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杨特

小说:杨特
黄孝阳

杨特住在梨桥县东门巷。我去县二小念书时,最短的路是穿他家的堂屋而过。杨特家开小卖铺,没有门面,三个紧贴在一起黑乎乎的大木橱靠墙而立,上面搁着酱油、沙琪玛、盐、花花绿绿的糖以及其他日用杂货。最好吃的是话梅硬糖,一毛钱可以买七粒,上学在嘴里含一粒,到放学时,那糖还化不了,腮帮子酸酸胀胀。杨特妈坐在堂屋里,身下是一把油腻腻的竹椅。竹椅中间篾条上刻着四个字:天下为公。杨特妈手中剥着豆荚或其他什么。不管我什么时候去,那两只手没见过停下来。因为有天井,屋里甚是亮堂。这亮中,有一小块白,是杨特妈的脸。杨特妈皮肤特别白,好像是那种昂贵的上海大白兔奶糖。可惜她的腿有毛病,要不,县政府招待所的刘阿姨也没她漂亮。杨特蹲在她身边是一块闪闪发光的小黑炭。

杨特的真名叫杨志国。“特”在梨桥话里含义混乱。它可以用作副词、形容词、动词、名词。这似乎有点复杂,但只要你是土生土长的梨桥人,那么,就能在各种场合熟练地运用这个词眼,并对它在不同语境下所呈现出的词义心领神会。
杨特这个名字是有来历的。国庆节,县人民广场举办公审大会,要枪毙几个人,算是献礼。县长姓许。那是一张四四方面面用三角尺画出来的脸,非常庄严。我们在广场上蹦蹦跳跳。陈元庆仰望端坐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的许县长,眼里全是敬仰,说,做县长真威风。叫谁死,谁就得死。大人们挤来挤去,说着我们不感兴趣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杨特溜上主席台,在县长身后手舞足蹈,做鬼脸,扮小丑,还吐舌头,学台下被捆绑的犯人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学到那个因为一个鸡蛋把家婆杀了的小媳妇时,先学偷鸡蛋吃的动作,噎住了,翘起兰花指,腰肢一扭一摆,再学拿菜刀的样子,上下挥舞,在许县长脖子后不断比划。大家笑得喘不过气来。工作人员听见笑声不对,赶紧扭头把蹑手轻脚的杨特轰下台。杨特一溜烟窜下来,抡着胳膊,舌头底下仿佛藏了几只偷油吃的老鼠,就吱吱叫。
我很奇怪,问他是不是发羊角癫。杨特不笑了,也不解释,掏出一瓶不知从哪弄来补鞋子用的胶水,用舌尖去舔那些黑乎乎粘粘的液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主席台,嘴里啧啧赞道,真好吃,比梨瓜香。杨特的嘴角有狡滑的笑意。过不多时,许县长站起身,坏了,椅子随着屁股起立。许县长的体形比较庞大,又或是心里有事,没感觉到臀后长出一个沉甸甸的尾巴,很严肃地向大家挥手致意。原本轰隆隆的广场鸦雀无声。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元庆喃喃说道,原来,县长也是有屁股的。一个心思敏捷身手灵活的工作人员,发现不妙,赶紧蹦过去,想扯脱椅子。劲用大了,许县长的腰间偏偏仅系了一根质量不大好的布条儿,打的还是活结,结果跟变魔法似的,一条花花绿绿的大裤衩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那个倒霉的工作人员呆若木鸡。全场静寂。半秒钟后,连脖子上扛着木牌名字上画着黑叉的犯人都撑不住,头鸡啄米似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嘴里都没有声音。只有表情在脸庞上蠕动。反剪他们双手的解放军战士不约而同咳嗽出声,然后抬头望天,枣核大小的喉结上下滚动。
我与陈元庆吓坏了。这要被公安局捉起来吃三两米的。陈元庆这人最蠢,撒腿就跑。目标自动暴露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被人伸腿绊倒。陈元庆大喊,不是我。旁边有人说,你们是一伙的。脖子后一疼,我与杨特被另外几个爱管闲事的大人,悬空提在手中。许县长重新坐回椅子上,哭笑不得地望着我们三个毛没长齐的小家伙,脸是青的,透出阵阵杀气。我的骨头发了硬,开了裂。这让我妈知道,就不晓得死字怎么写了。我立刻检举杨特,是他干的。
杨特转动眼珠,望向那个牙齿都在发抖的工作人员,说,叔叔,你干吗要尿尿啊?

