“欢迎各位参加‘美源自内心——魅力女性成长团体’。我是我们成长小组的带领者：叶亮。我们将一起度过10次的成长团体。我首先来介绍一下什么是成长团体。成长团体属于团体心理咨商的一种。通过团体这样一个安全的环境，提升每位参加者的自我觉察能力，消除内心盲点，也让我们每个人关系的品质得到提升。在成长团体中，我们进入到此时此地的关系中，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社会缩影。10次成长团体，大概的时间会是三个月左右。这三个月，也许会是一次痛苦的蜕变，也许会是一次喜悦的发芽，也许会是一次茁壮的成长。最后得到什么，取决于你自己。”叶亮作了简短的欢迎辞。
“我是我们魅力女性成长团体的带领者：叶亮。很高兴在这儿遇到大家。愿我们在灵魂深处相遇。现在让我们彼此来认识下吧。”
所有的朋友们彼此点头，报上姓名，互相认识。叶亮发现团体中有个特别的美女叫瑶瑶，而年龄最大的则是Judy。八个人的社会背景完全不同：财务、自营企业、公务员、画家、卖场促销，还有职业家庭妇女。
她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她们都有着什么样的生命故事呢？美女瑶瑶的际遇是否就会特别多桃花一些？家庭妇女们为什么会离开她们的工作岗位呢？她们现在的经济来源是否能让她们内心有足够的安全感呢？20多岁的团体成员能和40多岁的团体成员找到共同话题吗？根据同性相斥的原理，团体成员能真正开放投入吗？疗效因子会在哪个阶段发生作用？她们引后的人生将迈向何方呢？
小米对成长团体未来的探索充满好奇心。
“首先，我想强调下在我们团体里最高原则：保密。所有其他人所讲的秘密，请大家在离开时，把一切都放在这间房子里。这是一个安全空间，供每个人进行自我探索。”
“今天我们探讨的主题是什么？”小米向叶亮提问。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分享下你加入成长团体的目的吧。”叶亮抛出了一个球。
“我参加这个成长团体部分原因是工作需要。工作中，我是美的提供者，那究竟什么是美呢？什么是魅力呢？我很期待和大家一起探索。同时，作为一名女性，我也很想让自己更加富有魅力。”Lily提供了一个在小米看来很行货的答案。
“我是我们成长小组中年龄最大的一位。跟你们相比，我的个人魅力值应该是大大下降了。也许我还能发掘出别的魅力。我不太确定。”Judy在分享的时候，明显有些紧张。
“我不同意Judy的观点。女性魅力，不等于女人的性魅力，当然它可能包括了性魅力。但究其实，它的含义应该更广。如果只是女人的性魅力，我想那是在男权社会下的一种产物。我相信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还能散发出更强烈的人的魅力。这才是我参加成长团体的目的。否则我不如去参加培训班学学化妆、服装搭配、练练形体什么的。”坐在小米对面的一个戴黑框眼镜、貌不惊人的女孩忽然发言。小米回忆了一下，她好像叫徐一丹。
“那我们怎么区分女性魅力与男性魅力，以及人的魅力呢？我觉得勿庸讳言，性魅力就是女性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在现实生活中，性魅力也是非常具有杀伤力的。像瑶遥这样的美女，不用修炼，往那儿一站，就是女性魅力的直接说明。外形上吃亏了的，才要提升所谓的什么知性气质。”一名叫王婷的成员展开了自己的论点。小米特别注意看了下王婷：五官、身材分开来都很漂亮，但不知道为什么凑在一起就显得局促，或者用一个字来形容：俗。
“其实我并不是真正地那么想来参加这个团体。不过因为是LotionSPA的客户服务嘛，不需要什么钱，又正好今天没啥事，所以勉为其难地来看看喽。”王婷接着陈述了自己参加的原因。
“我相信首先要有人的魅力，然后才能往下细分性别魅力。作为女性，她是多面的：在浪费的情人层面，性魅力确实是原始而且巨大的吸引力；作为母亲，她的温暖、包容才是女性魅力；作为女性员工，不同于男性的细腻严谨的工作态度才是真正的魅力所在。”小米看不过眼，声明自己的主张：“我来参加成长团体，是因为我觉得叶亮身上这些因素都集合地很好，我希望自己也能发展出这样一种风姿。很高兴认识在座各位。希望能向大家学习。”小米的发言听起来滴水不漏，却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共鸣。小米暗叹一口气：这不就是她在企业的现状吗？
