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妹:黑汉、“坏女人”两篇

黑汉

作者:山妹
 
  黑汉是老家堂叔家养的一条黑狗,全身上下没一根杂毛,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汉”我刚到农村的第一天,婶子就领着黑汉上我家里来认人了,婶子对黑汉一一的介绍着我家的每一个人,并对黑汉说“这一家都是好人,谁也不准咬”,还问黑汉记住没,黑汉抬着头看看婶子又看看婶子介绍的人,象真的听得懂似的。爸爸对婶子取笑道:“你把他当人了?”婶子却对爸爸说:“你以为它听不懂啊?它句句能懂,全村十来条狗都听它的呢!”我从小就喜欢动物,便拿了点吃的给黑汉,黑汉看着婶子不敢接,婶子对黑汉吼道:“吃吧,但是不准黄眼。”黑汉对我摆着尾巴高兴地把东西吃了。就这样我和黑汉认识了,走到哪里都要叫上黑汉,黑汉也很喜欢跟着我,热天时常常蜷着身子躺在我脚下,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气,黑汉的舌头上有很多的黑色花纹,人们都说舌头上有黑色花纹的狗是狩猎的好狗。这也真的不错,黑汉就很会狩猎,常常一个“人”上山把猎物咬死拉回家来。最出色的是有一次它在山上咬到一只五斤重的野兔,( 狗在发现猎物时都会发出短而急的尖叫声,和平日里叫声不一样。 )正好碰上邻近生产队的人们在山下做农活,人们看到黑汉得手了都一哄而上,黑汉看事不对,又把猎物拖进了树林里,过了一会再看到黑汉时,它却在另一个山头出现了,很安然地坐在山头上望着为找野兔而忙碌的人们。人们忙了很久什么也没找到,各自回去干活了,黑汉一直等到大家都离去后才回家,很快地跑到家里咬着堂哥的裤脚往外拉,堂哥跟着黑汉来到了山上,黑汉从剌丛中把野兔叼了出来,后来听堂哥说黑汉还用树叶把野兔埋了起来。吃野兔肉时,叔家也把黑汉当家中的一员,分上一份子。
  黑汉的知名度越来越大了,一天来了一个有钱人要买黑汉,出价很高,堂叔家虽舍不得黑汉,可是又经不住金钱的诱惑,再说婶婶说黑汉也太老了,希望它能到有钱人家去过上几天好日子,买狗的人为了能把黑汉带走,特地到堂叔家住了三天,比我大两岁的堂哥天天哭,可是第四天黑汉还是被带走了。
  十多天过去了,黑汉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回来了,毛也掉了很多,瘦的走路都打蹒跚,猛一眼看去都认不出来了,后来才知道,黑汉到了新主人家就开始绝食,饿了很多天了,主人决定解开它脖子上的铁链,给它一些自由来感化它,没想到它就这样跑了回来,从它的新家到老家可是有一百多里路啊!黑汉腿上的伤一定是沿路想吃狗肉的人们所为,堂兄抱着可怜的黑汉哭了起来。叔叔上山去找来草药用嘴嚼烂给黑汉治伤。
  我都不记得是那一年了,正是文革高潮时,年满十八岁的地富子女都得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一天爸妈和哥姐都被抓走了,晚上我得去给他们送饭,我还很小啊,一人要走三里路的山路,没人敢陪我,因为造反派头头就在我们院子,还是本家族,人人都怕连累。我只好叫上黑汉,堂婶流着泪对黑汉说:“你别进村啊!不然那些馋狗肉的人要打你,你在回家的路上等着,不准先回来哦。”说完了,婶婶又对我说;“它万一回来了,我就让它再去找你,你别怕啊,在山那边等着,别一人进山,蛇多,怕咬着。”天全黑了,回家的路上我好怕黑汉不在啊,可我走到山边正要叫它,它却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我心里很难受,没见到爸妈和哥姐,饭是造反派送进去的,便抱着黑汉轻声的哭了起来。黑汉很通人性,它在前面慢慢地走着,走走停停,突然黑汉不走了,还呜呜的叫了起来,我知道它一定看到什么了,我吓的不停的叫着它的名字,就着一点月色我看到路上躺着一条很大的蛇,黑汉边叫边敏捷的用前掌拍打着蛇尾,拍一下跳开,拍一下再跳开,这样把蛇赶跑。
  黑汉老了,三天没进食了,婶婶还为它做了白米饭,那样的年月人也难的吃上不掺杂粮的饭啊!可是它只用鼻子嗅了一下。第四天一大早黑汉歪歪倒倒的上我家来了,我以为它好些了,爸爸从来都骂我玩物丧志,不让我摸它,可这天爸爸却破例的找了点东西给它吃,黑汉也只是嗅嗅就走了,爸妈都说它是来‘辞路’了,从那以后我知道了人们说的‘辞路’就是在要死之前再去自己常去的地方走一趟。
  黑汉死了,叔婶一家在深夜偷偷地把它埋到了山上,怕饥饿的人们把它给吃了,我为黑汉的死哭了好些天,所以我一生都不吃狗肉。
  就是现在我在生活中看到一些势利小人的变脸时,也会常常想起黑汉这条不嫌贫爱富,不见风驶舵,不捧红踩绿,不卖主求荣的忠实的狗。

