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八月之光(上)

 
 
      

 
   1,杜军和林亭在两人间的第一次事毕后,他们的僵硬依然是显而易见的,至少在她那方面看来如此。他趴在她身上,身体搁在她身体里。他感觉到自己的退缩,军队的后撤和换防某些时候并不能完全听从司令部的调遣指挥。他对此无能为力,同时怀疑努力的意义。他觉得这之前的上下颠簸是可笑的,做作的,无风起浪,没有任何逻辑可言,重叠在一起仿佛是只八条或九条腿的章鱼,畸形的章鱼,多么可笑啊。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又分明感觉到自己是只乏味的风箱,再想想风箱的样子,他越发确定了这点。杜风箱,他默默念叼着,听起来还不错,可以听成杜枫乡或者杜凤翔,凤舞九天,在一片红色的枫林之上,很不错,只是他知道一只风箱就是一只风箱,一条拉杆,一个臭皮囊。他很沮丧。这时她问他,“你快乐吗?”。她脸朝上,眉头紧蹙,又严肃又忧虑,仿佛天问。他怔了一下,下意识的反问,“你呢”。她干净利索的回答他说,她不快乐。说完同样干净利索的把他从身上扯下来。他睁着眼睛,和她并排看着天花板。他想一个人要是成心要自己不快乐怎么快乐得起来呢。时代不同了,很久以来男人的快乐就不再独立存在过,也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和女人的快乐紧密相连,问题还不在于此,他们并排躺在这狭仄房间的床垫上,下身裸露,窗帘紧合,夜色浓重,肉体若即若离,无足轻重,淡淡的混合体液味弥漫上升,呼出的浊重气息沉沉下坠,所有这些都会落向那里呢?他斜欹起身子,从床头的烟盒中摸索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上一口,然后重重的嘘了出来。
 “我们去网吧游戏吧,到传奇里面好些”他说,“我们一直在那里面还好些”   “回不去的”
 “我拣两个回城卷,我看看”
 “找不到”
 “那我们干脆死去,死了就回城的”
 “我感觉已经死的”
  这话让他憋气,她怎么能这样说呢,老鸿运扇哗哗的转动着,他的汗出来了。
 “别这样,不要这样” 他说。
 “我们这是干什么呢”她说“这难道不是游戏?”
 “你这样认为?”他迟疑着说 。
 “你说呢?”
 “我们青梅竹马海誓山盟,我们成过亲,”他说。
 “但那只是传奇,是游戏,不是吗?”  
 “我是真诚的,” 他说,“我们是两个人,就算在被鼠标操纵的时候,我们还只是两个人。”
 “那是不同的世界。”
 “只有一个世界。”他很快的说。
  她在黑夜里看着他,他抽得太凶了,火差点烫着了他的嘴。
 “说不定我们都是分裂的人”
  他又摸出支烟卷凑上火,他痛恨做爱后伸向烟卷的手,痛恨肺里的烟气和嘴里的苦味,痛恨从对方身体抽出来后却要凭借一根烟卷寻找慰籍。从一个圆柱体到另一个圆柱体,包括笔啊枪啊等等,世界就是被这些圆柱体弄得乱糟糟的。他做了10年警察,从没摸过次枪。
 “我真要被你弄分裂的”他说。“干脆我们四个大被同眠,有灵有肉,要不我们守着他们,看着他们,只有他们。”
 “把烟给我”,她轻声说。他把抽了一口的烟卷塞到她唇间,身子滑落到被窝中,他们又并排躺着,他注视着那点红光。后来他把烟头从她唇间拿过来,吸上一口,在烟缸里摁熄。他搂过她,苦恼的用鼻子在她头发上磨蹭着,他再滑落来一点点,他们在黑暗中直视对方。他呻吟着说让他亲亲她的嘴。月光突然倾泻在他们的肉体和那些影影绰绰的物件上,窗帘是他用图钉钉上去的,现在一个角掉了下来,他看见她紧闭的眼睑和嘴唇,他吻她的嘴,双手伸入肋间脱去她的上衣,她回吻他,当他去脱她胸罩的时候她自己动手解了下来,他们吻得咂咂有声,床铺在如水的月光里晃荡起来。她的手指扣住他的肩头,她的大腿勾住他的腰,他进入时感觉到她紧绷的大腿内侧和一腔热忱。一只风箱半条章鱼终于溶入月色之中,他舒展了。他说他现在是和谁在一起呢?她说,“给你,全都给你”。十五的月亮迟迟疑疑的升上了夜空。半夜时分她说“他在家里”,他迷迷糊糊的应着,“他回来几天了,可我不想回去”,他很疲乏,不想说话,“我害怕”她说。他已经睡着了。