反正自那以后,我们叫杨志国就叫杨特了。因为这件事,杨特挨了处分。我与陈元庆因为检举有功,口头警告。教我们语文的班主任李老师挨了校长好大一顿训,还被扣了工资奖金。李老师在办公室发脾气,说,你们谁把那个王八蛋领去,我给他烧香磕头。大家面面相觑,都晓得杨特的厉害。
一小的某男老师到我们学校观摩低年级的公开课,尿急,出来碰见我和杨特,问杨特厕所在哪。杨特指给他看,特意申明,左边是的男厕所,右边的是女厕所。年轻的男老师贴地飞窜,百米冲刺奔入左边门洞,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向后反弹,自然,两脚“黄金”少不了。也不撒尿了,掉过头,一声咆哮,追着杨特跑,嘴里还高呼,小兔崽子,你往哪里跑?
杨特却不慌,跑“之”字形,跑到操场的土台上,还“呀呀吠,敌将来势凶猛,尔等莫与之肉搏”。这是评书里的段落。杨特记忆真好。男老师愈发疯狂,眼里出了火。俩人跟老鹰抓小鸡一样,在操场上兜兜转转,跳起蹿落,从厕所左边门洞里跑出的慌慌张张的女老师身边卷过。眼看杨特要钻入女厕所,男老师足下生起一阵尘土,长长的胳膊揪住杨特衣领。杨特甩掉外衣,折身继续跑。那男老师真有个性,继续追。毕竟是腿长,在办公楼前赶上杨特,巴掌抡起,没敢落下。一小的矮个校长站在他面前,眉目狰狞,喝道,还不放手。杨特喘匀气,扭过头,不依不饶,老师,你裤管里为什么全是屎?男老师清醒了,欲图申辩。杨特打断他的话,还朝矮个校长一鞠躬,显得特有礼貌,校长好,我好心好意告诉他厕所在哪,还特意说清右边是男厕所。他听岔了,上错地方,拿我出气。你看,我衣服被他拽坏了。我妈要打死我了。
杨特眼圈红了,泪水滚滚。矮个校长倒是精明的主儿,马上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拍在杨特手中,和颜悦色地说,小同学,别哭。拿这钱买过一件。杨特犹不肯见收就好,再抹眼泪,顺便摊开手掌,说,我这件衣服是二十块钱买的,是我妈过年买的。矮个校长头发又白了几根,乖乖掏钱。杨特拿着二十块钱跳往一边,吹起口哨,小小少年没有烦恼无忧无虑乐淘淘。那个可怜的男老师在众目睽睽下望着杨特的背影,一脸悲愤,拳头里攥出水。
事后,李老师问我,杨特到底是怎么说的。我捏着裤兜里杨特分给我的五块钱——这可是一笔相当巨大的财富——所以我义正词严地说道,没听清。