“我蛮认同小米的观点的，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多么有女性魅力。我经常会碰到一些烂桃花。一些男人，我明明不喜欢他，可他偏偏缠着我，给我造成了很多困扰。对自己喜欢的吧，人家往往觉得我像花瓶，好看无用。”瑶瑶的话，立刻在成长团体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看她的眼神透露着玩味、不相信、嫉妒等不同的意思。“我来参加成长团体的目的很单纯。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很多女性朋友会有意无意地排斥我，而我喜欢的男性往往不喜欢我，我不喜欢的男性偏偏缠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据说心理咨询可以带领我找到答案。所以，叶姐，麻烦你了，帮帮我吧。”
“瑶瑶啊，原来你这种美女还有这种烦恼。我一直以为长得美，或者通过化妆后显得美就是女性魅力。这一讨论，我发现这还真是个有意思的话题。”Lily笑着打趣。
徐一丹正襟危坐，像是十分不屑于此。
小米没想到：仅仅是一个开始，就能引出这么多有意思的话题。她很少真正去审视自己是否有女性魅力。在小米的生存环境中，这并不是构成她生存根本的问题。
“非常好。我觉得一开始大家就特别坦率。这正是我们成长团体所想要营造的氛围。在刚才的过程中，几乎我们每个人都陈述了自己为什么来，以及你是如何定义魅力女性这个主题的。我留意到大家有些交锋，或者彼此不同的看法与意见。继续。”叶亮很开心的样子。
“叶姐，难道不是你来告诉我们什么是女性魅力，女性魅力如何养成，我们再学学什么插花啦、养生啦、护肤啦等等知识吗？”小米觉得这和她参加的所有课程、工作坊以及想象中的成长团体太不一样了。
“不是的。在这儿，你们才是真正的主体，我的工作只是引导团体成员寻找内心的答案。我们往往会假设有一个标准答案存在于外界，可实际上，就像生命的意义一样，每个人对魅力女性有着自己的体悟。放下我们平常关于对错、好坏的标准，我们在团体中重新探索、检视自己内在世界的构成，并有机会在此时此地探索我们人际互动的社会缩影。在这个过程中，更深地觉察自己的标准、模式与人生剧本。”叶亮很轻松地回答。
她的回答让所有人恍然大悟，同时又若有所失。
“好，简单的介绍后，我想进行一个小活动。”叶亮给了每人一些卡纸。“现在，请你在卡纸上写下：你观察到的每一位成长团体成员身上的女性魅力。”
好在叶亮只是在说明自己在团队中的权限，并非真正撤手不管。她给出的小活动让大家觉得蛮有意思的。
15分钟左右的时间，成长团体成员各自写自己的东西。
顺时针方向，小米是第一个被成长团体成员表达的对象。小米深吸了口气。她自问中人之资，貌不出众，否则张奕也不舍得就如此将她放手。从小到大，小米也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魅力而享受任何的特别待遇。现在忽然收到这样一份意料之外的大礼，小米不是不紧张的。
“小米，你可以用你自认为最有女性魅力的形象来接受这些馈赠。”叶亮微笑着轻声提示小米。
小米下意识地挺胸收腹，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气宇轩昂些。仿佛真是配合着她的体形，大家描述的在她身上看到的女性魅力：思考全面/认真/有逻辑性/是个全方位的人才/可爱/靠得住/善良/正直。
小米心里暗暗有点沮丧：这就是别人在她身上看到的女性魅力吗？转言之，她真是一个没有太明显的女性魅力，或者说是女性的性魅力的人。
呜呼哀哉。
轮到美丽的瑶瑶的时候，瑶瑶却慵懒地躺在地上，眯着眼睛，嘴角上翘，娇嗲地说：“我觉得这样最能展示我的女性魅力。”
玉体横陈，柔若无骨，即使同为女性，大家都不由地心猿意马。
所有人描述的关于瑶瑶的女性魅力集中在：性感/美丽/女人味/漂亮……瑶瑶听地似乎十分沉醉，大眼眯成了月牙儿。