   2,他们是在八月认识的,一个光线黯淡的小网吧里面。仔细说来是这样的,仔细说来又不是如此。几个月来他经常缩在靠墙的角落来对着显示器消磨时间,一杯茶,一包烟,一个下午,偶尔搭上个通宵,这样的话第二天上午他去交通队打个转,然后回去补觉。他很少通宵,所以很少去队里。他在队里做宣教和档案工作,他是个闲散的人,这闲散的工作正适合他。他所在的小城是个老镇,两座半(有一座被雷劈了一半,屡建屡劈)宝塔和一座唐朝大庙点缀其间,一条大河把城砍成两半,昔日喧闹的码头都冷清了,主街道是纵横的两条直肠子,两旁种着法国梧桐和玉兰树,树冠在街面上连成一体,树根在地下想必也是纠缠不清。堵车是经常的事,大多数情况下很快也就畅通了,不象大城市马路天宽地宽却时常堵得人心里发慌,司机慌,交警也慌,很象21世纪的样子。当然,在这里也是新的千年了。
   那天下午到网吧时他的老位子上已经有人了,他到边上坐下来,犹豫着,还是问她能不能和他换一下。吊扇在顶上慢悠悠的转动着,节能灯的清辉过于微弱,几近与无。他并没十分看清她。后来她问起他对她第一次的印象,他说他那时的确想的只是位子,他笑着又说,男人嘛。不过当时她说为什么要和你换位子时他很拘谨的回答他天天上那台机子的,很多档存在上面,他又补了句,有感情的。她瞟了眼他,说这个理由真是奇怪,到底是感情还是档。他尴尬的笑了,后悔提到感情。他发现她长得很美,他的经验是这样的女人对感情的态度大多都很可疑。她叹口气,让他稍稍等一下,帮她把边上的机子启动起来。他按她说的去做,笑容自然些了。他看她玩的游戏,她玩的游戏他也天天在玩,他说,“你也玩这个啊。”“这话也奇怪呢,我就不能玩这个?”她笑着说,他也陪着笑。他发现他们竟然在同一个区,然后他注意到她在游戏中的名字,他盯着游戏中穿黑袍的女子,直到她从游戏中退出来。他们换了位子。他重新打量她,她的侧面,她站起来换位子时他多少显得有些呆滞。他进了游戏,直接密了下她。他敲打着键盘说他才来,刚和一个姑娘换了位子,他说他才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人。“你在那里?”她的话传了过来。他说在她身边。她凑到他的显示器上看了看,又看看他,她摇着头笑着发脾气,“那你真是奇怪呢,看见我也不直接说啊”。他一直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只是这样被一个初次谋面的人屡次提及,仿佛轻而易举的抓到内里的隐秘,他不由得低头看下自己,抬起头又看看她,带着一种甜蜜的傻气的微笑说,“深蓝”。“大风”,她说。这是他们在游戏中的名字,他们曾经无数次用指尖在键盘上敲打过的名字,第一次在唇间倾吐出来,好象说着接头的暗号,说出来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都笑了。他们在游戏中已经结识两个来月,从穿开裆裤的小娃娃就在一起,一起练级,一起打装备,一起玩耍,一起PK,一起一言不发,他们在游戏中大多是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时候也在私聊,他们立了个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行会,成员就他们2个,前些天还结了婚,当然是在游戏中比齐大城的殿堂里。游戏中成长是很快的,尽管在生活中我们蓦然回首时也会有这感觉。他们在游戏中从没提及现实生活,这好象是约定好的,只是他们好象也从没有过约定。游戏只是游戏。他们在游戏中退出后从没用过别的方式联系,在此之前属于他们的空间一直只在游戏里,仅此而已。这是一款名为“传奇”的古装武侠网络游戏,在那个夏天风靡一时。他们曾经抱怨过游戏中的人太多地图太小了,当他们突然置身在小网吧这个角落,他们只能说,世界也没有想象的大。他们从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会象今天隔得这样近,胳膊肘碰着胳膊肘。新婚之夜他用玩笑的口吻抱怨游戏设计得不够人性,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在良辰也不能靠得更近一些。他们要躺下去的唯一办法是死去,用游戏的切口说是“挂”,挂了自然会躺下,这时候屏幕瞬间从彩色变为黑白,战斗时他们时常挂,时常躺在地下看着黑白世界,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一点点凄凉的浪漫。不过这个夜晚没有战斗,挂了太不吉祥,两个人的战斗也没有,他们做得最大胆的事是赤裸裸的站在袄玛森林的草坪之中,在这之前他们用金币和金创药丸在草地上摆了一支箭连着两颗心的图案,不容易摆,但终究还是摆成了,他们站在心里面,凝视对方,没有说话,后来他们就笑了,冒号加半个刮号,简单的图案,说不上悲戚,也上不上快乐。那一夜他们并没通宵。
   生活是奇妙的,他们相遇了。她拿起桌上的烟盒,给他一支烟卷,自己也点上一支,从游戏到现实的距离说近也近,说远也远,他们需要喘息一会。“你在那里”他偏过身子看她的显示器。“就在这里”她说。她站在大城外的沙地上,或者说沙滩,因为不远处是蔚蓝色的大海,她站得偏了点,看不见海。天上有苍鹰在飞。他走到她对面站着。“我来了”,他还是习惯打字。她没有反应。他熟悉她的没有反应,心不在焉和一点点恍惚。他责怪过她,不过也习惯了和她面对面一言不发站在这寂寥广漠的土地上。他扭头看她,她吸着烟,看着显示器,吊扇的叶片缓缓的把光影一块块打在她身上。“我来了”他说。“哦”,她说,“我知道是你”。他说他们去那里呢?“我不知道,随便你”,她和往常一样。他们象往常一样结伴在玛珐大陆上游荡,并肩与所谓的黑暗邪恶势力作虚无的战斗。两个穿着华美衣裳的小人儿在屏幕里疾步前行,仿佛是屏幕外两个大人儿的幻影,当然,反过来说也行,谁知道呢。往常他们免不了亲密聊天,现在不需要打字了还不习惯,他们也还不习惯无所拘束的交谈,他们走得很快,好象急于奔上战场似的,这是没有过的。挂了一回之后,他们回到安全区。他说一起去吃顿饭吧。她说去林小姐那里?林小姐是《传奇》客栈里的老板。他移动鼠标,“把他们交给林小姐,我们去小顺兴”。“小顺兴”是百多年的老饭馆,属于另一个传奇,离网吧不过5分钟的路程,他们还是乘车过去。 说是把两个小人儿丢在林小姐的客栈,实际上他们还是带来了,不能不带来,他们回忆起传奇中的第一次邂逅,一些小甜蜜和小悲伤,一起在游戏中的故事,人和事。他们说的最自然的是这个。他们不说的是在里面曾经倾吐过的情话,那些在传奇里自然而然的情话在这个世界上重复起来显得矫情,肉麻和不合时宜,甚至回忆起来都叫人来脸红。但是他们在两个小人儿的牵引下慢慢变得自然起来,喝了两瓶啤酒,喝完了又要了两瓶,喝到后来脸真的红了。他们给对方说自己的姓名工作,留下电话号码。她在电业局工作,隔交通队很近的。他们这之前大概就在街头看见过对方,这很有可能,但是谁也不能确定,他们觉得对方并不陌生,当然这也可能是游戏给了他们熟悉的感觉,说不清楚,都有可能。
  出饭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飘着小雨,大街上湿漉漉的,街灯映在地砖上象打破的鸡蛋,甲克虫般的摩的静静的趴在路口上,他上了一辆,她上了另一辆,他们隔着车窗摇了摇手掌,两辆车并行一段,在岔口上,他直走,她往东去了,他再次和她挥手。他想,又是八月了。