这件事因为证人被收买,不足以让学校老师看清杨特的本质。没多久,杨特的劣根性再次发作。事情的起因倒简单,上课铃响了,杨特不进教室,坐在操场上发呆。一位五年级的女老师多嘴问了一句,这位学生,你怎么还不进教室?在等什么?杨特撇嘴,吐出三个字,等雷劈。
女老师差点吐出一口血。没说什么,赶紧走了。她没事了,杨特来事了,跟过去。女老师进教室,讲起曹冲称象的故事。杨特在教室后头嚷,曹冲有啥子聪明?比猪都蠢。
女老师认出这个小瘪三,可能是想体现自己的教学水准,强忍怒气说道,那你怎么来称?总不会打把木船卖掉去买一个磅称吧。
杨特说,搬石头多累啊,这完全是统治阶级不体恤咱们劳动人民。曹操身边不是有那么多人吗?叫他们站到船上去,再下船报上自己的体重不就可以了?
女老师张口结舌。杨特拍拍屁股走了,走到半路,转身来到讲台边,高高举起左手,说,老师,这是你刚才掉的东西。
五年级的学生认得杨特手中那玩意儿的并不多,但还是有发育早熟的坏孩子嗤嗤笑出声,笑得跟鸡啄米似的。女老师摸摸前额,当场瘫倒。杨特一看事情不妙,吐出舌头,把手中的东西揣入裤袋,狂奔下楼。那班上的男生集体追出。一个学生在前面跑,几十个男生在后面追。何等壮观!全校轰动。杨特被摁倒在地,兜里的东西被搜出来,被摆到校长面前。我认得它,是一只松松垮垮的避孕套。我在我爸抽屉里见过。还真结实,经过这么多手也没拽破。
我与陈元庆爬上一株高大的广玉兰,往办公楼里张望。
校长凝视着被那班男生揍成猪头与熊猫眼的杨特,以及按着胸口不断喘气的女老师。我们班的李老师正襟危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校长满脸严肃,说,这东西从哪来的?
杨特说,捡的。
校长问,哪捡的。
杨特说,在县政府招待所后面。那里有好多。校长,要不要我带你去捡?可结实呢,怎么吹都吹不破。您还可以拿回家用。杨特一脸纯洁。女老师哇一声呕出一口清水。李老师哧哧地笑起来,笑得短促而轻柔,但又立刻板起脸庞。
校长干咳,说,那你为什么要说是马老师身上掉下来的?说谎,做一个不诚实的孩子?还有,你为什么要跑到马老师教室里捣乱课堂秩序?
杨特的泪水下来了。我最佩服他这点本事,在没有辣油、清凉油或其他物质条件的情况下,也能说哭就哭,哭得还特别抑扬顿挫,有音乐美。
杨特抽抽咽咽说道,我觉得马老师长得好看,情不自禁地跟过去。我想送件小礼物给她。这个套套是我最喜欢的,没事,我就拿在嘴里吹,一边吹,一边拿手去捏,就可以捏成小猫与小狗的形状。
杨特拿起套套,飞快地吹出一只小猫,也不明白他这五根手指是怎么捏的。马老师竖起的眉毛软掉了。李老师闭上眼睛,古怪的表情在她鼻翼与眉宇间爬。校长挠起头。杨特茫然地说道,我不明白马老师为什么见了这份礼物后会这样生气。真的,若我知道,就送别的。我在聱河边石缝里用玻璃罐养着一条蛇,很漂亮,筷子头大小。头还是三角形的。它特别爱缠在我手腕上,红红的舌头一吐一吐。我想马老师把它戴在手上一定排场得紧。
杨特这番话说得真流畅,细节还特生动。可惜他面前的校长与两位女老师的嘴巴是越张越大。李老师跳起脚,带出哭音,赶紧弄死啊,那是还没长大的毒蛇。马老师的身体顿时失去重心,扑通一下坐到地上,也不喊疼,眼珠直勾勾地望着杨特,看那模样,活像看见了魔鬼。
陈元庆拿手指头捅我的腰,说,真他妈的带劲。杨特真是特得没边了。
我一脚把陈元庆踹下树。
过不多时,杨特出来了,表情哀恸。
我凑过去,怎么了?记大过处分?
杨特摇头。我的心咯蹬一下。陈元庆瞪起眼,不会吧,开除?我找他们说理去。杨特叹口气,两只细细的胳膊搂在我们的肩膀上,等转过墙角,声音颤抖,他们把我的套套没收了!
去死吧。还想在我面前耍花样。也不打听一下我姓啥?
我拧转杨特的手臂,一架干净利落的擒拿。陈元庆一脸雾水,咋啦?
我说,他都会用套套吹出猫呀狗呀,却不你面前露一手,更别提肯教你,你说这人该不该打。陈元庆恍然大悟,一脚踢在杨特屁股上。我快乐地笑了。

我讨厌杨特。杨特成绩好,整天不看书,还老考全校头几名。我每天上课认真听讲,我妈下班回家还监督我做作业到晚上九点钟,只能在班上考七八名。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幸好他打架打不过我,要不,我准得去干掉老天爷他爹去。
与杨特做朋友,提心吊胆就不说了,还得时刻准备着背起黑锅,不是一般大的锅。陈元庆与他去偷农业局大院里的梨子,他借尿遁跑掉,翻过围墙,跑到另一间办公室给农业局的局长打电话,说被看园人抓住的一言不发的陈元庆是许县长的儿子。农业局长亲自把陈元庆护送到县长家。许县长大人有大量没多计较,陈元庆才得以囫囵回来。他请罗桂花去长征路上的大排档吃猪肉片汤,喝了大半碗,一抹嘴,说汤里有苍蝇在游泳。排档老板恼了,眉毛交叉起来,一巴掌锁住他喉咙,说,有苍蝇就不能吃了?杨特冷笑一声,示意罗桂花不要惊慌,对老板说去拿钱,跑进不远处的菜市场,喊出罗桂花的爸,说他女儿被扣作人质。罗桂花的爸是杀猪的,整天光着衣襟,露出一丛卷曲的黑毛。罗桂花平时最讨厌别人提她的父亲。若与她讲话,不小心提到猪这个字眼,她就会跳过去,用两根手指头捅进人家的鼻孔。罗桂花的爸拎着杀猪刀冲来,唬得排档老板赶紧放人。罗桂花哭得梨花带雨。他倒好,揉着肠子笑得在地上打滚。
至于我上过的当,就不说了。
若非杨特隔三差五拿几粒话梅糖解我的馋,我早不理他了。