“坏女人”

作者:山妹
               
  我不会写什么文章,只是象记流水账一样记下一些真实的回忆。下面要说的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伯父是个书呆子,在过粮食关时饿死了,留下伯母和三个儿女,伯母一生不能干,所以堂哥姐都吃过不少的苦,也没得到过什么父爱和母爱,堂姐很小就嫁人了,两个堂哥十三四岁就没人管,就这样饥寒交迫的拖到大。大哥叫‘伟’,‘伟’在二十岁时好不容易由人介绍接了一房亲,对方也是没了父亲、母亲又改嫁了的孤儿,比‘伟’小九岁,结婚哪年才十一岁,听说由她妈妈领到‘伟’这里来的。来时还交代了最好当妹妹待,她妈妈吃了一餐饭就走了,算是给没人管的女儿找到了着落,等她走没两天‘伟’嫂就跑了,于是家族们都管上了事,兴师动众的一队人马上了‘伟’嫂的娘家,问她要人,‘伟’嫂的妈妈一时半会上哪去找人啊!只好应承只要看到‘伟’嫂一定给抓回来。没过几天十一岁的女儿在外面实在没法过下去了,只好投奔了自己的母亲,她母亲二话没说就五花大绑给她送了回来,于是院子的男女老少都围了过来,责罚这不守妇道的小女人,‘伟’嫂名‘玉’,她妈妈当着全院男女老少的面表态,要是女儿再做这丢人的事任凭家族怎么处置,但她母亲前脚刚走,后脚她又跑了。
  我回家见她的第一次是1966年的冬天,她被她妈妈抓到了用绳索捆绑着、一路推搡着来到了我们院子,于是看热闹的人们蜂踊而上,那次正好碰上伯母也在家,有的人就对伯母说这样子会带坏样。非得把她用楼梯绑上插到池塘里淹死不可。在我们这地方,旧社会有过这样的先例,不守贞节的女子就是这样捆到楼梯上,倒插进池塘里淹死。说着还真有人去搬梯子,也有几个伯母悄声说:“也别怪她,太小了。”大人们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只知道他们说‘玉’不是个好女人,要把她弄死,她妈妈一边流泪一边说:“她不听话,我也没法子了,你们想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好了,我也管不了了。”
  我有些害怕,紧紧的抓着妈妈的衣服,心里很可怜‘玉’,她比我才大两岁啊!我听明白了,就是她不回家要往外面跑,犯了错该责罚,但是怎么能让一个这么小小年纪的人去死呢?我不想看到她死,她的样子太可怜了,我心里多么希望爸爸妈妈能救她啊!
  楼梯搬来了,‘伟’哥也很气愤,嘴里也不停地骂着,手里拿着绳索,做着要动手的样子,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你们这事还得亲房的老人出面啊!这事提醒了大家,于是就有老人帮唤着爸爸的名字,因伯父不在了就只有爸爸是长辈了。当地的风俗,是女的不能理家族的事,就是文化大革命,这些害人的风俗还没能全破除。
  爸爸来了,这次爸爸不象平日里说话小心怕事的样子,他拨开人群,大声的责骂着伟:“你别犯傻啊,你们有什么权处死人?共产党的天下是有政策的,谁敢处死她,谁就得陪命,你们以为是旧社会啊!”边说边把‘玉’身上的绳子解了,叫上‘伟’一起回到我家里。
