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召回昆曲的青春生命

 

白先勇:召回昆曲的青春生命

2007年04月30日 15:34:41  来源:中国文联网-中国艺术报

——白先勇谈昆曲青春版《牡丹亭》

 

  

  青春版《牡丹亭》宣传海报

  

  

  

  永远的白先勇

  著名作家白先勇近照。(许培鸿 摄)

  5月11日至13日,北京将迎来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百场庆演。自2004年4月25日在台北首演以来,青春版《牡丹亭》辗转两岸四地,又远赴大洋彼岸,从香港、北京、天津、上海、苏州、杭州、厦门、广州,到美国加州,至今已演出99场,观众达15万人次,盛况可谓空前。暮春时节,牡丹亦白。借其制作人、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专程赴京为青春版《牡丹亭》预热的机会,本报记者对他作了专访。谈到青春版《牡丹亭》,白先勇并不避讳表现出轻松和欣慰,出戏入戏,话语间仍带着一袭淡远的古典。

   昆曲不必越演越老它要面向青春的未来

  2001年,中国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排在入选19项遗产的第一位。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昆曲的处境相当艰难,当时全国仅有6个昆曲院团,表演从业人员也才300多人,演出市场的低迷让昆曲面临着衰亡的危险。也许,青春版《牡丹亭》给振兴昆曲提供了某种形式的参照,以及更多的思考。

  我们的这个版本叫青春版《牡丹亭》,为什么叫青春版呢?第一,我相信,昆曲本身就有一个青春的生命,我推出青春版《牡丹亭》,是想召回昆曲青春的生命,昆曲不必越演越老,它不是存在于博物馆里的老化石。第二,《牡丹亭》本身,它就是歌颂青春、歌颂爱情、歌颂生命的,男女主角都很年轻。第三,我们起用年轻演员,他们是合乎剧中的人物形象和气质的。我们想借助《牡丹亭》这样一部经典大戏,训练一批有才气的青年演员来接班,来传承昆曲。而且,我们也要培养青年观众。一个剧种如果没有青年观众,是很难传承和延续下去的。因此说,青春版《牡丹亭》面向广大观众,更面向它的青春未来。

  我们开始演出的时候,昆曲的处境相当艰难,已经处于非常低迷的状态,社会上关心昆曲的人很少。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播撒了昆曲的信息,从大学校园到社会的各个层面,大家对昆曲的了解增多了。很多人认为昆曲曲高和寡,我认为不是的。如果昆曲能够制作得很精美,而且前后的宣传达到某种程度,我想是会引起很多人的兴趣,看了以后也是会着迷的。青春版《牡丹亭》巡演以来,演遍大江南北,受到广泛、热烈的欢迎,是能证明这一点的。青春版《牡丹亭》跟北京很有缘。大家知道,北京观众对传统戏曲的眼光是很高的。2004年我们第一次到北京演出,在世纪剧院,有一件事情让我很感动。那场演出年轻观众很多,1700多个座位,都坐满了。谢幕时都快晚上11点了,观众看完都不走。那时天已经很凉了,我走出来时,发现两位老先生在那里等我,我事先不知道。他们跟我说,青春版《牡丹亭》把多年来我们心目中的《牡丹亭》演出来了。2005年在北大演出,一位北大的教授警告我说,北大的学生不好惹的,如果戏不够好,学生会站起来走人的。我跟他说,不会的,他们会喜欢的。后来演出时,他们百年纪念讲堂的2200个座位,坐得满满的,到了第三天,还要加座位。戏演了两轮,两轮都是满的。

  对传统戏曲来说,有青年观众是非常重要的。昆曲是高雅艺术,文学性很强,大学生一直是我们主要的演出对象。我常感觉,我们大学里头的美育课程太少了。有的学校有音乐欣赏课,欣赏西方古典音乐,为什么不能欣赏汤显祖、欣赏《牡丹亭》呢?青春版《牡丹亭》在美国巡演期间,加州大学伯克利学院音乐系马上就开设了昆曲课,把它当作世界性的歌剧来研究,六七十个学生都选了课。他们也表演,不会中文,就用英语唱。现在昆曲已被纳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系列,成为人类共同的遗产,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进行这样的美育教育,不开设这样的课程呢?