不过,我晓得杨特家的秘密,恐怕连杨特都不晓得的秘密。那是院子里鼻孔翘出两撇白色粗毛的管二爷说的。到夏天黄昏的时候,管二爷会把竹床扛到在门口的榆树下,盘腿坐着往嘴里呼噜呼噜倒稀饭,讲他年轻时经历过的种种奇闻怪事,以及出没在梨花县各处的树仙花妖石怪狐狸精。管二爷很喜欢我,因为我能回答出用刀在八仙桌的四角各砍一刀桌子还剩下几只角的问题。我记不清楚是哪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在他家厨房旁边的柴垛里睡着了,半夜听见管二爷与他那个在派出所当副所长住在凤栖路的儿子讲杨特家的事。管二爷的儿子叫管平。他们一回一答,声音很低,语速很快。
那还是解放前,梨桥县东门巷有二三十家做皮肉生意的堂子。最红的姑娘叫阿芍。她睡的不是那种菩萨龛子老式床,是镶着几方镜子的西洋床。床上陈设绣鸳鸯的大红缎面棉被。床头搁鎏金蟠螭纹烟具与兽形熏香笼。在当时的梨桥县,未曾与阿芍在那张大床上点上一泡烟,很难说自己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县长起了独占花魁之意。一名国民党副师长也有了染指之心。两人拧上劲。管着阿芍的“龟头儿”烦恼不已,两边的势力都大,惹不起,自己脑袋里又只有一根筋,就打算用砒霜药死阿芍一了百了。杨特的爷爷其时在“龟头儿”手下做烧水小厮,听见密议,跑去找阿芍。阿芍是一个奇女子,生死关头拿得定主意。知道自己跑不掉,待杨特的爷爷一走,脸俯在炭火上,毁去那千娇百媚的颜容,保住一条性命。杨特的爷爷把脸上全是伤疤的阿芍领回去做了妻子。说起来真邪乎,妓女入行前,要被“龟头子”灌上一碗药,终生不育。阿芍跟了杨特爷爷后不久,竟大起肚子,生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儿。过几年,阿芍病重,拿出珍藏多年的宝贝,说是当年一位恩客留下的。阿芍归了天,杨特的爷爷抹掉眼泪,带着女儿静悄悄地过日子。女儿不懂事,遇上摇拨浪鼓的货郎,馋得不行,把宝贝偷出来换糖吃。货郎认得宝贝,连担子也不要了,撒腿想跑。杨特的爷爷恰巧回家,与货郎扭打起来。这事传出去了。但那宝贝是啥模样,谁都说不清楚。
到了“破四旧”,杨特的爷爷被抄家。他真够硬气,一口咬定家里根本没宝贝,结果被吊起来打,还坐喷气式飞机,剥得赤条条绑在厕所里让蚊虫呆咬。杨特的妈妈那时正豆蔻年华,为了救父亲,就去与那些人睡觉,睡到后面,肚子大了,不晓得是谁的种。杨特的爷爷出来后,被女儿气死了。那个孩子没养大。杨特的妈妈做起当年阿芍做过的事,过了一些年,找了一个拖板车的苦力做老公。在生下杨特后的二年,杨特爸撞见杨特的妈妈与男人乱搞,拿刀拼命,要杀掉那对奸夫淫妇,砍了那男人的头,还砍了杨特妈妈的腿,再一刀抹了脖子。
管二爷说到这里,长长叹气。管平不再言语,低头想心事。我没敢惊动他们,小心翼翼地爬出柴垛。斗大的星辰从黑沉沉的天空里掉下来,空中露出一个个寒光闪闪的洞,柴垛上生出不少露珠。我想了半天,弄明白一件事,原来杨特的奶奶、妈妈都是破鞋啊。
从那天开始,杨特在我眼里就是一只孙猴子,而我是如来佛祖,他再怎么上蹿下跳也逃不脱我的五指心,只要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杨特就别想神气了。

