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试帖]警察手记——逃狱地主

那是10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刚刚当上警察没多久，那一天下派出所帮助工作。那时候警察还是一个让人敬畏的字眼，说实在的，也的确如此。

到晚上10点多,所里就没什么工作了，弟兄们围到了值班室里，开始打扑克并讨论该到哪里吃夜宵的问题。刚打了几副牌，所内的电话响了，有个老民警拿起来听了一下，叫弟兄们准备抓人去，我们匆匆地穿好衣服带上一支５４手枪走了出去。路上，那个听电话的民警说线人报告，有个人在一个叫“三坂桥”的地方倒卖粮票，粮票特别多，又是全国粮票，非常可疑？

由于有线人的报告，这个人马上被逮住了，是一个瘦高个子，脸上皱纹特别多，穿着旧但合身的衣服，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贼，那个老民警摸摸他的手掌，说这个人肯定有问题，他的脖子不黑但手上都是老茧，估计是干技术活的。

我们简单地先给他作了个笔录，他说全国粮票是他捡来的，问他干什么工作，他说平时到处流浪，是文盲。驻所的刑侦民警给他捺了指纹，扣押了随身物品。而我们就漫不经心地把他关进留置室，继续革命。

到了吃夜宵的时候，刑侦民警回来说这可能是一个撬保险柜的惯犯。根据调查，他携带的物品有些是从扬州那边过来的，而那边前几天刚发生了几起撬保险柜的大案，撬的都是行政机关的保险柜，我们马上来劲，迅速想把那家伙提出来审讯。到了留置室，一开门，人不见了。

我们的留置室原来是个储藏室，一边墙上有一个洞通向楼梯间，后来改作留置室，就用木板把那个洞封起来，刷上墙粉，木匠手艺很高，按说搞的一点的看不出来，但不知怎么的被这个家伙发现了，他打开墙洞逃了出去，先跑到楼梯间，再从派出所的后墙翻出去。

我们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随即分头开始搜寻，说来也是巧，本来他已经跑掉了，但是派出所后墙翻出去是个半死弄堂，这个半死弄堂只有一个出口，而出了这个出口就是象肚肠那样的一大堆弄堂。最终他钻来钻去没有钻对方向，半个小时之后，他再一次落网。

这一回，他不再说他是文盲，他很简单地承认了扬州案件是他做的，我们立即行动，有人向上汇报、有人与扬州联系。还有几个如我便打消了睡意开始对他严防死守。

这个家伙，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他说睡不着觉，要了支烟就和我们闲谈起来。

他说他的老家在安徽河南交界的一个小村庄，他家曾是地主，解放后土地被没收，他爸爸去闹当场抓起来坐了牢，后来就死在牢里，他妈把他丢给奶奶就跟人走了。５７年，他奶奶、叔叔都饿死了，他就从家里出来在外流浪，认得了一些流浪汉朋友，跟他们学会了做贼。

“上得山多终遇虎”，他终于中了招。那时是1983年，“严打”。他被判了无期徒刑送到新疆服刑，他没有告诉我们那个监狱的名字，也许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说那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没有水，终年有很大的太阳。在那里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摘棉花、捡棉花、分棉花……他说他今天还不愿穿纯棉布，实在是因为他怕极了棉花。

监狱的条件很差，终年没有什么荤菜，每天都吃一些菜汤，菜帮子什么的。不仅是犯人，就连管教干部一年里也难得碗中有几次肉。那年过年，监狱里杀了一头自养的大肥猪，每个人都分到一片薄薄的肥肉，那滋味是他终生难忘的。当时有两个管教干部——其实是武警军官——他特意说明不是士兵，为了争一片肉，就在操场上当着犯人的面打了起来，两个人都操了砖头，打得头破血流。

最终使他下决心走的是一件事，他同监的一个犯人被打断了腿，那个犯人家里很有钱也有当官的,通过关系希望把那被打断了腿的保出去，监狱没有批准。这让他觉得明天很渺茫，于是他决定走。

他说那监狱看的不严，想走也很容易，一定能走掉，只不过那监狱四周都是茫茫的戈壁沙漠，到最近的有人的村庄，得走十天的时间——没有人能够挨过这十天，从来没有。

那是个夏天的中午，太阳很大。监狱四周看起来都是水气腾腾，但实际上那只不过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条路象死人一样躺在地上，延伸出去，他看了看周围，他相信可能挨不过这十天，可是他想他宁愿变成沙漠里的一堆白骨。

天很热，太阳下没有什么活的东西，哨兵顶着军大衣躺在路上睡觉。他问我们能不能理解，他又说要是不顶着军大衣睡觉，那么太阳就会把人晒死。所以，路上的哨兵其实只是摆设。

他就这么在沙漠里走了七天，夜里他忍着寒风拼命走路，白天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顶着睡觉。

最后，他不行了，于是他想找一个安静的的地方死去。但是奇迹出现了，是十天路途以外的那个村庄，今天有人娶媳妇，毛驴队经过了他自找的葬身之处。他吃了东西、喝了水，就此离开了新疆。

说完这个故事，他笑了起来，问我们又要了一支烟，点起来说：我老了，也该死了。停了一会他又说在戈壁沙漠里救他的人是维吾尔族，他当时发誓今后要以穆斯林的方式生活，然而他没有。我们的派出所不远有一个清真寺。他从派出所逃走时曾路过那个地方，他说：“那是报应”。

第二天扬州来人提回了这家伙。

后来我就忘了。

前些日子，看了一部片子。是德国人拍的，叫极地重生（as far as my feet will carry me），说的是有一个二战德国战俘,被送到前苏联西伯利亚迭日涅夫角劳改二十五年，五年后，他决定逃跑，三年里他走了了14,000公里到了伊朗，并从那里回了家。据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关掉DVD，我老婆问我，从迭日涅夫角到伊朗有多远呢？我说，从上海走到乌鲁木齐，再走回上海，再走到乌鲁木齐，再走回上海。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个从新疆逃出来的家伙，那时又是严打，盗窃也适用死刑，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又回到了戈壁沙漠里那个他一辈子住过时间最长的地方。