   3,八月对他来说是个特殊的月份,第一次谈爱是八月,第一次做爱是八月(相隔一年时间),第一次分手还是八月(又是一年),经历了疯狂的爱温柔的爱绝望的爱,到最后也把这些淡忘了,而且努力着不困不惑和无动于衷。然后每年八月总会给他带来一位姑娘,他们说爱做爱分手,时间或长或短,但总不会挨到下一个八月,有时候那仅仅只是属于八月。艾略特说四月是个什么月份?残忍的,有着丁香气,掺和着记忆和欲望,让春雨拨动沉闷的根芽的月份?哦哦哦,他只知道八月,从一开始就是八月。一开始是这样的,如今他28岁了,就象八月之后总会有秋凉的时候,现在他读到日渐迟暮老之将至此类的词喉结都不由自主的滚动几下,这实在是个难以吞咽的事实。转瞬之间就是10年,而读书的时候岁月却显得那么漫长。孔子在大河边上说,逝者如斯夫,他在女人边上找到了同样的感觉,这也难怪,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那么些水汇集在一起也该成河了吧。河水总会让人思索。有时候他或是坐着或是躺着象在沉思什么,有人问他在想什么呢?老婆?他也不知道,他觉得头脑里有很大一块空白。他想得少,做得多,努力让自己疲倦,这样睡着容易一些。很久以来安安稳稳的睡个好觉对他都是个问题。老年人都是这样的。人都是怎么着变老的啊。
   接下来的两个下午他们是在网吧吵吵嚷嚷的环境里消磨的,后一个下午延续到傍晚,她请客吃的饭。后来他说出去走走?她说能去那儿呢?这是他们在游戏中也时常需要面对的问题,或者说困境,两个人总是很难找到一个安静的容身之处。他们决定去凤凰山。凤凰山在大河那边的城南,约莫一公里的路程,西安事变后张学良曾在那里软禁了一年时间,山上有座古庙,香火颇盛。出去时天色已经黑了,他叫了辆车,过了桥,快到山顶的拐角处车停了下来,他们下车,一时竟看不清路径,周遭参天的古木新生的幼树和黑夜联为一体,阴森森的有些糁人。车子掉头走了,他们还站在原地。他说安静吧,他说气都没出的。他摸出火机打亮,她的脸浮了出来,他想用手指伸到她鼻下试试气息,想想而已。他抓住他的手,说我们爬上去吧。前面是通往山顶的石阶,他手上的光亮照亮他们面前一小块地方。一共118级台阶,很早之前他就数过。他拉着她往上跑,小小的火光摇曳着,熄了又摁燃,黑暗裹挟着他们,他裹挟着她,奔向山顶。山顶接近天穹,没有下面黑得那样厚重,不远处的庙宇透着灯光。他们气喘吁吁,沁出汗水的手也松了开来。山顶左侧有座“望江亭”,两层楼,他们登上去坐下来,这样他们离天穹更近一步。 他掏出烟盒,给她一支,自己点上一支,给她点火时火机打不燃了,滚烫滚烫的,他把打火机丢开,将自己的烟递给她,他们靠在长椅上抽烟,小城的北岸在大河对面完整的呈现在眼底(这个城市的俯瞰图大致都是在这里摄的),万家灯火和街灯静静的发着光,大桥上车来车往,听不见喇叭声,大河缓缓地从桥下,从山脚下流过,隐没在黑夜里,点点渔火在它的气息中悠悠的晃荡着,仿佛因为这些渔火,才能感觉到大河的存在,他们静静的坐了好一会儿。
   “看过去真是美”她说。
    此时此刻这样看过去的确不错,又安静又平和,比置身其中要好得多。她指给他看她住的房子,那是一栋高层住宅。
   “你一个人住在那里?”
   “是我男朋友的房子,他在外地工作,半个月左右回来一次”。
   他在黑暗中不易察觉的耸了下肩膀,他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仔细想来她应该有的,她算不上小姑娘了。他觉察到她说“男朋友”的时候仿佛思量了一下,他想她不说要好些,既然她和他来约会,就不要说那些。为什么要说呢。
   “平时你们只能电话传情了”
   “没什么好传的,他回来前会给我电话”
   “平时不打?”
   “不”
   “这样不好”他想了想说。
   她说没什么特别不好,她也没想要什么特别的好。他不说话,专心吸烟卷。
   “他爱你吧?”
   “还好,他是那种老实本分的人”她笑了笑,“他和我都很客气”
   “相敬如宾”他说。
   “差不多就这样”
   “你们怎么认识的”
   “有几年了,那段时间是我最灰暗的日子,好象并不是活着,那天我丢了个包,他拾到了,找到单位交给我,他在外面等了好久才找到我,我还不知道把包丢了,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两个月后他离婚我们就在一起,确切些说,是我决定和他在一起的第二天他把婚离了。”
    他说那他并不象她说的那样老实本分嘛。
   “他也很苦,他老婆在外面很早就有人了,我们喝酒时他直掉眼泪,挺可怜的”
   他对着远远的渔火凑着烟蒂又吸了根烟。
  “那时候觉得我们都挺可怜,我就和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一个人和一个人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呢?他抓住她的手握着,眼睛看着对岸灯火中的城市。
  “你是不是觉得很自然?”她说
  他说他们结婚了的。那是传奇,她说。
  “你很美,或者还有其他的某些东西吸引我了,我想和你更近一些。”他把右手上的烟蒂丢到下面的竹林中。
  “会起火的”她说。
  他笑着表示让火燃起来好了。他把她手上的烟蒂也丢下去。她说,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我们一起坐,案发现场有两颗烟蒂”
  “我们说不定会烧死,看不出个人形来”
  他想他一泡尿就会把火灭了,象那个拯救了城市的小男孩一样,可是他不是小男孩了,他永远也不可能被人塑成挺着阳具的雕像供人瞻仰。他说,死得这样温暖也蛮不错的。她说两个人死在一起人们就会胡乱猜测,不好。他说有什么好猜测的,一男一女自然是殉情了。
  “所以我说人们是胡乱猜测,”她说“要烧就少成灰烬干净”
  “然后在焦土上开出两朵小花......”
  她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不说两只蝴蝶呢”她笑得断断续续的说,“小花,小花...哎”
  “你叹气了”
  “怪不得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不过说真的,我喜欢这歌”
  这是他们2个人的行会的名称。她也说过她喜欢这行会。
  她要他唱这歌,他说一起唱吗?她说她唱不好,“听你唱”。他说夜深人静时分在这高山上放歌实在......他想这该是只什么样的鸟啊。她说轻轻唱。他唱了,与其说唱得轻,不如说唱得压抑,他唱歌时喉咙一直是这样的,当他唱到它象征着纯洁的爱情和友谊时她也跟着小声呤唱起来,第二段唱了半截他们突然停下来,嘎然而止,谁也不出声,好象从来没有过歌声。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在黑暗中他们侧身看着对方。他在她掌心飞快的吻了一下,然后伸出胳膊搂她,吻她的嘴,他用力的吻她,搂得更紧一些,“让我亲亲你的舌头”,他很快的说,逼她张开嘴,可是她犟开他,睁着眼睛看着他脑后的过道,他觉得有些异样,停下来,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捧着她的脸,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的脸隔得那么近,她无法忘着别处。他用嘴唇轻轻盖上她的眼睑,这时他感到她身体颤抖了一下,突然变得柔软下来,他的嘴唇滑过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张开了,他听见她说,“我要你把这歌唱下去”。“啊啊啊啊啊”,他咬着她的舌头开始唱歌了,一会儿她也跟着哼哼起来,有些不成调的气喘吁吁的歌却总有让人心动的地方,以至人们不得不一遍遍的唱下去,直到忘掉歌唱本身。
  他们从望江亭下来的时候就看了远处空地上的火光。他说那里一定也有两个烟蒂。这时候他们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亭子,它黑黝黝静悄悄的蹲伏在那里,象一头貌似温柔的野兽。他拉着她的手,走下青石板铺就的台阶和小道,火光越燃越大,越来越清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堆是木柴搭起来的,四边围着几个尼姑和4,5个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静穆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他注意到火光中燃烧的物体,再走进点他确定那是个人。肉体的木料的香料的气味随着飘舞的火星淡淡的弥漫着。“我们过去看看”他说。她拉住她的手站立着不动。“他是真的烧成灰烬了”她说。他说不知道能不能烧出舍利子来。“什么”她说。“高僧火化后的残余骨烬中可能会找到晶体般的圆球,很奇妙”他说。“我们回去吧”她说。他们从一条捷径直接往山下走去,走到来时下车的地方她突然记起来把钥匙掉在望江亭上了,他让她等着,自己跑去取。他在长凳上找到钥匙,快步往下走。“找到了吗”她正看着山上那熊熊的火焰。“没有”他骗她,“天太黑了”“你骗我”她说,她摸了摸他身上,并没摸到。他抱怨打火机烧坏了。“那我怎么办呢”她说。他说明天清晨骑车过来找。“我自己上去看看”她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说,“我明天清晨一定来”他把手抄进裤兜,按住钥匙,不让它发出响声。“我今夜怎么办?”她说。他不说话,牵着她一步步往下走,到山脚下时他搂过她仿佛出自不可抑制的欲望亲吻她的脸,从头发到脖胫,他喃喃的说去他那里吧。“不去,”她说“你陪我走”。他们走到大道上。“太累,我们回去吧”他说。“你家里有什么人?”隔了会她说。他说只有他一人。他到路对面开着个窗户的小商店买了个打火机和2支矿泉水,站在路边侯车。夜太深,许久没有车来。“我们走吧”她在对面大声说。车终于来了,他和她靠在柔软的座椅上觉得心里安定了一些。“龙兴路12号”他说。车子滑过一半明亮一半黑暗的大桥,马路空旷得见不到什么行人,夜市倒还红火,听得到醉酒和喧闹的声音,只是驶过夜市越发清冷,街灯也是一边亮着一边熄了,这真是个奇怪的小城市。她看着窗外,脸映在车窗上,一帧少女时期的黑白照片,一个凝结的剪影,他的心隐隐动了一下,他别过头,看着漆黑的窗外。
 

作为编辑,看着一系列引号里面没有句号,感觉怪怪的。

《八月之光》是福克纳的名著,能不能把你这个改成《八月之芒》啊?