  我向大学推广昆曲,就是要引起大家的兴趣,去研究它,保护它,弘扬它。昆曲需要大学生这样的观众群体,大学也需要昆曲这样的美育课。我也希望,相关教育部门能够重视到这一点,把传统文化中如此重要的部分纳入到美育教育的范畴里。譬如学校,可以开设昆曲欣赏之类的课程,甚至可以和一些戏剧院团合作,推出昆曲演出,培养一些观众。在不同场合我也呼吁过,要把昆曲纳入到大学的课程教学中。从培养观众到引领更多人加入到昆曲艺术事业中,都要从教育开始。在台湾,我们鼓励成立大学昆曲社。像台大、政大的昆曲社,正是这些昆曲社的社友,让昆曲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为什么到现在台湾的昆曲还存在呢?很大程度上是台湾的大学昆曲社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从前正式的昆班衰落了,可是很多民间的昆曲社还存在着,有所谓的清唱雅集。我觉得,学校里边应该要有这样的传统。

  很多人说,这是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不是的,其实青春版《牡丹亭》是很多文化人士和艺术家合作的一个大的文化工程,而且是提供给很多人共享的文化事业。三年来,青春版《牡丹亭》走了很长的路,但并不代表昆曲就已经成为强势,它还很脆弱,还需要更多人的共同努力。

  

  沈丰英(左)、俞玖林在昆曲青春版《牡丹亭》中分别饰演杜丽娘、柳梦梅。(许培鸿 摄)

    昆曲的美触动了我们对民族文化的乡愁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钱夫人蓦然想起当年桂枝香请生日酒时唱《游园》一折的情形,一时时空倒错,物是人非。这是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中的一个情节。如今,青春版《牡丹亭》即将迎来它的百场庆演,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也代表了白先勇先生的某种情结和对民族文化的悠悠乡愁。

  青春版《牡丹亭》演出成功,引起那么大的影响,我想并非偶然。我用两个字来概括它,一个是“美”,一个是“情”。昆曲是一门结合文学、音乐、舞蹈、戏剧、美术等多重元素的综合艺术,它们糅合起来,糅合得天衣无缝,精致、精确、精美。青春版《牡丹亭》是抽象的、写意的、充满诗化色彩的,它讲述了一个由生而死、死又复生的爱情故事,非常浪漫。而它的唱腔那么美,唱词也那么美,它就是我们中国古代的歌剧。

  水袖是昆曲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昆曲的伸延,有一套非常丰富的表现情感的动作。中国戏曲的水袖动作,非常难,要很精确。我亲眼看到的,张继青老师教女主角沈丰英,一个动作重复了33次,笛音吹到那个地方,水袖就要甩到那个地方,一点都不能错。昆曲的可贵,的确也因为它很难,是用水磨调磨出来的。我们到美国演出,美国观众也很惊讶,没想到昆曲的水袖动作那么丰富,那么能够表现两情缠绵。像《惊梦》一折,男女主角就那么水袖勾连、眉目传情,足足20分钟,载歌载舞,把两情缠绵表现得那么高雅,非常不可思议。

  昆曲的美学是抽象的、写意的,是抒情诗化的、以简喻繁的美学,可以让演员充分发挥他们的表演。所以,我们也用书法和绘画来给舞台衬底。比如,我们用了柳宗元的文章书法,因为主角柳梦梅自称是柳宗元的后代。昆曲和传统的书法、绘画其实是相通的,它们都讲究线条的美。如果把昆曲的水袖动作、舞蹈动作描摹出来,想必就是很好的狂草。昆曲的婉转唱腔和笛音,它们也都是抛物线的,很美。可以说,昆曲和传统的书法、绘画,它们代表了相同的美学原则下不同的文化符号,是我们的传统文化所特有的。