那个夏天,天热得不行,白天特别长,到晚上七八点钟,天空还是明晃晃。可能是受了天气影响,大家肚子里有火药,学校里突然流行起单挑打架。地点有讲究,在县一中后面的纪念塔山顶。那里有一块比较大的长满草的空地。一般是三场定输赢,不许动武器,不许抠眼珠,不许踢下阴,哪方先倒地便算输。架式与评书里“两军擂鼓如雷,两将各拍战马”差不多。输了的那边要请赢了的这边喝汽水、吃西瓜。我和杨特、陈元庆组成一队。陈元庆是定海神针,百战百胜。杨特最惨,屡战屡败。我是输赢参半。罗桂花在一边为我们呐喊加油,把嗓子都喊哑了。
打架让人上瘾。那些天,我做梦都在与一个个看不清脸庞的人打架。
但不知为什么,架越打越凶,规则被不断突破,参与其中的人也杂乱起来。梨桥县有两个少年帮派,一个叫站前帮,一个叫沙龙帮。站前帮的人理钝头,穿圆领的汗衫,脚下趿拖鞋,嘴里斜叼着一枝烟。沙龙帮的留长头发,穿长袖的白衬衫,喇叭裤,也不怕捂出榧子来,用两根指头捏住烟芾。那片草地逐渐成了他们的舞台。
陈元庆再也不能笑傲纪念塔山顶,很是恼火,破口大骂最早把站前帮与沙龙帮喊来帮忙的人。罗桂花看他们拳打脚踢倒津津有味,不屑地说道,人家这才是打架,你们是过家家。杨特就笑,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树上刻出划痕,眼珠子不断地往后山瞟。我猜想杨特极可能是想把前几天我们在纪念塔后山发现的那个马蜂窝弄到他们中间,便提醒他这事干不得。杨特也不理我。然后,我们打算下山。
突然,站前帮与沙龙帮的人像被铳打了的鸟,一轰而散,还有人高喊,快跑,警察来了。从纪念塔山顶到山脚有一百零八级台阶。我与杨特曾经比赛在台阶两头默写水泊梁山好汉的名字,看谁记得多。我写了九十多个,杨特写了一百零八个。现在,那些霸占了我们地盘的少年在台阶上跳来跳去,是在一张看不见的大网里跳动的鱼。
我看见管平,他站在台阶的最上一层,身上披满斜晖的光芒。我想过去喊他一声管叔叔,可他的眉毛皱得那么紧。我怯怯地缩了下脖子,跟着杨特往前走。杨特显然没有把这个穿便服的高大男人放在眼里,一蹦三跳。管平猛地伸手扼住杨特的肩膀,沉声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杨特的眉尖缩紧,说,小刀啊。管平摆手,喝道,带走。
管平看都没看我一眼。那些沙龙帮站前帮的少年迅速消失在台阶下、草丛中。一眨眼,草地上只剩下几个双手抱头老老实实蹲着的少年。杨特在一只大手里拼命地扭动身子,嘴里高喊,放开我,你们干什么?
那只青筋毕露的大手比铁还硬,杨特的脖子就不能朝我们这边转过一点角度。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想像得出。我在陈元庆、罗桂花脸上都看见了惊恐。我们面面相觑。陈元庆小声说,他为什么不抓我?我还把人打出鼻血。罗桂花小声说,杨特手里拿了刀。快跑。陈元庆如梦惊醒,跟在罗桂花身后跳下台阶。他们边跑边朝我挥手,示意我跑下来。我也想跑,浑身动弹不得,被魇住了。挂在黑松林梢的夕阳吐出满口鲜血,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人心深处的可怕。
杨特哭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哭,像猫头鹰一样。那些双手抱头的少年侧过头,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这个还没有他们肩膀高的杨特。管平朝地上吐出一口痰,挥挥手,说,全带回去。