不喜欢芒字,福克纳我很喜欢,可是,就不必“避讳”了吧。
3, 第二天早上他们几乎同时醒来,他们也几乎没睡什么,他看着她。
  “你看什么”
  “你的眼睛”
  “能看到什么”
  “迷离?空虚?”他有点不大确定。
  “不会比下面更空虚吧”她淡然的说。
  “我都不大了解“他笑了,“你多大了”
  “我老了”她说,“三十岁,你应该看得出来”
   他说他看不出来,实在看不出来。
  “那就是你也老了,对老的东西习以为常”
  “我是老了”
  “那你夜里还那么疯狂”
   他说老来疯,他又说他疯狂了吗?
  “是我疯狂,我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
  “我带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你无法带我来,是我自己”她说“我想来。”
  “你钥匙掉了”
  她记起了她的钥匙,他从床头的裤兜里摸出来给她看。他说清晨他跑到山上打了转身。
  “昨夜你藏在那里了”
  “一直在裤兜里,你没摸到”他说“摸到了你会来吗”
  “别问我这个,他在家里”
  “他在家里?”他说
  “是的”
  沉默了会他说他会疯狂吗?
  “你怕了吗”
  “不是。我不熟悉这种关系”
  “你有女朋友了吧?”
  “没有”
  “怎么不找一个呢?”
  “这几个月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以前和你在一起的姑娘都是什么样的?”
  “都很年轻,我也没现在这样老”
  “啧啧,”她说,“你多大了”
  “27”
  “年轻呢”她说,“男人三十一支......”
  他捂住她的嘴,手停在她的脸上。他摸她的脸。
  “你怎么没法不来?”
  “喜欢你啊”说完她就笑了。
  “不要笑”他说“一笑你说的话就变得不象真的”
  “那我严肃的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她还是笑。
  “喜欢我什么呢”
  “你的身体”她继续笑着说,“怎么瘦削的人会如此有力呢?”
  “我不知道。”
  他的手滑过她的脖颈,触摸着胸脯,他俯下头用舌间舔她的乳头。
  “肚子上有块伤疤,”她不笑了,“我生过孩子呢”
  “我就是你的孩子”他开始笑了,“我要故地从游”。他的手滑过她的肚腹,直抵下面。
  “你别撩我。”
  “你不想吗?”
  “你不撩我就不想”
  “可我实在想你,你撩着我了。”
  “别没完没了了,你不累啊”
  “才开始,新的一天了”他说。
  “你这个疯子”
  她叹息着,过后呻吟着,然后呼喊着,他咬着牙一声不哼。“你那么不要命干什么呢”她说。“你和我有仇啊”她说。“你怎么象那么愤怒”她说。“你这把刀子”她说。“我要杀你的”她扭曲着脸,用力的扼住他的腰大声的说,“我真要杀你的。”汗水在他们的肚腹胸脯上积淌着,他们平息下来,身体滑溜溜的,汗水把床单润湿了,他把她的身子往边上移了移。太阳爬得老高了,它的触角伸进了房里。
  “我不存在了”
  “你在我下面”
  “我会死的”
  “死后还会复生”
  “你信?”
  “信”他干脆的说,“所以你说你要杀我时我一点也不害怕”
  她把他拉下来,用手掌抹着他瘦削身体上的汗水,阳光从窗帘的细缝间透射进来,尘埃在细小的光线里飞舞着。他们的肉体上沁着汗珠,好象清晨路边的植物一般,被子掉在脚下,他们完全赤裸着。她用手指在他身体上划动着,”别说这个“她说,“我受不了的”
  他从床头拿过烟盒,把枕头立起来,靠在床上,点上一支,他把烟盒递给她,下床去倒烟灰缸。
  “看看你的样子”她说。
  “生活就是赤裸着身体,寻找一个烟灰缸,端着它吞云吐雾,把烟灰弹在里面,把烟蒂丢在里面,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回到床上”他把烟灰缸放在他们中间,“我们围着它”他叼着烟把头凑过去,和她对个火,“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二十二三岁吧,我们几个女伴天天在舞厅唱歌跳舞抽烟喝酒,疯了一样的玩。”
  “那时你早恋爱了吧?”
  “我17岁就恋爱了”
  “学校里的恋情?”
  “我很早就工作了,在乡下变电站,他和我在一起工作,我们天天在一起”
  “哪个乡下?”
  “凉水井”
  “我也在那里工作过”他说,“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们经常一整天呆在房子里”
  “象我们这样?”
  “不是,一开始我们好象都不知道这个,就是说话下棋打牌什么的,吵吵闹闹的,开始是这样。”
  “那也甜美”
  “现在吃鱼看到鱼子我都纳闷那东西,鱼是怎么生殖的呢”
   他想了想,他也说不清楚。
  “他也不知道,我们在一起过了7年。”
  “怎么不结婚呢”
  “结婚的。”
  “哦”他说,“我以为只是恋爱。”
  “我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
   他自嘲的说他还以为她只和他结过婚。
  “我说过我老了,我把生命中最好的几年给了他”
   他好半天没有说话,他安安静静的抽烟。
  “你现在看起来也很好”他说。
  “很好吗?”
  “人总是这样长大的,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什么样子”
   他看着她。
  “你看什么”
  “你看我的眼睛”他说“在我的眼睛里看得到你自己”他说,“在游戏里我就见过你这样的样子”
  “别提游戏”她说。
  “那和我说说他”
  “他死了”她平静的说。
   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熄,轻轻的吐了口气。
  “他在我面前吸的第一次毒,他说他一年后就死去,”她说,“他真的做到了”
  “你没阻拦他?”
  “我看着他吸”
  “你吸毒吗?”
  “吸过一次,呕吐,身体反应得厉害。”
  “你的身体救了你”
  “谁知道呢”
  “我是你第几个男人?”
  “第3个,”她想了想又说,“也可以说第4个,我在舞厅和酒吧疯玩的时候还有个男孩,他跟着我们几个女伴从舞厅到酒吧,和我们一起唱歌,他是外地来这里打球的,唱完歌他约我去他住的宾馆,他很年轻,20岁还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我穿好衣服坐车到女伴的楼下打电话叫她出来,抱着女伴我就哭了。哭了一夜”
  “那时候他死了?”
  “没有,是我死了,半年后他也死了”她说,“比我死得彻底”
  “怎么会是这样”
  “我和他离婚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十分相爱”
   她伸手打在他脸上,打在鼻子和眼睛之间,他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他痛得把眼睛闭上。
  “对不起,你别用那种口吻说话”她揉他的脸,“很痛吗?”
  “还忍得住”他睁开眼睛。
  “我说对不起了,我不该打你的,其实你说也无妨”
  “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
  “我也是,我不知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说说话好些”
  “你没有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呆上七年吧”
  “没有”
  “我们在一起过了7年,我们都相信这是头7年,我们说好一起到老,一生只爱一人的。其实他爱我比我爱他还要深,他带我出去都蛮骄傲的。我们结婚我妈挺反对,甚至要和我断绝关系。他那时已经辞职在外面做生意,他很聪明,赚了一些钱。他让我相信和他在一起会幸福,他不知道我已经很幸福,我也不知道。我也骄傲,因为我是不顾家庭反对决意和他在一起的,这样仿佛爱情要来得伟大一些,我一直相信爱情的,是不是很可笑。”
  “我能理解”
  “你真正爱过一个人吗”
  “也许爱过”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犹豫了一下,“我回答不了”
   她笑了,“不要回答”她说,“这不是我们努力就能办到的事情”
  “是的”他说,“这是命运”
  “命运”她说。
  “你们怎么会分手的”
  “一天一个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和我说他在外面喝花酒,很关切很义愤的样子,我恨他,他为什么要和我说呢,后来我再也没和他说过话。我当时就想到离婚,不过我还是想要自己亲眼看见,我跟踪他几次,终于看到我想看到或者说不想看到的,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一走出来就跑,我跳上车时全身都在颤抖,我怕我是要死的。我和他说离婚,我不听他说话,我塞住耳朵只说离婚,我想我们的爱情是毁了,不会再是我想象的样子,再也不会回到过去了。他一直让我感觉他是深爱我的,我看重这感情,一点点渣滓也不能忍受,心里痛得要死。既然我们的爱情已经毁坏了,我想干脆毁到底还要好些。因为他有过失,所以这婚也离得很快。现在想起来他那时也年轻,难免会做错事,他在外面做事也难免会混杂一些,我太骄傲了,我那时侯已经觉得生活没有多大意义了。”
  “别总想着意义”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你现在还这样想?”
   她迟疑了一下,“是的”她说,“只是不象过去那样经常,这样一想就会想得太多了”  
  “享受生活中一点点小小的幸福就足够了,往好的方面想”
  “我外公的墓碑上刻的字不象其他的那样歌功颂德启佑后人,是我舅舅写的:玉宇华堂皆成逆旅,荒烟漫草才算安家。”
    他重复一遍那句子。
  “他死后我就想我如果马上死了我们是否还能再回到从前,在那个世界是否会找到一个小小的房子。”
    他不知道怎么说,房子从古至今都是个问题。
  “他整个人垮下来了,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和他离婚,他让我宽恕他,哭着祈求我,他说他只是逢场作戏,他说做生意要应酬,生意上的伙伴都是这样 ,他不愿显得另类和特别,那样就做不成生意,世界就是这样。他说他只想让我们让我过得更好些,让我也能为他骄傲。他都是哭着说的,泣不成声,我不听他说,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就让他别来找我,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叫他去找妓女。
  “他哭得时候我特别坚强特别残忍,我觉得他应该为这一切负责,我没在他面前掉一滴眼泪,他一定是绝望了,他把我们第一次做爱时弄脏的床单找出来”
  “你们狠”
  “我们那时候傻里傻气,调上城来时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收藏起来,两个人的日记,录在磁带上合唱的歌,一起涂鸦的小画,朗读过的书,绣着鸳鸯的枕套等等,我们说好我们死了就把这些东西和我们葬在一起,土葬或者烧掉,反正要陪伴我们一辈子,到死都该如此。
  “他把床单丢在客厅中央,问我们还能不能挽回,我说不,他说那我就把它烧了,我说烧了好,他擦根火柴就点火了,那是我们的新房,火焰很高,烟雾很大,房顶上的火警器一直鸣叫着,我受不了,我把过去那些当宝贝的珍藏都丢给他,就出去了,他象个死人样的看着火苗。
  “他再找我就吸毒了,当着我面刮燃了吸,他和我说,他第一次吸毒,我说你干什么,他说,我要死。
  “我开始在外面通宵通宵的玩,唱歌跳舞抽烟喝酒,也打牌,玩了那么久我又只身出去游逛,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从一座山到一座山。结婚前我们去张家界,夜里赌气我清晨坐车就去了长沙,夜里我一个人在长沙火车站的广场上,一个人大声叫我名字,我吓了一跳,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他一定也没想到,根本没有可能找到我的,他不知道我来长沙,广场上差不多有一万人,我们抱住就哭了,那时候我都想一定是神叫我们在一起的。这次出去我又去了长沙火车站,我几乎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可是象这种迹近奇迹的事情不可能再出现了。我坐在那里抽烟,抽完一包我就回旅馆了。
  “那时候他 差不多快死了
  “他吸得很凶,很快就静脉注射,一年还不到他就已经快不行了,我去看他时他的样子让我无法不流下泪来,那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的残忍,特别特别的残忍,他说你知道我一直爱你,我说我知道,他说你现在不恨我了吧,我说不出话,我的泪滴在他枯萎的脸上,他说我要先去了,到死我都是爱你的,这不是一时的情话。他说得很努力很艰难,我一下嚎啕大哭起来,我说我要杀你的,你蠢啊。我爬到床上,紧紧的抱住他,他没力气紧抱我了,他对我笑了笑,要我再说一遍,说我要杀你的。我就再说一遍,他说你不会再对别人说了吧,我说永远不会。他很满足的样子,他轻声说让我再听最后一次,那也许就是他最大的声音。我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我大声说我要杀你的的时候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死了,那年我23,他25,他才25岁啊。
  “他妈说是我害死了她的儿子,我想是的,是我害死了他,我太残忍了,我不那样待他,他终归是不会死的”她说,“我是什么样的女人啊”
  “都过去了”
  “我答应他永远不会和别人说的话也对你说了”她说,“我已经忘了”
  “我要杀你的?”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对你说出来我自己都很吃惊。那曾经是我们最私密的话,只有在那一刻才说的话”她说,“我要颠的。”
     她把烟头丢在烟灰缸里,“把它取开”她说,“我们还躺一会儿”
   “我去弄点吃的”他把烟灰缸移到地板上。
   “你不要走”她抓住他的胳膊,“你也躺下来”
   他滑回被窝,搂过她,她把头藏在他的肩窝里,他抚摩着她披散的头发。
   “你在颤抖”
   “你做得太用力了,我的腿一直都在打颤。”
   “和我有关是吗。”
   “别再说话,我们还躺一会儿,小会儿。”