  2006年9月到10月,我们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学院演出,在圣巴巴拉市演出,西方人对我们的昆曲简直如痴如醉,很多人把演出跟1929年梅兰芳赴美演出的盛况相比。应该说,《牡丹亭》讲述的爱情故事并不难懂,西方也有类似的歌剧,讲述到地狱寻找爱人的故事,它们都具有普适性。但我们昆曲的表现形式实在太美了,我们的唱腔、音乐,我们的水袖,是他们所没有的。我们在圣巴巴拉市演出期间,他们的市长特地宣布那一周为“牡丹亭周”,在圣巴巴拉市的主街上到处插满了我们的旗子。观众里有很多华人,许多人看了都泪流满面。

  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得到广大学生的热烈反响,我有一个感受,就是现在年轻一代的华人,可能内心最深刻的地方,对我们的传统文化、对我们自己的文化,有一种渴求,可能还没找到在哪里,或者还没找到那个点,但这是我们共同的文化基因。我们有着几千年的悠久历史和文化,我们一定会回头去看,寻找我们的文化到底在哪里,我们文化中最感动人的地方在哪里。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我们应该为此做点什么了。对传统文化的有些方面,也许我们感觉很遥远了,失去了,很久没看到了,很怀念它们,这时候突然看到,立刻就很感动。看了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美国的很多华人都泫然泪下,是《牡丹亭》打动了他们,打动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一种思念、一种对民族文化的乡愁。

  大家看这个戏,除了男女主角非常美,昆曲音乐很好听,很动人,我想还有一个很大的文化的力量。文化的力量在很深刻的层面上,从公众的层面走向人的内心,否则的话是坐不住9个小时看演出的。我在台湾演出的时候,一个台湾政治大学的女学生走过来说,白老师,看完你的戏以后,我感觉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骄傲。她讲的时候很严肃,让我也肃然起敬。她是学法律的,她的话让我也很尊敬,因为她是发自内心的。我自己在美国住了40多年,西方的许多文艺表演几乎都看过了,看过了我也感动。但是看完后,节目是人家的。但这个戏,我们看了,会觉得这是我们的。所以那么多华人看了会那么激动。

  

  青春版《牡丹亭》剧照。(许培鸿 摄)

      整编制作要留住传统的根基

  清代乾嘉期间,昆班艺人对许多明清传奇本子进行了删改和整编,以适应昆曲演出的需要。折子戏的兴起给当时的昆曲演出带来了繁荣,但陆萼庭先生在《昆剧演出史稿》中也指出,演出的繁荣恰恰遮蔽了剧本创作上的乏力,同时折子戏的兴起对昆曲剧本创作也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在现代社会环境下,昆曲该如何整编、制作?昆曲的剧本创作该何去何从?

  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很大程度上跟制作有关,我们投入了很大的力量。从物力到人力,编导演,我们集中了许多行内优秀的艺术工作者,花了很大的精力。譬如编剧,四位编剧要把55折的全本《牡丹亭》精简为27折的戏,的确是颇费心血的。我们的定位是青春版《牡丹亭》,主题是“情”字,围绕这个字编剧,并把它呈现到现在的舞台上。在舞台设计、服装、灯光这些方面,我们也要最好的,然后大家一起磨合。服装是台湾著名导演王童先生设计的,他学美工出身,亲自替我们设计了200套,从颜色到图案花样,都是他选择的。做工也用了有名的苏州刺绣,全手工制作。《惊梦》一折中杜丽娘身上的那件披风,绣的是蝴蝶,翩翩起舞,就很能表现女主角青春萌动的情态意趣。

  男女主角都是我亲自挑选的。2002年,我应邀到香港演讲,主讲昆曲,需要几个做示范的昆剧院学生。非常巧,俞玖林的嗓音非常好,唱高音悦耳又不刺耳,而且形象也好,很有古代书生的气质。我说,这不正是唱柳梦梅的小生吗?后来到苏州,要物色一个饰演杜丽娘的旦角。挑选宣传剧照的时候,我一指沈丰英的照片,说,就是她了。我们需要那种眼角含情、飞波流转的演员来演杜丽娘,沈丰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后来我找到昆曲界的著名表演艺术家张继青老师和汪世喻老师,请他们教男女主角,一招一式都手把手教。他们现在都60多岁了,已经退休歇业,他们的艺术如果不传承下去,真是昆曲界的一大损失。经过一年多的严格训练,又到各地巡演,如今俞玖林和沈丰英在舞台上已经很有把握了。