  说也怪,刚还很气愤的人们,被爸爸一顿训斥都悄悄的散了。‘伟’哥娶上这房亲也很不容易。那会真的舍的让‘玉’去死,只是没法子,管不住‘玉’而恼怒,‘伟’也是个老实人,只是受的教育不一样,不能真正的去关心和爱护‘玉’,只是按传统意识觉的‘玉’是他老婆就得尽妻子的义务。
  ‘玉’回到我家全身瑟缩着、头低着,一句话不说,象个犯了大错的罪人,爸爸把‘伟’叫到了‘伟’自己的屋里去。‘伟’的房子和我家接檐挨室,他们出进都得过我家的一条小巷。爸爸叫走了‘伟’,伯母也跟着骂骂咧咧的走了。妈妈摸摸‘玉’的脸,看看没外人,马上装了一碗饭把‘玉’叫到里屋,‘玉’掉着泪把饭吃了,我感到奇怪的是妈妈没说‘玉’的不对,只是抓着‘玉’的手放手心里紧紧地握着,用慈爱的目光望着‘玉’,轻声的问:“玉宝,你在外面都怎么过的?上那些地方了?外面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你回来好吗?婶子说说他让他好好的待你。”‘玉’只是点头不停的擦眼泪,过了一会爸爸和‘伟’一起来了,‘伟’掉着脸把‘玉’带走了。但没几天‘玉’又跑了。
  过了快一年了,人们很少再提起这‘坏女人’了。突然有一天‘玉’的妈妈又把‘玉’给抓着了,还是用绳索把‘玉’给捆了回来,当着众人的面给‘玉’狠狠的打了一顿。于是有些人对着‘玉’吐唾沫,孩子们用东西砸她。‘玉’只是抱着头小声的抽泣着。
  这次看到的‘玉’要比原来高一点,但是更瘦了。‘玉’的唇一直都象抹了口红一样红,白白的皮肤很好看。她每一次的到来都能让平静而沉寂的人们好些天处于兴奋之中,人们饭前茶后的话题总是围着这不守妇道的小女人转。只有妈妈总会在没人注意时把她叫到里屋,关上门,偷偷的盛上一碗吃的,让她躲着吃了。
  那时没有人能吃上饱饭,我家刚回去那年还没有怎么挨饿,但这次‘玉’回来,我们家也和别的家一样半饥半饱。我没事也上‘伟’哥家去陪‘玉’玩,和她说话,哪时的我已经一口的当地话了,反而‘玉’的口音因在外面久了有些南腔北调。‘玉’告诉我说,她在外面天刚亮看到谁家开门,就跑进去给别人倒马桶,那时城里也都是公厕,家里没卫生间,家家都有过夜马桶之类的便具。这样别人就会给她一碗饭吃,我说:“还不如在这里了,为什么要到处去跑,还要被人骂,你妈妈抓着你还要打你!”‘玉’告诉我太痛了,我就不明白,在家好好的怎么会痛呢,我问她:“怎么回来就会痛,那你出去就没病了吗?”她说不是病,我不明白她那里痛,就不停的追问她,想了解后告诉大人,但‘玉’说:“你千万不能对人说啊!这是最丑的事了,你不能问别人,谁都不能问,问了别人要骂你不要脸的。”她说这话时可认真了,我被她说话的样子吓着了,一直把这疑团埋在心里。
  ‘玉’这次回来没两天‘伟’哥就被队上派去外省搞副业了,‘玉’也就一直在家没跑出去,但她生活上很苦,‘伟’出去也没给她留下些什么粮食,伯母更不可能管她,一天我碰上她在吃饭,饭里面全是沙子,我问她怎么不把沙子弄干净,她说怎么也洗不净了,现在想想那时的她,的确太小,哪弄的干净?那是打谷后有些谷草上还留下些打不掉的谷粒,就由人们担到公路上由过往的汽车压,再把压碎的稻草担回给牛吃,路上压碎的谷粒每家分些,可喂鸡鸭,因里面全是小石子,‘玉’年龄小,更是洗不干净,看上去石子和米差不多的比例,我问她怎么吃,她还很好笑的说我傻,完了吃给我看,把饭一放嘴里两眼一闭不用牙咬就吞咽下去了。那年她在家呆了近三个月。  