  4,
   起床后她才注意到这座院子,他住的是祖上留下的老房子,说是祖上,但随着时代的变化很长时期并不是他家的,时代继续变化,这院子的一半又变成他家的,时代或许还会继续变化,但他父母的心情比时代的脚步显然要来得急切,他父亲在母亲的催促下在政府跑了好多头,跑到时代的前面去了,跑得心力憔悴,疲惫不堪,最后咬牙(切齿与否就不知道了)花了一笔钱把另一半也买了下来。房子很老了,大大小小有十几空,前面是天井,后面是花园,花园里有棵槐树,有口井。母亲在后面种了好些花,前面立了两口大缸养金鱼。她说在她小时侯的记忆里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再也买不到那么大那么精致的鱼缸了,花也没有记忆里那样鲜艳和漂亮。他想母亲把房子买来就是为了过去的金鱼和花儿,她念念叨叨的就是这个,还有葡萄架和下面的石桌子什么的,那年她都四十岁了。他记得那年春天母亲说种下的花打苞了,她非要他看看,她还要他看葡萄树的芽孢,她说到夏天就可以在下面乘凉,头上是一串一串大颗大颗的葡萄。他记得一些东西,也忘记了一些东西,他一直没离开这院子。父亲五年后死于一次追逃,脸被子弹打开了花。花园的花倒是越来越漂亮,母亲却无法再住下去,她还住了两年,身体越来越坏,第二年的末尾他姐姐把她接到长沙一起住,一去就是好几年了,她很少回来,他方便的时候会去长沙看看,但也不是经常。院子在山坡上,一条青石台阶可以通到河边,院子右侧约两百米有座唐代的古寺,红色的围墙上挂满藤蔓和星星花,寺庙的檐角和尖顶都显示出它的美奂美仑,沈从文在给梁思成的信中让他注意下这寺庙的“柱梁结构和迷人之处”。有时候他在院子拾掇花草时会看绿树掩映下的古寺,看上那么一会。
   他住的三间房是重新装修过的,地板是后来换的,厨房和卫生间完全进行了改动,花了最多工夫。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
  “都是老房子,家里人去长沙住了”
   他从井里提水给她洗漱,井水很凉,他取来手帕和肥皂。
  “花也是你种的?”
   一树紫薇花和串串红正开着,闻得到茉莉花的清香,没开的花木在太阳下散发出自然的气息,蝴蝶和小鸟不时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有时还见得到金龟子,小时候他捉它们用线穿着当作玩偶。看见它们他觉得亲切。
  “妈妈种的,我现在照料它们”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他笑。他说红的不多,不过都还能看。
  “住在这里一定很舒服”
  “还行,我习惯了”
  “我喜欢这里”
   他蹲下来,看见一个晃晃荡荡的模糊影子,他屏住呼吸,把脸侵在水里。
   
