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他的问题,我无法作答

他的问题,我无法作答

 

他一定认为做名医生是美好、幸福的事。
但这时的我,经过现实洗礼,已快成为一名悲观主义的医学生了。
只是在快要放弃之前,遇上了这样的老人,
我近距离接触了最初向往的理想生活,有时,还是难免触动。
他经常指着我对别人骄傲地说:“我们是爷儿俩。”


讴歌/文 宋朝/图

1991年,我17岁,是莫名其妙涨满心脏的理想主义,加上一部“协和名医”林巧稚的纪录片,让我选择了中国协和医科大学。但其实,在报志愿前,我从没想到会成为医学生。

一位朋友这么对我说:“我看过一部纪录片,说的是协和妇产科名医林巧稚,她是协和医科大学毕业的,中国最早的教会医学院,学制最长的医学院。那里的建筑全是文物,琉璃瓦的屋顶。那些医生,看上去很不俗。这种地方才是你应该去的!”

这几句话,在一刹那击中了我:一种特别的生活环境,远离世俗,远离物质,借科学的力量修炼,用精纯手艺给别人以关怀。那时我读尼采很激动:“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这一去就是8年。

8年后我毕业,并没有做医生。我去了美国,去找其他职业的可能。出国前,我的导师胡天圣,第一次问我:“念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做医生?”面对他的问题,我无法作答。这时的我,仍然会有莫名其妙涨满心脏的理想主义,仍然向往某种特别的生活方式。只不过,它们在一瞬间汹涌,又在另一瞬间被现实击败。

那年夏天,我穿着博士服,导师则打着印有“YALE”字样的领带。那条耶鲁大学领带,在他看来,象征着某种学术意义,也提示着他某段成长历史。在我们那座被列入文物的琉璃瓦建筑的学校门口、解剖室旁、走廊里.我和导师微笑、靠近,一张张合影,然后说再见。他看着我,还是忍不住说:“你不做医生,很可惜。”

其实,这位叫胡天圣的眼科名医,并不是我真正的导师。真正的导师,其时身在美国,但因为科里的派系斗争,无法在我准备论文时现场指导,也无法在我论文答辩时出现在中国。现实就是这么复杂,我一人在地下室昏天黑地做实验,拿丰江舟的歌劝自己:“生活教育了我,生活又一次教育了我。”

在一次科室的聚会上,我碰到了一位个子不高、慈祥风趣的老教授。他热情地问起我正在做的课题,并和我认真地讨论了起来。就这样,这位叫做胡天圣的退休老教授,成了我的替代导师。

在《协和名医》里,他的简历是这样的:解放前就读于由耶鲁大学资助的湖南一教会中学,清华大学化学系本科毕业,后考入协和医学院医学系,最后成为眼科名医,博士生导师。曾在美国NIH(国立卫生研究院)进修多年,曾任世界卫生组织防盲委员会顾问。除此之外,他能用流利的英文,和国际航班的空姐据理力争对中国人的尊重,他写得一手好字,常常吟诗赋词怡情养性,现八十高龄。当然,后面这段是我接触他之后,加上去的话。

我的导师胡天圣,属于大家传说的那群“老协和” ,一群不可复制的“老协和” ,渐渐成为历史和传奇的“老协和”——也是17岁时,触动我报考协和医大的“老协和” ,某种精神境界和生活方式的化身。

关于“老协和” ,似乎已被归类。在上学时常会听到老师讲这群人的故事。

讲内科的必提名医张孝骞。张老面对每个病例时的八字原则: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给病人查体时,每个细节都不放过。据说,一个曾经大家都诊断不了的疑难病人,他通过查体发现病人右侧腹股沟有一个小肿物,而确诊了一种极罕见的病,是世界第8例。讲妇产科的必提妇产科名医林巧稚。据说,她的办公室总是很晚才熄灯,她能守在产妇床前,握着病人的手,直至病人度过危险期。就在她去世前一天,她还在医院接生了6个婴儿。

但我近距离地、真切地接触“老协和” ,却是从导师胡天圣开始。他年轻时在美国做科研,会为了尽早做出成果,晚上经常和衣躺在实验室的椅子上。在医院,他会为了给穷病人节省医药费,跑数趟去争取减免的可能。而每到除夕,他家接二连三的拜年电话,都是病人打来的。

在毕业前的一年中,我除了在实验室昏天黑地做论文,还跟着导师出门诊。每个星期,他都会穿戴整齐,系上领带,从南城赶到协和,看两个半天的门诊。我坐在导师身边,看到了千百张不同的面孔,千百种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眼疾,提着不同的问题,但他总是想办法达到相同的目标:花最少的钱,开最少的药,用最通俗、风趣的话向病人解释病情,治好病。这种医疗风格,和隔壁的那些现代年轻医生们比,已是两重天。

偶尔闲下来,他会给我讲年轻时学医的故事,讲他如何在美国科研时斗智斗勇,改变了老板对中国学者的落后看法,讲他一生随时代变迁、正义压倒邪恶的经历,还讲他怎么狠追漂亮姑娘到手后来成了他的夫人。他说,年轻时最幸福的就是一天住院医生做完了,洗刷完毕,夫人在一旁陪着读书,常常挑灯到深夜一两点。说到开心处,他会拿张餐巾纸,掏出灌水的小毛笔,竖着写首七言诗,兴奋地说赠送给我。

