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流连在这里

让我流连在这里
楚寒

微风在园中唤起一阵阵花浪,
就像那静溢、柔弱的大海。
浪花在绿叶丛中流逝,
于是又出现花园和绿色的大海。

翠绿的群山向大河奔去,
只有牧童在这里欢乐歌舞。
玫瑰花儿绽开了金色的花瓣,
给这颗童心带来了欢娱。

花园,我美丽的花园!
你走遍天涯也找不到这样的花园。
也找不到这样清澈、活泼的流水,
也找不到这样的春天和夏天。

这里茂密的清草在向你频频点头,
当苹果滚落在草地上时,
你会将你的目光跟踪它,
你会用你的脸庞亲昵它。

让我相信我将会到达。
让我流连在这里,卡美尔小镇。
                                 ——
《牧歌》[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卡美尔,游子们的脚步在这里停留;卡美尔,梦幻般的遐想向这里凝望。来到卡美尔,徜徉在这个花园小镇,你还想往哪里去寻找更美丽的地方呢?
    卡美尔,在大海附近,离天空不太远,这里不是天堂,却也在天堂近郊。这个濒临太平洋的美国西海岸加州中部的一个海滨小镇,是闻名全美的精品艺术小镇。

    小镇的名字很特别,不是人们惯常说的那个英文名Carmel,全称应是由四个英文单词组成的Carmel-by-the-sea,译成中文更确切地说应该叫滨海卡美尔,或者叫海边的卡美尔。当年取名人的巧思给小镇平添了一份诗意,而卡美尔独特的美相配如此美丽的名字也是名副其实。

    正如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诗人米沃什在上面这首诗作《牧歌》中所吟咏的那样,“你走遍天涯也找不到这样的花园,也找不到这样的春天和夏天。”这位出生波兰、一生辗转流离西方的诗人在他49岁那年移居美国,并任教于离卡美尔不远的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有一年春夏之交当他来到卡美尔,旋即被小镇的风情迷倒,满腔的痴爱深情尽付于诗中倾诉——“让我流连在这里,卡美尔小镇。”
    而米沃什的好友,另一位出生在东部城市匹兹堡的美国诗人罗宾逊杰佛斯,则干脆于1916年横穿整个美国,从东海岸搬迁到西海岸的卡美尔来居住。杰佛斯以只关心“永恒”、“崇高”著称于20世纪上半叶的美国诗坛,他说他绝不会像惠特曼那样去写一首关于火车的诗,因为现代生活的所有侧面都是肤浅、即将过时的,要写就写那些“两千年来一直被人类关注的感觉,”比如爱和恨,战争、自由等等。
      
    可是很少写现实世界见闻的杰佛斯,对他的定居新所卡美尔却表现出了例外的热情。杰佛斯留下了不少讴歌卡美尔风土人情的抒情诗,卡美尔使他激发了对自然和艺术的永恒美的热爱。
    后来诗评家们对杰佛斯当年从最东端的大城市千里迢迢搬家到西海岸的小镇感到费解,他们苦苦索寻证据,终于将目光落在杰佛斯于1914年写过的一首诗上,“当驿马车自蒙特瑞(Monterey)攀上山顶,我们俯视卡美尔湾(Carmel  Bay),透过青松与海雾,显而易见,我们在懵懂中已来到必然之地。”
    杰佛斯惊喜所言“必然之地”,正是属于北加州蒙特瑞县的滨海小镇卡美尔。两年后当杰弗斯决定搬往卡美尔居住时已接近而立之年,早已过了少年人一时冲动的岁数,那么一定有什么东西撞击了诗人的心弦,让他不可抗拒地离家奔投。此后杰弗斯爱上了卡美尔的一切,他迷醉于这里的花草树木、房屋建筑和人文气息,还有许多和他一样移居来此的艺术家们的各种创作成果。如此的“名镇诗人两相欢”着实让我激动不已。对于杰佛斯和艺术家们来说,卡美尔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也是他们的精神家园。
    于是,怀着许久的思慕,在9月初的晚夏初秋时节,乘着假期我开始筹划前去卡美尔一偿夙愿。在网上查询好了路线和行程,经过一番舟车劳顿,我终于来到了卡美尔。旅途虽是疲惫却难掩我的兴奋之情,而卡美尔想来也早就在平静中迎候我。
    如果谁在童年少年时代迷恋过文学或艺术,日后当他(她)来到卡美尔,就不会产生丝毫生疏感。因为当你涌出故地重游或他乡遇故知的欣喜神情,就会让“这里茂密的清草在向你频频点头”。