   她是中午时分走的,第3天夜里她又来了,他们隔三岔五在这里约会,有时候过一个下午,有时候是一个整夜,有时候甚至是一天一夜。他们的第一个夜晚是在床上消磨的,以后在一起的时间大致也是如此。那也不是真正的床,一个直接隔在地板上的床垫而已。有时侯两个人会跌到地板上,天气炎热,他们乐得在上面呆一会。这时节白天和黑夜的转换是不知不觉的,也许只是他们的不知不觉,快乐总是快的。安静下来他们靠在床上抽烟,看着窗外的白云和啼叫着扑闪着翅膀掠过的鸟,偶尔还在床上吃电话订来的盒饭,中午的话会喝点冰的啤酒,他很少说话,她说得多的时候他也说,后来他才发现他从来没和一个女人说过这么多话。了解一个女人他大致是从身体入手,很多时候也到此为止了,一开始是身体,走了走还是。他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她们更柔软的地方,这和他在床上的粗鲁恰恰相反,他也不和自己过不去,他知道这个。做爱时难免会说爱,这就象春药一样,会对身体有所帮助,和其余的没有关系,身体疲软下来,那些应景的话随着一江春水向东流去,或者被柔软的纸张包裹着丢弃在卫生间里,残余的一点点被身体辗压着,构成难以清洗的黄色污迹,有时侯颜色要暧昧一些,甚或有一抹明亮的色彩,他就觉得恼火,那种无能为力,重返往昔的感觉让他手足无措,不得安定,她们问他“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时,他比往常还要沉默,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七岁的时候开始学画(父亲出差带回来的几本素描入门),十六岁获全国青少年美术大赛的第2名,十九岁时父亲追逃时脸被枪打开了花,同年他到公安搞摄影,一晃差不多十年,庸常平静的生活象流水一样迅疾一样无声无息,,恍若一叶扁舟随着流水飘逝在天边外。他曾是人们眼中的天才,父亲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他辜负了他,父亲死了,他也有好多年没拿起画笔了 ,他觉得生活本身已经被支大笔戳得乱七八遭一塌糊涂,自己已经无处下笔了。他画不出更有力量的画。尼采说过,在艺术创作中和性行为中消耗的是同一种力,大艺术家必须是性欲旺盛的人。信哉斯言。如今他只能用旺盛的性欲证明自己具有大艺术家必须的素质,想到这点他哑然失笑。笑出了眼泪。这是一个幽默。
   这次有点不同,在了解她的身体之前他们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他们从没想过见面,一次纯粹的柏拉图网恋,一次怀旧,一个游戏里的故事,一个道士哥哥和一个法师妹妹在传奇世界的浪漫情史。如果他们在游戏中寻找到一点点感情的慰籍,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感情本身虚无缥缈,无从把握,用虚幻的网路和华美的游戏来对待十分适宜,话说回来,在游戏里他们的感情是真挚的,至少在某一刻的确如此。当这感情用一具肉身出现时,他也没有什么好拒绝的,以他的经验,肉体总是温暖可爱的。
   不光是肉体,他们也提到了灵魂。有一次中午她在床上说她想她是个坏女人,他说人没有有什么好坏之分,只是一种有灵魂,一种没有而已。
  “小时候我把魂掉了一次,是外婆把它喊回来的”
  “所以你还有”
  “后来我又掉了”她说,“外婆也不在了”
  “自己试着喊喊,拣起来拍拍灰尘再放回去”
  “我喊过过了,大声的喊过了,好象不大灵验”她说,“你什么时候试着把我喊喊”
  “你的魂能辩明我的声音听它召唤吗?”
  “那你是怎么占有我的肉体的呢?”
  “我一开始注意的是你在传奇里的哪个小人儿”
  “你是在和她做爱罗”
  “她是我青梅竹马海誓山盟过的姑娘呢,我拼了命都要爱死她”
  “我看你是真的拼了命的”她笑了
  “爱过了死掉也值”
   他说得一本正经,他们都沉默了片刻。他想以前对“爱”这些难以启齿的字眼现在都轻而易举的说了出来。都是游戏惹的祸,他想是这样的。
  “在我以前你好过多少姑娘?”
   他不说话。他不习惯说假话,能不说就不说。
  “4个?5个?”她猜测。
   他想这就是女人的想象力,他的胃里泛起一股又满足又空虚的液体,他的嘴里都体会到了。他说不说这个。他想起之前的那些姑娘,那些始乱终弃从一开始他就没认真过的故事,她们象烧掉的纸张卷曲着在热空气中翻转飞扬,有的是一夜欢愉,有的则长得多,她们都很年轻,皮肤光洁,白里透红,笑靥都很纯真,就是从她们小小的诡计和可笑的虚荣心里都看得出纯真来,她们的眼泪总是容易夺眶而出,女人生来就是要哭泣的,总得如此,男人不哭也好不到那里去。他也恨自己,对自己说根本不值得她们去爱,多么不可靠的爱。有时候他半夜醒来还得努力让自己相信自己并不是一个坏人,并没给人承诺和虚假的谎言,从内心深处来说依然是个善良的人。他祈求他对她们的伤害是微不足道的,并不至于影响到她们的生活。“我和她们并没深深爱过”,这是一个安慰。
  他也问起过她的男友,说在她的生活中简直就是个看不见的人。
 “他回来的那两天我们吵架了,他去常德了”
 “什么时候回来”
 “他准备调回来工作,在办手续”
  他们很少提到她的男友,但他还是大致知道了一些,他三十七八岁左右,头顶微秃,有那个年龄普遍发福的身体,有一个13岁左右的儿子,有一份薪水颇丰的工作,还有什么?他们之间的性?他们不说这个,这是个禁忌。一次做爱之后或做爱之中他问她(他喜欢问这个问题)“你快乐吗?”她叹息着笑了,她说第一个男人问,“你爱我吗”,现在的男人问“你怎么了”,你就问“你快乐吗?”。他提醒她还有一个男人的,她怔了一下,说那个孩子自己都没明白自己呢,她又说,“你不要讨嫌啊”。
   更多的时间他们安静的躺在床上,等待着黄昏的暮色象一块缎子轻轻的盖在他们身上,古寺的钟声一下连着一下,很近又很远的响起时,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有时候一天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长的多,长的简直就不象一天,就象一个季节,一年,甚至一生,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
4,其实他们在一起还不到十天。他们的爱真是疯狂,至少他们的做爱是疯狂的,有的人嘴巴上喋喋不休的说爱,有的人把爱深埋在心里就象缚在男女身上沉潭的石头,王尔德说他只相信表面上呈现出的东西,行动的真实,只有这一点是可信的。他们显然也相信这点,尽管几天之后她来了例假,他们还是照例去做,对于她的身体是例假,对于他们的身体而言只是起头,一切尚无先例可循。这样的结果是她的血流了20来天,看了医生吃了药还是淅沥着不得干净。她随着单位到四川游玩了9天,在当地买了藏药,回来才彻底好了。时间(安静的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她在四川的雪山上给他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天气冷,她几乎隔一会都要蹦跳几下,她和他说着牦牛,马,藏民,寺庙,积雪和思念之情。他也给她打电话,在凉水井搞国道安全宣传他抽空到变电站,他不知道她曾经住的房子是那一间,他专门在电站里面借了部座机打过去,他让她猜他在那里?她不出声,线路里脉冲电流嗡嗡的响着。他知道她一定知道这个号码,他说一切依旧,房子还是10年前的老样子,房子前面是树,核桃树,石榴树,李子树,枣子树,后面是铁塔。他还说他专门问清了鱼是怎样繁殖的,有的鱼和人差不多,有的鱼则是雌的把卵子排在水里,雄的把精子排在水里,让它们在水里结成一个球。他问的是个养娃娃鱼的农户,这个皮肤黝黑的老农说到繁殖问题很苦恼,因为他赖以发家致富的7条娃娃鱼发展得太慢了,尽管他有用手替雄娃娃鱼排精的技术。他把老农的苦恼也和她说了。有一次夜里通话她正在机场,登机之前她匆忙着挂了电话,他在床上百无聊赖,发了条短信给她,“你在天上,我在床上,你在我上面,很好。你在床上时我就象在天上,我在你上面,很好。”此短信没有回复,这样说也不确切,因为她很快回到了他床上,当他们都在床上时,才发现天空和大地是如此接近,仿佛极目大道的尽头。此性比彼信来得实在,不失为另一种回复方式。
   另一条短信是她去卫生间洗澡的时候他拨弄她放在床头的手机看到的,“林姐,谢谢你的晚餐,菜很好吃,祝你新婚快乐,永远幸福。”燕子发与三天之前,他注意了下日期。她从四川回来还不到十天呢。他欠起身把烟灰缸拿到床头,点了支烟。她穿着他的T恤衫,搓着头发回到卧室时他已经抽了两支。烟灰弹到手机的显示屏上,他轻轻的吹着。
  “对不起,不小心动了你的手机”他说。
   她看着他。
  “新婚快乐”他说,他接着说偶尔翻到那一条。
   她还是看着他。
  “是结婚了吧?”他说。
  “结婚了”她回到床上,她把手机拿过去。
  “不错。”
  “前两天领的证”
  “请了客?”
  “没有,和办公室的两个小姑娘一起吃了顿便饭”
  “怎么突然结婚了?”
  “他说把证办了,办了就办了吧”
  “无所谓?”
  “没什么不同。”
   他看着她,一副不动声色又想把她看明白的样子,当她看他的时候他用力吸口烟,把眼睛闭上。
  “领证的那夜我也和你在一起”她说。
  “那你怎么能结婚呢?”他把烟头摁在缸里,好象是烙一具肉体。
  “不可理喻是吧?”
  “你爱他吗?你能和他过完这一生吗?”
  “我不去想”
  “但是你领了证”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但是你爱他吗”
  “你为什么非要问这个呢,为什么非要把我搞得象个透明人呢,我已经在你面前一丝不挂,怎么看都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来问我呢?”
  “我有点难受”
  “你能担保自己找到真正的感情吗?找到灵魂相契血肉相依哪个人吗”
   他不说话,他说不出话。他觉得自己并不止有点难受。好半响他才让自己缓个劲来。
  “我们为什么在一起,”他好象是在问自己,他觉得不够,又大声问她,“那我们是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她轻声着说。
  “我们有爱吗?”
  “你说呢”她看着他。
  “我不是那个你要找的人,我知道我不是。”
   她奇怪的笑了,她说看到他装出一本正经的苦恼样子她就想笑。
  “是的,很可笑”他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并不爱我”
  “我不爱你”,她抓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掌用力贴住他的脸。“我不爱你,这是你说的真心话吗?这是你的感觉?”她用力的说,就象扣着他脸的手掌一样,“我把肉体和灵魂都给了你,你怎么还能这样说呢?你怎么能说我不爱你呢?”她说,“你不要说爱字,爱或不爱都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她说,“你不要说,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我不是好女人,我不是传奇里那个只属于你的女人,我甚至是个坏女人,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能够做个不错的女人,我和你偷情,放纵自己,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却奇怪的觉得平静,我不知道,仿佛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我曾经做错了什么,老天已经惩罚过我了,如果为我这些天的幸福再惩罚我一次我也接受,我会很好的活下去,为了保存一个回忆有时也是让人活下去的理由,会让人觉得活下去还是有意义的,好久以来我都没奢求会再爱一次。我很满足。”她的眼泪掉了下来,顺着面颊往下淌,“你不要要求我怎么来爱你,我不顾一切的爱你你会害怕的,或者我会害怕的,我不能想着和你一生一世,能和你相识我就很满足了,真的,不能对生活要求太多,那样的话老天会埋怨我贪心的。”
   我不害怕,他差点就这样说了出来,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拿过来贴在脸上。我不害怕,我没什么好怕的,他想,可是她结婚了,是又结婚了,她在这个时候结婚了,他仿佛是爱她的,他觉得受了伤害,又莫名其妙的觉得一些感动。他也想哭,他亲吻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象家养的狗一样咬着。。