水笺

太密集，不方便阅读。每一段有一个空行就好了。

打火机

这样的东西也好意思发出来？燕谈的水平恐怕不至于这样低下吧？如果这种帖子能火的话，燕谈就真成了一部分小团体的互相吹捧的对方了。

老程

不敢苟同楼上看法。现在流行情节取胜，故事越离奇越好，缺乏技术含量。
这篇小说写得太好了，我一口气读到底。我喜欢有技术含量的文学作品，菜农转帖的这篇东西既有对职场的描述，又有女性护肤专业知识以及产品营销策略，更难能可贵的是很专业地阐述了EAP的知识。第一女主角小米，外加两个配角，人物关系简单，情节也不跌宕。
这样的作品能写得让人能读得兴趣盎然是非常要功力的。女主角小米是俗话说的：掉进人堆就找不着的人物。虽然点儿背但也没惨到跳楼上吊的地步，后来有所长进也不过是个部门助理……这样的人物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天天能看到，能把她写得让人关注很不容易。

就这样风雨兼程

太长了，还没看完。看到一句很喜欢的话，拎出来议论一下－－
“爸爸一直教育她：女孩子要安静，尽量收敛自己。要注意礼貌。就算不同对方的观点，也不要当面、立刻反驳人家。在过去的28年里，小米循规蹈矩地按规划好的生活进行，直到现在。挫败迎面而来，........”
－－－－－－－－－－－－－－－－－－－－－－－－－－－－
尽管小米在爸爸这样的教育下显得有点不谙世事，事业、婚姻一度受挫，但是我还是支持这个爸爸的教育。

老程

小说好像没贴完吧？菜农请继续贴，我等着看呢。

菜农

谢谢诸位，我以为没有人理睬呢，没有想到还褒贬不一。

小说不是我写的，但算我的一个构思，因为商业上的需要，我需要一个脚本用来画漫画，钟震玲小姐是愿意撰写的志愿者，这是初稿，大致勾画了一个职场上遇到困难的女性，这类女性数量是相当多的，确实需要心理帮助，但是我们国家没有人权和尊重个人心理感情的历史习惯，现在经济条件好了，但是心理帮助的社会机构几乎是没有的，这样，一些机构试图做这方面的事情，我觉得，由专业机构实现人文关怀似乎更有效一些，也是改善社会的一种善举，为此，我试图也用商业的方法，创作一种自助的读物。

这是这篇小说缘由，希望大家提出批评，越批评越好。

老程

哈哈，原来是菜农策划的，怪不得字里行间不时透出股农药味儿。
我不怕惹相互吹捧之嫌，这半篇小说是这几年来最对我胃口的作品。
当代作品我最推崇加拿大作家阿瑟.黑利的系列小说。尽管他的十几部作品结构及人物特征基本雷同，可是，他每篇东西都涉及一个行业或领域。他对所写的行当之熟悉程度不亚于业内资深专家，看他的东西就是过瘾，有技术含量，看完一篇小说等于了解了一个行业。
菜农策划的这篇小说虽女性化，但技术含量却不低，有意思。

水笺

，没有太明白种子的涵义，也许我太老旧了。不过我还没有看完，没有评论种子是否切题的发言权。

心中想如果小米的内心锐一点，敏感一点，就算神经质也行，或表面做恭顺做事，心里敢骂人的那种状态，我一定喜欢小米很多，我觉得现实社会给人的焦虑感几乎无处不有，不管白领还是蓝领，否则小三为什么流行，为什么有优越感？

水笺

明白一些了，小米好比种子，汗一个，昨晚木看懂，还乱发炎

水笺

她决定改道超市，一方面添置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另一方面，超市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家里冷锅冷灶、形单影只，更添小米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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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置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太笼统了，跟白开水似的，不如“拿了五包康师傅方便面，一包辣萝卜条”之类来得鲜活。俺挑剌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