几天后,杨特回了家,我问他怎么了。杨特挠挠头说,他们说我持械行凶。还说要送我去劳教三年。杨特露出笑脸,后来,我妈来了,他们就把我放了,只没收了我的小刀。
罗桂花拍拍胸脯说,当时吓死我了。还好没事。对了,你的手指?
陈元庆抓起杨特的手。杨特的左手大拇指上有一圈淤痕。杨特摆摆手,骂了句脏话,妈的,他们铐住这个大拇指,把我铐在窗户上的铁栅上,脚尖只够得到地,疼死我了。不过,疼到后面,就不疼了,我都睡着了。
杨特嘻嘻地笑,在椅子上大摇大摆地坐下,手往桌上一拍。陈元庆与罗桂花马上竖起耳朵。杨特的话,十句也不能信半句。但杨特有本事把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也很爱听,哪怕明知他说的都是假的。
杨特压低声音,脸上浮出得意的笑容,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知道我妈的腿是怎么断的吗?
我吸吸鼻子,没敢说话。陈元庆从口袋里掏出半块沙琪玛双手捧上。杨特把沙琪玛咽入肚子,舌头伸出,把嘴角的细屑裹入口中,说道,我妈是为了掩护游击队员才被万恶的国民党打断腿。当时有个游击队员叫张英,是龙头乡人,容貌与龙泉寺走廊里塑的那尊白面天王一样,身高三丈,能在天上飞,还会弹琵琶。几百名国民党士兵也不是对手。你不信?不信,你去人民广场的县博物馆里看,里面有有他穿过的衣服与使过的驳克枪。
我赶紧点头,我信。
有一天,张英到县里侦察,被叛徒发现了。杨特耸起肩膀,大大的头垂落胸前,双手勾在胁间小幅摆动,摆出一副滑稽的样子,嘴里说,叛徒贴着墙壁根就这样走到茶馆里,买通老板,在张英喝的茶水里下了毒。你知道是什么毒药?
杨特挺起脖子,抓起罗桂花的橡皮擦,用手指弹了弹,是鹤顶红。从丹顶鹤头上取下来的。穿肠就烂。
罗桂花紧张了,张英死了?
杨特把那块印有一头大黄狗带香味的橡皮擦扔进裤兜,手掌一翻,在桌上拍出一块惊堂木,嘿嘿笑道,张英若这样死了,我妈还怎么救他?你呀,就是没脑子。怪不得数学老不及格。
杨特竖起手指去戳罗桂花的脑门。罗桂花恍然大悟,露出羞愧的表情。杨特说,张英发现茶里有毒,暗叫大事不妙,赶紧离开茶馆,想找一个地方把毒逼出来。这时候,我妈看见张英,一眼认出他是传说中的大英雄,马上把他藏到米缸。那个叛徒已经带人挨家挨户来搜查。
陈元庆打断杨特的话,张英有三丈高,你家有这样大的米缸?
我在陈元庆头上拍了下,说,杨特说有,那就一定有。
我说,我去上厕所。

我没再听下去,在跑出教室的那一刹那,感觉到一种揪心的疼痛。老天爷在上,我承认,杨特比我聪明一百倍。可我都知道张英与国民党打仗,那是解放前的事。难道杨特会不懂吗?那时,杨特妈还没出生啊。我回了家。在鼓起勇气穿过杨特家的堂层时,我看见杨特的妈跪在地上,是皱巴巴的一小团,身子朝着那三个大木橱,好像死了一般。木橱移动了位置,它们中间露出胳膊粗细的缝。虽然是晴天,但我只在屋子里看到黑。我尖叫一声,往家里逃去。
几个月后的一个冬日黄昏,我在红旗街为民饭店看见管平。我还看见许县长,他在拍管平的肩膀,然后上了一辆车。管平喝得醉熏熏,满脸通红,肩膀上披着一件军大衣,走起路来一摇三摆,跟一只煮熟的螃蟹差不多,一路上与人招手不停。大家都在叫他管科长,他已经是县公安局治安科的科长。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我躲进旁边的小巷,咬住下唇,不让心底的恐惧发出声。那是一个奇怪的晚上。因为到第二天,全县人民都知道管平喝醉酒掉粪坑死掉了。我说奇怪是有道理的,粪坑在厕所的后面,管平咋会走到那里去?也不可能从蹲坑处掉下去。最重要的一点是:管平那么大的个子,粪坑怎么可能淹死他这样一个大活人啊?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懂这点。但我不敢去看淹死管平的那个粪坑,也许那是个奇怪的粪坑。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见到杨特,他从梨桥县消失了。杨特与我一样大,十二岁,他能到哪里去?罗桂花很伤心,哭了一天。陈元庆安慰她,说,哪天,杨特就变戏法回来了。我打了陈元庆一拳。罗桂花这点泪水算什么呀。杨特妈天天坐在梨桥县东门桥头上哭,把眼睛都哭瞎了,也没见人过去安慰。我觉得杨特真不孝。我猛地想起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杨特暗地里还藏着一手,到了那个他得知真相的夜晚,把管平变进粪坑,然后再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变没了?

2006-9-26

细节非常生动(除了那个哄老师上错厕所的一个,感觉下作了),语言也是。但觉得如果有一个更好的情节串起来,就更好了。因为毕竟是在讲故事,小说好像算不上。

但我写不出,所以学习了。[em17][em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