  “我们以后别在见面了”后来她说。
  “为什么”
  “我是别人的妻子,他下个月请客,在小顺兴订了20桌酒席”
   在很多小城市里,宴请宾朋是比一纸证书更为重要的事情。
  “永远都不再见面了?”
  “永远”她笑了。
  “见面说说话儿都不成?”
  “不要。”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我们可以在传奇里面见面”
  “传奇”,他也笑了。
   他们用两个符号表达笑意还好一些,实在要好一些。
  “我很庆幸能认识你”她说。
  “你在传奇里面说过同样的话”
  “都是”
  “我们要是十年前就相识”他想了想十年还不够,“我们要是象传奇里一样从小一起长大多好啊。”
  “我们可以回到传奇里面去。”
  “可是我们却不能在一起”
  “你会幸福的”
  “我们怎么不能在一起呢”
  “我们现在在一起”
   这提醒了他。他们在一起的,因为不再见面了,所以是最后一次,他应该做些什么,可是他们互相凝望着,身体好久都没动弹。
 



5,他们说好不再见面了,但很快还是见面了,世界真的是小。一个中午他去快餐店吃点东西,里面人不是很多,开着冷气。他正准备找个位子坐下来时,他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他,她和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在那里吃东西,点了一桌子。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她的儿子。
  “你儿子?”他说,“几岁了?”
  “5岁,”她说,“叫下叔叔”
  “叫叔叔”他说。
  孩子把嘴从牛奶杯的沿口上移开,脸在杯子后面。
  “我爸爸没兄弟”他说。
  “叫我哥哥也行,大哥哥”他故作乐观的说,伸出手想摸他的脸蛋,他躲开了
  “我爸爸只有我一个儿子”
  这个孩子太不理会他现在的心情了。他很尴尬,她也看出他的尴尬,他说,“叫我小军吧,他们都这样叫我。”
  “小军”他对着杯子说。
  “和小军说说你的名字”
  “奶奶让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小勇说说吧”她说,“他是妈妈的朋友”
  “郑小勇!”他很快纠正了他母亲,“你要是想说就说完整起来”
  “妈妈错的,下次再不的”
  “你总是犯错,不是什么错都有机会让你下次再犯”他认真的说。她正在吃一块蛋糕,噎在那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他把一杯水推过去。
  “好了,小伙子,你还想吃点什么”
   他摇摇头,把咬了一半的汉堡拿起来继续吃,咬得很用力。他的小脸很严肃,眉毛很浓,吃东西的时候好象都在沉思着什么。
  “我们是朋友了,别客气。”
  “奶奶说吃饭时不要说话”他说,“吃完了我就回去。
  服务员过来和他说他要的煲仔饭没有了,是否换点别的。他说算了。
  “那我先回去了”他说,“下次再见”
  “再见”孩子没有表情的说。她抿着嘴唇看着他们。他出门时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不会再见面了,他想这算怎么一回事啊,这究竟算那门子事呢?他坐车回到家里,直接就倒在床上,他从来没觉得这么累,仰面看着会天花板,然后翻过身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他差不多睡了整个下午,做了2个梦,直到手机铃声一个劲的鸣嘈,他一直以为是睡梦中的声音,后来他把电话按在耳边,听着,用鼻子恩哼着,他说他在家里。他在床上磨蹭,爬起来把院子的大门打开虚掩着又回到床上,趴着抽烟,口苦得厉害。她进来的时候他正在井边洗脸抹身子,把水提起来一桶桶浇在身上。他看见她,他把湿帕子盖在脸上。太阳还在天上,他一步步走到阴凉处来。
  “你不想看我”她扯开他脸上的毛巾。
   他抬着潮湿的脸看她。
  “你生气了”她说
   他抹把脸上的水迹继续看她。
  “你不说话的是吧”
  “我想看你”他说,“好好的看你”
   她瞪着他,手上提的湿毛巾上的水滴在泥地上。他把短裤脱下来,拿过她手上的毛巾一起拧干,挂在屋檐下的铁丝上。他赤条条的面对着她。
  “你也脱”他说。
  “你干嘛”
  “不干嘛,让我好生看看你。”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他转过身走到房间里。他怕看她的眼睛。
  “有什么话你就说”她走了进来。
  “我叫你脱”
   他听见卸衣服的悉数声,听见鞋子提起来又掉在地板上,然后她说“够了吗”
   她逆着光,皮肤闪闪发亮,身上的白色裤衩和胸罩简直有些耀眼。他轻声说“日死”。他把想好的话一下忘记了,他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
  “我来帮帮你,”他说,“你总是让我发现新的天地”。
   他抱起她,把她丢在床上,他有些粗暴的把她脱个精光,他压着她的乳房,用膝盖分开她的大腿,他努力让自己显得生猛,他越是努力越是觉得被什么东西打败了,他喘着气。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
  “这样也好”他叹息着原谅自己,“深入触及灵魂”
  “怎么就没有一点正经”
  “原本是正经的”他说,“我有火”
  “你有什么火”
  “是有火,只是这火又变得好象不是原来的火了”
  “天啊”她说。
  “天啊”他喃喃着说。
   她打他的脸,打他的臀部,在他更深入一些的时候,他们都轻轻的叹息着,仿佛是从他们紧贴的肉体隙缝间溜出来的气息。她紧紧的抱着他的臀部,抚摩他的脸颊,他亲吻她的嘴,两个人含混不清的嘟囔着,象大海中两片随波逐流的树叶,仔细一看它们也有自己的节奏,再仔细一看又好象是静止的。他们渐渐变得安静。
   风雨拍打窗户的声音和隆隆的闷雷把他吵醒了,他爬起来把窗户关上,上面的则用挂钩扣住。雨很大,从窗口看得到行走迅疾的镶着金边的乌云和明亮的闪电。他回到床上时她已经醒了。