  冬天正好邻院有一个会武术的说要带学徒,我们院子的几个堂哥都报了名,那时没女生去学,哪里的女孩子都没人学这些的,我很想去学,就给爸爸妈妈说了。爸爸当时很反对,但教武术的这‘代’哥却很喜欢我,就上门给爸爸说好话了,并说她女儿比我大一岁,也可和我一起去学。就这样我就跟着院子里的几个男孩一起去学武术,快过春节了,‘伟’哥又回来了,‘伟’回来才两三天,正好碰上另一个院子有一老人过80岁生日,她家又是贫下中农,又遇年关,儿孙就给老人办了酒,全大队的人都去了,那晚还组织了狮子队。我们一群人也参加了表演。‘玉’想和我一起去,但又怕骂,就由我给‘伟’和爸爸妈妈说了。‘玉’就和我一起去了,那晚很热闹,武术队的每人都打一套拳,我也打了,把老太太乐坏了,她说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女孩打拳的,拉着我的手进了她的睡房,打开了箱子拿了一个布袋子装了20个用模子做成各种不同花色的米粑,老太太一直拉着我到晚会结束,在回家的路上‘玉’一句话不说,我拉着她问她怎么不高兴了,她说她看狮子时别人骂了她不要脸,我很为她难过,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谁知到了半夜‘伟’大声的叫我,问‘玉’回来没,我回答早和我一起回来了,这会我才意识到‘玉’又跑了,那晚把我吓坏了。全家人都起来了,瞎忙了一通‘玉’也没找着。还好,我本想一定会捱打或受骂的,谁知爸妈和‘伟’都没过多的责备我。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玉’。  
  三年后‘玉’回来了,已是个高高大大的大姑娘了,白白的皮肤红红的嘴唇,长的象个城里姑娘。比我高出一头。这时的‘伟’也出去搞了两年副业,刚回来搞完双抢还没走,到过外面的人穿着都不象天天猫在乡下的土。‘伟’也长的威威武武,是个个出色的帅小伙,‘伟’哥知道是‘玉’回来了不愿见她,爸爸妈妈做‘伟’的工作:“这次既然是‘玉’自己回来的,想必‘玉’也不会再跑了。”从哪以后‘伟’哥和‘玉’还真的如胶是漆的过上了日子。‘玉’很会勤俭持家,很爱‘伟’,规规矩矩的过日子,可是只要与人口角时,总会被人骂做‘坏女人’,连‘伟’也要矮人半栽。我离开农村时他们的孩子都好几岁了,但是人们还没忘记用白眼看她,哎…………!

很久没有看到这样干净质朴的文章了。流水帐,真是一个好办法,

很生活,很质朴的文章,看了让人感慨.农民其实比我们做知青的苦多了,永远没有盼头,几千年如一日,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写狗那段,写到它的死,与文革那段接得似乎有点突兀,不知是否如此?

山妹的这两篇短篇,如果和长篇“苦涩的回忆”一起读,就不会觉得“突兀”,单独成篇幅确有此感觉。

“苦涩的回忆”已发在“历史科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