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伽”在门口守望

在门口守望

                                                                      杨振雩

我叫我外婆不以“外婆”相称,也不呼“姥姥”,而是叫“伽”(找不到对应的字,权且以之代音)。我知道这样很乡土,不雅不现代,但我觉得这样更亲切自然,充满着人间温情。每当我发出“伽”这个音节时,口腔中恰好形成一个穹窿,内心的感情像抛物体般没有阻隔地喷涌而出,直抵那张慈祥的脸膛,旋即,牵动一片灿烂光华。要是让我改称“外婆”什么的,不光别扭,而且因为发音结构的改变,似乎刚一出去的感情,立即又被自己吸回来了,温暖的回忆也随之消失了。

外婆留给我的记忆的确谈不上什么深刻。时至今日,这个亲切的形象对我而言,还不如说更多含有形而上的隐喻,已不是一种曾经存在的形态,它直指情愫部分,与我心中的温暖化合为一体了。每当脑中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一注和煦的阳光便穿过久远的岁月之河投射到我的心岸上来。

    外婆家是我小时候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所谓最远,也只不过是此乡到彼乡,中间相隔一段约三十华里的水路罢了。后来,我可以走得更远一些,甚至远许多时,可惜外婆的目光早已黯淡了。

还记得母亲起初带我去外婆家的情景。母亲牵着几个孩子,身上还挽着背着些东西。我们要翻过一道又一道单调的山梁,路过一个又一个碧绿碧绿的池塘,行行复行行,我们不断地抱怨着,娘啊,怎么还没到呢?母亲怀着回娘家轻松又喜悦的心情,也总是富有耐心地编排着前方一个又一个朦胧的目标,来诱引我们往前走。要穿过好几片想象中的“梅林”,待我们渴上加渴后,外婆家才豁然出现在面前,那份惊喜自不必说。还在老远的地方,母亲就兴奋不迭地指给我们看:“伽!伽在门口望我们呢。”果真,外婆倚在老屋大门内侧,手搭荫棚朝我们这边张望着,她那些颗粒不全的牙齿在冬末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一时间,我们便像几只小狗崽般嚷嚷叫叫着撒腿就跑。近前,一声“伽!”将蓄得满满的爱意一齐汇涌给老人。外婆颠着一双金莲小脚摇摇晃晃笑眯眯地走过来,在这个脸上拍一拍,在那个屁股上打一下,算是表示无比的亲昵。

我出生前,外公就不在了。听说外公的父亲是个被尊称为“书柜”的满腹经纶的先生,他能将整部的辞典倒背如流,中过秀才,死后棺椁比常人的长出三寸,好放置表明功名的“三寸铜顶”。外公的学识也不菲,只是后来家道中落,穷愁潦倒地打发了晚年。生下众多子女却无力抚养,母亲和姨妈尚未成年便早早地“嫁”出去了。尽管这样,外婆家还是十分艰难的。她的子女们回忆起老人来,总是不免唏嘘感叹:娘真可怜,吃了一辈子苦。那时,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外婆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得忍痛到自己田里去捋尚未熟透的谷子……

外婆最伤心的事莫过于母亲手下第二个弟弟福生的夭亡。他聪明伶俐,人见人爱。他七岁那年,村里闹瘟疫(后来知道是天花),阎罗收走了许多孩童为自己“过生日”。后来,外婆一想起这个舅舅就哭,直到去世前还哼哼唧唧地念叨:福生啊福生,你还没让娘疼够,怎么就走了呢?

我还保留着外婆最后一次来我家的零碎印象:灰白而圆突突的发髻,宽大的青布衣衫和溢满笑纹的脸。那阵子湖水很大,风很野,波浪整日拍打着岛岬的崖岸。外婆常常手执筢子在我家窗下晾晒从水中捞上来的草根木屑,以作薪用。至今,外婆迈着小可盈握的双足,歪歪斜斜地穿过形态各异的浪屑,挥筢赶鸡的动人情景还历历在目。外婆总是笑眯眯的,就在我们这些淘气的外孙调皮时,她也只是笑骂几句不伤人的话,顶多也只把手指撅成“雷公”状高高扬起,等到我们有足够的机会逃遁后,才在空中虚晃一枪了事。有时,还装作不甘心的样子追过来,她那双脚着地像秒针似的,一下一下颤颤巍巍好看地挪动,我们的小脚片子则“的的达达”跑出好一段,反身朝她装神弄鬼的。此时,外婆便不再追了,而是在原地气得小脚跳动像擂鼓。

那年暮春的一天,天气阴冷,风呼呼地刮着。傍晚时分,外婆家来人,和父母压低声音说着什么,家里的气氛一时凝固起来。母亲一边收拾衣物,一边悄悄抹眼泪。父亲过来说,外婆婆快不行了,他和母亲得在晚上赶过去,我们明天再走。母亲还是不出声地动作着,仿佛一说话就忍不住要哭出声来。随后,他们就行色匆匆消失在夜幕之中。他们要走三十多华里的洲地,途中还有一段不短的水路呢。

第二天,我们也来到外婆家,大门里传来阵阵忧伤嘶哑的哭声,是母亲。立即,似有一阵阴冷的寒气袭来,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门。门内右侧,外婆安祥地睡在一张靠墙搭起的木板床上,昏黄的油灯下,她瘦弱的颈子枕在一个陶制的枕头上,身子猛可里缩小了许多,那双寸金小脚更显玲珑沉静,仿佛走累了,再也不能踩着精巧的步子摇晃着去赶鸡了。

母亲裹着白色的头巾在外婆脚边哭得伤心欲碎,凄楚可怜。我们立即跪下来,呜呜地痛哭。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死的真正意义,与其说替外婆伤逝,还不如说更是同情母亲。一会儿,一位亲人抱起我弱小的肩头到了另一个间房,帮我拭泪,开导我,说人人都有生有死,就像草木有枯有荣。这些道理以前我也知晓,只是死具体到外婆身上便十分可怕。

渐渐地,也就不那么伤心了,我和一位小表哥相邀着到野外去玩,边走,边交谈着各自学校的新鲜事,死的悲哀几乎淡漠了。

蓦地,我们听到一声憨憨的布谷啼叫。循声望去,对面的山坡上有一片密密的丛林,阳光穿过树梢照在林间的空地上,杜鹃花灼灼艳艳地开放着,有伙人在其间忙活着什么。

我们好奇地来到跟前。原来,他们在一个已挖好的长方形坑道周围作着修整。

布谷鸟又啼叫了。

我们低声交换着意见:他们到底想栽什么呢?其中,有个人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是栽你们的“伽”哩!嘿嘿。我们不信。

后来,夕阳下山的时候,村里的一所小学放学的钟敲响了,飞鸟在树梢的上空盘旋。这时,“伽”真的栽到里面去了……

只是,到了后来,它长出了一种无形的东西,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做“思念”。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10 11:35:26编辑过]

淡淡而悠长的思念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