  “就是从这里而出的?”他的手放在上面。
  “我和你说过的”她说,“手术后愈合得不好,发炎。”
  “我以为你说着玩儿”
  “不是玩笑”
  “他多大了?”
  “6岁”
  “你从没和我说过你儿子”
  “我不想说”
  “他死的时候孩子多大了”
  “1岁又7个月”
  “离婚时孩子出生不久?”
  “1岁多点点”
  “他没和你一起生活?”
  “他和他爷爷奶奶住”
  “怎么不和你一起生活呢?”
  “没有”她说,“他没和我一起生活”
   他们沉默了一会,听得见雨的声音。
  “你应该和儿子住在一起”他说
  “我不能”她说。
  “怎么不能”
  “我不能”
  “他是你儿子,你是他母亲呢”
  “离婚时儿子判给他的”
  “但他还是你儿子,你还是他母亲”
  “他说过离婚了我就别想再见到儿子,这是他唯一的条件”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
  “你要和他多在一起”
  “我不能”
  “你爱他吗?”一说出口他就觉得突兀,他有些后悔,他不看她。她趴在他肩头的身体跳动了一下,她的牙齿陷进他的肉里,他嘴里咝咝的吐着凉气忍着,可是马上痛得叫唤起来。他坐起身揉着肩膀,上面是潮湿的牙印,她的脸埋在枕头上哭泣,哭出了声音,她的身体抽搐着,越哭越厉害,嚎啕大哭,他直瞪瞪的瞅着她,仿佛被她吓住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声声急,下吧下吧,这个世界有了雨水就会清凉一些,在她的哭声小下来的时候,他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儿子都知道他爸爸是我害死的”她说,“他的妈妈是凶手”
  “我知道你爱他的”他轻声说。
  “我无法爱他,”她的眼泪又出来了,“我都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的,他是我的儿子啊”
   他摩挲着她的脸,擦去她的泪水。
  “他是他家的独生子,他死后他父母把孩子就抱走了,他们一直都很强硬,说是他们家的骨血,后来我准备上法院要回抚养权,他们软下来和我说没有一个孩子带着无法活下去的,说得老泪纵横,我实在忍不下心来,我怕自己真的太残忍了,我怕他妈的那双眼睛。
  “最近事情变得好些了,儿子隔那么段时间和我出来一次,他开始叫我妈妈了,也许等他读书了就可以和我一起住。”
  “会好起来的”他诚恳的说。
  “你爱过我的是吗?”她突然扬着泪脸问他。
  “你说过不要我说爱字的”他努力笑着回答她。
  “不,我要你说。”
  “我爱过你,我一直爱你。”他抱紧她大声的说,外面的雨声太大了。
  “这是真话!”她的泪刷刷的又变大了,哎,人和自然的联系的联系紧密啊。
  “真话!我从来没这么真诚过,”他说,“我很幸福。”
   这时一道闪电在窗外倏忽绽亮,远处闷雷轰轰的响声传来,他望着她脸上清晰的线条,上面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尤其在她鼻子皱起来的时候 ,腰腹也不复少女的平坦,乳房有了松软的迹象,可是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喜欢过一张女人的脸,怀着如此深的悲悯之情和痛惜之心。光亮很快消失,他感觉异样,觉得被闪电过了身,第一次发现这么多年来他经历这么多姑娘,却从来没有真心诚意待过她们,没有爱,没有尊严,或许对第一个姑娘有过,那那很快被恨替代,一直是这样。他想起若干年前的八月父亲的死和她决情的离去,那个男孩站在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的院子里,痴呆的看着太阳直到昏厥过去,再那以后他就昏昏噩噩,没有激情,失去信念,拒绝爱,也拒绝被爱,掉进眼眶的阳光和他一起坠成碎片,无从拾起,只剩下一个坚硬的黑子,行尸走肉般的滚动。“我从未真正爱过一个女人”,想到这点让他痛彻肺腑,这包括难赎的罪,永逝的最好时光,那所有让他从深夜中惊醒仿佛从梦魇中发出的喊叫。他也从未象今天这样爱过一个女人,爱得这样揪心的痛,许多年前他就知道爱和痛楚是连在一起的,现在他从痛楚之中感受到爱的存在,感受到过往无爱无痛的日子是何其荒诞。他抱拥着她,亲吻她的泪眼和潮湿的嘴唇,他试图安慰她,这没有用处,双重的痛楚让他呜咽着哭泣起来。她问他你哭什么呢?你不要哭。他说他不哭,可他还是哭。掺合的眼泪流淌过他们紧贴的脸颊,胸脯,肚腹和大腿之间。他们象他们的泪水一样熔为一体,有了水这世界就会清凉一些。如果这样让他们感受到一点点快乐,但愿也能得到原谅和宽恕。天上的神和菩萨是仁慈的。
   后来他下了床,走到外面,雨还在下,屋檐上的泄水槽哗哗的溅水下来,雨却是毛毛细雨了,他在屋檐下站了一会,然后走到院子里面去,他点着支烟,在槐树下平静的吸着。在吸完一支烟的时候她来到他身边。他想对她说些什么,感激,理解,振作,忍受,始终存在的爱等等,他的确对她充满感激之情,但他什么也没说,仿佛一开口就破坏了这世界的和谐,山脚下的河流和对面遥远的铁线勾勒般的群山格外静穆,仿佛回到了传奇的虚幻世界之中,在传奇里只有“挂”了才会如此漆黑,如此寂静。他们好象被隔在小小的显示器里面,看着天空那边,看着外面。他们站在细雨之中,身体和周遭的植物一样沁满了水珠,在隐没他们的黑夜里他拉住她的潮湿的手。
我感谢看完的人,你是我的上帝。

这篇小说里描写的爱情怎么一点不感人呢?不知道那男人到底爱那女人什么?他们在游戏室里认识,很快就上床,慢慢才发现这女人结过婚、前夫吸毒死了、后来又知道她还有男友,又知道她跟男友几天前才拿的结婚证,而拿结婚证那天他们还在一起,后又知道这女人还有一个5岁的儿子……而这个男人越知道得多就越是痛苦,越痛苦反而还越是爱她。现在的人都怎么了?

从这篇小说里我看出了当代青年精神上的空虚、颓废。

俺是灭绝师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