    当一个清晰的卡美尔饱满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发觉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等感官根本就不够用,而必须不舍停歇全力运作。我一进镇就触摸到了海的气味,临海而立的卡美尔小镇常年被海风吹拂,使得小镇的上空闪耀着海洋的气息和蓝色的光泽。小镇上齐整的棋盘式的街道平铺开来,街道上处处都是翠蔓挺拔的青树,万卷掩映的繁花,盎然的绿意和缤纷的色彩重叠在一起,让人强烈地感受到踊跃着的勃勃生气。领略此景,让我松弛在这小镇的宁美里,心欢如兔。
    小镇中心的主干道滨海大街(Ocean Avenue)的两侧分布着各种式样的建筑,既质朴又雅致,规模均不算大,却有如童话书里的插图上所描绘的小屋。这些小屋均是依地形而建的散发着欧陆风格的特色建筑,或相隔甚远,或彼此混杂,或依傍而立,但显然彼此不同,因而极易辨别。就拿建筑的门面、装饰和外观造型来说,我就看到了好多种类型,有西班牙米色墙壁、东亚凋花木窗、洛可可风格粉色调框缘、法式镂花铁门、美式橘黄色古典门柱,还有以动物、植物的形状来作建筑结构设计的,真是家家品味特殊,自成一格。

    来到卡美尔我这才知道,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建筑是立体的画,建筑是静态的哲理诗。每一家都让我驻足良久,我好似走进了几个世纪之前的一个童话世界。我不禁呆想,眼前的某一个小屋里会不会走出来灰姑娘和王子,还有那变成马伕的老鼠、变成马车的南瓜呢?
    卡美尔是个很小的小镇,这里没有巍峨宏大的建筑,纤小和精巧是它的招牌和特色。四周看去,这里的建筑有浪漫的艺术品小铺、温馨的家饰店、美曼的画廊、古色古香的古董店、珠宝店、典雅的精品服饰间、别致的音乐盒屋、柔美的花卉间、可爱造型的糖果屋、香气浓郁的咖啡屋、舒适的餐馆旅馆等。

    来之前一位学建筑设计专业的朋友告诉我,在卡美尔你将找不到外部和内部设计风格一模一样的房屋建筑。看来她这句话说对了,我确实没有看到两家相同的建筑,连相似也没有。看来参差百态而非千篇一律,才是美丽的本源,也才能汇聚成一种让人印象深刻的整体美、个性美。有了个性,建筑就有了灵魂。有了独特,建筑就有了神韵。卡美尔的建筑是实用的,自然的,也是美学的,艺术的,人文的,是一幅幅充满着想象空间和跳跃色彩的艺术作品。记不得在哪本书中曾读到过这样的话:上帝一次性给出了木头、石头、泥土和茅草,其他的一切都是人的劳作,这就是建筑。可是今天,我在卡美尔所看到的似乎不是人的劳作,而是上帝的作品。
无疑,使卡美尔声名远扬,并使卡美尔与其他旅游城镇不同的最大区别点是它的艺术氛围。20世纪初叶有一位房地产开发商曾经在广告语里自豪地写道:“此处有上千多名永久居民(据送牛奶的统计),60%以上居民从事与艺术相关的工作。”这个百分比大概在全世界的城镇当中是最高的,卡美尔居民把生活当成了艺术,他们的身上流淌着艺术的血液,他们为艺术而生活。他们的人生是艺术的一生,他们的小镇历史也是一段艺术的历史。

    卡美尔建镇于上个世纪初期,到如今的新世纪初刚好一百年左右。1906年,离卡美尔一百英里的旧金山发生大地震,许多流离失所的市民被卡美尔的美景和便宜的地价所吸引来此栖身,这当中许多人是艺术家、诗人、作家、音乐家、摄影师和演员,甚至不乏艺术文学界名流。此后慕名而来的年轻艺术家们一波又一波地移居来此。数十载岁月流变,卡美尔已成了一个洋溢着波希米亚风情的西部小镇,弥漫着浓厚的艺术文化气息。在20世纪现代化、工业化、都市化浪潮的冲击下,这些文艺界人士竭力“抗拒现代化”,讲求保存古风流韵,主张回归自然,使卡美尔呈现出与四周大都市、其他美国小城镇截然两样的风貌。
    也因此,卡美尔城区一直以来禁止张贴广告、不准许开速食店、不可以有霓虹灯的招牌,甚至连装停车码表都不被允许,以确保小镇维持它的原始的、自然的特色,所以在卡美尔就算商业购物场所也糅合了园艺及艺术的凋琢。