他一定认为做名医生是美好、幸福的事。但这时的我,经过现实洗礼,已快成为一名悲观主义的医学生了。只是在快要放弃之前,遇上了这样的老人,我近距离接触到了最初向往的理想生活,有时,还是难免触动。他经常指着我对别人骄傲地说:“我们是爷儿俩。”

导师的办公室就在图书馆旁边,有时我们一起去图书馆看最新的学术期刊,然后讨论问题。图书馆像片海洋,在那里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身外世界似乎已不存在。

导师一直希望我留在眼科,甚至他都没问过我,以为我铁定会留在眼科,当医生。但眼科名额本来就少,再加上人际纷争,很难留下。况且,我感到做一个现代医生远没想象的那么纯粹,这个职业要面对太多的一地鸡毛和保守官僚。但我不愿跟导师说太多,也不忍说。因为,这些理由都太琐碎,也太残酷太平庸。他一直很乐天,也很单纯,年岁已高的他也早没有了任何行政权力。

终于有一天,导师对我说:“听说科里名额紧张,已经有人用掉了。现在有些事是很乱,不过,我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我的科研经费还有差不多三万美元,我可以去游说院长,要求你留在眼科。我用科研经费来付你工资,我会带你看门诊。这样,以后咱们爷儿俩每周可以抽两个半天去图书馆,一起讨论问题,把我会的全教给你。我相信你会是个很有前途的医生。”

他描述的生活,像极了我8年前报志愿时的理想。有一刻,我很向往和动心,但很快又被另一波现实淹没了。我避开导师的眼神,不忍心告诉他:其实,我已经不打算做医生了。

为什么不做医生?我不忍告诉他。导师一生思想那么单纯,心态那么乐观。他能知道身处在这个年代,我有着精神和物质分裂的矛盾吗?他会认为现代医生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和知识,还要面临其他许多的琐碎问题和人际纷争吗?他能接受张孝骞、林巧稚时代已经像一个纯真的童话年代,会一去不返吗?他能告诉我一个敏感、宿命、同时又追求个性释放、丰富多样生活的年轻人,怎么在以医学为职业的一生中得到内心的幸福吗?

8年中,我不是没有像我的同学们一样,为学习医学知识付出艰辛,几次深夜自修下楼瞌睡得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8年中,除了选修课之外,大大小小总共59科,我藏头掖尾地跟着大家苦读,最后也按部就班地顺利毕了业,但其实更向往有个性的、远离清贫的生活。8年中,不是没有过接触纯粹医学的幸福时刻,但是这艰辛这幸福,最后在渺小个人、商品社会、科学主义、复杂哲学……的杂烩汤里稀释,一一蒸发。

一位美国外科医生,曾在随笔的扉页写:医学:一门不完美的科学。一年前,我写了本书,名叫《医事:关于医的隐情和智慧》,试图以一种更人性化的鲜活方式,谈和医有关的事。毕业后的这几年,我意识到虽然自己中途离开了医学现场,但其实已被打上了医学的烙印。编辑建议,找一些医学人士,做一个“医事之痛”的访谈。我第一个想到的对话者,就是导师胡天圣。如能把自己的这本书放在他面前,也许,我当年离开的愧疚会少一点。

去门诊找他的那天中午,他热情地带着我,穿过医院繁复的走廊,就像当年一样。他给我讲上午看的一堆病人的情况,最后还是说:“你没做医生,真可惜。”

而我,到现在都没回答他“为什么不做医生”的问题。我在想,也许自己当年并没有确切的做医生的理想,更多的,是寻找一种类似做医生的生活方式,一种精神境界。它们碰巧因为林巧稚纪录片,以白大褂、以“老协和”的形象出现。它们又碰巧在1991年高考前夕,击中了一颗年轻的理想主义的心。只是,在进入大学后的8年中,环境在变,我在变。

曾经向往的生活方式、精神境界,在一点点接近现实的路途中,在自己的妥协和折中里,最终成为了不可能。

不过,起码在离开医生这行之前,认识了导师胡天圣,接近了即将成为历史的“老协和” 。起码,我被某种纯粹的东西触动过。日后回忆起来,这种纯粹会有具体的内容。起码,在他身上,我曾向往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境界,真切地存在过。这些,对世上某些人来说,已经足够重要了。

(本文为《生活》9月专题“传承·导师”系列文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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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NTOR :胡天圣,世界知名眼科学教授,1926年生于湖南桃源,中学就读于湖南著名教会学校。195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化学系。同年考进北京协和医学院,于1955年毕业。博士研究生导师。曾任世界卫生组织防盲委员会顾问,中华医学杂志英文版编委,国际眼部炎症学会执委等职。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擅长书法、吟诗作词。

PUPIL :讴歌,医学博士,毕业于中国协和医科大学8年制医学系。后赴美读博士后,于俄亥俄州立大学从事抗结核药物课题研究一年,于宾夕法尼亚大学从事血友病的基因治疗研究两年。2002年回国,投入抗肿瘤生物一类新药的临床开发。现居北京,任职某著名跨国制药公司。著有《医事:关于医的隐情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