  在制作青春版《牡丹亭》的时候,我给了它一个大原则,即我们做的是昆曲,昆曲的基本法则要遵守,它的念唱做打,它的唱腔,它的水袖动作,这些都是不好乱动的。我们不能把水袖剪掉。我看过有些昆曲,把水袖剪掉了,剩下大袖子,那就违反原则了。它就是要靠水袖去表情的。昆曲主要是曲,是要唱的,如果编出来的都是对话,也是不行的。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表演方式和条件,明清时代是没有舞台照明的,在白天演,或者在厅堂里演,点蜡烛的。现在我们有了歌剧型的舞台,有电脑操控的灯光和音响设备,我们能够利用到的一些现代舞台元素,是可以也应该谨慎地加入到里头去的。我们要尊重古典,又不因循古典;要利用现在,又不滥用现在,一切都要建立在传统的根基上面。

  青春版《牡丹亭》是传统的,但同时它又是现代意义上的昆曲,是既传统又现代的一个戏。要让昆曲的精神、古典的美学,呈现到现代的舞台上,这对我们是很大的一个挑战,也是我们一路摸索过来,一路尝试过来,并渐渐磨合成现在的样子的。昆曲到现在已经有500多年的历史了,有一套已经很成熟、很精确、很精致的古典美学,不好随便去动。但它在舞台上呈现的方式,灯光也好,服装也好,让它和现代的舞台契合起来,我们花了很大的功夫。而事实是受到年轻人欢迎的。我们推出青春版《牡丹亭》的原因之一,就是要培养年轻的观众,让更多的人对昆曲感兴趣,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感兴趣。

  至于新的昆曲剧本的创作,我觉得,这有一定的难度。昆曲的本子以明清传奇为主,它们的曲牌是全套的,这些曲牌都是古典的诗词,是从我们的唐诗、宋词、元曲延续积淀下来的,唱词都是古典诗。像《牡丹亭》,它之所以那么美,那么迷人,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它的文学性很高。譬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非常美。以现在人们对古典诗词的修养,要去创作全新的,要达到如此的境界,我想有一定的困难。因为它要求既要有非常好的古典诗词修养,又要对曲牌的音韵很熟悉,更是难上加难。如果写成大白话了,那就不是昆曲了。

  现在我们现成的昆曲传奇本子,如果加上有些元杂剧的话,还有几百本,里边有很多很好的剧本。我觉得,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拿它们去改编。我们可以拿一些原来的演出本和文学本做个对比,然后找出合适的,加以整理,重新编排制作。如果我们能够整理出20本,排20出大戏,就已经不得了了。所谓改编,不是改变,而是拿来重新整编。原来的传奇本子往往好几十折,甚至一演就演一两个月,不符合现代剧场的要求。那么,如何把它们浓缩到现在一到三天的舞台呈现中呢?像青春版《牡丹亭》,我们在400多个曲牌中,选了120多个,一些枝节,与主题关系不大的,我们就精简掉了。

  张继青老师是唱《游园惊梦》的著名表演艺术家,她有一出非常有名的戏,叫《烂柯山》,是说朱买臣马前泼水的,明朝的时候就有这个本子。后来江苏省昆剧院把它改了,就有了现在的《烂柯山》,改得非常好,成为张继青老师的保留剧目。像讲西施故事的《浣纱记》,很有名的本子,还没有人把它改编出来,到现在全本的《西厢记》也没有好好排过,还有很多很多。我想,创新不是不可以,但是有一定的难度,必须保持足够的慎重,别把昆曲写成话剧了。(记者  郑荣健)

 

听戏看戏的前提是要有充足的闲暇,然后才能感受其中一曲一折一婉转一低迴的韵致。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我在看央视的大型记录片<昆曲六百年>,没有想到被它吸引了,很刺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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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台湾演出的时候,一个台湾政治大学的女学生走过来说,白老师,看完你的戏以后,我感觉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骄傲。她讲的时候很严肃,让我也肃然起敬。她是学法律的,她的话让我也很尊敬,因为她是发自内心的。”

-----------摘录-------

这种笔法,似曾相识。

当年那位北大女生,不也曾向美国总统发问表述青春激情吗?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