    据说卡美尔附近地区的文化人艺术家们常聚集于此烤肉煎鱼,畅谈豪饮,纵论艺术人生。我想起杰克伦敦有一部叫《月亮谷》的长篇小说,里面就描写了一群艺术家朋友远离城市喧嚣、驱车来到卡美尔郊游聚会的场景。这些艺术家们厌倦了城市生活,去寻找他们心中的圣地——月亮谷,而卡美尔没有让这群艺术家们失望,它让他们在这里得到身心的解脱。中国近代画家张大千也曾在卡美尔的郊区居住了八年,当地风景影响了这位国画大师的画风尤其是泼墨山水画的风格,张大千甚至还给自己在卡美尔的住处取了一个很有禅意的名字——“可以居”。

    正是因为对城市文明和工业文明的抵御,对自然和艺术的坚守,使得来到卡美尔的几代艺术家们从城市的扰攘和人生的忧愁中走出来,活出生命,活出风格。卡美尔的风情使他们像海洋一样思考,像树一样感受。在卡美尔街头,我就看到好几位伫立作画的画家,还有专注于摄影的摄影师,看到他们正凝神于创作,我不由放慢了脚步。
    这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小镇,注定了卡美尔居民有别于现代化社会造就的心肠刚硬、毫无灵性、想象力匮乏的“理性人”。卡美尔居民钟情创新和梦想,充满诗意和灵性,是我们这个物欲贪婪世界所缺乏的“人性丰胆”的人。比方说,我观察到卡美尔有个别致任性的地方,小镇上家家户户门前所写的不是门牌号码,而是主人的名字,如“索非亚的家”、“瑞恩之屋”,甚至有“魅力的仙女”、“天真无邪的人”之类的,这真让人莞尔。这样使邮差没办法投递信件上门,而卡美尔居民也乐于亲自到邮局去取信,取信件之余碰头寒暄,小小的邮局也成了热闹的文艺沙龙。

    听说最近卡美尔居民又以绝对多数票否定了邮局要他们加门牌号码以方便投信的议案。另外还有一件有趣的例证,当地曾出台一关于女子的高跟鞋的法令。因小镇建在山林上,路上铺有细碎的石子,女子穿高跟鞋走路较为危险,故当地于1963年通过法案,女子穿高跟鞋者出现危险一概本人负责,在某些地段和气候下穿高跟鞋者系违法。可这项法桉据说并没有得到居民的配合,卡美尔女子情愿冒着危险踩着高跟鞋吃力地走路,窈窕摇摆出女性的风情。还有十几年前有一本风靡全美的畅销书《廊桥遗梦》,书中的女主角低音提琴手弗朗西丝卡正是来自卡美尔小镇,或许正是因为携带有卡美尔的基因,使女主角上演了一出浪漫而不失优雅,热烈而又洒脱,短暂而又漫长的惊世恋情。
    步行,是游览卡美尔小镇的最好方式。九月的阳光明媚却不强烈,大概不是周末或假期的缘故,游人并不太多。随手取了份摆放在路边的小镇导览地图,上面有众多店铺的名字及出售物类型。我真是欢喜,这里每一间店铺简直就是一处藏宝阁啊。每家商店的特色不一,但大都是素人设计师的特别作品,大批量生产的商业性产品在这儿不多见。精品店的门面全都维持着小镇的特有风格,也就是木门、格窗、平房的波西米亚艺术风味。无论是在繁华的街中心,还是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总能寻觅到令人赏心悦目的小物件,小首饰、水晶饰品、手工音乐盒、鱼状凋刻、琉璃葫芦宝、颜色斑斓的香水瓶、水彩风景画••••••精致的物品琳琅满目,在柠檬黄色柔和的小店光线底下显得更加别致,每一件都是颇具特色的艺术品。偶尔有小店老板走过来跟我闲聊几句,告诉我最近一阶段卡美尔有哪些文艺活动,或有关旅行之类的话题。我挑了几件水晶工艺品,准备带回去摆放在书桌上伴我日后秉烛夜读。
更使我心醉神迷的是卡美尔的画廊,那些绽放的画,足以让每一个游子的心战栗。卡美尔如今仅有4000多人口,小镇中心连大街小巷只有四分之一平方英里,却挤满了一百多家画廊,基本上是三五步一画廊,真可谓镇中有画,画在镇中。

    画廊里有展售关于当地风景的静物画、风景画或其他题材的油画、水彩画,也有黑色及彩色的水墨画,抽象画、影像绘画,这些画廊里不乏当代实力派艺术家的精品力作,甚至有绘画界大师的名作。最特别的是有些画家本人就驻守在画廊里,一边作画,一边同时卖画。走进一间间画廊,犹如进入一个个艺术殿堂,面对那么多摄人入骨的美术作品,想不晕眩,实在难哪。
我进入一个有着很长英文名字的画廊,看到了心仪的17世纪欧洲巴洛克画派几位代表人物鲁本斯、伦勃朗、委拉斯盖兹、凡戴克等人的油画、版画、素描、肖像画、静物画、风俗画、宗教绘画,这些画作色彩明快、运动感强、强调光影变化,着眼于生命力与感情的表达,反映文艺复兴时期美术的高超技巧及人文主义思想的独特风格呼之欲出。遗憾的是,我没能寻到张大千的泼墨或泼彩山水画,不知道这些画廊中有没有展出。余光中看到宫粉羊蹄甲花的秀逸皎白时曾感叹“艳不可近,纯不可渎”,而我在众多幅画的面前徘徊了许久,体认到的同样是艺术的“艳”和“纯”,直到看得绝望了,这才肯离去。艺术创作的精神,在于孤独二字。难怪许多艺术家都情愿隐居到这个小镇和海边作画或创作其他类型的作品。

    瞬间我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艺术家是孤独的,看画人又何尝不是孤独的?尤其是在这个北美的边陲小镇。一度我死守在各样舒展开的画作跟前,感觉卡美尔小镇上只剩下了我一个。在这个小镇,随手摘下的一片树叶也是一个艺术的主题,因此就连树叶同样也是孤独的。
出了画廊,来到一个街心公园歇息定定神。园中花木扶疏,乱石点缀,幽雅静美。有两个家庭的人铺开地垫,边吃零食边聊天,几个孩童在跑闹着嬉玩。我信步闲逛,不经意间走到公园的角落,只见有两个不到一米高的墓碑座落在公园南侧的绿地草坪之中。

    我蹲下去仔细端详,只见其中一个是二战纪念碑,上面镌刻着两行英文字“纪念那些在二战中献出生命的卡美尔军人”,其下刻着20名军人的名字、军种、牺牲年份,是1943年到1946年间的4个年份。另外一个是韩战纪念碑,其上镌刻着“纪念被遗忘的战争——韩战,1950625——1953627,向那些英勇战斗在艰苦的环境里、为自由的事业献出生命的卡美尔军人致敬!愿上帝保佑他们”
    这两块墓碑是我来之前所不知道、所没有预料到的,也不在我的游览计划之中。我呆怔地坐在这两块墓碑面前,想象着五六十年前一些卡美尔小伙子扛着枪走上战场,将年轻的生命留在了异国的土地上。在抵抗二十世纪人类的两大极权灾难——纳粹风暴和共产政体面前,卡美尔人没有缺席,他们像热爱艺术一样去捍卫自由。可是该死的战争吞噬了他们,墓碑地下的战士们再也无法在自己的家乡艺术小镇过上平静的生活,慢慢安详老去。在这个隐匿于闹市的墓碑和亡灵面前,强烈的反差使我对自由、艺术、暴政、战争的课题多了一层直观的思考。假如没有战争,今天或许已是老年人的他们会向我这个远来的华人游客问声好、表示欢迎呢?想来人类需要用艺术和文化的神性的一面,去克制人的暴虐和专制的兽性的另一面,来阻止人类往背离文明、践踏自由的方向下坠。卡美尔小镇所代表的自由、自然、艺术、文化的特性需要长存于世,需要向外延伸。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我也准备回到住处了。卡美尔的街道上,店铺大多都关了门,但许多里面还闪烁着浅暗的灯光。此刻,在卡美尔深沉的暮色中,在初访这座小镇的头一天夜晚,海潮声如轻柔的音乐,在小镇的上空回荡着,又像一曲长长的童年时百听不厌的动荡心肠的儿歌。微凉的海风追逐着我的身体,流连徘徊在秋夜的卡美尔小镇街头,我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又像是最真切的感觉到,我并非是在旅行,而是重返了自己的故乡。


构思于二零零八年九月三日
初稿于二零零八年十二月三十日。



[ 本帖最后由 楚寒 于 2009-5-13 00:36 编辑 ]
楚兄美文写美地。

去年春《今天》编辑部在旧金山开会,会后大家一起去了卡美尔,几位除了我都是作家,也就感叹一番如此美好小镇,无缘来住。
在镇上一家餐馆午餐,十分好吃。我的原则是哪儿人多去哪儿,在一个非周末的中午,还排了二十分钟,结果自然不错。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看了此文,非常向往卡美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